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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上)天涯寻母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23日 晚上8:10评论-1条

心事·(上)天涯寻母

尘世达人

久欲为此而终未动指。甲申元宵夜带酒早寐,凌晨迷茫间至为清晰梦母,瞥然惊觉,勾起心事,感慨至深。天明后理罢谋食琐务,开机运指,始为此文。

那日,出奇明艳的秋阳令我不能理解所发生之事。然而晴光下那缕承载我半生重量的轻烟确实是随风飘散了。飘散则飘散矣,心之重又何能减轻?且沉郁困惑间一发感觉大物横塞胸中,若不理顺,后半生断不得快。因而终日里默默然若有所思。左思右想心实不甘,这日黄昏,朦胧月色下,打点些少行装,肩挂隐镖拐杖,腰间若常别了“磨铁销”棒儿,更未与人言说,径自悄然出门去了。

不觉来至朝天门码头。儿时与兄在此送母北上探父情景历历在目焉。咳,江水东逝,人事迷离,我母此时究竟居于何处!——转念该莫又可于巴山深处那年对山相呼之地觅得罢?一念既生,彻心坚信;遂再不迟疑,当即乘车北进。

迤逦到得昔日多次跋涉登临之木龙山巅。红叶秋花萋萋对我,如哀如笑,似候还迎。松风卷拂漫山刺棘衰草窸窸作声,阴晴明灭天光下峰壑沟岭一派触目警心怪苍异黛,那所寻之处竟然再不见了。石夹缝中蛩儿低鸣,长天之上雁行悠远;放眼万水千山,何方更可见得我母慈影!

伫立山头玄色巨石上,心悲苦而黯然下泪。久之奇愿益萌于心,遂为重誓,必欲遍觅天涯海角,亦定要重见我母。愿生,天地为之感应,冥冥中霹雳炸响,紫蓝夜幕倏忽开裂,大洞间雪峰绵绵,日影光明灿烂;不遑顾及周遭更有何样动静,这身已入光洞,实实在在立于金色夕阳照耀之麦田中。心奇之,亦不多想,缓缓举步而行。

不知怎的却便来到蒲江边上。江水清碧透底,水面沙洲礁石洁净可爱。而两岸景物倒似是而非了。心动,侧首四顾,欲觅我“宣中”及种种相关故地。终不得,方怅然若失,水下一大鱼浮起,观之亦古古怪怪,全不似此地寻常所见物类。正吃惊哩,鱼却望着我笑,浮露平宽高背示我,意在要我踏乘。我自恃会水,何怕,欣然跃于其背。既稳站,鱼吸气有声,猛可奋展青鳍,调过头儿,即如快舟般地朝着下游方向浮行而去。我心亦异亦喜,知是天嘉我诚,遂不再骇怪,坦坦然听之任之。

一路似经万水千山无数。天无日夜,人也不饥不渴。不知过了许久,忽至一荒颓水岸。缓缓漂浮间鱼猛一弓身,呼啦啦弹拨跃起,将我径抛至草岸上,自家却更不张理我,只管摇头摆尾地没入一深潭去了。我回顾四周,见尽皆一派疏疏落落的灌木衰草,至清至寂,连虫鸟都不见一个,心噔噔然;而既是立了那志,又何惧之有,遂高歌壮胆,以杖扫路,放步便行。

渐渐有了些林子。愈行,林愈浓密,最后几至荫天蔽日,前后左右全然望不到外。而天光却早又晦暝下来了。我在黑林中毛发警缩地穿行,正不知所以,却忽见前头有幽光一团晶晶闪耀;拭目看来,原来竟是一位林仙牵着一匹白马,怡然自得地在那厢踏着夕露且吟且唱牧饮徐行。待看清那乃是一位素妆的妙曼仙子,我丢下惕怵之心,恭恭敬敬地整肃端正了,然后走向前去,唱喏打了个问讯。

林仙微觑美目上下视我,末后启齿笑曰:

“童郎初踏征途,入此荒山野林,心有惧否?”

我心微异,道:

“仙姑何以知我姓字?”

林仙笑言:“童郎心发宏愿天涯寻母,阳世间虽未事张扬,幽冥中何物不晓?诚所谓人生一念,天地尽知。只此,小仙亦更嘱童郎:凡事千万勿忘‘善恶’二字。无论何时何地,汝只要得以守己慎独,不废心志,天地大道,终必佑汝。”

我唯唯领取,俯首称谢,更又问及前行之路连同吉凶事宜。林仙笑道:

“万苦千辛,自是不必说了。只汝寻常所仗护身之物,此次尚且未可敌得异域魑魅。今有一物,却在山君口中,即使得之,亦须费上好些周折方可成为如意神兵,——不知童郎果有意否?”我方欲问究竟,彼以手止我,径自又言:

“得失既为天意亦赖人力,小仙不饶舌了。只那神兵亦乃伤生之物,非是万不得已,汝切记休要轻用。用,亦必付代价。至若行径一事,原属无可奉告者,但凭汝之感觉而已。”

言迄挟青光瞥然不见。我知其神异,心凛凛然躬身长揖,口间祈祷数语之后,遂亦不再挂记此事,只顾寻思所谓“山君”者为何了。

半晌并未见其动静。时天色越发黑沉下来。为防毒虫,亦为困乏之故,我攀上一株盘叉老树,试得身稳,蜷伏而息。朦胧间也不知睡去没有,倏忽感觉大风骤起,山林扬声呼啸,夜幕刷拉拉震颤荡激。死黑之中猛见一物金光闪腾,挟风掣电怪嚎而至。却原来是只巨大豹子,皮色斑斓,青睛暴凸,血盆大口间剑戟般排着利齿,且呼且跃地朝我扑来。我立时惊觉,困意与惧心皆随汗气蒸发去了,一面身便在树叉间闪跳躲避。孰料这身竟然远比素常灵巧,手脚伸展,运用自如。猜测这便必为“山君”,因而一边与之腾那周旋,一边心头亦在算计着其口中是否究竟有那宝贝。

躲闪间忽然发觉豹口中有颗獠牙格外长大,且是青光闪闪,冷意嗖嗖。凭直觉认定那必是那话儿了,于是思忖之下,将腰间短棍掣在手中,寻着空子,瞅得亲切,如扎水般猛可朝着那豹口射去。至则径将棍儿飞快送入豹口,入后不待那口咬下,再快速旋转直立,若撑一柱焉。豹大痛怪嚎,唯棍已稳撑口中,口竟再不得自由咬合。见其状,我心窃然而喜,伸手便欲去拔那牙。时此豹亦作法,喉间咕噜噜闷响几声,身子躬了几躬,体态突然变得巨大如丘。而事偏偏怪煞:那豹口变大,其口中我之短棍亦随之变大,始终稳稳当当地撑着那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于是我心略安,乘便跃入豹口,径将拐杖遮头打开,露出镖尖儿,便以此镖枪为锄,狠狠地撬刨着那枚奇特的豹牙。豹负痛扭曲弹跳,且一面便以粗树般壮爪频频扇我。只是事已至此,其巨口中于我而言又是“游身有余”,彼怎又能够奈何于我?因而待得那牙已撬松动,我奋力将其拔起,顺便也在那毯儿般大舌上拭净了血痕。事一发奇了:——这才看清所拔之物岂是豹牙,活脱脱便是一把明光锃亮藏于鞘中尚未开刃的三尺长刀!

我叫声惭愧,便欲携诸物跃离豹口。心忽又动,忆及那《西游记》中大圣在狮怪口中逃离情景,遂将背上小包袱内一长绳一头绑牢于吾棍之上,另一头却执于手中,唿哨一声,使劲窜出口洞,滚落草丛间,爬起便一气冲出百十丈外。棍儿一出豹口,早已回复原状,顺手收了。那豹不单负疼,且是在此猝不及防之下回不过神,竟就此被我弃之而去。

临后也感觉酸软困乏。摸黑在林内东穿西走,至一自觉安全处,觅得一株酷似那年梦中护送海棠花仙阴丽赴香溪神坛时所见怪秃壮树,钻入树基枯洞,倒头便呼呼睡去了。入睡便作一奇梦,梦中情景历历感同身受,且复恍恍然又知只在梦中,但就是一时不得觉醒过来。——梦一大蛇自树身内从上探下,张巨口将我一下子囫囵吸入。其口喉间恶腥无比,涎滑憋闷;越喉若遭四方猛力挤压,致使直声而呼。进肠腹则酸热难耐,软沓沓几有将融未融之感。苦困中忽又忆何不再学大圣,遂强打精神,鼓足一腔蛮劲,甩开手脚,径自便在那厢倒腾起来。挥棍舞杖,上戳下挆,翻鹞子,跌四平,并不知将那蛇折磨够了也未,只觉已把自家弄了个臭汗淋漓,气喘吁吁。先是记着林仙嘱咐,不敢滥用那刀;至后,百般无奈中,却也顾不得了,于是抡起刀来,一阵乱砍乱刺,只想将蛇身剖个洞子,却好走人。孰料这蛇身极为绵韧,着刀全无开口迹象,反倒有力收缩蠕动,将我在腹中搡来荡去,摔得个发昏第二十一章。我喉急发狠,砍刺愈加凶猛。正在莫可奈何之际哩,不想那蛇也不知是哪处被我惹着了,忽然周身抽风般地大动了几下,内中便突发一股猛水,刷地把我喷将出去,且分明是朝上如发礼花般将我喷射向天去了。

一离蛇身,围裹周遭之水忽成液化之气,转而结作五色浮云,轻轻飏飏送我升上高天。不知过了几时,便到得一座牌楼跟前。我正寻思这该莫不就是南天门罢,不料守卫之人却非当日美猴王随太白金星前往受封弼马温时所逢天将,一个个尽皆眍眉凹眼,金发大鼻,显然是那欧罗巴人士。

才看得明白,不觉已跟随其后到得另一所在。眼前情景更令我大为惊讶,因这分明不折不扣竟是昔年所稔熟的那幅由法兰西革命画师大卫所作的西方名画《贺拉斯兄弟的誓言》中的景象!——见那三个青年不顾旁边失神哀恸的女子,正热血昂奋地摆定功架欲从那老者手中接过利剑,因而我心忽动,道:

“也给我一把!”

眼前的情景真正如画面般地定格不动。却有一个苍凉的老人声音似从天外传来,隐隐亦能听得清晰——

“尔自有刀,何须甚剑?”

我道:“此刀不利,林仙曰需是费了周折方可成为如意神兵。就求天庭成全了小子罢?”

老者声道:“毋论刀剑,其利皆一。要者乃是为正义所用。人家乞此是为邦国了,尔欲索之,却是何干?”

