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黑龙江省讷河县。
尽管脚踝疼痛,饭后还是坚持出发,出讷河宾馆向南,有一个路标,三条路:至龙河四十一公里,至拉哈三十八公里,至莫旗二十六公里,西南的拉哈镇是讷河县第二个繁华的镇子,我已经走过,东北的龙河乡和西面的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虽然没有去过,这次也不想走。我向东面的德都县方向进发。
街头许多地方粘贴着“齐齐哈尔市各行各业职业道德规范”,共分十类,我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有畜牧局、征费稽查所和环保局等单位,垃圾场也离城市很近。
向右转,向南过一桥,看到“146”里程碑,算是上路了。路旁有县建材公司、公路管理站等单位,墙上面有“开展经常性文明单位创建活动”、“严禁在公路上摆摊设床”、“种畜场出售各种鸡雏”等标语。岔路很多,但主要主干线公路还是明显的,两边是无尽的草原,象一张巨大的地毯,无边无际是枯黄的景象,偶有路通往草原上的土屋,象渡桥通向江心的小岛,三个月之后该是何等的无穷碧啊,那时我却未必有时间再来。
讷河大桥于一九七o年十月一日竣工,桥头是伟人的题字“人民万岁毛泽东”,讷河的全称是讷谟尔河,清朝时也叫讷默尔河、讷穆尔河,是嫩江左岸较大支流之一,发源于小兴安岭双龙泉附近,自东南向西北流,经讷谟尔山口后折向西流,流经北安市、德都县、克山县,在讷河县汇入嫩江。河宽三、四十米,丰水期水面达四百至三千米,水深四、五米,流速每秒零点九至一点二米,平均封河日期十一月六日,开河日期四月十八日,最大冰后一点七六米,载重数十吨的大卡车可以轻易地行驶,现在正是冰冻之时。
142公里有一幅招贴画,白衣交通警察在城市楼房的背景前向你敬礼,“祝您一路平安!”路标指示:至拉哈三十二公里,至全胜四公里,我选择全胜方向。公路建材商店的狗狂吠了很长一阵,想来这条路的行人不是很多,有些吴牛喘月的光景。
6公里的里程碑白光光刺目,喜鹊在树上喳喳不停地叫,也验证了我的推测,车如果经常走,带起的泥土早就把里程碑盖满灰尘了,喜鹊也不会呆在车水马龙、噪音严重的地方。起点0公里应在讷河县了,此前与另一条公路重复,所以没单独立里程碑。
草原上出现许多割草的农民,马车停在一边,用镰刀割出一堆堆草码在身后,准备拉回去当柴烧,牛在悠然地咀嚼,不时转头随意地看着什么。
8公里变成了庄稼,用一道道田塍分开,应是稻田了。9又1/2公里进入了全胜乡境内。
10公里又是一个较大的路口,至克山县一百一十五公里,至依安县六十九公里。其中更有很多乡村可通,依安方向是:一公里至民和村、七公里至长发乡、十二公里至丰收二队、十五公里至中和村、十七公里至平安八队、二十一公里至同心乡、二十五公里至满丰村,三十公里至通南乡,经公安便到达依安境内,但我选择了去克山。
走了一里路就到了全胜乡政府驻地,牌子上仍旧写着“全胜人民公社”。出了乡村,路旁裸露出黑油油的土壤。
过一九八二年七月一日竣工的前进桥,12公里就到了前进。墙上仍不乏宣传口号:“有文化的都来教,没文化的都来学”等,在电影中知道,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中,中国共[chan*]党就娴熟地运用了在墙上刷标语宣传革命思想的方法,现在某些组织或个别领导,把别的优良作风或许丢了,但这种不触及思想深处的形式主义的东西,却代代相传,当成落实上级指示最好的实证。
村中大部分是土房,院子皆不太象样,垡子几乎没有整齐的,全是豁牙露齿。农村人如果自家残破,往往也看不惯别人家的墙好,总会找机会破坏才心理平衡,而且这种阿q的毛病极具传染性,所以古代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提出的最有影响力的口号一般都是“等贵贱,均贫富”,这种思想虽然容易迅速招集人马,但破坏力强,却不具建设性,失败是难免的。农民普遍认为偷别人的财产是可耻,但穷人破坏别人的东西则是勇敢的行为。典型的如明末张献忠,一路杀一路烧,最后什么也剩不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之前实行的一大二公的“大锅饭”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毛泽东感叹“天灾人祸”的“祸”就是指此而言。很多农民有能力致富,却无本事防范村民的“等贵贱,均贫富”行为,只能以和光同尘为合群之不二法门,一起受穷。
散放的鸡、鸭、鹅等,或一饮一啄,或摇摇摆摆,或昂首挺胸。有人骑自行车路过,若得一条狗狂追不舍,骑车人回头用一只脚去踢,把狗激得更怒,不知从哪里闻声又窜出另一条狗声援,骑车人只能逃走,我心头有些紧张,还好,狗并没有迁怒于我。
