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芝，听起来就是女人的名字，却被一个名副其实的东北汉子用了。每当有人提起，老赵总是眯着眼睛：我家六个男孩，爹妈想姑娘，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老赵是在1999年10月的一个下午，我和朋友因车出了故障滞留在青石镇的一家小卖店里。一位身着蓝衣面容清瘦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买了一包纸烟。这时在小卖店停留的一位大婶开了口：“老赵，你媳妇能干活了。”“啊，能了。”穿蓝衣的汉子接口说。我抬头望去，只见那汉子有一双亮亮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笑的很开心。我的心一动，因为那汉子的笑里有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幸福感`满足感`还有一种我感觉到却形容不出来的东西。出于好奇，等那汉子一出门，我便向那位大婶打听开了。从大婶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了那汉子的名字——赵雅芝。并在小卖店大嫂的帮助下见到了赵雅芝的妻子——春梅。

春梅低着头，被老赵拉着走进小卖店，她的衣服整洁，脸上淡淡地扑了粉，黑细细的眉毛，红红的嘴唇，我学着那些大婶的语气夸了她一句，她抿着嘴笑了，却始终不肯抬头。当我得知她已怀孕的时候，一种女性特有的亲近感，使我毫不犹豫地掏出钱为她买了一包苹果。老赵涨红着脸：“这咋行，这咋行。”

一　离故乡

1973年，二十四岁的老赵父母双亡，经姑妈介绍，离开了自己生长的故乡——辽宁省盖县，来到吉林省集安市清河镇的于开龙老汉家做了上门女婿。

勤劳能干`少言寡语的老赵很得于家二老的喜欢。虽说媳妇于景兰的脾气大些，可在自己的爹妈面前她倒也是个孝顺女儿。

1980年，于家二老相继去世，为尽孝道老赵倾其所有，并背了一身债，生活忽然困窘，媳妇于景兰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并有其红杏出墙的风隐隐吹来。憨实的老赵悄悄地开垦了自家的山场，种起了人参。五年过去了，当老赵家的参园遍地红花的时候，国内的人参市场刚刚走入正轨，人参价格出人意料的好，老赵发财了，三年时间卖参的纯利润竟达二十多万。老家成了远近间名的养参大户，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盖新房`买电器，尤其是媳妇于景兰的身上更是金光闪闪，惟一没有变的就是只知道开荒种参的老赵。

1993年秋，人参价格大跌，赵家一下子赔进十几万，媳妇于景兰在同老赵彻底摊牌之后，扔给老赵一万五千元钱，带着两个儿子另立门户。

二　舔犊之情使他重返第二故乡

生意的失败，婚姻的裂变使老赵的心身疲惫到了极限，他打点行装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辽宁省盖县，一别十几年，家乡对他来说已变得陌生，早已分地到户的家乡拿不出多佘的土地来迎接这个游子。暂住在兄长家的老赵每每看到与自己的儿子一样年纪的孩子，总要呆呆地跟着走，他忘不掉小儿子趴在他背上时那开心的笑声，更感到大儿子把热饭端在他面前那一声声的呼唤。他知道大儿子赵越就要高考了，小儿子的外语一直不好，也不知请家教了没有，几个不眠之夜，老赵起出刚刚落下的户口，返回吉林省集安市的清河镇。他没有想到，仅隔了七十四天，他再次落下的户口就成了挂牌户。没有土地对一个农民来说，无疑就如下了死亡通知书。后经好心人的指点，老赵来到了青石镇租种十亩大田，并在离镇区较远的地方搭起了一座土坯房。农闲的时候他就到江边筛沙子，拣石子，或给人家帮工挣些零用钱，时间一长，那些同他一起筛沙子的人就劝他：“老赵，找个伴吧。”

三　儿子说：找个洗衣做饭的人

1994年，大儿子赵越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临行前，他偷偷跑来看望父亲，见到父亲过早苍老的面孔，十八岁的少年禁不住哭出了声。

