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关于父亲的故事,自然要跟他曾经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尽管经过我这段时间日日夜夜不停的苦苦的搜寻,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骄傲地向世人公布的有闪光点的事件,自己要将父亲的没有闪光点的故事讲述出来,心里也觉得是一种对去世将近十个年头的父亲大人的不敬。同时又想到,如果照抄照搬那些现成的多如牛毛的关于父亲美好言行的材料,对于善良的读者就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欺骗。至于那些曾经的风云人物的后人们的大量畅销的传记与回忆录,里面的嘉言美德的言教与身体力行的身教,这些是会对后世产生重大影响的。而我的父亲,跟绝大多数人的父亲一样,他们在活着的时候,连自己的命运都是掌握在别人的手里的,也就更不要讲他们的言行会对于当时的我们产生多大的影响了,至于要将他们活着时的琐碎的生活事件交待一下,大概是要如实地反映特定时代的特定的人物风貌的。
我的父亲究竟有些什么故事呢,只是记得他喜欢讲述他临近解放时期的颇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有些读者可能就要猜想了,可能是他怎样在极为险恶的处境中的勇敢地面对并机智地脱险的经历吧,我可要告诉朋友们,如果你这样这样猜想了,其结果是会令你大失所望的。在他的历险经历中,他既不是事件的主角,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小的时候每当听他嘻嘻哈哈地讲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无光,于是就要火冒三丈地加以制止,但每一次他的故事都并未被我打断过,也有不少的人喜欢听,我每次听到中间都觉得还是有点好玩的。
我的父亲虽然文化不是很高,但他讲述他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的时候的不断设置悬念的本事,是让我现在都还有些感到信服的。他年轻时期被抓壮丁,完全是当地的保长为了凑数,因为他的身体很差,是上不了战场的,只是随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混日子。他说他的武器是叫什么榴弹炮的,这种榴弹炮只是一种发信号的东西,大概是他的长官也是一个读书人,良心好吧,见他这样一个孱弱的走路摇摇晃晃的身体,再加上视力很差,出于可怜,就这样安排的吧。虽说是用的一种并无大用的武器,但也得上战场跟解放军作战,他说那个时候枪炮一响,许多国民党的士兵都找机会逃跑了,平时在军队里呆着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的父亲,在一个寒风瑟瑟的夜晚,被长官叫出去站岗放哨,你看他这个连真枪都没有背过的身体孱弱的人,都被弄出去站岗,就可见当时国民党的军队是根本经不起解放军的进攻的。他出去站岗放哨了,他说那天晚上很冷,又是个下弦月的日子,天色很暗,他听见一阵又阵的寒风吹刮着那些干枯的茅草发出的呜呜呜呜的声音,心里很是害怕,周身打着颤(不知是天气的寒冷还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怖才这样的不断发抖)。手里的那盏马灯的微弱的光亮也是一闪一闪的,寒风越吹越凶了,那些干枯的草木发出了更加令人恐怖的声音,他感觉到好像有人在草丛里边活动,也不知道是人或是其他的风吹草木的声音,反正是害怕得不得了,回头就往营地跑去,进去之后对着长官大声报告道:“有解放军来进攻了!”长官一听也吓了一大跳,随后又觉得不可能,其他的士兵也认为不可能,我的父亲呢,这个时候更是害怕了,如果坦白自己的撒谎,是要被军法处置的,也只有一口咬定有共军来进攻了。于是他们这一支国民党军队的残兵败将很快就逃离了这个地方,走出去不到三里路,刚才那个地方的枪炮声就响了起来,那些没有逃离的部队里的士兵,要么被当场消灭,要么就成了俘虏。当时他的长官,对他说:“你这个不中用的小伙子,还是个福星高照的人呢。”
