五
不出所料,我很快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
在文新区的机关、学校、农村,人们都在议论着我,反而叫我茫然不知所措和无地自容。
一九七三年九月上旬的一天,我十分敬重的张玉泽校长来到我家,我忙请他屋里坐了,很恭敬地递烟递茶给他,他却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也忙,你也忙,我只有一件事跟你说,经学校研究,你被聘为文新学校校外辅导员,这是你的光荣,也是学校的光荣”。
我说:“校长,我还得感谢学校对我的培养呢,叫我做校外辅导员,就怕辜负校长的厚望”。他又说:“你也不要谦虚了,明日下午你来学校一趟”。说着他喝了两口茶就走了。
第二日,我如约来到文新学校,因是新学年,学校把全校学生集中起来,在操场上隆重举行了校外辅导员的聘请仪式,由学校团总支部书记当众宣布我为文新学校校外辅导员,张校长亲自给我颁发了证书,少先队员为我佩上了红领巾。我很激动。这是我有生以来享受这种受人尊敬的待遇。我掉泪了,确实到了热泪盈眶的地步。张校长叫我讲话,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会写文章,说我劳动积极,说我公而忘私,我什么也不好说。在张校长的反复要求下,我还是说了下面一些话:“各位老师和同学,我是文新学校毕业的高中生,是学校老师们的培养,使我成为社会主义的建设者,我刚有点进步,就得到了学校的肯定和鼓励,我万分感激,我将不负众望,在今后人生旅途中做一个诚实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的讲话发自内心。话音刚落,就赢得了同学们的阵阵掌声。
又过几天,公社党委研究,决定我为文新公社会计辅导员,和向文书一道,负责全公社的会计辅导,协助各生产大队的财务管理。一天向文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修奎,何书记给你压的担子不轻呀”。
向文书的话,倒叫我心头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我对会计科目是似懂非懂,良家坝大队的账目都还没有理顺,我有啥资格和理由去辅导其他大队的会计呢,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我愁着眉头跟他说:“老文书,我不能胜任怎么办”?
“不会就学呗,那个是生而知之呀,何况这是为你闯入社会接受锻炼的极好机会,,现在你不去熟悉,难道要等到像我这个年龄才去熟悉不成”。向文书推心置腹的对我说。
“行嘛,反正前面有你引路,我还怕啥呢”。我不敢违背公社的意图,只得服从。
金秋十月,大队在完成秋粮上交任务后,正在落实秋种任务。一天县委副书记于诗堂来到良家坝,他和支书刘治周寒喧片刻后对我说,县委准备在良家坝搞农村基层干部理论学习试点,以大队为单位成立中心学习理论小组,明确我为中心学习小组的组长。说到学习理论,自然很热心,就同意了于副书记和刘支书的安排,主动承担了组长职责。当时良家坝大队干部中数我的文化程度最高,为了提高我的辅导水平,县里还安排我到铜仁地区党校学习半个月(地点在大兴飞机场,县里由田茂方、李永清带队,参加培训人员还有毛洪成、杨珍、徐东翠)。我接受培训回来后,每周都组织村里干部学习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其实我对哲学的政治经济学也是半瓶的水,我只是照书读给大家听而也。这些干部没有几个正规上几天学堂的,什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什么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什么剩余价值,他们并不关心,也没有人听得懂,可谓是“对牛弹琴”。我就有关问题,提问过几位干部,没有一个答得上来,由此我失去了办好中心学习理论小组的信心。可没到月底,县委派来了调研组,带来记者和摄影人员,该记的记,该摄的摄,忙了一下午,调研组走了。事隔两天,良家坝中心学习理论小组上了广播上了报,说什么良家坝大小队干部通过学习,提高了用理论指导实际的能力,推动了革命和生产,云云。过后县里又搞先进单位和先进人物巡展,良家坝作为县委树立的典型,把我组织大家学习的新闻图片贴在巡回展版的显要位置,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解说员向群众津津有味的讲解,我曾参听过,听后都觉得脸红。
