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飞翔

作者/宗意凯

一

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小鸭侧躺在街角的一个旮旯里，身体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睡午觉。他的衣服肮脏龃龉，裤子破了个大洞，露出半个屁股，白花花地格外扎眼。

街上人来人往。来往的行人对小鸭视若无睹。偶尔有瞥他一眼的，目光中也是充满着蔑视。那神情，跟看一只狗没什么两样。

小鸭不是鸭，也不是狗，他是一个人。和他的同类不同的地方是：他已经疯了。

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忘了家在什么地方，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漫无目的的的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另人奇怪的是，疯子小鸭经常会自言自语地讲故事。呢呢喃喃，没完没了。不过他的故事永远都是一个内容：“从前有只小鸭，活的不太好。经历过许多困难后，它变成了一只天鹅--展翅飞翔。”

这个故事经他讲出，让人觉得怪里怪气，给人一种别样的压迫感。当然，许多人也会觉得可笑。有时候有些无聊的人还会起哄；“小鸭，讲讲故事。讲完故事给你馍吃。”

于是小鸭就讲故事。

于是一大群人就开心大笑。笑完后不忘骂上一句：“妈的，这个疯子真捣蛋，还会讲故事呢。”

小鸭没疯前并不叫小鸭。他以前叫什么名字，如今已经不再重要了。大家现在都这么叫他。据说这个名字，还是拜一个饭店老板所赐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刚出现在a城不久的小鸭，在街上晃荡很久也没有找到吃的。经过一家饭店时，饭店的生意正红火。已经一天没吃东西的小鸭，闻到饭菜的香味后，馋的直流口水。

他呆呆地站在饭店门口，傻傻地往里瞅。

一个装扮妖冶的女孩，正在用餐，看到小鸭那脏模样时，嗲声嗲气地咦了一声，赶紧用餐纸捂住嘴，似乎要哕。

老板赶紧走了出来，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

小鸭听不明白，站着没动，居然讲起了故事：“从前有只小鸭，活的不太好。经历过许多苦难后，它变成了天鹅--展翅飞翔。”

老板心里烦躁，骂了句：“滚一边去。”

小鸭面无表情，继续重复着故事，声调很慢：“从前有只小鸭，活的不太好。经历过许多苦难后，他变成了天鹅--展翅飞翔。”说话的时候，他的口水流了下来，粘粘地，顺着嘴角滴。

老板又是恶心，又是恼怒。他握起拳头，做了个殴打的动作：“滚！再不滚揍你。”

小鸭胆怯地退了两步，怯怯地呢喃着：“从前有只小鸭，活的不太好……”

“好你妈个球。”老板骂了一句，向小鸭腿上狠铲一脚。

小鸭挨一脚，转身跑，跑远了一点后，停下来回头张望。目光中有些惧怕，却恋恋地不肯离去。

看着小鸭徘徊不走，老板顺手操起门口的扫把冲上去要揍小鸭。小鸭惊惧地尖叫一声，落荒而逃。老板在后面吓唬小鸭“赶上了！赶上了！”

小鸭被吓的心惊肉跳，一路狂奔。本来拖着的鞋子也掉了，就那么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活象一只受惊的鸭子。

围观的人一片轰笑，老板也笑。老板扔掉扫把骂了一句：“呵呵，妈的，还天鹅呢，我看你就是只小鸭。”

围观的人再笑。

有个戴眼镜的人，笑了下说：“你扔给他块馍，让他走不就得了。”

老板不悦，说：“下次他来了谁给？”

戴眼镜的人无语。

老板拍拍手上的灰尘，满脸堆笑地去招呼客人了。

从那以后，小鸭就被人喊做小鸭了。因为他是悄悄出现在这座小城的，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名字。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流浪的疯子，无家可归，并且还喜欢讲小鸭的故事。