我俯首言道:“小子发心寻觅母魂,虽不敢与人竞其忠,曰孝,窃以为尚属其诚。因念及行径艰险,实则需要称手兵器。还望上苍体谅!”

其声稍悦,缓缓和和言道:“哦,尔便是那南赡部洲天涯寻母之人了?果是念尔之心尚诚,若还能够称得我意,这便分一丝利与你罢。——尔可有能耐将眼前情景描画下来?若能,其刃自利;若不能,则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却真真算是搔着了我的痒处。当即踊跃起来,连连请曰快赐丹墨纸笔。老声笑道:

“这西冥间却何用尔那东土之文房四宝?再说了,连画布颜料亦不与你。尔便只在心膈上画画让我看吧。”

我正想说我自家在心头画您老怎生得以看见,忽然想到如此说来岂不太小瞧了上仙,于是再不敢胡乱吱声。好在这以心为画作为画者原本不难,因而领了这道圣令,我当场便毕恭毕敬地阖目运心,认认真真地在那方寸之处细细地神绘起来。既是精诚凝念,此情此景过电般便飞快感应并显现于吾心表层;方才毕了,老者之声早已呵呵笑道:

“果是训练有素,且是丹心相通。好,好,倒还真有当年那‘首席画师’风范!就让此画留在此处与原作一并传世罢。知尔亦是心急如焚,也不便再耽搁你了。快快前来领此剑魂!”

闻言我一跃上前;眼前昏冥间青光忽闪,我腰间之刀亦突突跳动,其后似有利锥般飚风一股钻入我之刀鞘,入则刀便丝丝地轻啸起来。拔刀一看,毫光耀日,七彩缤纷,刃口间神气飞扬,分明已具崭新意象!——见状我心大喜,正欲拜谢天庭,却早见眼前景象渐渐淡隐去了。感激涕零,对冥朦高天再三俯首称谢,然后抖擞精神,佩刀便行。

这才见虽是离了那梦中天庭,此身却依然已不再在那密林中,倒裹挟着一团玄色之气,匆匆地在半空内游浮。心念还是脚踏实地为好,遂猛憋一口壮气,阖目朝下跳落,时早有火花一簇结作一个圈儿围绕着我,轻盈暖和,煜煜明亮,伴我挟执着一股黑风,稳稳当当地降落于地面。

风餐露宿,不知攒行了几多时候,亦不知辗转过中原几多去处,只觉得周身已汗臭不堪。这日至一平川地,远远见大滩之上似有一浅溪,心想何不趁今日晴暖洗浴洗浴,于是当即赶了过去。至溪畔,放下行囊,剥光衣衫,扑通便跳下水去。

入水方觉有些怪异。却原来这水看去清亮,触之却感觉粘稠,且带着一大股肥皂气息。水底卵石,涂油般滑溜,脚一踏踩,身即倾扑翻仰;幸而稠水托力甚大:只是打些趔趄,人还不至于倒没水中。

尽管感觉惊奇,既入此水,也说不得了,只好胡乱将就搓抹着洗上一番。殊不知这洗便曰洗了,浑身上下却并无爽利之感,倒象是给封了层胶壳似的。幸喜酸臭之气已全然涤尽,于是摇头叹叹,穿好衣裳,便又取路前行。

这光溜溜河滩路却真个难走。而且这才发现,沿路一线,龟鳖蟹蝎,散乱如麻。更间有癞鳄巨蜥,抬腿伸颈,瞪着小小圆眼,眼内放发着刺目亮光,皆馋涎欲滴地逼视着我,直令人周身突起鸡皮疙瘩。我向来畏憎此类物种,眼下惊怵之余,只想避其行之。想了想,干脆便欲如幼年时所谓“放滩”般地将衣物系于头顶顺水漂行。方打定主意,且喜看见那厢却有着一副簸盖般大小的干枯贝壳;心念这水浮力既强,此物必定可以将我托起,遂近前将那枯贝刷扫干净了,端起啪地扔放水中,人便携诸物坐了上去。果然稳稳当当,如泛轻舟。于是喜洋洋以杖为篙,且歌且叹,口中喃喃赞美着造化,臀儿下便呼拉拉滑爽漂行。

手中毕竟握有刀杖,诸多恶物虽是有意于我,终也莫可奈何了。如此这般漂行了许多时日,渐渐看见岸边兀突突高耸一怪峰,水流则慢慢枯竭了,而天气骤然寒冷,周遭已见皑皑白雪。勉力又划行上了一阵,贝舟终于为寒冰所冻结;无奈之下,弃舟登岸,举目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原来那怪峰活脱脱便乃是一巨大鹰形黑石,顶子上覆盖着冰雪,看上去竟如白头魔怪也似。方咋舌惊叹,却见高天象是昏暝下来般地暗黑了,立时狂风大作,厉声尖啸,风啸声中且是夹杂着呱啦啦一片怪嚎。抬头一看,却原来满天扑来恶鹰,个个张啄舞爪,目放凶光,雄纠纠皆在我顶上盘旋,意在瞅定机会,便要俯冲下来拿我。我心惊警,手中紧握刀杖,时时侧首留意着天上,一面脚下便赶紧行走。群鹰喳喳哇哇地紧随着我,其中间有火烈冒失者扑进前来,可怪我尚未舞弄刀杖,其似已畏我身气息,纷纷竞相退避。心侥幸之,方且喜且异,却猛见远远怪峰犹若微电激闪,须臾间一道白光划地立至跟前,白光中闪现出一条秃顶带翅莽汉,口中呵呵怪笑,却不说甚,唬地伸出一双长甲利爪,径直扑来拿我。我心知这自便为此山之主了,口中大喝:“鹰怪休得无礼!”同时手中便松开悬于腰间的佩刀,抡起杖来,呼呼地便朝着那怪挥去。扑打之间觉得那怪手段也只平平,心下稍稍放宽。又斗上了数合,正在彼此俱未占着便宜之际,忽有雏鹰之声在顶上不知哇啦啦嚎了些甚,这老鹰怪便“噫”了一声,然后冷冷一笑,突地高挺其胸,霎时周身上下便有万千毛片般黑光乱七八糟一阵剧闪。光入我眼,针刺般利疼;着身,则酷似遭受电击。我麻痛难耐,一边扑腾滚跃,一边心想这怕也正是那万不得已之际了,干脆还是就动那神刀罢。想着便嗖地从腰间拔出刀来,强忍着麻痛,微眯着眼瞅定那怪,欲要朝其刺去。不料那怪一见此刀出鞘,先自愣神失惊,此前如同竖立毛羽般黑光当即软沓暗淡下来了,口中则突然言道:

“——此刀何得在汝手中?”

闻其言我心知其事更有来历,欲探究竟,便套他话,道:

“哼,莫非你还知晓这刀不成!”

鹰怪道:“山林间何物不识此刀厉害?此乃昔年太上老祖羽化登仙时遗下口内一犬齿,在大泽间浸泡得再无凡气了,被那潮水推上岸后,不知在洪荒中又历了几劫几世,已自具了灵界玄光。却因豹君一日悠转于那厢,见了好奇,衔回洞中供着。不想又被一黄大仙偷偷叼去了。豹君怒而追杀黄仙,吞咬急了,居然将此咬陷于自家牙床,于是从此便又滋生于其口,渐渐竟养成了一口隐形宝刀。山林中不知有多少生灵,俱已丧生于此刀齿之下!便是我辈,虽自占山为王,亦因此也对那豹君敬畏三分。——只是不知因何此物竟又落入汝手?”

闻言我腹中转了转,面上微微笑道:

“吾岂如汝辈畏他!亦不必相瞒了,真真乃是从那豹口中强拔而来。这且不论;其后上天嘉我,更又注伟剑精魄于其内,而今方才真正堪称削铁如泥!——嗯,其实当日此物在那豹口之中,似也不见怎的!”

鹰怪愣睁双眼视我,骇然言道:

“这倒奇了。何以百物入那豹君利口皆不得生还,独独汝却拔夺齿刀?且天庭因甚又要嘉汝,注甚‘剑魄’于其内?如此说来,汝恐怕也有些来历罢?!”

我道:“吾倒原本只是凡人,唯因立志寻觅母魂,陡生雄心壮胆,再不畏惧一切阴阳显晦中之毒虫猛兽及魑魅魍魉,因此亦颇受天道嘉许。只汝泼怪,何能解得亲情孝道?再休饶舌了,干脆领受此刀罢!”

鹰怪正色言之:“先生差矣。原来先生便是那传说之中天涯寻母之人,久仰久仰。”说着频频作礼,然后又道:“先生也莫以为我辈只知嗜血;亲亲之心,天地间但凡具灵性者,实则相类。譬如我那鹰儿与我罢,如何又能割舍得下!所以既是今日与先生言开了,倒不若从此结为朋友,日后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久闻先生性达,谅不以异类为意。”

觉此言倒也入情入理,遂回礼应诺。毕竟又因终无多话可叙,且忙于赶路,于是只是善言应酬一会,便道别欲行。这鹰友亦不甚挽留,呼三五雏儿近前相认了,又叮嘱了几声,便倏忽现了原形,化作一巨鹰,率众直扑高天。待我行了一阵,回头张望,犹见其旋旋于众鹰阵中,友善地对我挥翅示意……

转身踽踽独行。天愈见寒冷。漫目一片荒凉。山道缓平处积着厚厚的雪;陡峭坡地,雪停不住,碎石却皆紧冻住了。荒原上偶见一丛丛灌木及三两株枯树,但空中再不见一只飞鸟,唯见一轮犹如是在魔镜中映出始终发黑且是怪怪地长着一圈白毛般的不落太阳。雪地上还隐约可见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兽脚印。

在此境地中又不知行了几时,登上一座恐龙脊背一般的山梁。方对着风雪迷茫的原野慨然嗟叹,忽然闻得一处传来悲凉哀啭嚎声。定眼一看,却是一匹苍狼站在一块全无积雪的黑石上,望着东边天际隐微露出的一弯破残红月吼叫。可怪那狼每叫一声,其脊梁一溜,便喷射出一串荧荧火花来。我咄了一声,倒想看看它将对我怎样。不料它懒懒地瞥了我一眼,就好象是完全没有一点兴趣,兀自掉过头去,朝着西北方向慢吞吞地走去了。我心微异,亦不能猜测更多,只是凭直觉感到未尝不可跟它行路,于是便不远不近地跟了它,把多的衣衫都加在了身上,手里只是拄着刀杖,又踏着雪原上路了。

一狼一人默默地在风雪凄迷的荒原上行走,始终不即不离,也彼此相安无事。一路山形奇异,如颓墙败屏,更如旋浪般地回环宛转。山凹处时见一二不知何故并未封冻的小塘,俊眼般清清澈澈探询似地愣望着停雪后瓦蓝的天。如此境界平生倒也不曾料想到过,兴奋之下,暂且抛开心头的阴郁,微微眯缝着被雪光耀晃着的双眼,干脆静静地品味起这份难得的感觉来,一面脚下也照旧不紧不慢地行走。