进入了十一月,人们添厚了衣服。一天,区委书记曹碧云去钱家检查工作,路过良家坝时,发现我在关林刘永先家,他进屋主动与我搭讪,最后提出要我与他一道去钱家。堂堂一位区委书记,主动邀我与他一道,真叫我受宠若惊。其实他身边就一位秘书,为什么还要请我呢?他说:“你修奎是业余记者嘛,应该给你一个活动空间,以后区里还要经常请你呢”。曹书记是文新区最踏实认真,在干部群众中威信最高的领导,他能看重我也是我的福分。于是我向刘治周告假,他见是区委书记安排,不好拒绝,只得由我去了。
从此以后,我的大部分时间是由区里和公社安排,大队导洪管安装工程的后勤工作我推给了大队其他干部,我只是每月在大队做一次会计账目。
我到区里和公社做事,是拿不到任何报酬的。我因公外出仍由生产队给我记工分。但吃饭区里和公社都得管。区里安排我去各公社采访,所在公社负责我的吃和住,但跟随我的其他区里干部得交粮票和伙食费,粮票半斤,伙食费三角钱,这是纪律,没人敢违背。
由于区里和公社领导为我采访提供了机会和条件,使接触了各类人物,上有区、公社领导,中有机关干部、学校老师,下有生产队的群众。我每到一处,当然是受欢迎的,都愿与我交流,绘声绘色地提供他们抓革命促生产的先进事迹以及其他材料。我把收集到的大量信息进行归纳整理,一篇篇通讯报道就出来了,其产量特别高,平均三天就有一篇送县广播站,于是向文书笑话我是“高产业余记者”。送县广播站的稿件采用率肯定是百分之百,当时县城人没有几个不知文新有个叫黄修奎的。我也择其高质量的稿件送省报省台或《人民日报表》,但命中率太低,半年可望有一二篇被省报省台采用,《人民日报》登了一篇《安营扎寨在山坡》的小通讯后就再没有缘了。我想《人民日报》是国家的大报,记者如云而且遍及全国,每天收到的稿件是成千上万,质量要求高,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又不专业,功底太薄,能有一篇上大报我这辈子也心满意足了。
就是这个月的二十六日,公社又抽我去岸山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基本上脱离生产队劳动和大队的会计工作,这一抽就是一年半,但也少不了区、公社领导有时要我随同他们去基层采访。
时间已进入了酷寒迫人的冬天,我回家换衣服,顺便进城拜访了苏干事。他家住在钟顶山底下的县委职工宿舍(现辟为机关幼儿园),这栋职工宿舍是砖瓦房,他家是右侧的第二套房,前面是会客室,中间是卧室,后面是厨房。会客室很简陋,一对藤沙发临窗而放,还有四把松条做的矮椅放在墙边,一只火盆在会客室的正中正生着炭火,靠卧室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毛泽东主[xi]的画像,证明主人很敬仰毛主[xi]。不,在那个年代,人们把毛主[xi]当作神,家家户户取缔了香火,换上了毛主[xi]的画像,如发现谁家没有挂毛主[xi]的画像,是要查问这家人为什么对毛主[xi]不忠,说不清楚是要挨批的。从会客室的摆设来看,主人很清贫,无法证明主人就是德江县委宣传部干事。
我进了会客室,轻咳了一声。苏干事从卧室出来,他见是我,立即把火盆拖到沙发边,并叫我坐到沙发边烤火,我坐下了,他又递
烟递茶。我不会烟谢绝了。喝茶当时我也不习惯,我接在手放到茶几上。其实苏干事也不会抽烟,家里有烟是用于接待客人的,那香烟的档次不高,朝阳桥牌,二角八分钱一包,能抽上这种烟的只能是干部,一般群众普遍抽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看来干部和群众的生活水平始终有些区别。
他也坐到藤沙发上,很倾心地对我说:“修奎呀,写文章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我和《贵州日报》社记者王正生合写的关于张羽花的通讯材料就花费了不少心血,《贵州日报》头版头条登载了,算成功了。我们搞新闻工作的,就是做党和政府的喉舌,去摇旗呐喊,去激发干部群众的激情,去鼓动人心。一篇稿件能打动人心催人奋进,才算高质量的稿件。你那篇《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通讯稿很不错,在文新已经引起了不同反响,算上乘之作”。
我十分感激他对写文章的看法和对我的褒扬,我说:“苏同志,你过奖了,其实我是初出茅庐,还希望领导多多教导才是”。
过后,苏干事又问及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他还说在写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他千方百计解决。我说感谢部长的关心,我现在最大问题是缺学习资料。他听后,立即从书柜里取出一套四卷的《新闻文选》,并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精典文章,回家去后认真翻翻,会对你今后写作有帮助”。
我接过那套《新闻文选》,很激动地说:“我一定认真拜读。不失厚望”。然后翻阅了几篇。