二

生活如此地美好。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后，日头已经偏斜。小鸭坐起来，困乏地伸了个懒腰。他的那身衣服，不知道已经挂在身上多久了，因为蹭了太多油污，已经变成了乌黑色，破破烂烂，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原来的底色是什么，已经看不出来了。

远远地就看得出，小鸭的左手是残缺的。

没错，他的左手只剩下一根大拇指，另外四根指头全断了。　

平日里，小鸭不过是一个胆小无比，人见人欺的疯子而已。可是有一次，人们在深夜里听到了小鸭的叫声。叫声凄厉无助，如同锋利的匕首一样，似乎想要撕破漆黑的夜空。

被吵醒的人狠狠地骂：“妈的，这疯子怎么了。”

第二天人们走上街头时，看到小鸭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谁干的。”

没有人知道谁干的。即便有人知道谁干的，也不会有人为小鸭出头。

据说是两个无赖醉汉酒醉生事，看小鸭不顺眼　，就把小鸭给扁了。　

于是许多人都推测，小鸭的手指，可能也是因为惹了谁，被人家砍断的。

有人逗小鸭：“小鸭，你指头怎么没了。”

小鸭傻傻地笑。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怎么没了。就象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个满怀抱负的少年，曾经是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一样。

三

几辆贴有综合执法标志的车停了下来。车上走出几个穿制服的人。

据说上面的人下发了文件，说是把市容市貌建设作为地方领导的主要政绩。如果市容市貌在检查中不合格，那么地方领导在年终的评优活动中，就会被一票否决。

检查团马上就要莅临a城。

因为这个原因，领导特别重视，于是从公安、卫生、工商、税务、民政等部门，抽调了大批人员，组成了综合执法大队，专门搞市容市貌。县领导在会上赋予综合执法大队特殊的权利。

综合执法的人看了看小鸭。

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那几个人：“这疯子每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

那几个人说：“是。”　“后天检查团就来了，今天晚上行动。”领导的话掷地有声。

那几个人跟着领导上车，然后一溜烟的走了。

正是午后赶着上班的时间，街上的人流量大了起来。小鸭站起身，光着脚丫子，蹒跚地向街角走去。

拐过街角有一个菜市场。　中午一过，菜市就罢了。有几个摊位还没来得及收,市场里，行人稀稀拉拉的，地上到处可见垃圾。

小鸭本能地在垃圾堆间翻翻找找，他要找到可以充饥的东西。腐烂的水果、倒掉的剩饭，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够让他不再忍饥。

右手笨拙地抓，残损的左手做辅助配合。翻遍几个垃圾堆后，依然手中空空。

前面不远处是一个肉摊，宰鸡的，已经收了。小鸭经过时眼睛一亮。他瞅见地上有个塑料袋，鼓囊囊的，象是装着好东西。那是宰鸡的扔掉的垃圾。打开看时，里面有鸡屎，鸡内脏什么地，血乎乎，臭烘烘的。小鸭很兴奋，象发现了宝藏一样。他捏起一根粘着屎的鸡肠放进嘴里，嚼的有滋有味。

宰鸡的老板是个精瘦汉子,他正拿着水管冲刷地上的血污。他瞧了瞧蹲在地上的小鸭，诡秘地笑了下大喝：“搁那！”

小鸭蓦地吃了一惊，一哆嗦缩回了手，呆愣在那。

看着小鸭吃惊的傻模样，老板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板的媳妇在后面撇嘴笑了笑：“你还没一百哩，逗一个疯子玩哩！”

“去，去，去，赶紧拿走吧！”老板媳妇收起笑容对小鸭说。

小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拿袋子。看老板没有制止的意思，他拎起袋子，紧紧地攒在怀里，生怕被人再夺去似的，夹着膀子恐慌地往回走。