走啊走,走到了一个更为奇特的所在。仿佛是进入了一种童话般浑沌淳朴的境地里:山形回复简练单纯,一泓同样不作冰封的湖水淼淼浩浩地散布着泠泠冷意在眼前荡然铺开;湖上四处是些或大或小的花台样的地盾,盾台上统统覆盖着绒绒的柔雪。天地都处在一派明丽紫光的照耀下;整个意境美艳而又令人困惑。

我信步登上一座日本富士山形的高台。见满湖都象是绽出了些奇异的紫白色睡莲大叶,我心惊叹之余,口里禁不住亦出声地赞叹起来了。起先我尚看见那狼仍在前方一处也惊诧般地低叫,其后我感觉冷冻,瑟缩间恍惚见远处雪光中似有一人影,而且正是自家穿着皮毛大衣,因而心中刚觉得古怪,眨眼之间那影连同这狼都不见了,而自身则无端地伫立于另一所在。此再非雪域,却倒极象是昔年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双河香炉山顶峰,只是原本荒寂落寞的山石愈发在岁月的蚀磨下变得惨白萧条了。仿佛沿那条险峭的石梯上行,越过自家速写画中所记载有“出云”、“降雨”字样的牌坊形门楼,来至其祭坛也似的山巅;漫目无头神像依旧静静或立或卧掩于衰草丛中,犹如无声地证明着此地的历史。而那衰草本身却于枯槁间蕴含生命之绿了。才为这神山顶子的苍凉早春景物所震撼,物象却又忽光秃忽葳蕤,一切有形皆风化、颓毁复又重生。如此形象的玄天至理令我彻心大悟。我不觉来至山崖边;而此时之感却又无异于那年心悬悬步攒攒立于峨眉金顶舍生崖前。只觉眼下沧海般黑沉的浩瀚中闪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磷火,似有千百万欣欣向荣的生灵在那儿朝我热情呼唤。不知怎的我便认定由此路去必能见得我母,于是全然未想别的,毫无犹疑地便向下纵身跃去。闻得耳间呼呼风响,身子一时却已把持不住,当即飞快地打起筋斗来,由此只见一阵地覆天翻,山颠树倒。才觉得刺激哩,忽有软软一朵微云飘来将我稳稳托住,令我端坐其上,而连云带人则依旧倏然朝下坠落。须臾已坠至地面。我正担心是否蹴痛我臀,已微将臀部蹲抬离座,可怪这云一至地面,便化作一团锐气,“嗖”地带我钻入地中去了。我惊叹其异,满心以为此必又可作上一番奇妙的地心之旅;孰料来至地之深处,却再不动了,而且连那来路都已封闭。因而竟将我犹如虫蛹般地裹在了那儿。幸喜这团神气亦紧紧围裹着我,以此我倒丝毫不感到窒息。

既已至此,心知任何焦急皆是徒劳无益的了,遂干脆阖目养心,静观其变。意念杳微间似觉自家乃在一卵壳中,周遭之气如卵白液体,时时予我以给养。其后又似有微火在卵壳之外缓缓燃起,将这意念中的大卵细细煨焙。亦不知历了几多时日,我渐渐似感觉自家已变作一块琥珀了,而生命意念则依然故我:自呼有应,运思若飞。而思既飞则其身忽如卵中孵成之鸟,伟力陡发于筋核髓底,遂猛可高呼大叫,肢体便开始奋勇挣扎。如是只觉一阵震颤撼动,突然有声如裂闷缸,虽是周围漆黑不辨物事,却分明已觉破出壳来。大抵是因在那肥皂川中浴过,这遍身上下象是涂有“脱模剂”之故罢,离其坚壳,这身不仅未伤,从此反觉比先前不知光洁了多少。

感觉有细泉一股朝下沁渗,心想倘能随之去了便好。方生此念,此身已在其中,于是居然如同阴河游鱼,自由自在地随同这道暗泉,不知倒是在那茫然大块的冥黑地府间漂泊了多少时候。一时隐约见得周围有了一点亮光,同时憋闷之感亦已稍减;屏息仔细观察,却原来这长漂至此已到尽头:身后抛开一窈然洞口,而此身则溶溶乎进入浩大水域。

视而渐见诸物。见四下异草长若竹竿,肥厚海带随波飘舞,巨大珊瑚丛间群鱼往来浮游,乃知已入海底。念及自家毕竟乃是人身,平白安可苟同鱼类,遂尝试咏诀避水,且喜倒也有效。于是漫步在这色光斑斓的摇荡之境,觉身轻有似游虫,欣欣然仿佛乍入水晶之宫。忽然念及如此仙海岂无龙王或其他海神,何不这便又去讨教讨教,遂四下打量了一下,认定一尤为幽深神秘方向,飘飘逸逸地便朝着那厢走去了。

至一处,四面八方五彩贝礁壁立,琼花玉树随波飘舞,异色幽光结作巨圆犹若沉静落月,天籁之音偶一鸣响,万千鱼虾如同朝圣般向着月窟方向奔涌飞射。心想海神必在此了,肃然整顿仪容,拍袖搔首之间,不知怎的头顶忽然燃起一团矮塔样明火,倒若加冠进冕也似的。掩口暗笑,“哏”了一声,于是挺胸而站,以手叩壁,高叫:

“海神开门!”

叩叫数声,哪见响动,倒是群鱼都给惊散了。低头寻思,沿着贝壁根脚细细找看,倒要看这所在有甚机窍。忽见一处有一罅隙,以为此未必便非乃龙宫入口,遂憋口气,侧身收腹而入。

进得内中,原来倒甚是宽敞。再走,岂但宽敞,简直便堪称是别有洞天。只见峰笋奇峭,沙石净洁,七彩海葵叠叠层层,百样水母缭绕绡纱。形形色色珍物间一条玳瑁嵌就的小径,曲曲扭扭地直入幽蓝深远之境。见此异景,暗想:莫非这海中亦有类乎桃源般所在欤?由是作好暂为武陵人之心理准备,更隐约心存别样侥幸,口中嘀嘀咕咕,一面脚下便觅路前行。

走了一会却又平平淡淡了。唯见卵石盈道,沙底朝天,一片漠然之中,零零散散地撒着几颗小小的海星儿。才有些失望,却见前方三二十丈开外,分明象是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由是悚然敬立,口内咨叹了声,当即朝着那厢走了过去。

近前方才看清乃是一艘其大无比的沉船。船身上上下下皆锈蚀了,千丝万缕的苔藻缠附其上,甚是显得古淡萧瑟。心怦然动之,道声这可别便是那“泰坦尼克号”罢?细细观之,却又说不清究竟乃是哪国哪洲、哪朝哪代的产物。末后也懒得管它了,找到一个进口,径自去到船内。

在其内东寻西觅地探看了好半晌,也并未发现有甚稀奇。唯觉寒冷得厉害,幸喜头顶火冠暖气相贯,方不至于挺不下来。既无所遇,困惑地摇了摇头,沿着船舷到得打谷场般大小的顶子上,却见粗莽的桅杆之间,竟然缚着一条小小的坚木舢舨。显然是因那铁链牢实,故尔这舢舨尚未随水飘去。这个实实在在的发现倒真真叫人心中大喜!当即打点妥贴了,紧挽住那舢舨横担,挥刀劈断铁链,船儿立时飘飘荡荡地浮向了水面。翻转船身,弄掉残水,爬上去端正坐了。这才发觉原来这片海域怪异得紧。——周遭全是一派苍绿暗褐,不辨天水;只正北方尚隐然有一长长白线,大约乃是一片荒凉冻原。落水之人但见陆地便似见救星了,因而哪还顾得别的,立即奋力驱船朝着那厢荡去。忽然,似从阴霾长天遥遥传来一干笑之声:

“那南来的童子,吾这北俱芦洲,岂是尔辈存活之地?”

惊讶回顾,则更无一物。凭空又闻那声言道:

“咱家这死冷之海,连雀鸟都不敢飞过,可笑尔逞甚勇,万里迢迢地偏要赶来送命!”

我四顾长空,抑住心中疑惧,高声答曰:

“吾为寻其母,虽有万苦千艰,皆从未挂之于心。且似亦并未逞示于人,倒不知招惹谁了?——何物藏头露尾,可速速现身理论理论!”

其声稍事停顿方再次响起,且收敛笑意,变得颇似蛮横无赖:

“知汝寻母,只是咱这地头不论这话。咱家只知这几日熬得鳖淡了,欲要拿个物儿解馋!”

这等了无心肺之语令我头顶那团出水反灭之火复燃在了肚里。唯因见不到这物,所以一腔火气,也便没个发泄之处。方在那儿忿忿然东张西望,猛可闻得身后似有呼吸之声,愣神片刻,回头一看,原来海中一物却大张着口朝我游来。因其大半皆没于水中,并不识其全貌;只见其头颈犹如巨型龙蛇,蓝脸黄啄,顎含倒钩,鼻头上生着两个大大肉瘤,一双小眼忽闪忽闪的,模样着实可恶可厌!