夜晚，儿子偎在父亲的身边，望着家徒四壁的空房子：“爸，你恨我妈吗？”老赵摸着儿子的头：“咋说这话，你妈她心气高，跟着我也是委曲了她，李宽是她打心里喜欢的人，要不是你姥姥和姥爷不同意，他和你妈早就是一家了。咋的，他对你兄弟俩不好吗？”“还行，就是不如爸好。”“傻孩子，你是爸的儿嘛。只要他做事过得去，你和弟弟就要懂事，不要让你妈为难，你要走了，回去对你弟说，见你妈气不顺的时候躲一躲，她的手没有轻重，你弟的身子单薄，别有个闪失，有事到你们姨姥姥家说，可不能到外面讲让人笑话。”“爸”赵越搂着父亲哭开了。“爸，你也找个伴吧，你身边有个能为你洗衣做饭`端汤送水的人，我走了也放心，只要她对你好，将来我挣钱了一定孝敬她。”

儿子要走了，老赵从枕头里面拿出平时积蓄的三千元钱，儿子说啥也不收，一向言语和气的老赵发火了。

儿子走后的第二天，邻居沈嫂突然来到老赵的家，把一个纸包交给老赵：“你儿子走时留在我哪的，孩子还求我帮你找个人，也不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看着纸包里的三千块钱，老赵的眼睛湿润了，儿子长大了。“找啥样的，能洗衣做饭就行啊。”“那你看镇南的赵春梅行吗？”“赵------咋能都姓赵呢。”“怕啥，你要看行，我就说说去，人家可是比你小十多岁哪。”

四　霜打春梅雪压枝

老赵虽说不是本地人，可他也听说过赵春梅的事：十五年前，十一岁的春梅到山上玩，被人用衣服蒙住头强j*了。案犯至今逍遥法外，而可怜的春梅却从那时起便不开口说话，整天低着头不出家门。去年有户人家娶了她，接过去不几天又送回来了到底为啥，谁也说不清楚。

老赵相亲了，迈进春梅家的房门，他就感到一种压抑，两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房子里住着春梅及父母和两个已过三十仍末娶妻的哥哥。屋子里紧贴墙搭着一个窄窄的木床，一个瘦瘦的女子缩坐在床角，头低在胸前，长发胡乱地披散着。在父母兄长在呵斥声中她慢慢地抬起头，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当她的眼神游离到老赵的脸上时，竟怔怔地停住了，眼里的恐惧消失了，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老赵第一次感到了脸上的热度和心中的慌乱。

临出门，春梅的父亲对老赵说：如果你同意，结婚时我们可以送五百元的礼钱。按本地的风俗，结婚时男方是要向女方父母赠送养钱以表示对父母生养女儿的谢意。像春梅父母这样，非但不收养钱反倒白送礼钱的事是少见的。

从春梅家回来，老赵的脑海里总是有意无意的会想起那个缩坐在墙角的女子和那双似在诉说的眼睛。

1994年10月，赵雅芝一人来到春梅家，为表示自己的诚意，他拿出一千元钱，把缩坐在墙角的春梅接回家。

春梅从踏进老赵家门的那时起，就低着头坐在炕角不吃`不喝`不说话。任凭老赵怎么样招呼，她就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无奈老赵只好把饭菜端到她的面前，自己到地里面干活去。晚上回来一看，春梅仍坐在哪里饭菜一点没动。晚饭老赵特意加道菜端到春梅面前，自己倒身睡去。一觉睡来，只见春梅还坐在哪儿饭菜依然没动。第二天也是一样，老赵犯了难：“你怎么不吃饭？不想吃，病了？”老赵伸手去摸春梅的头，他感到春梅的身子在抖。老赵心中有些不忍，他找来一个汤匙，把饭送到春梅的嘴边，没想到春梅竟张开嘴吃了一大碗粥。

深夜，劳累一天的老赵在睡梦里嗅到股异味，起身一看合衣而卧的春梅把屎尿解在裤子里面，正在一旁鼾睡，老赵忙把她推醒刚想训斥几句，只见从梦中醒来的春梅瞪着一双只有受伤的羔羊才会有的眼神，身子抖成一团。老赵的心软了。给春梅擦洗干净天也亮了。三天下来，老赵弄清了一件事：春梅是一个四肢能活动的植物人！

五　咱得把她当人待

时间过得很快，老赵把春梅领进门快一个月了，老赵是田里`家里一起忙。收秋了，上午老赵把一个个小娃娃似的红薯搬回家，晚上回来一看空空的，三`四百斤的红薯无翼而飞，春梅就坐在炕上。把个老赵气得直跺脚。