离摊子一段距离后，他终于放松了身体，他觉得自己自由了。

他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难道他真的自由了？

没疯前的小鸭，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那时的小鸭，是何等的不屈和自尊？

在小鸭童年的时候，他曾经真挚地崇拜过李白。　那时候，生活还没有完全压碎父亲的激情。喜欢文学的父亲，给小鸭讲了许多李白的诗篇和故事。小鸭听的津津有味，于是，李白就成了小鸭童年时的偶像。

小鸭曾说过，他要努力成为李白式的人物。

孩子的话语，多是儿戏。父亲并没当真，只是欣慰地笑笑。

当父亲看着年仅6岁的小鸭，喜欢上毛笔书法，并且练的有点象样时，他觉得自己的爱好，终于在儿子身上得到的延续。

父亲是一个正直本分的知识分子。他在家乡的县志办任编辑，辛苦的工作，微薄的薪水，拮据的生活。一直以来，父亲对身边的人都以诚相待，别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可以帮上，他一般都不会推辞。

所有认识的人，都说父亲是老好人。

不过好人并不一定幸福，父亲就是例证。多年后，当小鸭长大时，他彻底明白了父亲的苍凉。

虽然从骨子里挚爱着父亲，但他不能认同，永远不能。他并不是不认同父亲对人和善，他不认同的只是父亲的困苦。对父亲的感情，小鸭异常矛盾复杂。

对母亲的感情，小鸭也是一样，甚至更复杂。

母亲死去的时候，正是炎炎七月。

七月流火，酷暑难当。母亲已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全面扩散，浑身疼痛。

因为常年患病，她的骨骼异常松脆，春天的时候腿也断了。身体太虚弱，腿伤再也没有长好，一直打着石膏。因为活动不便，就铺张席躺在地上。那时侯，家里外债累累，已经再也拿不出钱给看病。没有止疼剂，再加上闷热的天气，母亲就那么躺在地上痛苦地死去。

母亲死去后，小鸭克制着一直没有哭。在火化完母亲的那个深夜里，他独自一人跑到城南的那条小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呜呜痛哭。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别人面前不愿显露脆弱，咬着牙苦苦地坚强。而只有当自己一个人的时，他才会袒露内心的柔软。

四

拎着塑料袋子，小鸭往回走。

已经几年没有理过发了。头发和胡须，蓬勃凌乱地生长。长长地，脏脏地覆盖在脸上。

猛一看时，让人觉得他象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野人。

经过一家店铺时，有一只狗刚好卧在店铺门口。

狗看到小鸭时，象是看到了怪物，忽地蹿了起来，一下子蹿到小鸭面前，对着小鸭狂吠。

小鸭吃了一惊，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狗嗅了嗅，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小鸭无所适从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狗把东西吞光。

一个女人闻声从后面走了出来，喝住了狗。

小鸭手中空空，失望地走了。

女人对后走出来的男人说：“看咱家这条狗，多精能，一见穿的又脏又烂的人就大叫。”

男人说：“平常别人买咱家东西，怎么拿，狗都不叫，这狗真精。”

“呵呵，这年头，狗也势力眼。”女人带着赞许的目光，看了下狗笑。

吃的东西没了，小鸭不得不再去找。他沿着马路向晃荡，削瘦的身体显的异常单薄。

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以前的小鸭也是。然而他却没有获得过快乐，一天也没。

在小鸭的记忆中，自己的童年是阴冷的。

那时侯，母亲没有工作，就在乡下务农。当然，母亲也是能干的，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农活。然而，艰苦的生活使她的性格变的异常的暴烈。她往往是一边恨恨抱怨，一边辛勤做家务

父亲在城里上班，一星期回家两趟。

后来，母亲随父亲进了城，成了家庭妇女。生活的压力愈大，母亲的脾气就愈来愈暴躁。

从小鸭记事起，父母就在不停的吵架，从来都没有平息过。母亲总是指责父亲这里不是那里不是，抱怨自己的辛苦。父亲开始无奈地忍让，可是当自尊被伤的体无完肤时，父亲也总是怒不可遏。