见其不善,也顾不得想更多了,飞快掣出刀来,摆开功架,立于船头之上。怪物浮近前来,口喷腥气,伸出长舌,便要吞我。我倒记得林中仙女所嘱慎用神刀之语,只因所处凶险,当然也就不管它恁多了。待那怪物一伸一缩袭我偶露破绽之际,憋足平生力气,瞅准那怪喉头,猛然一刀扎去,当场刺中那怪。只觉得如同锥破水袋一般,一大股黑血喷井样地对我射来,将我浑身上下泼得墨人也似,滴流入海却又将海水染成胭脂色了,于是霎时之间,水天都居然化作了一片骇人的殷红……

那怪磨牙吮血硬挣片刻,翻眼仰倒下去。原以为要飘浮起来,正想将其尊容看个明白,不料却倒沉入深海去了,海面被其掀搅起了好大的漩涡。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血水立时涌作滔天巨浪朝我扑来,击在脸上,如遭鞭笞。水中更又射出一弹,当即将我舢舨击碎;于是连人带这船渣,都飞出了数丈开外。落水后我捞着了块漂木,且喜随身诸物都是缚牢了的,并无遗失。也闹不清那飞射之弹乃是何物了,而至此之后,血海亦便渐趋平定。我在血浪之中踏水洑游,待辨清方向,便咬牙朝着先前所见那片荒原洑去。

游了好远,这海水方无血污,而我本人周身上下亦渐渐在净水中漂清了。此时别样感觉犹可,唯觉冻得身僵牙颤,五脏六腑都似要凝固了一般。心知唯有坚持游上岸去尚才能有一线希望,于是鼓足干劲,狂热地翻舞着双臂,一则望能快点上岸,二来也想借此暖和一下身体。有好几次都觉得已经完全支撑不住了,然而心底的那个强烈愿望——此行的根本目的——却自始至终都激励着我,因而也就还是舍死忘命地继续划游前行。

终于游到了岸边。爬上冰雪覆盖的冻岸,小死般地喘歇了片刻;想到如此这般非得粘冻在这儿不可,遂强打起精神,又努力撑立起来,拄着刀杖,挪步行走。这才发现此处虽是剧冷,却倒阳光明媚,天色一片异样的深蓝。此情此景仿佛勾起了我对不知何时曾出现在梦想之中的事物的依稀回忆,那回忆虽说不甚明了,但却美得令人心醉……一面回味着旧梦和品咂着时下之境,一面下意识地机械挪动着脚步,居然也感觉这身子象是温暖了好些。不知怎的眼前遥遥地分明出现了一个场景:一个美丽女子身着薄裙,笑吟吟地以手托脸趴在残苇掩映的雪地上,一对赤脚很是逍遥地相互拍打着,远处却又有着一头黄色的大兽,看不清是狮是豹,十分温驯地回顾着她。这场景仅仅只是持续了一会儿便溘然消逝了,但它却不仅在我深心留下了难泯的印象,而且我甚至于看清,那女子千真万确就是虹……呵,这会是怎样一回事呢?它究竟纯然只是一种幻象,还是上苍给我的某种启示?但若那真是虹,燕又会在哪儿呢?我迷迷糊糊地自问着,尽管感觉不解,但人本身却倒慢慢变得有些力量了。

但是这种感觉稍稍有点儿力气的情景并没有多一会儿。很快地便象是大病袭来:头脑暴痛,浑身外烫内冷,牙齿不停地颤磕,手脚都如同遭人抽了筋儿。我觉得就要挺不住了。只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步子也打着趔趄,整个人就如同要扑倒了下去。然而眼前情势之严峻是显而易见的:倒下,肯定就意味着再也爬不起来,——那,此生的一切愿望或者说抱负,皆还从何言说呢?

与此同时也就自然而然想到了一点:这该莫便是动用神兵伤杀生灵的报应罢?但问题是,若我不杀那恶怪,它又可能发慈悲饶我么?咳,看来这的确又是人生中无数两难之事中的一件了!

一面也就还是努力地在思忖着,一个身着薄装的人,何能躺卧在雪地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那儿该莫会是有着地热什么的吧?这个念头极其令人兴奋,于是折转过身,慢慢回到先前产生幻象的那一带,细细地在那儿寻觅。竟然果真看见一块大约有几个平方米的地方完全就没有一点儿冰雪;踏将上去,居然觉得土地是微温的,而且更为神奇的是,上方也似有那么一团隐微的热气轻盈地笼罩着!这个发现令我感激不已,遂当即顶礼上苍,称颂再拜。毕了便快活地哼哼一声,旋即俯躺了下来。一种异常舒适的感觉当时便使人周身都瘫痪般地酥软了。我再也没有活动的力量,甚至于连翻翻身的劲儿也都没有,于是好象是就此给使了个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地趴卧在了这一小块处于冰雪包围之中的奇异热土地上,接着便死死地沉睡过去了,犹如动物冬眠般地死睡过去了。

但是模模糊糊地似乎也还有着一点儿意念。好象就是虹罢,长着一身白绒毛,又象是猫,又象是一只小白熊,偏偏又还长着对天使般的翅膀,轻轻地飞扑在这身上,温存地凑拢耳语说,这便是我们的拉普兰,好久都没回来看看了,这不过是回来看看的。又说,燕在那边脱不开身,等着看我什么时候再去。说罢也并不再听我追问,恋恋地看了一眼,便轻柔地展翅飞去了。其后便又好象是蝶儿飞来停在了我的长发上,小脸儿上带着灿烂的笑,嘴里便叫着爹说,她和妈妈在家中都很好,爹爹就放心地去寻找婆婆吧。再次便是我与母亲一道走在了阳光明媚的巴山上。象是在生产队,一块去晾自留地中新近收下那点毽儿般小巧的干老青菜;忽又象是在宣汉县城边的蒲江畔,母子俩一块儿涉水去江中鱼梁外水流处洗罢衣被归来……次后母亲好象又正如老年患病后我常回家陪伴她时那般亲切慈爱地微笑着对我说:“德麟,你又回来陪我啊?”这声音真切在耳,当时便令我五内烘暖,热泪涟涟。于是我拖带着这疲乏已极的病身,如象是幼年依偎在母亲温软香甜的怀抱里一样,忘却一切地彻底迷糊过去了。如此这般也确是不知过上了多久,渐渐地似又恢复了一点知觉,感觉好象是化埋在了这片土地中,与之连为了一体,受着醇厚地液的滋养,缓缓地变得根基茁壮,然后便如蝶蛹般强挣蜕壳,一点一点地从一片死黑中离开。——倏然,眼前一派清亮,同时一股强劲新鲜的气流扑鼻而来。睁眼一看,竟然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和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却原来这北国之春就此莅临了。只见草芽陡长,百花竞开,淡蓝的天宇间白云洽洽,云中簌簌地飞落下了无数的燕子,个个围绕着我呢喃欢叫。这情景怎不令我欣喜万分!胸腔内这心儿当即便扑扑腾腾地荡跳了起来。因见燕儿,转生联想;念及自家本姓,蹦蹦跳跳间,不知怎的就又化作了一条海鱼,遂顺着涓涓融雪之水,一程程摇头摆尾游去,终于重入海中。既入海,忽身长百丈,气吞万里,昂昂然掀起千尺大浪。随浪跃腾,自以为已乃是冲天鲲鹏,然仍存人意,心想不若只保留神通,还是就为人形罢。方生此念,早已依然故我。却果有清风一缕将此身端托起来,须臾升入高天,只逍逍遥遥地撑着一手坐在虚空间,臀下则轻轻飏飏,驭风飘飞。留心察看,却始终是朝着落日方向飞行。高空之上飞逐落日,自已无所谓日夜;唯觉赤霞映身,天风赋凉,呼呼啦啦将朵朵白云抛撒向后,不多几时便越过海去。才在侥幸象这等样无乃似也过于容易了,这座下风云却顿然平息,人便一个筋斗从半空里栽将下来。叫声“哎呀不好”,心想该莫摔他个头破血流了吧,殊不知却一头径直栽向了松松软软的厚沙堆里,除了呛得干咳了几声,别的竟是毫无妨碍。钻出沙堆揉眼一看,只见茫茫荡荡了无边际,洪荒亘古皆没人烟,亮黄黄一片凝固了的惊涛骇浪,不是瀚海沙漠,却又更是什么?

爬起身来抖去满身沙粒,宁神抑住心底暗生的疑惧,肩起行李,稍稍考虑了一会儿,仍抬脚向西便行。盖以为天庭赐我剑魄之时,代表上苍出面的分明都是西方神祗,而先前那送我越海之风,亦自然是朝着西面在吹,这恐怕皆非是不含深意吧?既生信仰,更无犹豫,复又高歌壮胆,在浮沙堆中撩手迈腿地大步走着,一面便也且行且觅。

一路说不尽的艰难困苦。没日没夜地踏着没踝的坚沙行走,不觉连脚踝都磨肿了。日间烈日暴晒,沙海上空紫焰腾腾,脚下之感,却令人回想起幼时观母亲在铁锅中炒那砂胡豆盐花生,只争些儿个个脚趾头儿没有炒烫得爆裂开来。因不断在烫沙中搓磨,红肿的脚踝终给磨破,淋漓脓血撒向沙中,尽皆滚和成了些深色的珠儿。间或途经一二戈壁,赫红砾石,如燃焦炭,愈更烙硌得人脚下有声,心头发毛。冥蓝长天上永不见只飞翔虫鸟;沙石堆中,倒不时可见些零零碎碎怪兽枯骨。每逢夕阳西下,万顷沙丘陡然幻作苍茫血海;暝色间凭空传播嘶嘶天籁,令人闻之屏气警心。入夜则气温骤降,寒意袭人,冷月疏星岑寂地嵌钉在死板的玄天穹顶,漠然地临照着这片毫无生机的干燥世界。这夜间我有时也伏在沙堆上打上一个盹儿,然而更多的时候还是都在行走。我总怀着渺冥的希望暗暗揣想,在这万籁无声的时候,该别可可地便在哪儿遇见或许亦正在荒原上游走的母亲罢?但无数设想得栩栩如生的细节尽皆未得实现。于是我也就还是只好怀抱着生生不息的新的希翼,再不回头地反复进行着我这余生中唯此为要的心灵寻觅。

一日正在烈日下挥汗走着,突然旋风陡起。本来,这沙漠上遇见点风倒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这风却奇异得紧。说它大,也未见得了,因为连远处的沙丘都并未流动变形;但不知怎的,却就是死死地纠缠着我,将我弄得陀螺般旋着圈儿,且象是就要扭转过我的头似的。这时我倒是想不到更多了,犟性上来,偏偏定要转回先前方向行走。如此厮缠了好半晌,那风就好象是犟不过我,终于叹息般地呼啸而去了。我刚觉得可怪可笑,宁静下来的沙海间忽缓缓地由远而近走来一大一小两只绵羊。我愈发觉得稀奇:这寸草不生的旱荒之处,何可生存这等依赖水草的柔弱生物?揉眼细看,眼前之事却又实实在在。只见那两只羊儿相互顾盼着,时时的彼此以犄角轻轻触碰,口里且发出柔和的“咩咩”低叫,模样极是亲密。这景象油然使我想到早年与慈母在一起时的情景,因而当即感动得眼泪花花,鼻酸头麻。也顾不上再去推究它们由何而来且是向何而去了,只管痴痴呆呆地将它们看着,一面感觉心中羡慕已极。两羊见我这样,更不惧我,一齐圆瞪滴滴溜溜天真无邪大眼将我直视。我心愈觉温暖,便欲走近前去将其抚摸。孰料恰当此时,一头恶狮不知从何窜出,径自便要去袭那头大羊。而方当此际,两羊却并不只顾自家奔逃,反倒你护着我来我护着你,尤其是那只小羊,虽尚弱小不堪,亦雄纠纠地挺立着小角,似要与那狮子拼个死活。如此情景怎不叫我热血鼎沸!遂在一侧暴喝一声,飞步冲向前去,一手挥杖,一手腰间掣了短棍,两手舞得风车儿般圆活,便同那狮搏斗。因顾及后果,轻易却也不敢使刀了。

