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
我是在矿山长大的。
矿山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正对着风口,从毛乌素沙漠刮进来的风,经过山嘴的挤压、锻打、加强,骤然尖利起来,打得脸上刀割一般。
原来这里没啥工业,一片不毛之地。后来,探明地下有煤,呼啦啦开进一拨子人,住地窨子,建干打垒,亘古不变的茫茫戈壁有了人间烟火。那时的沙尘暴次数不多,一年一次,就是时间忒长,从春刮到冬。风声如群狼扯着脖子嗥叫,直嗥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斗大的卵石皮球似的乱滚。人们关紧地窨子、干打垒的门,窝在里面。第二天风住了,干打垒里住的人们得起个大早,灰头土脸也不擦一把(水也金贵),匆忙跑去扒地窨子的沙子。地窨子已经被沙子埋住了大半,牢牢封住门。沙子扒干净,里面的人才重见天日。曾经发生过地窨子闷死人的惨烈教训。
那时的人讲精神,讲奉献,倒不觉得有多苦。一个个精壮小伙儿,就是耐不住寂寞,谈论女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业余爱好。矿区是雄性的世界,偶见一个牧羊女,长相一般般。想想吧,风吹日晒雨淋霜激的,能有啥好肤色?就这,还被当成七仙女般议论好久。
年青精壮而又不谈女人的,只有曹丹。他不谈论女人,养花!工友们不解,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人都养不活,还养那娇滴滴的花儿!领导倒挺支持,说:咱这儿胡天风地的,没个啥绿色。养些花儿,也能让眼睛舒服点儿,精神愉悦一点儿。这两个一点儿,更加激发了曹丹养花的积极性,把整个身心都投进去了。
曹丹养花着了迷,宿舍凡有空闲的地方,都摆满了花盆。他像精心呵护自己爱人一样呵护着这些花儿。隔了些日子,还真拱出了嫩绿的芽芽,毛茸茸的,眼瞅着一天天长起来。工友们业余时间不再谈论女人,跑到曹丹的宿舍,围成一团看花儿。绿油油的叶片轻歌曼舞般慢慢舒展开来,娇嫩的花瓣儿轻轻地张开小嘴颤悠悠地绽放。工友们的表情很肃穆,甚至可以说——很神圣,内心深处暖烘烘,痒酥酥的,说不出的感动。
曹丹看工友们这么爱花儿,很高兴,就成全他们当护花使者的愿望,送一些给他们。只不过送出去的都是些好养活的品种,比如仙人球、仙人山、刺梅、旱不死之类。工友们很兴奋,慷慨地送他一顶“花王”的桂冠。
忽一日,曹丹发现花儿的叶片上有了霉点,并迅速蔓延,叶片儿开始发蔫,花骨朵儿懒洋洋地耷拉下脑袋。曹丹像是自己的爱人得了急病,又眼看着一天一天地枯萎下去那么难受。浇水、喷药,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花儿们还是毫不领情地向坏的方向发展。曹丹急得嘴唇上晃动着亮晶晶的大水泡,请教号称“百事通”的技术员。技术员看后,往上扶了扶象征着学问的眼镜说,没啥大毛病,缺肥。曹丹千恩万谢送走“百事通”,还是愁肠百结。养花儿要专门的肥料,自己到哪儿弄去。脑袋都想疼了,忽然开了一窍。他听说外国有一种肥料,叫尿素,人工合成的,上到地里,能使粮食成倍增产。这么好的东西,给花儿做肥料应该毫无问题。
到哪儿整尿素呐?这难不倒曹丹,他决定土法上马。没有洋尿素,就自己动手制造土尿素。曹丹提个铁皮桶,挨门收集隔夜尿,很快收集到大半桶。回到宿舍,把收集来的尿坐到火炉上熬将起来。他的理论依据是,只要把尿水熬干,剩下的就是白花花的尿素。
他收集的都是些精壮小伙儿们的尿,劲道足,味道冲。随着温度的升高,臊、腥、臭、酸各种气味混合到一起,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恶心、更难闻的气味了。很快,曹丹就戗不住了,头晕眼花,胸闷气涨。口腔、鼻孔充塞满了说不出的味儿,恶心难当,落荒而逃。
浓烈的气味从洞开的门窗逸出,铁塔似的精壮小伙儿,一个个口歪鼻斜,风吹杨柳,颠三倒四。据说,那天中午的饭全部剩下了,还有几个熏得昏了过去,抬进卫生所,值班大夫已经不省人事
据说,曹丹的宿舍一个礼拜进不去人。
土法炮制的“尿素”并没有救活那些花儿,反而加速了她们的死亡。
局长听说这件事后啥也没说,掏出手绢擦落泪。工友们不明白局长落得哪门子泪,只觉得可惜了那些花儿。
二杆子