父母的不和，让小鸭的童年过的非常凄惨。他的童年，整个就在泪光中度过。偶尔，他也会得到一点点温暖，然而，温暖就如同指间划过的风一样，总是倏忽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在小鸭的记忆深处，有许多童年时的伤痕。这些伤痕，一直到他疯掉的那天都没来得及愈合。

6岁那年的一天，吵架后，父亲怒气冲冲地出门去了。母亲生了一通闷气后，开始洗衣服。没有洗衣粉了，她给小鸭一张5块的钞票，让小鸭去买。小鸭因为得不到温暖，总是努力讨父母的欢心，他拿着钱就去了。

穿过长长的小巷，他去了街头的商店。

8毛钱的明花洗衣粉，店主找零4块2。

回来后，当母亲数了找零后，脸色刷的就变了。

“怎么就剩4块了，那两毛钱呢？”母亲厉声地责问。

小鸭翻遍了口袋，也没有找到那两毛钱。

“这么小就会打拐钱！”母亲一巴掌下去，小鸭的脸上生出了5个绯红的指印。

“我没花！我没花！”受了委屈的小鸭大喊。

“你还敢犟嘴！”母亲拎起地上的鞋子，劈头盖脸的地朝小鸭打来。

母亲将对父亲的所有怨恨，一股脑发泄在小鸭身上。也许小鸭求饶母亲会手软点。然而小鸭真不知道那2毛钱怎么没的，任凭母亲怎么打他也不求饶。

最后母亲累了，终于停手了。小鸭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呜呜的哭着喊：“我没花，我没花。”他哭的很伤心。

还有一次，正在吃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吵了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小鸭4岁的哥哥，偷偷地溜了出去。小鸭惶恐地躲在墙角垂泪，他不想让父母吵下去。父亲和母亲最后愤怒地在一块撕打。小鸭跑到他们中间，想把他们分开。父亲一脚踢翻了桌子，一只碗撞在小鸭的左臂上。碗碎了，小鸭的左臂上割破一个一寸多的口子，鲜血奔涌，露出森森的白骨。

随着碗的碎裂，小鸭的心也破碎了，再也没有合拢过。

苦难让小鸭比别的孩子早熟，也比别的孩子沉默。以后，每当父母吵架后，小鸭就爬在桌子上练书法，一边练，一边流泪，泪水洇湿了纸张。渐渐地，成了习惯，每当夜晚来临，小鸭无法排遣心中的孤独和恐惧，就用被子蒙着头，委屈地哭，哭的浑身颤抖。父母发现了小鸭的秘密，他们问小鸭为什么哭，小鸭不说，于是换来了更严厉的责打。长大后，小鸭不再哭。但是他的性格中镶嵌进了一种深沉和忧郁。

父母的摩擦终于升级，一度闹着要离婚，最后，终于没有离成。婚姻把他们捆绑在一起，麻木地生活，天天吵架，一天也没有平息过。

因为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温暖，小鸭就在书本中寻找，他喜欢读书，什么样的书都喜欢。但是他也喜欢质疑，为什么书本的东西和现实并不一样呢？比如丑小鸭的故事，至少鸭妈妈还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可是自己呢？自己得到过完整的爱吗？这种疑惑让小鸭非常痛苦。

多年后，当小鸭读到安徒生的原著时，小鸭忽然有了种被欺骗的感觉。在安徒生的原著中，丑小鸭亦遭到鸭妈妈的冷漠和排斥，而在汉语课本里，这段情节被别有用心的篡改了。说是弱化苦难，可是苦难仅仅靠书本就可以弱化吗？为什么不教会孩子理性地看问题，正确的认识世界呢？小鸭想。

读书多了，小鸭自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既然无法改变家庭，至少通过努力后可以改变自己。他发誓要读一流的大学，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

