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方大大的合同专用章蘸上红印泥实实在在地压在纸头上的时候,我缓缓地舒了口气——我奉旨经营的这爿厂子下月职工们的工资“起坎”了。
“老杨,走吧!该打道回府了!”在南桐煤矿好不容易成交了一笔生意后我对同行说。
从“战场”上下来,洗了个热水澡,晚饭后斜倚在书房的沙发上,凝视着墙上那幅出自自己笔下的《沐浴的摩尔人》油画,凝视着房内两排书架和书架上簇拥而立的书们,我觉着好不轻松,好不惬怀,却又有点儿惆怅。
记得,一次市里的文人聚会,饭桌上我说:“来,我敬大家一杯,我要提前撤退了!”在市报副刊部主任彭学兵老友问:“怎么?那么慌?”“明天要参加在广汉举办的全省教仪产品订货会。”一位年轻漂亮的张姓女作家笑着对我说:“您可真算得儒商啊!”
乍一听,我的心里真如打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流了出来,鼓捣得我不知怎样回答。
我知道,这“儒商”一说并非这位张女士杜撰;然而,虽说“儒商”一词在民间出现甚早,但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儒”与“商”同载于一身者却寥寥无几。难怪,我翻遍了几乎所有的辞书,均无“儒商”之词条。
“儒”者,“博洽多闻”“学者”也;“商”者,古今之从事贩卖参与经营之人者也。自古儒者不经商不削于经商,经商者必弃文抑或不懂文,舞文弄墨者必弃(嫌弃、唾弃)。近年似乎常常有“儒商”之说从耳边掠过,似有抬高“商”者身价,抑或贬低“儒”者之意,而“儒商”不存实耶!
我虽不“儒”,似乎也永远“儒”不了;但我自幼爱文,也涂写过不少虽不成器却也流淌着肺腑血气的文字。尽管人生之旅坑坑洼洼,却也无什么怨悔。因为今生今世自己毕竟有一种追求,这种探索人类心灵幽微的追求使我于艰难地前行中看到生活的乐趣看到生命的意义。这种追求也在我的灵魂中培植了自尊和自强,洗刷了奴颜和卑骨,使人不至于在生命的各种鏖战中退却下来。
当然,如若硬要说出点儿哀怨的话,那就是我这个文弱书生居然于人生之树影开始横斜之期我“商”了。
近几年,在我的头颅中、口笔中、行坐中成天价拥挤着与“儒”风马牛不及的词汇,什么成本、利润、税费、合同、客户、盈亏、帐目、安全、质量、劳保、扣率、增值、资金利税率、净资产率、请吃、吃请等等,等等。我在它们的围剿下输掉了时光老人给我的每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宝贵赐予……
往往于“商战”的枪林弹雨中,有时甚至是阴谋诡计中,一笔生意做下来一批产品加工出来之后,筋疲力尽的我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我会神情恍惚地望着天花板惶惑而苦楚地自问:这就是我生命的轨迹么?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既定安排么?我童年时在家门口的小河边芦篙下与小伙伴们共同幻想的那片星云、那泓清渠、那支晨曲而今都在哪里呀?我青年时代在校园中被一千多年前陶令的《桃花源记》的文笔所震撼而立志从文的志向今何在呢?我的文章随着“商战”的日趋“恶战”化而越写越少甚而至于出现了“收笔”的念头。
我是什么“儒商”啊?请问这位漂亮的女作家。
今夜,月色清朗,虫唧轻轻。窗外我家后庭小院砖墙上的美国凌霄花影在习习的晚风中摇曳,将一枚枚圆圆的亮点筛落在泛着嫩嫩苔痕的地上;墙外那座从六十年代从京城迁来的大工厂犹如“商战”中的巨型装甲车,经过了一整天的轰鸣之后,也已冷寂下来,没有了一点儿声息……
我起身步出后门,伫立在庭院中。即刻,身上就披上了无数的动弹着的圆圆的亮点,如无芒的星云。记得,商界的一位朋友曾在这种情况下来过我这小庭院。他曾说这圆圆的亮点是银圆,是“坨坨章”(公章)。是夜,我似有同感;可今夜,我无论怎么看去,他的说法都不能成立。
我不知是不是陶渊明先生吟咏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触动了我灵魂中最莹洁最深沉最执著的一隅?
清风继续,凌霄花筛落的星云继续。忽然,我的眼前兀然而立一架架的书,似一位位历来圣贤。书们、圣贤们都在动弹着,仿佛议论着什么。我凭住呼吸聆听,想听出点什么来:儒乎?商乎?儒商乎?
然而,我什么也没听见;但我却真真地释怀了许多坦然了许多。
我爱听你这无声的夜语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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