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爱上他了,就是那个第一次见面时给我留下极坏印象的卢明。
那是半年前的一天,一上班,我师傅柳姐眯着眼冲我一挤,凑近我耳朵悄悄说:“说好了,今晚七点在我家见面,第一次,可不许迟到呵!”顿时,浑身的血液似乎全涌到脸上,我的心怦怦地乱跳。
听柳姐说,卢明是厂子弟学校的物理教师。他曾经也是柳姐的徒弟,我来到油漆组,他已经调到学校教书了,所以我们不认识。自从我到油漆组后,热心肠的柳姐就常常提起卢明。她不止一次地对我絮叨:“别看卢明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又是独生子,可一点也不娇贵。在这工作那会儿,啥活难干,啥累,就干啥,又勤快,又心细,待人说话和和气气,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有学问的人。人长得也气派,高高的个子,方正的脸庞。比你大三岁,啧啧,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呀……”
二十五岁的姑娘,谁不希望有个理想的爱人?我常常在心里纺织着迷人的玫瑰梦:在那皎洁的月亮照不到的林荫路上,有个人陪伴在我的身旁,我和他说着,笑着,互相依偎着,他有着英俊的面容,翩翩的风度,更有着深厚的修养,渊博的学识。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是多么幸福呀……
然而,梦想总不是现实,别人介绍过几个,都不能让我满意。倒是柳姐提的卢明,仿佛接近于我理想中的“他”。
第一次赴约会,用我妈的话说是去相女婿,是否都那样忐忑不安?
白天,我一个劲儿地看表,总怀疑指针停了。可是将近七点,我又莫明其妙地感到时间过得太快,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是先换衣服还是先梳头。
虽然早春的天气仍有些寒冷,但犹豫之后,我还是脱去了臃肿的棉衣,在浅灰色紧身毛衣外,穿上红格呢外套,在笔挺的筒裤下,露出棕色半高跟皮鞋米黄色拉毛三角巾往肩上一披――这是当前最时尚的穿着。一看手表,只剩十分钟了,我再次到衣镜前审视一遍。镜面映出一个白里透红的鸭蛋形脸庞,又细又弯的眉毛下乌黑的眸子娇嗔,俏皮。嘴角旁的酒窝似隐似现,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甜蜜,那与身段,气质极其协调的穿着,格外显得典雅,大方。我满意地笑了,把额前的卷发往上推了推。关上门,便往柳姐家走去。
为了让被卢明胀满的心房平静些,我放慢脚步,揣摸着这个即将走入我的生活,进入我的心扉,陌生但又亲切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是不是矜持而不失幽默,潇洒但不流于轻浮。他有一对什么样的眼睛?是脉脉含情,柔顺,温和的大眼,还是炯炯有神,深邃,智慧的小眼,也许是戴着一幅精致眼镜的深度近视――无论怎样,我想他一定都是英俊,洒脱的。
柳姐家到了,我紧张得双手冰凉,稍微站了一会,终于屏住呼吸,弯曲食指轻轻叩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开了。柳姐嗔怪地瞪我一眼:“鬼丫头,过了一刻钟。”又搂住我肩膀小声说:“人家准时到达。”
我觉得耳根发烧,心跳得更快了。但我明白这关键时刻万万忸怩不得,因为人们给予别人的第一个印象往往决定一切。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徒弟肖丽,这是子弟学校的老师卢明,你们自己谈谈吧。”柳姐一口气说完,又给我们倒上茶水,便快步地躲进了厨房。
听见她背台词似地介绍,看见她戏剧般的动作,我又好笑又害臊,一直站在门口,低着头不知所措。
“肖丽同志,请坐吧。”陌生的,悦耳的男中音,伴同挪动椅子的响声,都那么令人陶醉。
我坐下慢慢抬起头,把温情,羞怯的目光向他投去――但我立刻愣住了。眼前的人远比不上柳姐嘴中赞美的那个卢明,更不象我想象中的“他”。
他面容憔悴,眼珠上还有淡淡的血丝,蓬乱的头发硬扎扎地竖着。他上身穿一件褪色的蓝学生服,下面是最俗不过的灰色裤子,不但又肥又短,而且皱皱巴巴。脚穿一双圆头胖脑的球鞋,如果我没看错,他的一只袜子上有个破洞,在这裤子和球鞋无法遮盖的部位。真让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书香门第,大学教授的儿子?这就是多日来我渴望见到的人……唉!