四

小鸭就那么在街头晃荡，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吃的。

转眼入夜，万家灯火亮起，街头上一片灿烂景象。

一切的繁华都与如今的小鸭无关。因为找不到吃的，他只好回到自己盘踞的那个背旮旯，饿着肚子躺下。

综合执法大队的总部。领导正在布置任务，几辆警车在外面待命。

“那些街上的流浪汉，严重影响了我市的形象，后天检查团就要来了，为了不给我市抹黑，今天晚上我们把他们搞走，搞到b市去。白天里已经排察过了，记住每个流浪汉的位置，争取一个都别放过。”领导顿了下，“开始行动。”

手下的人立即戴上口罩和手套，似乎怕被传染什么病似的。

夜已经深了，路灯也熄了，路上行人稀少。小鸭在饥饿和困倦中居然睡着了。

他被吵杂声惊醒，醒来时，强烈的灯光刺的他睁不开眼。前面停着两辆警车，几个人拖着他向警车里操。小鸭不明白怎么会事，恐惧地扭曲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情急之下，他张口咬住了一个人的胳膊。

“哎呀，咬我，妈的。”那人松开小鸭，一拳打在小鸭的脸上，小鸭松开了嘴。

“咬，我让你咬。”那人对着躺在地上的小鸭猛踹，小鸭恐惧的哀号。

“算了，他是疯子，赶紧把他搞走。”另一个人说。

“妈的，都是当头的布置的好事情。”被咬的人猛地扯住小鸭的头发，象扯住一只小鸡一样狠狠地向前拽。砰的一声，小鸭被推上警车，车门关了。

载着小鸭和小鸭们的车辆，在黑夜里出发，开往b市。为了掩盖这些人的叫声，车内音响的声音开的很大。

车子就这样一路颠簸，小鸭就这样心怀恐惧。长长的公路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也许今生，小鸭都只能在暗影中度过。

因为彼此的隔阂，小鸭与父母的关系始终都不和谐。他想从父母那里得到温暖，可是靠近时却满是伤害。后来，他干脆放弃与父母沟通，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他已经明白，自己无法改变父母，他能改变的只有自己。他并不埋怨父母，只是为他们悲哀。

心情总是处于压抑状态，对于学习非常不利。但是小鸭的成绩却很好，那时在他看来，改变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考上大学，脱离家庭。他有时候就是一边流泪一边学习。

长年的争吵，让父母都变的非常憔悴，但是他们在一块时还是争吵不休。忧悒和积郁压在小鸭的心头，每天在不确定的时候，他的心情会忽然非常糟糕。他从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家庭，和自己一直压抑的心情，别人不会给他分担什么，最多换来的，也只是嘲笑。在少年时代，小鸭就得了精神郁抑症，但是他不对人说，父母也不知道。小鸭以为自己可以承受所有的痛苦，因为他心中有坚定的信念。

学习成绩好，再加上性格深沉，老师们都认为这个孩子胸怀大志。别人称赞父母教子有方时，父母也自认为是那样。他们不知道，自己没有给孩子带来一天的快乐。孩子所有的努力，其实都是对他们的叛逆和逃离。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后来做生意又赔了，家里的经济情况每况愈下。哥哥不好好学习，整天跟一群无赖在一起，喝酒闹事。到了结婚的年龄，因为没有房子，谈一个对象吹一个，哥哥就跟父母闹。父母也因此显的别样的沧桑和憔悴。

在小鸭高二那年家里终于东借西袋盖了三间平房。第二年春天，又央亲托友，七拼八凑搞点钱给哥哥结办了婚事。这年夏天，小鸭参加高考，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

五

押着小鸭和小鸭们的车，一路奔到b城。

正是后半夜，街上黑漆漆的空荡无人。偷偷地扔下他们后，车辆扬长而去。

起风了，秋天的夜风有些苍冷。

陌生的环境，小鸭不知道那里可以去。

天快明的时候，居然下起了雨，如注的秋雨，浇湿了整个城市。

小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屋檐。浑身已经湿透，冻的瑟瑟发抖。他坐在墙根，倦缩着身体。这样他会觉得温暖些。折腾了大半夜，也累了，小鸭居然靠着墙角昏昏睡去。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小鸭并不兴奋，事实上他也无法兴奋起来。