这时有人叫苏干事,我只好向他告辞。他说:“你回去告诉何永亮书记,他来的几个电话,部里商量过了,同意在文新公社建立通讯组,这是个新生事物,部里很支持,并向省报作了汇报,他们也准备来德江协助。今年内来不及了,可能要到春节以后,以后你就好好干吧”。
我说:“盼这一天早日到来”。说着,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苏干事家。
六
一九七四年三月的一个融融春日,文新公社门前梨花盛开,群鸟争鸣,站在公社门前的石梯上远眺,四面青山和田野一派生机盈然,红艳欲滴的朝阳从东边喷薄出来,又给春的大地覆上了一层金光的色彩。
在公社的小会议室里,一个特殊的会议正在举行。
会议桌由两张乒乓球桌相拼,桌面上覆盖着蓝色棉布,参会人员分别围在会议桌周围。他们是:县委宣传部干事苏鲁发、《贵州日报》社记者刘鹰庆、公社书记何永亮、公社主任张玉瑜,还有区里宣传干事、公社青干、妇干、文书、上山下乡知青吴龙、余玉白、冯胜荣、张连凤(小凤)、文美鲜、、学校老师张强、乐中孝等。会议室两边的长椅上也坐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个个脸上洋溢着春天般的光彩。
首先,何永亮书记向大家介绍了参会的领导。省报记者刘鹰庆和苏干事我都熟悉,他俩见我坐在下首分别用手向我打招呼,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予以回敬。
何书记宣布:“今天会议主题是成立文新公社通讯组,下面我宣布会议开始,首先由张副书记宣布公社决定”。
张副书记手持公社文件,站起来宣读道:“经公社党委集体研究决定,成立文新公社通讯组,其组成人员如下:组长向佑贵,副组长黄修奎、吴龙,通讯员有张强、张连凤、冯胜荣、余玉白、文美鲜、乐中孝”。他宣布完毕,会场一片掌声。通讯组成员中,只有一位女同志。可见公社在挑选通讯员时是很认真的,因为在区机关中具有高中文化程度又爱写作的女生只有张连凤一个。
接着是《贵州日报》记者刘鹰庆、苏干事、区宣传干事讲话。他们从国际国内形势说到新闻报道的重大意义,讲得头头是道,说得在坐的每位同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但对于通讯员说,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去采访,如何去组稿。当日下午刘记者对大家关心的采访和组稿技术问题,向大家进行了传授。接着何书记又宣布办一份《文新通讯》小报。主编何永亮,副主编黄修奎、吴龙。何书记一锤定音,《文新通讯》小报就办起来了。实际上这张小报编排刻印全由吴龙包了,他会画画,是位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很乐意办好这张报。他上山下乡在牧羊岭,办了《文新通讯》后他就很难能到牧羊岭从事农业生产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
根据会议的安排,第二日是采访实践。会议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分头下去采访。通讯组九个人,实际能下去采访的只有八个人。向文书事多,是难抽出身的。下乡采访题目自定,目标自找,有的去采访区委书记曹碧云,有的去采访八一大队支书黎克强,有的去良家坝采访,有的到牧羊岭采访,大家忙了半天一夜,次日总算把初稿拿出来了,都送给刘记者评阅修改,发现我们的初稿存在着大量的文辞、语法有技术问题。他针对这些问题,又利用半天时间对我们进行了写作技术了的培训。说来也怪,经他培训后,大家写出来的新闻稿件,不仅比初稿内容充实,言辞精炼,语法讲究,而且感情真挚,质量较高。
这此共撰写稿件十二篇,其中有四个同志写了两篇。我们把这些稿件作为《文新通讯》小报第一期,全由吴龙同志编排刻印,不仅字体流利,而且编排也恰到好处,当中还插了几幅图,与铅印的小报相差无几。看得出不仅吴龙长得潇洒英俊,而且灵活机动,擅写文章绘画,其画是惟妙惟肖。公社把他抽到通讯组来从事专职工作,算是选准了一个最佳角色,何书记不愧是慧眼识人才。
编排刻印,吴龙忙了一整夜,《文新通讯》第一期终于与大家见面了,刘记者和苏干事分别带走了几份,通讯又发到各大队和生产队,上送县区有关领导和部门,还投县广播站、省电台,省报、中央台、《人民日报》。因有刘鹰庆记者的关系,《贵州日报》特别关照,《文新通讯》第一期选登了两篇,以后基本是每期有一篇上报。这极大的鼓舞了文新通讯组的全体同志。根据《贵州日报》社的要求,通讯组每位通讯员为此写了一篇心得体会,寄往《贵州日报》社。
九月下旬的一个艳阳天,我又到公社办事,走进公社的大院子里,只见向文书从厨房打开水回办公室,我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老文书,你早”!