失望,疑惑,沮丧一块涌上心头。我开始埋怨柳姐怎么还不进来,让我和一个陌生男子对面坐着,多么难堪!
也许我的失望太形之于色,他皱了皱眉头,嘴角微微牵动一下,眼睛看着别处,不自然地搭讪:“工作忙吗?”
“嗯,还可以。”我不再看他。
沉默。
“哪年进厂?”
“一年前。”
沉默。
“还习惯吗?”
“嗯。”
多么枯燥的对话。我实在不愿再继续谈下去,抬腕看看手表找个借口:“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也站了起来,我又急忙补上一句:“你坐着吧。”说完便往门口逃也似走去。
刚出门,柳姐撵上来一把拽住我:“鬼丫头,说走就走,你倒是说说对他的印象咋样?”
“算了吧。”我淡淡地回答。
“什么?”柳姐脖子一挺,感到惊讶:“你对卢明这样的小伙子还不满意?”
真是岂有此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为什么要对他满意?他哪点让人满意?
无奈柳姐是师傅,我不好发作,只得捺着火气平静地说:“我岁数还不大,再晚两年吧。”
“喝,肖丽呀,别拣好听的说了。你可别挑花了眼,说实在的,象卢明这样的人品,全厂也难找几个。我家大小子跟他读了一年书,现在都工作了,逢人就说永远忘不了卢老师为他们花费的心血。这样吧,赶明儿你到厂里打听打听……”
“算了,柳姐,一人一个眼光,别人说得天好也没用。哼,就凭那份打扮,也能看透他的内心世界。”我推开柳姐的手,执拗地把头一扭,怀着热切盼望后又剧烈失望的心情,踩着破碎了的玫瑰梦,悻悻离去。
这次不遂心的见面真让人堵心,气闷。我不愿意再听见“卢明”二字。好长一段时间躲着柳姐,直到这件事她不再提起,我也逐渐淡漠,忘却。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真让人难以预料。。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多雨的夏季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风吹,雨淋,日晒,建筑物门窗上的油漆斑斑剥落。油漆组接到厂部通知,分头给厂房、宿舍、学校的门窗刷油漆,我的任务是去学校。
清晨,我穿着溅满红,绿漆点的工作服,骑上自行车,驮着一桶绿色油漆,车把上挂着小桶。里面放着刷子,直奔学校。一进校门,孩子们就把我围起来。我一边推车,一边回答他们七嘴八舌的各种问题,由他们领着,来到第一个教室前面。
旋开漆桶盖,我倒提油桶“咕嘟,咕嘟”地行为表现小桶内倒漆。看见油漆冒着泡儿漫上来,孩子们高兴地又喊又叫。
“慢一些,要溢出来了。”一个圆润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吃惊地扭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遇上了卢明。
他眨巴眨巴眼睛,也认出了我,脸上泛出红色不自然地淡淡一笑。
我赶紧扭过头,希望他知趣地离开此地。
“你刷漆时,能不能轻一些……”又是他的声音。
讨厌!我轻我重与你有何相干?我继续搅拌油漆,没有理睬他。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彻校园,学生们向不同的方向奔跑。我确信卢明已经离去,才抬起头,提着小桶向第一个窗户走去。
学校的教室宽敞,明亮。墙壁粉白,课桌乌黑,书本,铅笔盒摆放得整整齐齐,几十个学生安静地坐着……
“起立。”一个学生响亮地下令:“刷”地一声,全体学生立即起立。一声“坐下”,又都迅速坐好。
好一个有威望的老师。教室的窗户敞开着,我满怀敬意向讲台望去,刚探过头,又忙缩回――讲台上站着卢明。
奇怪!他竟然能博得学生们的敬爱。
我默默地刷着油漆,好奇心指使我侧耳倾听教室里的动静,眼睛也不自觉地瞟瞟讲台。
“同学们,你们愿意做个有毅力的人吗?”卢明在黑板上写了挺帅的“毅力”两字。
“毅力就是坚强持久的意志。列宁年轻的时候,为了锻炼自己的毅力,故意到最热闹的桥头去读书。任凭车来人往,人声鼎沸,他照样专心致志读自己的书。”
哼,卖关子,教物理的讲这些干什么?