父亲的那点微薄薪水，对一个4口之家来说，根本就是只能勉强糊口而已。盖完房子，哥哥结婚后，家里已是外债累累。小鸭亲眼目睹过，一个远房亲戚，坐在家里不走，逼着父母还他的1千块钱。父亲出去很久后，才凑足1千块钱还了那亲戚。

动辄几千块的学费父母到那里去凑？家里为参加高考的他根本就没有准备一分钱。眼看就要开学，家里还是拿不出钱。

开学两天后，小鸭带了300块钱独自上路。一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黯然伤神。找学校说明情况后，学校说先暂时上课，学费的事以后再说。

那年冬天，母亲被检查出得了胃癌。家里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因为从小就与父母缺乏沟通，小鸭没钱的时候，也不向家里要，父母也很少想起主动给。他们只有在小鸭要的时候，才会挤牙膏似的给一点。

学校的菜有甲、乙，丙三等。甲等最贵，6块一分，小鸭没买过。他只能吃丙类的菜。有时候干脆菜也不买，买两个馒头，一包榨菜，一啃拉倒。

一天下午，小鸭自习完去吃饭，到餐厅时餐厅只剩下了a、b两种菜。他买了两个馒头，又买了包榨菜坐在草坪边啃了起来。远处有个学生，也在吃同样的东西。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眼神中都是同样的苍凉。

学校的一切活动，小鸭都冷眼旁观。在小鸭看来，他的快乐只属于未来，不属于过去和现在。认识的人都说小鸭有点愤世嫉俗，小鸭不屑地反驳，如果你从小在社会下层长大，尝试过生存的痛苦，你就会明白什么叫愤世嫉俗。

他找了份零工，赚钱养活自己。有时候，看着同学们快快乐乐地搞这搞那。小鸭会落寞地笑：“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母亲要做化疗，家里基本上很少再寄钱来。

大2那年期末，小鸭终于退学了。

那年学校新的领导班子上台，进行帐务整顿。以前有学生欠学费，毕业后拖欠不还，形成了死帐烂帐。学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期末考试前忽然下了通知，欠学费的在校学生，只有在补交学费后才可以参加期末考试。

两年的学费，一万多块，并不好凑。小鸭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他努力凑钱,并且让小鸭先找学校说情。

学校领导铁了心，小鸭找他们说情时遭遇了一片冷漠，小鸭的自尊被伤的支离破碎。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没有凑到钱。小鸭忽然觉得很累，他告诉父亲不用凑钱了，问题已经解决了。

问题没有解决，小鸭没有参加期末考试，而学校却在小鸭的成绩栏里添了旷考，这意味着小鸭失去了学位证。

这年暑假小鸭回到家里异常的平静，他没有告诉父母考试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努力了还会走到这一步？小鸭呵呵的笑着嘲笑自己。以前越是困难自己越坚强，那时因为自己怀抱着坚定的信念，而现在呢？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呢？既然无法开开心心地生活，那么……

一个午后，父亲要出去时，小鸭叫住了父亲：“爸。”

父亲转身：“怎么了？”

小鸭想说什么，没说“没事，没什么事。”小鸭搪塞。

父亲出去后，小鸭把自己关进屋里，取出了藏在床下的农药。

他盯着农药看了很久，然后象喝凉水一样，一口气全部喝下。

辛辣的气味抢的他无法呼吸。他努力站直身体，无声地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一点也笑不出来。

毒药的毒性立即发作，麻木的感觉爬上全身，意识慢慢模糊。他以一种远离生命的姿态倒下，天花板上幻化出一片云山雾海。

父亲觉得他说话怪怪的，出门后又拐了回来。回来时看到小鸭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浑身抽搐。