他车身对我说:“已经九点了,哪里还算早。不过修奎,你来得正是时,《贵州日报》社以《贵州日报通讯》,为文新通讯组发了一期专辑”。
“在何处”?
“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
我和向文书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把水瓶放在办公桌上,自冲了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自喝,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钥匙,打开文柜,取了一本书给我。
我接书在手,看是《贵州日报通讯》一九七四年第九期,我页页翻看,开篇目是《贵州日报》评论员文章,第二篇是文新通讯组的经验介绍,以下就是我等九名通讯员的写作心得,最后是写作知识。这本通讯有一百多页。省报为我们发专辑,这可是文新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很兴奋。兴奋热烈的情绪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啦啦地倾洗出来。我说:“这本就给我吧”?
他说:“这书昨日才到,只有十二本,当然公社的业余记者是人手一册的,这本就是你的”。
我说:“谢谢”。
我告别了向文书,拿着第九期《贵州日报通讯》朝区公所走去,刚到邮电所门口,见小凤担着一挑水进了自家的厨房,我跑过去帮她把水倒进水缸里,并对她说:“小凤,你看看,《贵州日报通讯》第九期全是我们通讯组的文章,专辑”。
张连凤今天身着花格衬衫,顾不及擦去脸上的汗珠,满脸堆笑,冷不防夺走我手中的《贵州日报通讯》,她翻了几页,激动得跳了起来,她兴奋道:“没想到成书了,我们的辛劳没有白费”。
我说:“报社寄来了十二本,向文书说咱们人手一本”。
“这本就归我”。
“都到你手了,就算是你的吧,无非是我再跑一趟公社”。
小凤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汗,把《贵州日报通讯》丢在她家的书桌上,然后恳切地对我说:“修奎,我去做饭,中午饭就在我家吃了,你难得来一趟,看看我的烹调技术如何”?
“玩笔杆子的手难道也会玩厨”。我讥笑道。
“玩笔杆子是满足人们的心味,玩厨是满足人们的口味,难道你不相信我还会玩厨。玩厨是中国女性的基本功夫,但是现在改变了,出名的烹调大师,基本上是男性独霸天下”。
“你小凤说话,总富有哲理性,今天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享受一下你烹调出来的美食”。
她做饭去了,我想去帮忙,她不让,我只好在她家的小客厅里翻阅书报。
小凤家住的是一排老式木房,房间的板壁上都用报纸粘贴得厚厚的,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凤的父母都健在,父亲是文新区卫生院的副院长,母亲是无业市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大弟在县城读书,其他弟妹仍就读于文新学校。她去年底德江中学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插队到八一大队三房寨生产队。小凤曾和我在文新学校读过多年书,一起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文艺宣传队。她性格像男生,多才多艺,不怕吃苦,我们常深入农村演出。她总拣重活做,我对她的印象极深。
不一会儿,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回家了,她的饭菜也做好了,一家六七个人围着一张饭桌吃饭,热热闹闹的,因她父母都在,我不敢评判她做的菜好坏,只是用眼神跟她说话:“饭菜太好吃了”。