随着矿井落成,矿区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有煤炭部整建制迁调的,有当地招收的,也有在家乡活不下去自己跑来的,这一类人被称之为“盲流”,李海就是“盲流”中的一员。
李海家与我家是隔壁邻居。闲暇时,常跟我家讲他当年在老家打狼的经历,绘声绘色。初听时惊心动魄,对李海充满钦佩之情;再听依然激动,听得多了,就麻木了,他说他的,我们该干啥还干啥。
李海老家在安徽一个很苦焦的地方。荒山野岭,狼贼多。他十七岁那年,一次走亲戚家回来晚了,掂着一根木棍就上路了。路上被五六只狼团团围住。狼们呲着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绿莹莹的眼光像跳动的鬼火,很吓人。李海后退一步,抡圆了手中的木棍,风也似的向狼们扫去。这场血战从深夜打到黎明,其惊心动魄、其惨烈、其生死相搏,自不待言。直到远远传来阵阵鸡啼犬吠,狼们才不甘心地散去,当然,他们也没有轻易放过李海,瞅冷子在他腿上咬了几口。为证实故事的真实性,李海常常撸起裤腿,让人们欣赏他腿肚子上的伤疤,脸上洋溢着自得之色。
父亲调侃李海说,古代有个武松打虎,当代有个李海打狼。
那年,天下饥荒,矿工们受到特殊照顾,定量高,基本上还能填饱肚子。李海的岳父在老家饿的抗不住了,千里迢迢来投奔他。老人家城里人模样,整洁的中山装,戴顶中式纱帽,长髯过胸,飘飘然沾着些许仙风道骨。老人家对孩子和蔼可亲,孩子们都叫他王爷爷。
一次,翁婿俩不知为啥事儿吵了起来,越吵越激愤,互不相让。王爷爷青筋暴胀,中式纱帽掼在地,秃着一个油光光的脑袋,直往李海怀里撞。三撞两撞,撩拨的李海无名火起,抡起蒲扇般大的巴掌,照准岳父老泰山的光脑壳“啪啪”就是几下。王爷爷没料到女婿竟敢打他,当下昏死过去。
李海见不是头,撩起两条长腿跑了个无影无踪。
过后,王爷爷说啥也要回老家去。李海老婆哭天抹泪的,也没有留住。王爷爷直撅撅地走了,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话:饿死,也不登女婿的门!老婆想跟李海离婚,想想自身条件,就一家庭妇女,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离了婚,残花败柳,谁还能要自己?算了,揉个肚子疼吧。下打小闹了两回,也就过去了。
李海挺后悔,任老婆哭闹,表现很优秀地闭口不言。
转眼,到了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按当时的说法,叫做“革命形势如火如荼”。两派闹腾得很厉害,需要李海这样的二杆子加盟,争着抢着要他。李海两派都不参加,自称逍遥派。两派头头很愤怒,也拿他没办法,骂他没觉悟。
管他有觉悟没觉悟,李海不在乎,乐得自在。矿上停产了,没事儿做,就成天找马爷爷下象棋。马爷爷是回族,棋迷,棋术一般般。李海臭棋篓子,还爱悔棋。马爷爷不让悔,李海就吹胡子瞪眼:这世道都倒回去了,悔步棋看把你急的!
马爷爷听到李海这不着调的言论,不由心惊肉跳,劝他:小李啊,嘴上要派个站岗的,可不敢啥话都往出冒哦。李海不以为然地:俺看这文化大革命就不咋地!啥都不干,光闹革命了,喝西北风老天爷都不给你刮了,还反个屁的帝修反呐……
马爷爷大惊失色,扑上去捂他的嘴。
李海终于因为“反革命言论”获罪。本来是要判他个三年五年的,考虑他家三代赤贫,本人没甚文化,又是个出了名的二杆子,就饶了他这一遭,开除公职了事。
后来,我下了乡,再后来,参加工作。时代变迁,人事更迭,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
今天春天,到内蒙古办事,主人当陪我去原始森林游览。原始森林长满松柏,高耸云天,郁郁葱葱,葳蕤茁壮。我们进守林人住的小木屋讨碗水喝,看林子的老人大个子,一把大胡子,要已经佝偻了,眼睛混混浊浊的。我对他点头笑笑,他很木然地瞟了我一眼。我看他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下山的路上,我脑子一亮,觉得这个老人很像李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他。算起来,李海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岁数也差不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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