小鸭被送到了医院，醒过来时沉默无语。

父亲已经知道了情况，在一边垂泪：“学上不成不上算了，不管那种方式人总要活下去，我和你妈都老了，我们经打不起折腾了。”

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庞，小鸭忽然觉得父亲是老了。以前父母打他骂他，那是因为生活把父母折磨成了那种样子。父母是深爱他的，只是不会表达。小鸭无声地哭，哭的象根木头。

第二年开学，小鸭没去学校，而是去了南方。想要忘记自己的过去，小鸭将大学时代的通讯录撕的粉碎，再也没跟任何人联系过。

小鸭在一家印刷厂找了份工作，学开切纸机的，工资不高。老板说，等小鸭可以独力操作时，工资加倍。因为太需要钱，小鸭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半年后，小鸭就独力操作了。那期间，他和一个打工妹同居了，谈不上爱，只是因为寂寞。每个月，他都将工资寄回去一半，给母亲看病用，而另一半留下来做生活费。

六

天明了，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随着这场秋雨忽然转冷。

小鸭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四周，四周的建筑是那样地陌生。

许多人冒雨上班去，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小鸭坐在墙角自言自语地讲故事：“从前有只小鸭……”

那年夏天，小鸭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

小鸭请假赶回去的时，母亲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第二天，母亲就死了。他抱住母亲的尸体，所感受到的却只是冰冷。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抱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回到南方后不久，小鸭出了事故。他左手被扎在机器里，四根手指断了。

厂方赔了一点钱后，就借故把他解雇了，那个同居的女孩，也悄无声息的走了。

失去了手指的小鸭，在南方无法再找到工作，就回到了家乡。他想做点生意，却没有本钱。

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沦落到这种田地，这难免会让外人议论纷纷。小鸭一天比一天沉默，他拒绝再接触任何人，躲在家里看书。因为有许多问题搞不明白，他就看哲学。爱尔维修、黑格尔、康德、尼采的著作他都拿来读过。他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分昼夜地写诗，然而他的诗却没有地方可以发表。

后来有一天，小鸭忽然就疯了。

据说，那天晚上小鸭去商店买烟，遇到了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那个同学在高中时代对小鸭敬佩不已，和小鸭交情还不错。他只知道小鸭考上了名牌大学，却不知道后来的变故。见到小鸭时他很热情。小鸭本来要躲开他，却没能躲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同学热情的问。

“我一直在家。”小鸭说。

小鸭笑了下：“我有事先走。”

那个同学有点不满：“日，几年没见面了，找个地方喝酒去。”

“我专升本毕业了，我爸通过熟人，介绍我进县政府上班，怪高兴的，走。”那个同学有点得意洋洋，“你呢？你应该是去年毕业的，现在在那上班。”

小鸭晦涩一笑：“你记错了，我根本没考上什么大学。”

“晕，你还跟我开玩笑，呵呵。”那个同学忽然注意到小鸭的左手。

“你手怎么了！”他吃惊的问，声音里面充满了惊谔。

小鸭从容地笑了笑：“没什么，碰的，我走了。”

同学一脸错愕地看着小鸭离去。

小鸭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在自言自语：“他们都找到出路了，我却找不到。我付出的努力比他们多的多，到头来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真没用，真的好没用。”

失落感在心头恣肆蔓延，伸张成一张厚重的黑幕，内心的伤痛在黑幕下无声地溃烂。

小鸭忽然开始狂笑，拿自己的头往墙上撞，他彻底崩溃了。

疯掉后的小鸭，躁动不安，到处乱跑，父亲再也无力看管他。不久后，小鸭便走失了。父亲贴寻人启事，却收不到任何音讯，以为小鸭已经死在了外面，也就放弃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年前，小鸭居然流浪到了a城。有人说，那是因为别的地方怕他影响市容，把他搞到了a城，就象他如今被从a城搞到b城一样。