那狮见我从侧面抢出,丢开两羊,便奔向我。恍恍惚惚似曾记得此生同龙蛇虎豹熊罴野猪连同雄鹰恶鸮等物皆斗过了,而唯独尚未同这西域地区的百兽之王斗过,知它厉害,哪敢掉以轻心。首先避其风头,左右闪跳,或干脆从其腹下滚过。那狮几下扑不着我,怒火万丈,吼叫之声,莽若大雷。然而毕竟形体巨大,兜转之间,稍有破绽处,肩颈上早着了我三两棍。棍击其身,如击青杠老树,其声闷响,皮儿也不见红一点,自家虎口反倒被它震得麻木了。大约只此已觉受辱,那狮愈怒,晃头甩脑,目放凶光,歪咧着血盆大口,口中剑戟般钢牙锉磨得格格作声,一面便更加张牙舞爪地朝我猛抓狠扑。此轮它便占了些上风:我臂上胸前皆被其爪抓伤,臀上又着其尾抽击了一下。破伤之处当即鲜血直流;击伤虽未觉破皮,然火燎火辣之感,想来有如遭了人家鞭笞。这皮肉之痛本身尚犹可耐,唯亦感觉失了便宜与它,心中恶气亦复高涨。几次都想就此拔刀了,但忍了忍,还是暂且罢手,只是将棍杖舞之愈猛,如同赛狮会上鼓手找到感觉入了境界,哔哔叭叭只顾一阵乱敲乱擂。

然而最终精力还是不若这狮旺盛,渐渐地真有些敌它不过了。不得已,方欲抽刀之际,那狮猛地将我掀翻,大口径直便要伸来咬我。情急之下我赶快一把揪住了它腮边鬃毛,而且生死之间,其力之猛,全然超越自家素常水准。那狮遭我揪紧鬃毛,斜扭过脸怒目视我,歪咧之口馋涎淌滴;涎液滴于我身,烧蚀之感,如浸硫酸。一面便还以斗碗般粗细的前腿踏我。我在其身下闪躲着腿踏,同时相机拔出刀来,使足了幼年吃奶时攒下的力气,猛地朝其胸腹间刺送进去,连拳头都没入其身去了。狮负巨痛,狂吼一声弹跃而起,离地足足有那一丈多高,把我都扯带得跃离地面了。其时之快,更不容我另有反应,连狮带人早已同时落地,死狮砸于我身,当场便令我亦昏死了过去……

后来我晃晃悠悠地恢复了知觉,看清原来身边乃是一座颓废了的狮身人面像,其后方却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金字塔。见那金字塔下黑洞洞地开着一道口子,我一时好奇,便挣起身,钻进那洞,摸索着走了进去。原来进得里面倒并不太黑,四下里皆有磷光微微闪耀,虚空间且有隐隐乐音间歇奏鸣,见之闻之如入冥界。我惊喜参半,也忘记了害怕,只顾朝着洞穴深处走去。沿途却见有许多干枯了的人兽骨骸,尽皆呈匍匐状,仿佛正在朝拜着神圣。见状我且骇且叹,一面绕着步继续前行。

在一个小小的旮旯里,见到两只半明半暗欲灭还燃的蜡烛,蜡烛下扔着一本翻开的羊皮书。那书上的文字千奇百怪,我是一个都不识了,不过想来这恐怕是本什么经书罢。正捧着书本怔怔地迟疑,又见烛台下有着一只盛水的小小钵儿。凑向前去朝着钵儿张望一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水中却隐然映照出另一番景象:同样空无一人的基督教神坛前,烛光下亦翻开着一本小巧玲珑的书,周围陈设极其简朴。我心思倘能看得清楚些就好了。方作如是想,此身早已进入那个境界,因已看清周围确凿已乃基督教氛围,而且看清了,那小书乃是一本中文袖珍版《圣经》。见此书好生眼熟,随意翻看了一下。不看则已,一看才真真算是大惊失色。因为在其扉页上,有着几个显得颤颤兢兢的毛笔字,而那竟然是婆的名字——钱孟堃——三字,且在这名字前,还冠以了“羔羊”这一极其谦卑的自称。凛然惶然之下,再翻了翻书内。内中夹着一张陈旧的毛边纸。纸上是一些同样字体的毛笔字,皆是记的些琐屑事务,其中有好几项还与我家之事有关。虽说是多年来都未见到过婆写的字了,但眼前的字迹已勾起了对遥远住事的印象。这确确实实是婆写的字;而且,假若不是她写的,谁又还会写出我家的琐事来呢?婆晚年改宗基督,其虔诚笃信之心性言行,久已令我为之深感。回想她在弥留之前,我原以为她的神智已不太清晰,且视物亦不甚确切了,因而曾试指着她高悬于墙上的圣像问:——“婆,那是啥?”她当即双眼放出迷茫憧憬且又明了睿彻的光辉,口中低沉而同时却又朗朗地对我说:“那是主!”……既往之事自已是不堪回首了。问题在于:她生前一直随身携带的这本宝书,怎么会在这儿?书在这儿,那么人呢,又在何处?

满含一腔狐疑,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钵中之水。水花晃动间,水中之景恍然变幻了。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波浪起伏,海上似隐隐地有着一点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不过须臾间便消逝而去了。旋即海天阴郁,而天穹下岸湾沙滩却倒明洁秀丽,浪花点点,波光拍拍。又见沙滩上逍逍遥遥地踱来一个袖手而行的老者,细看竟然却是正在且行且吟的父亲。见父亲时时亦朝着先前微呈海市蜃楼景象那个方向沉思发愣,我高声叫他,但显然他是完全听不见。回想他这一生的遭遇连同他本人在这遭遇中养成的性格,心中不觉既是慨叹,又是酸楚。咳,如若皆能通融克制些,那么,兴许这事态就纯粹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想想至此,刚在那儿微微摇头,那海市蜃楼忽又似显非显地出现了一下。我好象看见其间飘飘忽忽地掠过了一道仙影,心下一动,正欲细细观之,海间黑浪陡起,且不单如此,连眼前这钵中也都颤颤地起浪了。于是唯剩下一钵波光,寂然地在此昏黄神秘的古老宗教氛围中缓缓摇荡……待浪波静止下来,我满怀希望地又朝着钵中看去,只想再见到一点平素不敢想象的好事儿,孰料此次却从波底扭曲着挣起一道黑影,至水面,倏忽化作一个古里八怪的狰狞巨鬼,蓝口黄睛,凹额无鼻,缺齿的口中伸弹着一条发叉的长舌,大眼洞里不见瞳仁,却不断地喷射着耀目的绿火,形容煞是吓人。见此恶鬼,我心知必不能与之争斗,遂转身便逃。我一逃,鬼怪便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追我。

鬼怪眼中的绿光隐约照亮了左右景物。这才看清此洞岔道奇多,四面八方皆有,且扑朔迷离,莫衷一是。幸喜比之巨鬼我这大汉亦已细小异常,因此我在岔道间忽这忽那地东奔西窜,而巨鬼虽跑得快,以身材狼亢且举止笨拙之故,终是不易将我逮住。

一会儿我便跑得胸肺开张,气喘吁吁了。巨鬼亦跑得呼嗤呼嗤的,喷气之声,响若闷雷。前面忽逢宽堑一道,深不见底,唯闻阴风呼啸于黑雾之中,下方却有凄惨哀号之声频频传来,使人听之毛发倒竖。奔至堑前,别无他路,堑之宽度则在一丈有余。其时哪容再作细想,当即死命朝着对面飞跃,——居然一蹴而过!于是叫声惭愧,正欲又奔,却突然心生诡计,趁那巨鬼尚未跑拢近前,以刀杖赶快将堑坎边沿的土石撬得泡松了。待那巨鬼跑到堑边,“唬”地一步跨过堑来,踏着松土,方在那儿打着趔趄之际,我却以杖横扫了那鬼的脚踝骨一下,竟果然当场将其拨下了堑去!只听得良久之后下面传来一声怪响,却猛然火焰狂喷,犹如引爆了万千油罐。

紧接着便有无数蝙蝠从下方窜上,在洞中乱舞翻飞,一面吱吱尖叫,闻之令人满心发怵。其后更有群群硕鼠疯狂地窜将上来,踏脚擦腿,穿裆过胯,毛骚臭气,掩面扑鼻。我平生最为厌恶之物便是这有翅无翅鼠类,此时淹没此辈阵中,作呕之感,其实难抑。方在以棍杖猛驱未见其效因而不得不左闪右躲之际,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巨猫,大若小豹,粉嘴蓝睛,浑身白毛,来至近前,对我喵呜喵呜叫着,一面便伏下身来,似要唤我乘骑。我见其貌在当年家中所饲“猫老雪”、“猫小雪”与“胖子猫奶雪”三辈亲猫之间,俱仿佛带有一点波斯血统,知不消说都是他们一家子了,所以亦不客气,只是暗称侥幸,遂迅速跨乘其腰背,双腿一夹,喝了声“走!”这大猫儿便驼起我来,放腿飞奔。沿途鼠辈见之,惊叫躲避,就是那蝙蝠,也都赶快高飞去了。于是一路只是经些颠簸,暂且尚无妨碍。孰料至一垂悬钟乳石前,那猫只顾埋头赶路,几乎将我撞了那石。我急偏闪开去,斜刺里猛有一物上下带钩,当即将我钩带而去。去而可可地便将我夹向一窄缝中,且前后左右俱夹得死死的,手脚再不得以舒展。猫见状,欲伸其爪拨我,却有异光一道将其罩定;猫在光罩中其苦万状上下翻腾,东冲西撞皆不能脱,霎时间竟无形无影地化去了。骇然之间,忽若有声自地狱中来,冷冷笑曰:“汝魄没矣……”接着便有百般奇痒怪痛遍彻我身,如若毒刺锥扎,似比当年惨卧马鞍山小屋病床饱受恶疮折磨时更甚了十倍。痒痛方麻木了,又有剧烫裹缠,周身犹如夹于红铁盒内,耳间只闻丝丝肉响,眼前飘过缕缕糊味青烟。而方才那冷笑之声复又问道:“痴子知厉害了?哼,受不住也罢,后悔尚来得及!”闻言方悟原来乃是异域神鬼在试探我。自幼既已暗发心愿,为母万死不辞,此时为那‘万一’二字,更又有何惧之!于是紧咬牙关,朗声说道:“我母苦心孤诣养育我身,且于我堪称恩、情、义三全,血海深情,曷可动摇?但存一线希望,即令火海刀山,敢言毫不皱眉!”暗处之声道:“知汝于母病沉重时曾经默祷,但能治之,即使不作麻醉开汝胸剖汝膛,汝亦皆敢承受,此事可真?”我惊问:“深心暗愿,汝何可知?”对方笑道:“是诚可谓‘天地毋欺’也。汝既于暗中有此诚愿,吾今亦于暗中验之,不知汝果敢承受否?”我沉吟道:“只汝休要欺我!”那暗声嘻嘻一笑,更不多言,于是我胸前衣襟当即被暗物扒开,似有一手轻轻地拍打了我胸膛几下,那暗声却又再次笑问:“可真动刀了,惧否?”我麻了头皮,厉声叫道:“说敢便敢,戏我怎的!”闭目咬牙,悚然作好准备。——猛觉冰凉之物贯胸而入,同时一阵莫可比拟之痛透彻骨髓。我本不愿叫痛,怕人家小瞧了我,此时亦忍无可忍,失禁般地惨叫起来。然叫归叫,并未有半点失格言行。又觉隐刀果真向下剖去,牵心扯肺之痛,一发欲断我肠。其后便似有双手将我胸腹破口往两面掰分,“扑,扑”之声,如撕袄裤。再次之事便不识究竟,因我早已气息奄奄地晕阙过去了……不知几时复又醒来,却闻得那暗声嗟叹般地啧啧几下,更无多的言语,却倒似有甚物在我胸腹间揩擦了一会儿,我痛遂便渐渐缓和。接下去那暗声倏然消逝了,而且夹我这石缝也忽然松开;我正欲趁机跳将出外,不料脚底似若一下了无一物,因而我身更无依托,当时便如幼年在嘉陵江石门鹰咀崖上跳“秤砣落水”一般,飞也似地便朝着下方射落下去。落时暗想这下子也不知下面倒是何样地势了,多半凶多吉少罢,但说到底至此已无半点自主权利,只好默默听天由命。