她的父亲听说我们的文章《贵州日报通讯》发了专辑,兴奋得眼里发光,脸上带笑,便从屋里拿出一瓶酒来,硬要我和他共饮。我说张叔我不会喝酒,他说你们的文章能够上书,端个杯也算数,庆祝嘛,就要有点气氛。
还是小凤为我解了围。她对她父亲说:“爸爸,人家修奎不喝就算了嘛,你何必逼他喝呢,何况我们的文章能够在省报发专辑,还不是托你老人家的福呀”。
张连凤真会说话,她父亲自斟自饮了两杯酒,然后他笑着对我说:“你们年轻人应戒骄戒躁,孙中山先生不是说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更需努力吗”。
我说:“张叔的话,我们会永远铭记”。
午餐后,我告辞了小凤全家,她把我送出区邮电所。在临别时我对她笑道:“玩笔和玩厨两者兼得,而且玩到了一定境界,佩服,佩服”。
“可惜我还没有玩到理想的境界”。
“这一天一定会达到,也一定能达到”。
“那我们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七
社教运动,中山大队大石板生产队已告一段落,公社又把我调整到前进(小溪)大队。十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天上飘着凉丝丝的细雨,我没带雨具,徒步从前进大队回家,没想到在文新区粮管所门前碰着了冯仁炳老师,他见我仍穿着一件越南产的白衬衫(是我大哥当兵期间送我的),已被雨打湿,很关切我,要我跟他到学校换件衣服,我说衣服不换了,我到老师宿舍坐坐。我与他到了学校,他忙从衣柜拿出一件灰色衬衣叫我换上,我说我年轻,年轻人火气重,我身上的衬衫很快会地干的。他说我固执,只好把衬衣放回原处,然后他坐到书桌旁一根椅子上,我则找了根方凳坐下。他好像有话对我说,但欲言又止。我并主动问他:“冯老师您有何事对学生说”?
他犹豫了半天,然后说出我想不到的问题:“修奎,我想加入文新通讯组”。停了片刻后他又说:“我不擅写文章,但我擅长美术。我从师于贵州画家宋呤可先生,你修奎是知道的。你在学校读时,也爱和我谈画学画绘画,基础是有的,只你们遵照毛主[xi]的‘五七’指示,学生以学为主,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学校安排你们搞校办企业,弄柴烧石灰,耽误了你们的学习时间,你也就中断了学画的机会。我想怎样,以后你们写文章,我为你们的文章配画,一道寄中央报和省报,图文并茂,两全齐美,你看如何”?
我不理解,但我还是点了头。
说到冯仁炳老师,也够人同情的。他原是县文化馆职工,年轻时拜贵州省知名画家宋呤可先生为师。从师半年,他所绘花鸟颇有宋呤可风味。宋呤可主张过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也,贵在似与不似之间,一言道破了绘画的艺术特征与美学的规律。冯老师深领其奥秘,因而所画鱼虾花卉,山川田野,毫无板滞之气,颇有飘逸之风。五年前,正值文化大革命鼎盛时期,因他绘画没有革命意识,还说他脱俗而显得有点孤傲,因正直而蔑视尘俗,因清高而不谙时世,县革命委员会把他从县文化馆贬到了文新学校教书,而且是教低年级的语文和图画。因他是画师,我有意拜为师,后来学校搞校办企业,我们全班同学都参加了,这是个政治态度问题,我就暂时把学绘画搁下了。冯老师是历来不求人的,他今日提出这样的问题,难出所料。但他说了,我得回复他。我诚恳地对他说:“冯老师,我们欢迎您到我们通讯组指导工作,如果您愿意,我去跟何书记说说,他肯定是很高兴的”。
“那就请修奎帮这个忙”。
“老师您这样说我就难受了”。
室外细雨早停,我身上的湿衣早被体温温干,我告别了冯老师回到了家,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何书记办公室,他正在伏案写材料,我向他问了安,他叫我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又亲自倒水给我,然后问我:“修奎,你有事吗”?
我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嘴巴,恭敬地对何书记说:“我是来向书记汇报工作的”。
“工作遇到难题哪”?