“今天,我们也来检验一下自己的毅力。厂里派工人师傅来刷油漆,我们照常讲课,要克制自己不受外界影响,做一个有坚强意志的人。”
呵,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让我轻些。我不由地放慢了刷漆的动作,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声。
教室里十分寂静,看到自己的开场白起到明显的作用,卢明那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昨天你们预习了‘摩擦力’这一节的内容,现在我提个问题。”他举起一个十八磅重的铅球,“把这铅球放在地上,一只蚂蚁能不能推动它?”
话音刚落,学生们大笑起来,齐声回答:“推不动!”
我也暗自好笑,他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神经病!
“如果地面非常非常光滑呢!”
“也推不动。”仍有学生笑着回答。
卢明没有笑,他在黑板上写出“铅球,蚂蚁,光滑的地面――重力、推动力、静摩擦力。”然后严肃地看着学生们,要大家动脑筋想想。
几十双眼睛凝视着黑板,大家出神地想着。我不由地也随着思考起来,盯着黑板上的粉笔字,努力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忽然,我猛地醒悟……
“老师!”几个孩子先后举起手。
卢明紧锁的双眉舒展开,但仍抿着嘴,目光在更多的学生脸上扫来扫去。
又有许多手举起来。教室的气氛活跃了,有的学生迫不及待地小声叽喳起来。
“唔,你说说吧。”卢明指着一个男孩。
“在水平面上能不能推动,不取决于物体重量的大小。主要看物体与地面的摩擦力有多大。如果地面光滑到没有摩擦力了,即使是一吨重的铅球,蚂蚁也能推得动。”
卢明满意地点点头,把公式写到黑板上,又做了几个演示实验。末了,口述一道题目,让学生计算结果。
卢明走下讲台,时而俯首观看某学生演算,时而打着手势给某学生讲解。他的神情生动极了,使我想起有人称赞教师是讲台上的艺术家,能运用教学的艺术,演出一场场有声有色的“话剧”――看来,果然不假。
真想不到其貌不扬的卢明,站在三尺讲台旁,倒是个洒脱的“能工巧匠”。整整一堂课,他不看一眼教案,却能言不虚发,句句精妙,把抽象的概念变成通俗的道理,牢牢雕刻在学生脑海中,这样精彩的教学艺术,也许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去设计,准备吧?――我竟暗自佩服起他来。
如果那次见面挪到今天,也许……嗐,瞎想什么。我收回目光,一下又一下抹着油漆,不时偷偷瞥一眼卢明,直到去刷第二个教室。
下午。两节课后是学生的课外浩劫,到处是欢跳,奔跑的身影。许多老师也走出办公室,活动在学生中间。
我从在窗台上,注视着操场,在人群中寻找着……呵,看见了,那高个子的就是他。
脱去外衣,露出蓝色运动服,显得精神多了的卢明手上托着篮球,正给学生做三步上栏的示范动作。我虽然是厂里的女篮运动员,可看到卢明的几个动作后,也不得不称赞,他动作灵敏,弹跳力强,投篮准而且姿势优美――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两下子。
卢明把学生分成两班,自己参加一方,“嚁”地一声长长的哨音,双方开始比赛。
我饶有兴味地欣赏这场师生混合赛。双方打得都很精采,上半场平局,下半场争夺激烈,篮球不时投入球网,引起场外观众一阵阵欢呼,一声短哨,裁判员宣布最后一分钟,此时,卢明一个跳跃,在中线位置截住了对方的传球。顿时,他身前身后全是挥动的手臂,前的路全被封锁。“哎呀,怎么不快速把球传出去。”我嘟嚷着,心中替他着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没料到他来了个远距离的跳起投篮。神啦!只见那球在篮板上轻轻一弹,“刷”地一下子落入网中。“好球!”我情不自禁地一声大喊,简直盖过球场上的欢呼。悟出自己失态,我忙用手捂住嘴,左右一看,幸亏旁边没人。我赶紧跳下窗台,拎起小桶,拿着刷子,到水池涮洗。
我正往水桶接水,一阵说笑声越来越近,抬头一看,卢明拿着毛巾,被一伙学生簇拥着走来。
从来没有过的一阵嗵嗵的心跳使我手忙脚乱。我不好意思停留,匆匆沿着墙根溜走。耳边传来学生们的喊叫声:“卢老师,快点,今天该给我理发了。”“卢老师,黑板报的内容写好了,您看看行不?”“卢老师……”
晚饭后,我坐在沙发上,一会拽过当天的报纸。一会又拿出一本小说,结果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桌上的时钟有节奏地“滴答,滴答”地响着,滴来了说不清的惆怅,烦乱。我猛地站起来,将小钟塞进抽屉。结果,屋内的安静更增添了我的孤独,寂寞。和我一般大的小姐妹们都结婚了,可我却……唉!