万不料着地时却是一片稀烂沼泽。人即如同红苕洋芋倒进了面糊糊里,“吧嗒”一声溅起些糊浆,旋即缓缓地陷沉了下去。这下却是再无救了,只觉那灭顶之灾一寸一寸地便在朝着自家靠近;终于,烂泥漫过我口,又过我鼻,次后很快地便完全漫越了我……先我还在烂泥中扭动挣扎,接着也就再无力气,遂便这样于难言的憋闷中恍尔惚兮地丧失了知觉。

无边无际的黑暗亦不知持续了多久。待到倏忽一抹光明照亮我眼,开眼一看,却又到得地面之上。四下里仍是一片漫漫黄沙,天若穹庐,覆罩荒野,沙地上半点水汽也无,风拂过犹如火燎一般。我想动一动,却全然动弹不得。不仅如此,连转头伸颈此时都不能够,整个人浑若被紧紧缠裹在了襁褓之中,因而一时连自家是怎的一副模样都无从知晓。而这大漠上的日子亦单调得出奇:日落月升,月没星起,暮暮朝朝,毫无二致。许多个昼夜重复之后,我倒渐渐可以活动一下头颈了,虽仍是不得举手抬脚,但自家的模样,却尚可以看和猜测得出。事情倒也真正稀奇得紧:原来不知怎的我竟然成了一棵刺棘,兀突突孤伶伶地立于这天蓝地黄的燥烈环境之中,以自家这点儿可怜巴巴的灰绿,点缀着一望无涯的干涸瀚海。回想幼时每见仙人掌那怪模怪样的长势,心头都有着一种亦喜亦悲似的感受,可却从不曾设想过,今朝何以自家也会同它大同小异了!

然而人之为人则却依旧。身虽如遭缚囚,自我意识反倒更胜自在之际。想到目的未达,却受这等磨难,更不知前景会是如何,不由真是悲慨万千,纵然想要痛哭,但干眼之中则哪得来泪。遭囚感觉之外,那孤寂之感,此时亦比从前任何时候俱要来得强烈。想我平生亦算是独往独来惯了,但彼时毕竟置身人海或生机勃勃自然界内;而今朝,四下里难见半个活物,唯自家茕茕然顶天插地静沐荒沙而已。偶尔亦见远方走过一支驼队,如遇救星,高声呼叫,但却不知为何,这声音只在喉头里打着转儿,再不能够如平常那般放将出来……心想这回可真真算是尴尬透顶了;然转念思那“物生必有相克”之理,遂干脆达然处之,静观事态发展。

一日忽然发觉这颈边绽开了一圈艳黄的花瓣,丽色沉郁,暗香浮动,入鼻目透深心,令人轻飏飏有种平地为仙之感。恰在诧异,心想这莫非便是自家得道了罢,却见淡淡日晕之下,那日于地窟中所见大猫踏着优雅步子慢慢从远处走了过来。忆起这猫形色消泯之际曾有声曰“汝魄没矣”,知它必是与我有大干系,遂连声呼唤之。此次我声倒是一如既往地清晰洪亮了,然而偏偏那猫却充耳不闻似的。渐渐走至我跟前,这猫象是并不见我,却闭目嗅了嗅花瓣,然后倏忽周身舒展着缓缓扭动起来,遍体白毛皆竖立起,与微微张开仍眯缝着的俊眼一道,在日色下放发出了万千种璀灿晶莹的毫光。尔后其身渐次变小,每小一围,一泓白波般的幻象便悠悠然长在紫腾腾的虚空中荡漾。待小至常猫大小,不再变化,却在喉间若依人怀时那般“唬唬唬”地欢喘着,一面便径直钻进——准确地说应是“恍拍”进——我脚下植株基根之处。可怪其一入我根脚,托养我身这刺棘植株连同刚发的花儿一时都萎谢脱落了,猫本身也再不见,而我却自由自在地恢复了原形,连随身物件,也都一样不少。

欣欣然振臂长呼。莽厚高音,带着重生喜悦,踏乘随声翻腾热浪,直入瓦蓝青霄。于是打点行囊,即时便走。

这一路依旧黄沙漫漫,荒风凄凉。唯路途上已渐见些须刺棘矮柳,枯蒿沙杞,连同那不知哪朝哪代、哪邦哪族遗落下的处处废墟。憋着心头那股不甘之气,披星戴月、沐风浴日地在此环境中走啊走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觉身后已留下了一条汗血结成的斑斑驳驳之路,路旁亦神奇地顺次绽开了些五色花儿,而前方的天地交界处,也不时要现现分不清乃是实景抑或只是海市蜃楼的绿洲了。此等情形终究要比先前那种日复一日全无新意的死寂沙漠令人欣慰,因而一发打起精神,奋勇前行。

越过一道显然曾是盐湖的干涸低地,哗啦啦地踏着惨白淡灰的半圆卵石登上对面高坡,吃了一惊。迎面端坐着一个穿扮怪异、手拈枯蓬的黄发巫女。女微眯半垂之目,并不看我,却又径对我说:

“童郎万里迢迢由华夏至此,遍历甘苦,九死一生,功德已趋完满,其实可喜可贺。”

我作礼道:“仙姑现身见教,必属无因。不知此地已是何处?”

巫女道:“此乃古之所谓‘西牛贺洲’地面也,岁月无情,花团锦簇之地,皆荒芜了。唯人杰地灵,英气不散,聚于空渺之中,依然可成蔚然大观。”

我道:“西方灵气所钟,屡出各类英才,此亦为小子在远东多有所闻者。只我有一事不明:小子这一路行来,照说也该是历经诸国了,却为何始终只是在荒冥之中行走,却不象当初那唐三藏,虽也多行于荒山野岭,但总还要过府冲州,且于入都经国之际,换换那‘通关文牒’?”

女巫笑曰:“汝与彼之事体不同,所历自然别样。如此浅近之理,童郎非无慧根,谅亦毋须细喻。今者,入地行天、冰水旱火之中,汝俱历过了,种种苦病凶险,甚至剖腹开膛之验,亦均未令汝垮倒退败,算来的确亦当嘉奖。前行恶凶渐少,美意则即将露其端倪,此亦乃是皇天佑汝之举。本巫受天命托,在此聊备薄意,以慰童郎。童郎可近前受之。”

我逊谢道:“小子天涯寻母,不过微生区区私意,何敢有劳皇天犒赏?若皇天果然嘉我,其余尽皆勿论,但令我母子重新相见,此恩德于小子而言,便堪称至高无上了!”

女巫笑笑,欲言复又忍之。终淡淡曰:

“至那相见处,不觅自然相见。此时天欲嘉汝,此意又安可拂?休要客套了,快快前来领赐罢。”

言毕喇叭袖口一挥,一团五彩之光自袖中出,周身皆半隐于丝带般青电掩映下,遂以执蓬之手轻示之。我一看,亦只算是些寻常物品,多半乃是瓜果甜椒之属。不过话虽如此,此等物品确又乃是目下所需要的了;尤其是,我实已回忆不起,这漫长时间来,自家究竟是如何在解决这“吃喝”二字。于是当下打发了馋瘾,遂更不再说许多,只是道了声扰,便拈了块大瓜,狼吞虎咽地猛嚼起来。瓜一入口,饥渴全消,遍体清凉,却觉头顶上顿时又若那日在海下般冒起了一团冠状的火焰,想来倒真是体内之火立时被如此这般地清除出了罢。吃了好几块瓜,又吃了几枚果子及甜椒,酣美之感,自不待言。女巫抬眼瞥我,血唇含笑,丹脸生春,却原来倒真真算是个美人胚子。我怕不觉之间生那意马心猿,赶紧低垂了头。不知女巫是否瞧科,忽开言道:

“童郎沿途艰苦,今既至此,何妨释怀放松放松。前行自当经那富贵温柔去处,小巫仅此言告而已。此时却当沐浴除尘,已而尚有美酒玉食飨之。”

言讫更不问我意愿如何,举手以枯蓬将天一指,自己先已隐去了,我却早已独自一人置身毡庐之内。见其内已备陶瓮及种种浴具,瓮内温水净澄,心下先自欢喜。掩了庐帷,当场宽解衣衫,入得水内。既入之,当时便感觉奇异得紧。原来此哪是什么陶瓮与清水,纯粹便是一只巨大的碧玉杯,杯中满盛清冽美酒,波光盈盈,浓香扑鼻。以手划试,畅爽之感,生平闻所未闻。次则渐觉杯下微火升起,杯中玉液不冷不热,而馥郁芳冽之气与那柔爽舒适之感,越发透彻深心。更可异者,在这洗浴之下,其液不仅不污,反而愈见清澈洁净。于是我快快活活陶乐于此中,一时似有沐于仙山阆泉之感。不知不觉便象是沉醉了。微醺之间,如坐盛宴之上,华灯美酒,异味珍馐,恍恍然层层叠叠置于面前,使人若入《天方夜谭》之境。其时我已不拘客套,放怀狂饮大嚼,居然不唯口胃越吃越好,就连方才已有几分之醉感,至此亦反而消退了。觉察此异,心中且惊且喜,一发抖擞精神痛饮那难得逢遇的琼浆玉液。忽闻虚无飘渺中女巫之声笑言道:

“童郎今为不醉酒仙矣!不知其余道行且是如何,——可否一试?”

