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个多月，因父亲生病，一直在医院与学校之间奔波。父亲住的是神经内科，多是老年人。听多了他们病中的呻吟，心中总觉郁闷，如同生活的天空忘了日出一样。明朗的笑都离我远了。父亲很瘦，以至医生总怀疑父亲有癌症，为了哄得父亲做这样那样的检查，就把怀疑告诉了父亲，父亲的精神一下子跨了下来。而我却不敢把自己的埋怨和医生说，我只有干着急，只有陪着父亲做检查直到一项项排除。

这一段时间我忘了阳光是怎么爬过明媚的窗台。

每次我都是从医院后门进去的，离后门不远，有个太平间。从门前经过时，总感觉里面就是阴森森的。原本鲜活的生命被推进了这里，同时也推进了人间的终结站。在这里，他们无言地向人生告别。多少的无奈，多少的不舍，都在这里聚成不散的灵魂。有些生命也在慢慢向我们告别。父亲的邻床，是安乡县老实巴交的农民，四十岁，全身抽搐。照顾他的是他妻子——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妇人。闲暇时，妇人告诉我，男人可能是脑袋里长的瘤子，只有开刀，不然死路一条。可现在住院十来天，就已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医院还没有一个结论。妇人的眼泪长流。男人的生与死似乎就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却因为金钱而无法跨过。

我就在这生与死的中间游走着。忧愁占满我的胸腔。父亲此来是生是死？生又多长？死又多远？

站在太平间前，停了下来，只想平复了面上的表情，换上强颜的欢笑，再走近父亲。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头顶的夹竹桃。

其实二十年前就知道了夹竹桃，还曾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

我掮着夹竹桃

游遍发烧的额头

记得那是写年轻的相思，年轻时的我，把夹竹桃看成相思的树。

但此刻头顶盛开的火红的夹竹桃，无论如何都与相思无关了。医院是生与死的中间站，在医院里，我们联想得最多的是死亡。而死亡带给亲人的就是无尽的痛苦与忆念。这棵生长在生死边缘的夹竹桃，却以热烈的色彩，宣告着生命中该有的坚强与不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平间旁种了这棵夹竹桃。据传夹竹桃原产于伊朗，但自她落户于中原大地后，却生长得更为蓬勃旺盛。由她的叶与花得名，叶如竹，花似桃。其实叶与花皆与竹、桃有不同。只是形似，神却不似。竹的叶软软的，抚来有一丝轻柔，所以人可以叶为笛，放在唇边吹悦耳的笛音。但夹竹桃的叶，你却不能如此，因为它如剑一般刚利，抚来粗糙、坚硬。桃花的形与色可与夹竹桃比美。但桃花的粉嫩，如养在深闺的女子吹弹可破的肌肤。而夹竹桃花，感觉是运动场上的女子，健康而有活力。夹竹桃花花朵儿比桃花花朵儿个要大一些。桃花配桃枝，温香软玉当配儒雅书生。夹竹桃花，配剑一般的叶儿，如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桃花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夹竹桃有塞上女子的豪迈。桃花是清清的美酒，微醉怡人。夹竹桃是大碗烈酒，不醉不归。桃花是李香君，夹竹桃是花木兰。

其实对于夹竹桃，我们并不陌生，睁眼，我们就能看到它的风姿绰约在晨光里。街角、公园，哪里没有她的影子呢？只是我们往往对最常见的东西，却没有给予更多的关心。她默默地生长着，无论茂盛与否，无论风雨与阳光，她从不向人们索取哪怕一丁点的营养肥料。就那样漫不经心地生长着，“漫不经心”地开出了最美的花朵，比桃花更美。“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

看人，外表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内心。花儿虽美，但只能观赏，就成了窗台，客厅的装饰物了。夹竹桃是不甘心成装饰物的。于是她吸尽空气中的尘埃，吸尽所有的毒气。人们开始不再满足于她外表形式的美，没有人把她养在家中、温室里，因为她是我们健康的卫士，更应该服务于大众，于是她的美盛开在街心，盛开在人多的地方。她不追求宁静。宁静对她而言，是一种逃避。

生命的长河中，我们不能逃避，我们总该有某种痕迹留过。灭绝的恐龙，都还有化石，尚留后世。生的时候，灿烂，死的时候，亦无悔，毕竟已走过。夹竹桃，当是这样，曾经灿烂过一季，即使花谢，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人的生命也是这样吧？把生过得灿烂些，又何必忧惧死亡。亲人走了，但更多的生命在延续。

昨天接待了一个叫丽的新生。看她明媚的笑，很是感动。虽然她的皮肤黑黑的，她的面容也不美丽。听她父母告诉我，她的腿得了萎缩症，家人希望在她有限的生命里让她尽量快乐，而她也真的这样做了。不仅自己快乐，也让人快乐。晚上召开了新生见面会，她大方地上台唱了第一支歌，虽然歌声也不如黄莺般婉转。但灯光照在她脸上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树火红的夹竹桃。

那红，是太阳的红吧？是热血的红吧？对于生命，我突然豁达了。

医院太平间旁，一个夏季，夹竹桃在盛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