七

中午的时候，雨停了。小鸭沿着街道找吃的。

经过几家饭店时，他在远远的地方徘徊，却不敢靠近。没有人施舍给他，后来他翻垃圾桶，但是却什么也没找到。

因为环境不熟，他只能漫无目的的沿着街道走。一直走到市郊。

阴雨天气，光线暗沉沉的。

小鸭看到前面路边有个烂苹果，赶紧走过去拣。

在他弯腰的瞬间，一辆轿车从背后疾驰而来。砰的一声闷响，小鸭被撞到路边，下巴磕在水泥地上。轿车顿了一下，随后司机好象想到什么似的，猛的一加油门，开车跑了。

后面有个人喊：“撞人了，撞人了。”

有个人问：“你看清车牌号没？”

喊的那人说：“没，你呢？”

“我也没。”

许多人象是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奇事，纷纷围拢过来。小鸭忽然抬了下手，象是尸惊，围观的人啊的一声向后退。有个女人胆子都被吓破了，捂着头喊：“妈呀！”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小鸭趴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成个圆形，殷殷地向外扩散。他的手指偶尔会颤抖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一个胖子拿出手机，拨通120。

“喂。120吗！这里有个疯子被车撞了，你们来一下。”

“什么？疯子？这事不归我们管，你们打电话找警察吧！”

胖子又拨通了110。隔了一会，一个小警察骑辆摩托来看了下。

“车跑了，我们也没办法，你们找民政局帮忙吧！”警察说完跨上摩托走了。

胖子又打电话给民政局。

“喂，民政局吗？这里有个疯子被撞了，需要救助。”胖子说。

“交通事故，就打给交警，我们不管那事。”对方喀嚓挂了电话。

“妈的，到底该找谁，这群东西。”胖子愤恨地骂了一句。

小鸭缓过来了气，用手按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却又倒在地上。他的腿断了，下巴也摔碎了。

天又下起了雨，围观的人逐渐散去。胖子看了看天对另一个人说：“他在这淋着不是办法，先把他抬到前面天桥下。”

他们两个就把小鸭抬到了天桥下面。

胖子继续跟有关部门联系，但是对方干脆不接他的电话。

八

小鸭在天桥下躺了三天。

伤太重，他无法动弹。没有人来管过他。只有那个胖子来过一次，送了点水和食物。可是小鸭的下巴碎了，根本无法吃东西。

胖子看是这种情况，也就没有再来。

第三天早上，小鸭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死前的回光返照，脑子忽然清醒了过来。

往事历历在目，他记起了少年时的踌躇满志，记起了人生路上的攀缘和跌落。自尊和信念在他的心中复活。小鸭想：“悲剧，所有的一切都是悲剧。父亲和母亲艰难的生活了一辈子，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脊梁，他们亦在生活中沉沦。他们没有错，挣扎在社会下层的人们，大致都是如此。自己呢？本以为可以靠努力改变这一切，换个活法，但是一次又一次的致命打击后，所有的希望都在现实中成了泡沫幻影。如果生命可以再重来一次的话，也许不会再成为如今的样子，也许还是如此。人生是一场忧伤的大雨，可悲的是它不会重来，可喜的是它不需要重来。我不幸福，但我祝愿受苦的人可以找到幸福。”

小鸭在黑暗中大笑，笑过后开始哭，哭的浑身颤抖，泪水濡湿了整个夜。他用颤抖的手指，沾着自己的血水往墙上写字。

九

第二天早上，当人们发现时，小鸭已经死了。墙根上有他用鲜血涂抹的绯红字迹。

失败的人，

没有悲观的权利。

坚强的人，

要嘲笑自己的惨剧……

看得出，他还想写下去。但是他写不下去，他已耗干了血和泪，无边的黑暗把他吞噬。

他的尸体，平平地伏在地上，伸展成大字形，象一只伸开翅膀的鸟一样，似乎要展翅飞翔。

（全文完）

2006年秋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