我仗酒心雄,更不多虑,一叠声叫道:

“妙哉妙哉!但有什么去处,只管让俺去好了!”

女巫不再说甚,悄然隐退了。这厢却突觉杯底之火漫进杯来,杯口亦猛地合拢,形似炼丹鼎炉。由是大火扑燎我身,烈烈扬扬绕我升腾,火鸦飘舞,噬目入鼻。所异者,虽有刺烫之感,却终非是不可忍耐。旋即又觉鼎炉摇撼起来,将我在其内滚来滚去,如玩狮龙。如此则却将我幼时未竟顽心勾起,感觉特有趣且特刺激,遂格格大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所憾者稍感气闷,尤其是这眼被烟火熏得泪花花的。方悟何以当初孙大圣在老君八卦炉中会被炼做一双金睛火眼,只闻得这鼎炉一声巨响,炉顶早已崩裂而开,一股浩大气流,立时将我冲起,恍惚瞥见这炉身金光闪耀,自家却早挟带着蓝雾红星,冲破毡庐,忽喇喇射向高天去了。

才入高天,便觉清冷异常。触景生情,一面乘风而去,一面吟“高处不胜寒”句,倒觉其趣盎然。沿途但见日星幽幽闪烁,白虹贯穿天际,青鸟翔舞碧霄,境界似曾相识。正念及莫不又将去那得剑魂之处或干脆真个去到南天门内罢,却见队队带翅天使环列云间,尽皆美妙少女与那天真可爱童儿,个个粉脸含笑,玉体生春。见我至,纷纷抖擞羽翅婆娑起舞,如腾鸽阵,如翔鹤群。复有轻曼乐曲似自天穹极顶舒缓飘至,闻之使人心魂若受神灵抚慰,顿生肃穆庄严旷远高尚宗教情怀。舞乐之中,万千五彩缤纷花瓣自空而降,飞飞扬扬,浑若瑞雪琼玉;兼伴以近旁舞者竞相向我发来问候之声,景况堪称无比热闹且又无限温馨。所奇异者,无论仙女仙童,所言皆乃汉语,因而我与之听答全然不存任何障碍。不知怎的,我认定我母,或至少说来是婆罢,该就是在这儿的了。于是此时我逢人便问,有没有人看见过如此这般两位老人家。众天使皆微笑摇头。亦有少数人似言曾经听说过我母与我婆姓名,然而却终又皆是语焉不详。

穿越这浩大欢迎队伍,至另一相对清静所在。此地依旧群仙毕集,欢歌笑语之声不断,但毋论其男女仙人,甚至于连那仙童在内,却尽皆有了些所谓智者般的气象,如同昔年自家在西方文艺复兴诸巨匠伟构中人物面上所常见。而仿佛此处仙人多无暇顾我,凡三五成群地皆在那厢说说笑笑,有些还在争辩那“存在”、“虚无”等永恒话题。我见人家这样,也不便去打搅人家,只是在此间逛来逛去;而心中却又不甘,仍想要寻个机会,打探打探欲要打探的消息。

忽透过人丛,见一旁烟云缭绕之处,远远有两个长裙女子正在相挽着旋旋而舞,且一面旋舞着,一面还象是在朝着这厢顾盼。见其虽是西人穿扮,而身形情貌,则颇似昔日听雨江村中那两位我断已不敢想象的人儿,由此心中惊异万分。注目相视,则眼前却总是出现另一个肉感十足的裸女,逼人地将这视线抢去了。拿出勇力抑制自家,裸女终隐退而去;然则那二女却倏忽翻作镜象,一而二,二而四,乃至无穷……恰在骇然之际,一苍鹰盘旋飞至,总在我顶徘徊。下方又有一麻黑之犬从侧旁走出,很是友好地围着我足嗅来嗅去,模样使我联想起爱犬黑狮,却更使我回想起那次在荒凉雪域中引路的狼。正恍恍然不知其所以,一道倩影轻轻盈盈飘至,一看,却是一个素衣的东方女子,粉面若桃,黑发飘逸,尽管穿扮简朴,容颜气质倒在燕、虹之间,径自来到了这跟前。至亦不作一言,神态示意要我随她去。我点头讪笑,便依其而行;其一边在前带路,一边老是脉脉含情地回头看我,但却始终未曾开口说话。

来到一个沙石坛座前,有一异服黄须老者端坐其上,周围仙女仙童环侍,方才所隐见之裸女亦侍于其侧,而且侧旁还蹲伏着一只灵光闪烁的神猫。那猫模样身架、意态神情无一不类前时我几次所见,唯形容略小,且因隐罩于灵光之中,毛色却看不分明。彼一见我,则目中示露相知般稔熟神气;拳拳念眷之感,殊是使人意颤心热。但显然因受制于人,近前相亲,已是不能够了,所以也只唯有无声微叫,凝神看我而已。

老者示意让我坐于客座。我见老者形象竟与先前女巫颇具相似之处,心中且异且骇,兼是困惑不安。老者却落落大方地对我谈笑风生,只可惜唯独其所言非是华语,即使参以神情手势,亦只能对其意略知一二。不过幸喜那裸女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因而也就权且作了老者翻译。据裸女道,此便乃是西牛贺洲天堂一隅,老者合当主此一方道德伦理事宜。又说,虽是有种种观念差异了,然则我的整个行径,终是使他们嘉可,因此既然今日我来到了这儿,他们也就对我表示热烈欢迎。我忽然想到那难解的一点,道:

“小子不懂,为何自家身为东方之人,因天涯寻母之故游历四海,所遇神祗,却并无我东方那些自幼便熟知的?”

听女翻译之后,老者莫测高深地耸肩笑笑,然后说出几句话来。于是女又笑道:

“那恐怕是你太了解他们,他们也就不神圣了吧。你虽从小信奉你们东方的做人观念,还以汉民族的‘传统文士’自居,其实你恐怕不知,以你那极强的独立意志,倒颇同于我们西方的人格标准。所以我们也就倒是对你有了兴趣。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想想这话好象也并非是没有道理,沉吟着不再说什么。老者又通过此女同我交谈了几句,大抵也只是问了问我一路的行踪。我刚想要请教他,我到底需要怎样,才能够找到我母,他却忽然转身对此女微笑着说上了两句,女之面顿时变得红通通的,头也低垂下了。我要女将老者之语翻译给我听,女却掩面不作一言。老者哈哈大笑,站立起身,将袍袖一挥,周遭一切物事连同其自身统统皆不见了,唯余裸女一人,伴我在一荒台之上。女亦不再羞惭,以色目火辣辣视我,肉身便扭扭颤颤做出了千百般逗挑之态,尤以其风流之穴布阵作法,放发出了其势足以遮天蔽日之阴森暗光。末后便直言要与我交合。扪心而言,身为男子,且是久旷荒野,雄性如何不是如浪高涨,因而一时似真真有些动心。但为人数十年,又历过了恁多之事,这心下却又如何不掂量掂量。于是努力平抑住自家,朗声言道:

“卿为神界之女,想必所为亦当光明磊落。余者暂且休言,只先请给小子一个实话:我母究竟是在何处,而且小子此行究竟又能得见她否?”

女姿仪稍趋稳重,正色直言道:

“俱是坦荡诚信之人,隐瞒欺诈亦非我愿。实言相告罢:汝之母今在一处过得颇好,但汝要想见她,却非是轻而易举。……”

我急急插言:“但知在何处,难易于我实无区别……”

女微叹而接口道:“知汝心诚。但事有亘常变通,似也不必拘于一理。汝试想,汝母安好,汝即令未能与之相见,彼亦照样安好;而汝要在此情势之下硬要见之,则需付出超常代价。若是汝通此权变哩,此处既有天国快乐令汝安享,汝之母在那个所在仍幸福安康如故。——此事小神敢以其神格担保。汝既然自许达者,个中利弊得失,想来已乃不言自明,汝可细细思之。”

心知情势至此不过已是要我作一选择,忽念及幼年初醒人事时暗暗所作之愿,即:只要我母健康长寿,母子们得以永相厮守,我即使长为苦行僧人,亦心甘情愿。——既念至此,遂朗朗笑道:

“小子已知神女欲要我权衡利害,作一抉择。不若干脆就将那两种情形明摆在那儿,待我看看罢。该怎样做,自信未必犹疑不决!”

女微笑颔首,一手抚遮其如玉酥胸,一手便轻轻地朝这面前挥拂了一下。我眼前顿时分显两条岔路,一路穿越烈火熊熊油光石坝,前程亦云遮雾障,凶吉未卜;一路却通向一处花团锦簇之所在,漫目祥光隐隐,飘渺霭气中,此女千娇百媚地依依守候在那厢,对我温柔招手。见状我更不迟疑,一咬牙,当即来至烧得油烟吱吱袅袅的光石坝前,便要闯入火海之中。女在那厢高叫:

“过了也未敢保见;来此却照样两全其美。君可再思!”

闻言我更有何顾,再不多言多语,双手抱头,径直冲入火中。觉逼人灼烫铺天卷地而至。剧烈烧伤痛楚,平生实未料想。心思唯有冲过此关方罢,舍死忘命,奋勇向前。此时不光周身上下奇痛难忍,脚下也觉踏在烙锅之上,稍稍停待片刻,连脚似乎都要粘化了。强耐苦痛,唇牙几乎咬碎。情急之中,忘乎所以拔出棍杖一阵乱挥,亦不知究竟能否起点作用。孰料事情偏偏有恁古怪:这一挥舞,只见群群火鸦纷纷向后,焰焰火海,立时辟出一条阔约八尺之路,清凉微风,亦更扑面而来,令人心神略爽。迷离间似闻女声在哪厢惋叹,倏尔只见先前那似曾相识之猫喵呜喵呜叫着又不知自何而至,至则已更大若虎豹,叼起我来,没命朝前飞奔,须臾之间,径自冲出火海。而此时我在骤然变幻的情景中,回血填心,一时竟已呛咳着晕阙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恹恹地醒转过来。想起前事,扭头张望。见大猫不知怎的又不见了,己身则大劈着四肢,仰面朝天地独自卧于荒山之上。回顾周遭,棍杖尚在,神刀却没了。欲检验一下自家已被烧成何样,看了看,却惊喜得当即跳将起来。原来上上下下居然健全如初,新新鲜鲜若剥壳熟卵;躺卧之处,却脱落老大一堆焦糊痂疤在那儿,使人不由自主回想起昔年乡中大病后重新挣扎起时情形,又小似从柴火灶坑内方扒食罢烤红薯焉……见四下群峰犹如剑戟排列,而天色早已黑暗下来了,心中回味着所历之事,不唯不惧,反倒充满了豪壮之感。忽见夕光返照之处,山巅舞弄金红大蟒,余者一片死黑,我却巨人般兀立于群山巅顶,手执粗壮火炬,肩背上亦燃着几束火苗,正在那厢对着暗蓝长空,雄纠纠气昂昂地。见此幻象,心气愈壮,不觉直声猛喝:“燃烧吧,圣火!”其声荡激天地,在那幽冥之中久久回旋。正念及实事,心想还是权且睡这一夜,待天明后再寻路前行,忽闻夜空中传来呱呱叫声。抬头一看,却见一只大鹰盘旋飞至。至则亦始终盘旋于我头顶之上,若有意于我,或者说亦象是让我留心于它。此时我却真真是疲困已极了;再说,方经过了那般凶险之境,如此这般一点小小状况,何又能够吸引我过多心思。因此我也就只是觑了那鹰一眼,便倒头睡下,而且头一着地,立刻便呼呼地沉睡过去了。