我突然后悔上次见面后,怎么没有打听一下他对我的印象如何?我忽然又记起曾对柳姐说:“凭他那份打扮就看到他内心世界了。”天呐!如果柳姐把这全告诉他了,他肯定嘲笑我浅薄无知。单从一面印象,我给他下子一个多么不公平的结论呵,他还能瞧得起我?
少女的自尊心油然而升。不行,明天我不能再见到他,最好要求换别人到学校刷漆……唷,坏了,我猛地想起下午慌乱中,把刷子遗忘水池边。沾过油漆的刷子不用时应该泡在水里,否则,第二天发硬不好用。想起每次换新刷子,保管员那十二分不高兴的面孔,我决定马上去学校找回刷子。
好在学校不远,来到水池,我用手电来回照了几遍,不见刷子踪影。我太疏忽了,学校人多手杂,几个小时过去了,哪能找得着呢?欢腾一天的校园此刻格外寂静,除了教学楼角落处有一扇窗户着灯光,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怀着一线希望,想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学生把刷子交给老师,我向那亮光走去。
刚要举手敲门,从窗口见到的一切使我怔住了,这是一间办公室兼寝室的小屋。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盖简单,在四分之一的面积上堆放着书籍,枕巾和床单都不太干净。墙上贴满写着物理公式的图表,地下摆放着许多教具和仪器。墙角持着两件衣服,上面落满灰尘。围䙽桌子坐着四个青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卢明在墙上的小黑板上做题。唷,我们组的小王也在这里。有人说他是“大学迷”,两年高考落榜,今年仍不泄气,原来每天晚上在这里补习呀。
灯光下,卢明那么热情,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我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格外生动,格外可爱,格外富有魅力。卢明原来是这样英俊,怪不得一本小说上写着:男人的美,是用品德和事业,是用对人类和社会的贡献来完成的。
卢明呀,难怪你衣服款式不新颖,难怪你充血的双眼那样疲倦,难怪你的面容憔悴消瘦。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几个钟点属于你自己?你是把全部精力都扑在教育事业上。
看看卢明,想想自己,相比之下,我自惭形秽。我的业余时间大多是在网上的聊天和穿衣镜前的辗转虚度过去。二十三岁了,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三岁呢?我得奋起直追了,我是配不上卢明的,我无遗憾,无限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卢明和他的房间,准备悄悄离去。
忽然,一件东西映入眼帘。“刷子!”我惊喜地差点喊出来。刷子找着了当然高兴,但我明白更让我如此激动地是因为刷子在他这儿,而且已被精心涮洗干净泡在一盆清水中。
我的心又被美好的希望填满了。我决心第二天主动来要刷子,并且对他说:“卢明,我可不可以为一个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教育事业的人料理一下生活琐事,如洗洗床单了,整整房间呀,不必谢,只希望以后多帮助我学习……嗯,我愿意和你这样的小伙子在一起……因为我,我好像已经爱上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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