“有些难题,比如丈量群众自留地,前进大队到处是石旮旯,根本不好计算,从严了群众意见很大,放宽了又不好掌握,我和该大队支部书记组织各生产队队长开会,意见分歧很大,大多数说最好保留现状,我拿不准,就来找书记,请你书记指示”。
何书记挠了挠头发,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人说小溪是小台湾,看来你也体会到了。因其他大队反映强烈,区里对此也有看法,所以公社就派你去,既然前进大队大小干部都怕得罪人,坚决要保持现状,你修奎就看着办吧,上面追究起来我来负责”。然后他从桌上拿一张《贵州日报》翻看,并对我说:“修奎,报上未见到过你的文章了”。
他这一问,我倒有些为难。只得与他说道:“书记我没选好题材,再加上前进大队的问题比岸山和中山大石板多,长期积累起来的矛盾比较突出,干部和群众积极性不高,就连今年的征定购任务只完成百分之六十左右,我和何支书到各队催促,大家才愿意在近一周之内完成任务,你说我哪有时间写文章”。
“这不就是好题材吗”。
“可八一、良家坝在国庆节前已经全面完成任务了,他们已向公社报喜了嘛”。
“前进与这两个大队条件不一样,前进高低海拔地区都有,庄稼成熟比坝上至少相差半个月,我们共[chan*]党人讲究的是实事求是”。
“书记言之有理”。
接着我把冯仁炳老师向我提出的要求向他说了,他喜形于色地说:“好呀,我们文新公社通讯组的人才档次是越来越高了。不过,他真的要参加倒屈辱了他。他是区里学校的老师,能屈驾到我们公社通讯组来,是对我们公社的最大支持。他的名气大,不是画家的画家,与吴龙这个小画家搭配,我们通讯组将是如虎添翼呀,我欢迎他”。
这时,吴龙拖着一双拖鞋来到书记办公室。看得出他和何书记很随便,不然他不敢穿拖鞋进书记办公室的。他听到我们说到冯仁炳老师的事,忙插嘴道:“冯仁炳的名气很大,但我从未见过面,县文化馆有几位我玩得来的朋友常提到他,很可惜,浪费了一个美术人才”。
“有啥可惜,都是时事造成的,比如邹渊,是个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本在县法院工作好好的,还不是被贬到文新学校教书来了,他们二人还成了同事”。何书记感叹道。
吴龙见我衣着简单,好像又要忙于其他事,就对何书记说:“书记,修奎工作挺负责的,《文新通讯》大半文章都是他写的”。吴龙又面对我继续说道:“修奎,你这样简装上阵,急着去前进吧,最近有啥大作”?
我说:“我是要到前进去,可你吴龙不要拣好的听,书记刚才还在批评我呢”。
“不会吧”?吴龙有些迟疑。
“不会,你问书记”。
何书记只是看着我俩微笑,没说话。
“那也是何书记采取的激将法”。吴龙笑着对我说。
“不扯这些了,吴龙你最近进过城吗”?我关切地问道。
“就是国庆节那天去过,回来又到牧羊岭蹲过几天,最近要编了一期《文新通讯》,又来公社了”。
“你不是住在公社吗”?
“是呀。牧羊岭我也得去打招呼呀,不然人家会说我不服从贫下中农再教育”。
“你的思想境界高,队里记工分不”?
“我在公社或队里都记工分的,我去跟人家打个招呼也是为人的最起码要求呀”。
“真不能小看你”。
“你是在笑话我了”。
何书记见我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也耐不住了,就打断我俩的对话:“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无忧无虑,一股子虎劲。那个《文新通讯》就是你们年轻人办的,很有水平,也具特色,下面的同志看了评价很高,很鼓舞士气。前段时间,国家山大队的支书看了《文新通讯》后,不泄气,要和其他大队比个高低,现在工作不是上去了。他说那是《文新通讯》逼出来的。这个《文新通讯》不仅对上负责,而且也对下负责,为群众解难题,干部们都拍手称好。半年来,公社各项工作上得快,有一半是《文新通讯》的功劳。
我和吴龙异口同声地吹捧道:“这不就是书记亲自挂帅领导有方的结果嘛”。
向文书有事喊吴龙,他向我和书记说了声:“再见”。就出去了。
吴龙走后,何书记又向我交待了其他一些事,我一一记在笔记本上,看看时间不早,只得向他告辞。
我走出公社,直接到文新学校,见冯仁炳炳老师正伏案为学生批改作业。他见我来,忙去倒水。我说我忙,要急着赶到前进去,并把何书记同意他加入通讯组的意思转告了他。他听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8-30 11:02:1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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