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幸福的。至少如今，乡里乡邻都这么说。

我和我的父辈们，也是这么想的。我父亲五兄妹，两个叔叔考入大学分配在了省城，成了村子里第一拨跳出“农门”的代表人物，而我两个姑姑一个是教师，一个虽在农村，却也是个“村支书夫人”。我父亲在村里当支部书记十多年，后被聘用到乡政府成为了一名副科级干部，也开创了村里的历史先河。我们儿孙几个也都或多或少有些“出息”。这些堆积起来的“荣耀”，是架起爷爷幸福桥梁的基石。

爷爷一生清苦，奶奶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患的子[gong]癌。在那个年代，农村人就医极困难，普通的病久拖之后便成了大患。奶奶的死其实全是因了当时家里的贫困，如若换了现在，是绝不会酿成那些悲剧的。我对奶奶没有过多的印象，甚至根本没有能够记住奶奶的样子。但家里所有人都说，奶奶最疼我，白天干活没时间照顾我，奶奶每天夜里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急急洗净了手，第一件事就是从别人手里把我抢了过去，“青青伢崽”地唤了不停，抱着我不舍得撒手。

爷爷性情暴躁，很野蛮。家里所有人都在这一点上对爷爷很不满意。只要脾气来了，爷爷一身蛮劲发作，家人就要倒霉，而奶奶受气最多，经常被爷爷打得偏体鳞伤。奶奶很聪明，从不在外人面前提及爷爷的野蛮行为，让自己的男人赚足了面子。在奶奶离开以后，爷爷终于经不住内心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每每提起奶奶，总是泪眼汪汪，有时更是泣不成声。其实我们是了解爷爷的，他脾气坏，但对奶奶的感情是深厚的。奶奶劳累一生，来不及享一天儿孙的福就匆匆离去，这于我们全家人而言，已成了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而对于爷爷，则更是一种沉痛。

没有了奶奶的日子，爷爷粗野的性情愈加无法收敛，家里经常闹得鸡犬不鸣。起先，气头上的爷爷仍是冲着晚辈们挥棍舞鞭，几年之后，或许感觉到了在已是父辈的儿孙面前作出此等举动有些过分和滑稽，终于放弃了这类野蛮的方式。但爷爷的脾气却没有多少好转，只是生气的方式上有了改变，每每要从桌上抓起一把菜刀，吼道，你们都看不惯我，来，杀了我去罢。这种清醒每次出现都要折腾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随着我父亲工作的晋级，我母亲也随着和父亲一同搬到了乡政府宿舍，老家偌大的屋子就剩下爷爷了。几经商量，父亲几兄妹托人给爷爷找回了一个老伴。一个陌生的老人走进了我的家，走到了爷爷身边。又有了一个奶奶，我的心情十分愉快，这份愉快和我父亲他们一样，几乎全是为了爷爷又能有一个彼此照料的人相守在身边，安乐地度过晚年。

平日里，我们四散各地，难得聚集在一起。因有了能够照顾爷爷的人，我们也对爷爷的生活稍微放心些。但有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每年春节，晚辈们必须全部回老家团圆，陪爷爷过年。年事渐高的爷爷对这样的聚会越来越看重，一年春节，二叔接到紧急工作任务，没能回家，很长时间没发脾气的爷爷火冒三丈，嘶哑着嗓子吼，你们忙，都不要回来，不要我这个老头子，都给我滚！

每次爷爷发脾气，我们心里都很不痛快，因为爷爷的脾气来得通常是不讲道理的。但这次，我看到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异样，事后，大家依次上前和爷爷解释，直到爷爷火气彻底平息下来。除夕之夜，大家照例围在一块，开一个家庭会。而会议的中心话题除了讨论给爷爷奶奶增加生活费用等问题，大家一致表示，今后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春节全家人必须全部回家。

二叔后来听说了爷爷发火的事，不敢怠慢，从不写信的他给爷爷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听后来的奶奶说，爷爷读二叔的信，看着看着就流泪了。

爷爷是村的“长者公”。所谓“长者公”，就是村里辈份最高的人。因了这个荣誉，爷爷每每要在村里人面前作出德高望重的样子。村里邻居对爷爷很敬重，这份敬重大多源于我们这些晚辈们或多或少的那些“出息”。爷爷心里其实也是明了的，但他很自豪地享受着大家的赞誉，甚至带有一些炫耀的姿态。

先前，不谙事故的我对爷爷的理解很纯粹。我一直以为，爷爷的幸福就象老家门前的溪水一般清澈绵长。去年清明节，天一直下雨。傍晚时分，正在外面应酬的我突然接到爷爷的电话，爷爷问我，你爸爸呢。我一愣，爸爸不是回家扫墓了吗。爷爷的声音突然就哽咽起来，你们没一个人回来，就我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去拜望祖宗……原来在乡镇工作的父亲也因为急事没能赶回去。我拿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爷爷的声音如一道电流从我的心尖掠过，把我的心刺痛了。

今年清明节，我执意要回家，陪爷爷一起，一个一个山头攀爬，一座一座祖辈的墓碑前烧香礼拜。飘缈的烟雾里，爷爷的神情很肃穆，恭敬里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幸福。下山的途中，我说，从今年起，我一定每年回来陪爷爷扫墓。爷爷孩子似的咧嘴笑了，满嘴假牙显露无疑。

行程匆忙，我上午回家，下午就要往山外赶。车子启动了，爷爷招呼着，小心开车啊。我知道，爷爷奶奶注意保重身体啊。反光镜里，爷爷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我突然发现，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有些晶莹的液体在滑动，那是我滴落的泪。

爷爷一天天老去了。爷爷是幸福的，然而对于已年过花甲的爷爷来说，享受这种幸福并不简单，甚至有些艰难。而这，也是一个普通农村老人的幸福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