我的父亲继续讲道,他们当时已是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再加上饥饿,还真想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呢,于是跑哇跑哇,有些士兵真的开始逃跑了,动作慢一点的,被追回来后肯定是要遭受一阵皮鞭拳脚的痛打,跑得快的也肯定是一去不复返了。我的父亲也开始逃跑了,只见他将肩上的没有任何威力的榴弹炮一丢,转身就跑,也没有考虑自己的体质的孱弱,没跑出去多远,就被长官们发现了,有个长官正要掏出手枪射击,可是被另一个长官制止住了,说道:“算了,你看,这样子体质的都被弄来当兵,不被他拖累就算好的了,放他一条生路吧!”我的父亲一听,逃跑的步伐就更快了,后面的枪炮声比先前响得更凶了,一路上到处都是伤兵、逃兵,那情形好惨。他最终是逃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回到了家。
我的父亲在讲述这样的故事的时候,还不时有一些“你猜一猜是不是这样的?”或者用极富夸张的“嗯呀啦呀”的感叹来造成故事间歇中的悬念,对于一些细节的描述,在我今天的回忆中,还觉得有些好玩呢。当时的我呢,听过之后,总会说这样一句话:“你是一个可耻的胆小鬼,是一个可耻的逃兵,哈哈哈!”我的父亲听后,也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听众们也是一阵又一阵的笑声的轰然响起。
现在我才理解父亲在讲述他当年脱险的故事的时候,那样的怡然自得的表情的深层次的原因了,呵呵,人啦,就是这样的奇怪,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会因了你的无能与懵懂而交上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八
我的父亲还经常讲他当年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时的老同志与他是如何如何的有交情,现在县里面的那些大干部当时还是他的部下呢。当他谈起某某领导曾经在路上还主动跟他握过手,还主动递给他一支香烟呢,那些旁边的人也会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觉得这个领导很好嘛,没有什么架子,连像我父亲这样的算是落入社会最底层的人都没有嫌弃呢。我的父亲呢,当然是一有机会就要将这件令他自豪的事件讲述给别人听的。
我听到这些故事,看到他那个表情,连我的母亲也都会很不高兴地大声说道:“耶哟,又来了,那些龟儿子当官的屁眼上是不是有二两蜂糖啦,你去舔嘛!”这种说法直到现在,只要我一想起来,就会从内心荡漾出好舒服的窃笑。我们这里的人,对于那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的行为,都会用什么“舔肥屁眼”或“舔肥”来形容,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些当官的人吃得好些,所以长得肥,那个屁股肯定是肥得圆鼓鼓地白白净净的让比他地位低下的人好喜欢舔;也有可能是过去的人们拿来形容富人们的长得肥实,也就是腰大屁股大,屁股大当然就会有一个肥腻腻的大屁眼了。
我们这里的人们习惯性地将穷人称作是“干人”或“干仙”,意思是说穷人都是些长得干筋瘦壳的家伙,是没有任何油水可吸的,也就是说,是不会有人看重他们的。至于那些长得富态的家伙,肯定是穷人们巴心巴意想要接近的对象。所以这个“舔肥屁眼”或“舔肥”的说法,是在挖苦讥笑那些想要靠近有钱有势之人而又不大可能得到好处的人的丑态,是很不雅观的一种说法。
我的父亲被我的母亲一顿的臭骂,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嘻嘻哈哈的好开心的大笑,我也笑得好开心,随之,我的父亲也开始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样的场面,在今天的我看来,可能有些粗野,但在我回忆起来这些细节的时候,那个情景是很少有的开心一刻了。
我们这儿的人们,习惯于把人与之间的互相打招呼称作是“搭白”,但一般是指某人对于别人的挑衅的不回应的行为,譬如某女人正在大声武气地骂他的男人,他的男人表示妥协的最好最管用的语言就是:“你个烂婆娘烂娼妇,你骂了老子大半天,老子都没有搭白了嘛,你家妈的再骂,谨防老子不客气了哟!”于是某女人就不再敢大声武气地骂他的男人了。
