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女,很有些胖,她是河南人。中原是中国文化的根系所在,河南正在这根系之上,李先生的家在河南安阳,上古和中古的文化浓重,以至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有一种化不开的古拙气味,很有中原的黄土气象。她人很随和,常说自己很笨,我倒觉得这种笨大类于她所欣赏的汉代艺术,拙、莽、憨重却有大美!《老子》大巧若拙便是偈语。
李先生不太会主动与人聊天,但要找她聊起来也是滔滔不绝的。所以我常找她聊聊天,大多说的是美学和艺术欣赏的话题,受到不少的点拨和启发。
(一)
一次,我们谈起形式美,她说有一回她见到一面石壁,上面刻了整面的书法是苏东坡的《赤壁赋》,那种豪放的气派,满壁的字飞舞腾跃,能感受到满壁的浪花翻腾飞溅,一壁的书法都在一眼之中,而一眼又看不见这一壁的灵动。这样的形式使得这幅书法给人的美感得到了放大 ,看的更过瘾,更加酣畅淋漓而被感动。
(二)
一次,班里风景区写生,游赏停顿下来,我与她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画速写。说她很喜欢写生,很乐意和学生在一起,放了寒暑假甚至会有一点失落感。她说学生是心当属最纯净的(最近于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和美)。说起读书,我们都是爱书的人。她跟我谈了些西方的哲学思潮之后,又说到了中国传统的美上来,讲了好久的《人间词话》。
(三)
一次聊到汉朝,谈起中原,谈起老子,她立刻显出一种骄傲的感情。谈的更是兴起,笑的也很灿烂。她说河南人性格拙而直爽,想干的事就直上,不懂得绕弯子,所以容易被别人见怪,也就容易碰壁。同是出大圣人的山东,就很聪明了,虽也直爽但其实在不动声色之间已避重就轻。看《水浒》,即便是谋反做贼——够直爽了吧,可他还要树一面大大的旗帜,写一个大大的义字,成了英雄,至少也是贼兼英雄。
(四)
我们说起我的家乡,也是江南水乡文化的发源,吴越文化的正根。不由的和中原做一比较。吃,中原是大盘的酒肉挂面馍馍,江南是青话瓷盛放的小酒小菜;穿,中原是织锦宽袍大袖,江南是苏绣旗袍小袄;住,中原是金碧辉煌宫闱园囿,江南是小桥流水言语园林;行,中原是四牧业业戎车既驾,江南是乌棚小舟川流不息;文采,中原是国风是汉赋铺排,江南是离骚,是宋词婉约;音律,中原是宏钟大吕,江南是锦瑟丝竹;画,中原是满壁飞天,江南是水墨写意;书,中原是碑刻古拙大方,江南是写帖兰亭流韵。
(五)
谈起书法,她说最喜北碑,而我向来偏爱帖子。我也不通书论,也并不懂得欣赏,顶多只有一种作品直接给我的美感,以线条的运动所表现出来的作者的情感来体悟书法艺术的美。十足的感性。尝以为北碑写的太笨,不生动活泛,没灵气,简直不愿多看。李先生说,晋人的造诣极高,发展到唐楷时已经成熟的分出了各人的体,比如颜、柳、欧、赵。他们都把各自的书体发展到了高[chao]和极致,后人再临摹钻研也难出其右了,成不了大气象。而北碑的古拙使得它蕴涵了不尽的艺术张力。她反驳我说的北碑缺少灵气,相反灵气足的很。她给我说了一个“史”字,“史”字的最后第二笔是刚劲有力的一撇,书者在写最后的一捺时感觉到了这个字的生命和力量,前面刚猛的一撇阻住了最后一捺的去路,以至这最后一捺无法不在榫接处产生了曲折,让每一笔都体现了力度和气魄,使整个字产生了绝妙的威武气象。这所谓神来之笔其实是由于书者对每个字博大的爱,使每一笔都运有灵魂和气力。
(六)
北碑的张力让我想到了我与李先生一次谈禅时她所说的话:最好的境界就是,一只脚踏进门里,一只脚还在门外。即非门内人也非门外人,可占尽一切主动一切先机。这让我想到了《红楼梦》,妙玉自称坎外人,宝玉是坎内人,各有不幸,何不做个坎中人啊!
现在的我对于艺术和美,多少有一点体悟,不能说一窍不通了。我的这位先生对我的影响很大。李先生就像她故乡的汉画像石,就像北碑,就像个门里门外人。
本文已被编辑[chen红叶]于2006-8-26 16:25:4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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