不知怎的却又回到了沙漠里。依旧是漫目荒旱,一派枯黄。我踏着浮沙且行且歇了一阵,见前方一带似有干涸河床遗址,沙土也好象有那么一点儿滋润之感,心头一动,便朝着那方走了过去。

远远地便见到了一片令人兴奋的绿色。细看那确乎象是一片水草地,青青碧碧,云影依稀。满心欢喜,足下平添生力,立即加劲朝那厢奔走。殊不知这人走,它却倒又象是在向后退一般,总也到不了跟前。由是心下狐疑,暗想该莫又是海市蜃楼罢,恰在这时,早先与狮相斗前所见那一大一小两羊却倏忽出现在眼前百步开外之处,仍是彼此顾顾盼盼,不时踏蹄抵角跳跃撒欢。见此我心复又感动不已,心想此时反正没事,不若跟着它们看个究竟去罢,于是也就稍稍保持着一点距离,跟在了两羊后面。这样走了一会儿,两羊突然消失了,迎面却见一只巨大石羊矗立在近前岗坡上。见这不知是何时留下的一尊绵羊雕塑,造型简朴优美,手法古拙别致,一时回想起自家的职业来,不觉满怀兴味地围绕着这雕塑细细观赏。正看得入门入道哩,却见那羊恍恍然似乎变作真的了,绵毛软细蜷曲,呼吸匀停有致,而最可异者,娇小美丽的羊头上,还绾系了一方发丝般莹滑的粟色纱巾,形容直同于人间一温婉可人少妇。不仅如此,抬头看它时,似还清清楚楚可见其脸侧有一只丽人俊目;那目清澈照我,神色亲切柔媚且似略含哀怨,以及种种难于话语描述仅可印于心魂细微情态。见状这心中的骇异震颤,真正非是语言可以形容!尤其是,那人目的形色神态,也不知勾起了我心头的哪股念想,直是牵肝挂肠,移神撼骨。正在凝神回想此与何人何事相关,闻得有声幽幽叹息道:“怎就未想到我呢?”如是者三。情急无奈之下,遂高声叫问:“是何仙子,可否现身明示小生则个?”一问,孰料这情景又变了,不光是显灵之羊消逝了,连同那石羊雕塑和周遭润泽环境也都消逝了,于是依旧荒沙漫漫,触目惊心。天风中却有他声嘻嘻笑着传来,道:“谁叫你刚才不走这路走那路哩?”……

悔憾中大叫一声觉来,却是南柯一梦。拭目环顾,唯见剑岭森黑,星月依稀。忽地先前盘旋于头顶之巨鹰挟大风降至跟前,至则驯顺伏地,啄中咯咯发声,情态似要让我乘坐其背。我心大喜,一面口中称谢上天,一面当即蹦将起来,携物跨坐于此鹰阔大颈背。鹰立时展翅腾飞,冲天而起。我只觉耳间飚风厉响,四下暗寂山岭堕物般离我而去;少焉回首一望,却见自家大影仗剑立于黑月之上,不言不动,亦似一尊雕塑安放那厢。见这高天里寒光拂照,烟云缭绕,大气磅礴景象,既往虽在梦中亦断然不能推想,因而雄豪之志又起,猛可忆及人间某伟人言辞,遂长歌高咏道:“鲲鹏展翅、九万里……”实是其乐颠颠,忘乎所以。如此逍遥云外有顷,念及自家之事,道是这地球上多处皆觅过了,怕真该再去星月之上觅觅罢?于是命大鹰快快飞离地球。大鹰却倒真个听得懂这话,当下鼓足力气,奋冲九霄。待已到得难胜其寒之处,鹰忽清晰作人语,道:

“前行已非小鹰力所能及了,吾兄好自为之。”

惊讶之中,我突然想到此鹰为谁,当即作礼逊谢,道:

“原来却是仁兄。怪道却更有何人,会在此关键时刻,前来救急。仁兄一向可好?不觉别来已及一载矣!小弟已遍觅凡步可及之处,竟了无结果。此时亦别无他法,唯请仁兄看在小弟寻母心切份上,仍勉力相帮罢。”

鹰友道:“非是小弟不愿尽力,实是道行已至此了。”想了想,在云霄内停将下来,放下我,抖动毛羽,现了人身,口里发出一声厉啸,须臾间只见万千鹞鹰蜂拥而至。其安抚众鹰毕,却再转向我,笑道:

“尚有一法。兄休要惊疑,只管把眼闭了,不待这身停住,再莫将眼睁开。——兄请闭眼。”

至此我更有何选择,当下便依了他。方要闭眼,鹰友却又欲言又忍片刻,终开口说道:

“其实吾兄何必定要设想高堂在那天外。常言也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兄何妨再细想想一些从前稔熟之处,看是否更有意外所得。”

我叹道:“凡我念及处,何须更言?只我想我婆乃是虔诚教徒,多半已登天国了。在世时老母女们已约归西后相聚,因此想来婆大概也会将我母叫做一路罢。”

鹰友笑而沉吟,迟疑言了半句:“吾有族妹亦皈依天主……”却不再言下去,转口笑道:

“全看吾兄自家罢。凡吾兄心愿,吾但有一分薄力,决不只使半分。”

于是不再说啥,示意让我将眼闭好。我方从之,只觉众鹰环绕于我,尽皆扇翅舞动起来,一时狂风大作,将我旋旋举向高空。继而众鹰呱呱乱叫,舞翅愈烈,我身渐渐便愈腾愈高。至一处,只觉有股无可抗拒之力,猛地将我吸入一巨大空筒内。此筒若滚轮般转动,我不便食言开眼,也不知筒内是何模样了,只感觉此身如若乘了飞船火箭,直射太虚。不多时运射与旋转之感却同时停顿下来。我睁开眼,见到得一处所在,天气昏黑迷茫,四下阒无声息,浑沌中隐见一高大石碑,上书硕大无朋三古篆:“天尽头”。疑是花眼,反复拭目再看,则果不其然。恰在怔怔地浮想连翩哩,那碑却逐渐变得瘦削柳秀了,次后干脆化作一大琴,便径自铮铮地发出声来。这声果真堪称天籁,曰有声我耳似闻非闻,曰无声则却又悠悠扬扬荡激我心。在这无声胜似有声的玄妙之境中,不知怎的我身便飘飘浮浮地转将起来,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复制成了无数个,乃至于使我已分不清究竟其中谁是本我。久之却又便渐渐以倍数递减,终归于一。我正感觉有趣,倏忽日星明灭,天穹复又运转,且越来越烈,临后猛然闻得哗啦啦一声,我却象是随着一物塌下,先是在真空中快速坠落,入绵状大气层后,则飘飘荡荡,了无定止。顺次乃见地表那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与北俱芦洲四大陆,若浮冰水藻般游移于一泓蓝波之间。想想已忘记此行是否究竟去过那东胜神洲了;暗忖那洲好象是有座花果仙山,山中还有水帘洞和美猴王,便盘算是否再需到那儿去走上一遭,也请那听说功德圆满之后赋闲在家的大圣帮助帮助。转而又思山东老家就离那蓬莱仙岛不远,该莫母亲或是在父亲的邀约下,已一块儿去那里了罢?还在左思右想犹豫着哩,此身却徐徐降落到了一个地势上。看看这恰是久已闻说而尚未实臻其境的某所谓“天坑地缝”;而其时自家模样虽不得而知,却只觉得精神旺健、气血丰盈,如同仍在三二十岁之上。于是心中欢畅且复自信异常,整顿行装,即时便又上路。

走便在走了,可怪却始终沿着这大坑之顶转着圈儿,再不得离开。心内疑惑迷糊,见坑下有股大水朝着地中奔流,忽然回想起幼时多次闻母亲说过“世间无水不朝东”这话,自觉开窍,也不顾别的了,当时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恍里惚兮地随水而去。

亦说不清在暗黑水域间倒是飘流了多久,最后只觉眼前一亮,又再次回到了地面之上。这却是片干干净净的水滨沙岸,一抹秋水淡淡荡荡,霭意稀微,诚谓“涵虚浑太清”者。唯不觉这水是江是河,是湖是海;隔水景物亦飘飘渺渺,似是而非。只觉得这是个歇息的好所在,同时也感觉得自家是累了,遂放下行头,静静地坐在了这净白沙岸上。

落坐之初,心头还颇明白,老是在想着待会把气歇足了,又该是朝着哪儿走才是。渐渐地这心田里便有了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也说不清是乐是喜,是醺是醉,总之极其欢慰,如儿时逢盛大庆典一般。恰陶然于个中不知所以,见那水云深处,天光和煦的地方,悠悠然浮现了一座小小的岛子。那岛子的形态我看上去极眼熟,一时却又分不清到底是在醒时或梦中所见。这倒也罢了,令我骇异痴迷的是,不一会儿,那虚空中灵光耀眼之处,竟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我母的身影!——不仅如此,还毋容置疑地看清,母亲正带着那种使我梦魂难忘的慈祥亲切微笑,频频地对我挥动着手。待我拭目细看,眼前景象却又改变了,不过分明亦非常熟悉:夕阳灿烂的长江滩头,远远可见我重庆山城边郊之影;近处芦草萋萋,沙岸莹洁。而那江湾僻静处,神鬼可到唯独人却难到的所在,仍摇摇曵曵地泊着那只小小的木板船儿。

见此船儿,这心中的惊撼,真正堪称无以复加!我顿时晃晃悠悠地站将起来,勉力摒住业已开始的急促抽喘,于是摸摸索索地朝着那船儿走了过去。

纪元2004年

江南蜕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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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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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喜欢先生深沉老练的文字,期待继续:))

文章评论共[1]个
江南达者-评论

感谢。有什么,自当奉上……at:2006年08月24日 下午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