另外一种关于“搭白”的说法,是指地位高的人主动向那些地位比他低的人打招呼,如果有重要人物在街上路遇旧时熟人,没有什么架子主动伸出手来握他一握,那些被重要人物握过手的人会将这样的事当成平生最大的幸福与光荣,也就会逢人便谈起被重要人物握过手的仔细经过,听的人也会向他发出艳羡的目光,说的人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运气是不错的,居然有重要人物还记得过去的交情,于是大加赞扬,说这样的重要人物是大大的好人,旁边的人也要附和着说,这样的重要人物是没有架子的好人。我们街上的刘老三过去与某位在县里面的重要人物有过旧交情,那位重要人物不但要主动跟他“搭白”,还请他到家吃过几顿饭呢,这就更让全街的人羡慕了,都说他太有运气了,从而在我们这儿大家都把刘老三当成了神通广大的人,意思就是说能够在上面的某某重要人物面前说得了几句话,大家都希望通过刘老三的嘴巴跟那位重要人物谈谈自己的需要解决具体生活困难的问题。
关于“搭白”,还有“搭干白”与“搭非白”的说法。什么是“搭干白”呢,意思就是那些地位卑微的穷“干仙”们居然不自量力地跟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说话,最终是自讨没趣,而这些喜欢“搭干白”的穷“干仙”们并不自己觉得有失体面,更多的时候会将“搭干白”的遭遇向别人讲述成是某某重要人物跟自己主动“搭白”呢。
“搭非白”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那些眼睛看不到事情方向的憨家伙,在某种场合说出来的话与其他的重要的人物发生了冲突,以至于受到重要人物及围观者的羞辱。喜欢“搭干白”的人与喜欢“搭非白”的人,同样患有健忘症,他们或者根本就将这样的遭遇当成了自己的荣耀,或者在受到重要人物羞辱的时候只是嘻嘻嘻嘻地一笑了之,过后又会如此地喜欢“搭干白”、“搭非白”。
有些时候,人们会说某某喜欢“舔肥屁眼”、“舔肥”、“搭非白”、“搭干白”,在说的时候面部流露出鄙夷嘲弄的表情,意思就是说我们是不喜欢“舔肥屁眼”、“舔肥”、“搭非白”、“搭干白”的,那些这样做的人是龟儿子、是众人的儿。可是在更多的时候,大家还是觉得能够有重要人物跟自己“搭”个“白”,说明了自己在重要人物的心目中是有相当份量的,因此是值得在众人面前显摆(神气)的;如果由于自己的没有认准方向,而成了“搭非白”、“搭干白”的自讨没趣的家伙,也只能说明那些重要人物简直是日理万机顾不上来回应更多人所需要的“搭白”,更何况自己身上也没有掉下二两肉。
那些日子里,县革委主任李大山经常来到我们这条小街检查指导“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的工作。县革委主任李大山是一位高高大大的一脸正气的南下干部,操的是一口地道的北方口音,我们这里的人当时把他当成了一位天神一样的人,只要他那威严的掷地有声的北方口音在各种各样的会场上发出来,人们就会肃然起敬。我们街上的七十七岁的老贫农田老汉,就经常不无自豪地逢人便说起李大山主任的和蔼可亲,譬如在路上相遇的时候总是李主任主动伸出热情的大手紧紧地将田老汉握住,并亲切地问寒问暖的,也就说明了田老汉能够让李主任来主动“搭白”,在李主任这样重要的人物眼里是有份量的。
由于李主任的北方口音的威严不可侵犯,让我们这儿的人们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偏僻的地方的人们说话的口音,是没有李主任说的北方口音好听的。北方口音的洋气,就显得我们这个地方的口音的土气。所以,在我们这条小街的革命的积极分子中,就有譬如张老三、李老四这些人在开会发言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地吐出一两句有点像是李主任所说的北方口音的话来,可谓是南腔北调,让当地有些人认为是一条十足的没有廉耻的狗。更为出奇的是,经常跟在李主任身后的那个秘书罗大宝,在众人面前,不但口音变得不南不北的,就连那个走路的昂首挺胸、看人时的喜欢横眉冷对,就带有三分的李主任的味道,我们当地的有些人背地里戏称他是一个十足的“活宝器”(怪头怪脑,不土不洋,让人背地说讨厌的人),还给他封了个不小的官——宝儿科的科长,于是就有胆大的人会当面叫他科长的诨名。
我的父亲也喜欢将罗大宝这样的人在背地里来戏称作“科长”,我们大家都喜欢摆谈那些关于“宝儿科的科长”的故事。我的父亲还有一句十分形象的语言来描述那些“科长”们喜欢“舔肥”的丑态,说那些家伙的舌条都伸得三尺长,那个清口水都流出来了。对于那些捧红踏黑(媚上欺下)、眼睛只往上看的家伙,我们会在暗地里把他们臭骂个够。小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譬如,街上的几位精明强干的男子,就好几次将那位成分不好的孤老太婆卖葵花籽积累下来的棺材钱用威吓的方式没收在了自己的腰包里,这些行为,在当地善良人的眼里是看得很清楚的,也只是在背后痛骂这些家伙今后没有好结果。
-全文完-
▷ 进入邬海波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