有了红薯事情，老赵不再让春梅一个人在家，不论到哪儿都手拉手的领着。从此青石镇的人们总会在河边或是地头，看到一把黑色的雨伞下坐着一个日渐丰满白皙的少妇，她的身边有一瓶水`一包干粮或是几只水果。而在她不远的地方，总会有一个弯腰挥汗清瘦黝黑的男人。

镇子里有些好事的人开始议论了，在那些人的眼里面，老赵只所以背上这样一个包袱，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一时间，风言风语直往老赵的耳朵里灌，也有些好心人劝他：送回去吧，你何苦呢，好样的女人哪儿找不到。

老赵病倒了。几天过后，老赵又牵着春梅的手出现在青石镇的田间地头。久而久之，老赵和春梅成了青石镇郊外一道不可少去的风景。

农闲时遇上赶集的日子，老赵就领着春梅到集上为她买胭脂`口红`香粉`眉笔，每天早晨吃过饭，老赵就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为春梅描眉画眼，直到他觉得满意了便领着春梅出门上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梅变了，变得爱干净`能干些简单的家务活了。镇子里的婶子`大娘都说：老赵心眼好使，所以才得到了好报。

我曾问过老赵：“你想过要把她送回去吗？”

“想过，咋没想过。”老赵毫不掩饰地说：“刚开始那些日子，我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冷不丁的添了这么个活宝，咱农民的活本来就累，到家一看她那样子你又不能不收拾，她吃饭你得一口一口地喂，不喂她就不知道吃，等把她打点稳当了，我是一点也不想动了，就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记得那是她到家的第三天，我从地里面回来一看，她身上`炕上`就连我给她留的饭里都是屎尿。你别看她不知道拉尿，手脚好使着哪，整天到处抓`到处抹，费好大劲收拾停当，就得做饭了，我这边刚把菜洗好忙着下锅，她那边一屁股坐到菜盆里又拉尿起来，刚换的干净衣服，你说咋办？有一次我是真火了，那天我为多筛些沙子贪黑了，到家一看，她身上`炕上到处是屎尿不说，还把棉被里的棉花掏的到处都是我炕角堆了几口袋玉米和大豆，也给倒的满地满炕。等我忙三火四地做好饭，她竟抓起我还没来得及清洗，她刚换下来的脏衣服，一下子按到饭盆里面。你说我这个气呀，加上那些日子，镇子里的人讲我都讲出了花，说啥的都有，我心里面窝着火，就瞪着眼睛冲她说了一句：明天就送你回去！没想到，她竟缩坐在墙角叭哒叭哒掉眼泪。不瞒你说，她刚来的时候，肋骨都是一条一条突出来的，身上青一快紫一快的，看着她一天天胖得红起来的脸，我也不忍心再把她送回去。回去了，还不得又瘦成个猫儿了？既然把她领回来咱就得拿她当人待。”老赵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思维反映的呢？”

老赵眨了眨眼睛：“大概二年以后，那时家里有点好吃的我都先紧着她。记得也是个晚上，我给她煮了两个鸡蛋送到她嘴边。她却说什么也不张嘴，我知道她喜欢吃鸡蛋。问了半天，她突然用手指着我的嘴，两眼直直地看着我。我明白了，她是让我吃，我咬了一小口，没想到她竟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好看着呢。”老赵用手揉了揉眼角，我也忍不住要落泪，为春梅更为老赵。

离开青石镇，老赵说的那句：“咱得把她当人待”的话，总让我心动。

六　不是结尾

2006年5月，我托到青石镇办事的朋友打听老赵的消息。老赵捎话来：说春梅生了个女儿，最近春梅已经开口讲话了。

得此消息，我高兴极了，忙招呼几个朋友于7月3日来到老赵和春梅的家。这是我第一次到他们家：屋里没有什么陈设，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家里唯一的高档用品，眼前的春梅一反往日的神态，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审看着我们几个不速之客。当我问起孩子时，春梅竟抢着说：“在我妈家，她太闹了。”边说边翻找着孩子的照片。我夸了孩子几句，春梅的脸上竟绽开了灿烂的笑。

返回时，同去的朋友们一路感慨，为发生在春梅身上的奇迹，更为创造了奇迹的赵雅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