14公里至东风,墙上标语内容另是一种,“保卫祖国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随时准备参军参战”、“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天天防火,夜夜防盗”等。用纸箱拆下纸壳写上“广告售优质干粉条”挂在树上就是生意开张了,也不用哪个部门批准,农村中经营就是如此原始和简单。走过东风桥意味着出了村子。
17公里过庆福村,黑尾白肚的喜鹊在树上喜歌唱得正欢,喜鹊不被人猎杀,名字的作用甚大,谁愿意跟“喜”事过不去啊。村中住房窗户上镶玻璃的不多,有些就用塑料布一钉就将就了。标语有些错字,有些连句子意思都相反,“志富千日功,火烧一日穷”,“大风天不烧火,教育小孩玩火”。“志富”当为“致富”之误,“教育小孩玩火”就是教唆犯罪吗,应是“教育小孩不玩火”才对。
涵洞是公路上所在皆有的,用来通水。这一带村庄密集,村连着村,人接着人,连找个方便的地方都很难。即使这么多人,开拖拉机超越过去的人都要回头吃惊地打量我几眼,因为我的着装本应是他们认识的人,可他们却不熟悉我,去跟伙伴们私语了,就让他们以为我是新来的却永远得不到证实好了。
19公里有个大烟囱上写着“讷河遍地砖厂”,这个厂名很别致,别致就在于它故意要人们曲解,从而记住厂名。
20公里鲁民村山东头屯,顾名思义,这是闯关东的“山东棒子”最早定居形成的村落,黑龙江大部分人的祖籍都在山东,当年,清代无数山东好汉“肩负行李,手持木棒,用以过岭作杖,且资捍卫”,为了生计,“往往膏虎狼之吻,坠严谷丧生”,刚开始属于违法行为,只能隐匿开荒,或跑腿经商,或受雇土人。后来雍正朝政策放宽,允许出关,但“种地之民人,不准带领妻子前往”,嘉庆朝也是这样,“嗣后民人出入,除只身前往贸易,佣工,就食贫民,仍令呈明地方官给票,到关查验放行,造册报关外,其携眷出口之户,概行禁止。”不过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只要看今天村子比较繁荣就是明证。
村中有塑料大棚,有一定数量的红砖房,有卖各种东西的地摊。正当中午,小学生放学,黑压压满路都是小脑袋瓜儿,胆子还不小,其中一个冲我嚷:“干嘛去,当兵的?”我行路的姿势太军人化了,另一个骑车的人也说:“看你戴国徽,是什么警儿吧?”有意思,我总被别人看作象什么我根本不是的那种身份的人。我背着手,有人说我是大干部;我举步向前进,有人说我是军人;我与别人交谈,说我是教师;我剃光头发,有人当我是逃犯……
学校外边的路旁堆满了农家肥的粪堆,我上小学时每当寒假也都有积肥的任务,一年级一百斤,二年级二百斤,三年级三百斤,四年级四百斤,五年级五百斤,一小浅土篮是三十斤,一大深土篮是五十斤,一小推车是五百斤。那时我们经常是合作,谁家养猪冬天总有学生去刨粪,几个人用小推车拉,得到一张或几张学校印的写着重量的“积肥票”,开学交给班主任,完不成挨批评,超额受表扬,寒假的学校院内堆满了粪肥,值班的老师主要职责就是看护粪肥不被偷走。
21公里进入平原地区,高空的鸟只看见一个黑点儿,地上两头牛在亲切地用彼此的角互相搔痒,杨树还没有长叶子,羊群在吃遍地的枯草,自然界群居的动物往往以弱者居多,人大概也一样。我在学生时代,在去图书馆、买饭、洗澡、逛街等事情上,有同行者固然好,没有时也不等不找,自己一个人该去就去,所以给人留下强者形象。如今一个人独行数百上千里路,更是让人当做强者。
不时有载人的拖拉机过去,遇见我,车上的人又增加了谈资,但也谈不出太多的什么东西。认识我的人谁也预想不到我在何处,看到我的人谁也猜测不出我来自何方。
24公里路边是坟地,没烧尽的烧纸被风刮得四处乱飞,远处一排排瘦骨伶仃的树木,所埋的应是附近平房村的人。
天上云如飘絮,大地则是一片片银色,象天上的云停泊于此。
27公里进入讷南镇,路两边都是砖房,院墙也是砖的,与所经过的村子差距明显。但标语的年头却太久远了,如“计划生育好”、“实行计划生育”、“毛主[xi]的革命路线深入人心”、“继承毛主[xi]的遗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等。
镇内有黑龙江省卫星运河讷南管理站。
28公里为镇中心,有正规的集贸市场,市场前有路标:至克山九十五公里,至克山农场三十公里。并详细标着沿途经过的站点,农场方向五公里至光辉大队,七公里至六队,十三公里至联盟,十五公里至巨和五队,二十公里至一营,二十七公里至十七连,三十一公里至克山农场。但我选择的是另一条去县城的路。黑龙江省以营、连等军事单位番号为地名,是十万官兵、百万知青开发北大荒的纪念,一九五二年毛泽东主[xi]发布《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批准三十一个师转为建设师,其中参加农业生产建设的十五个师就主要分布于黑龙江、新疆等省区。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由毛主[xi]批示,建立了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直至一九七六年宣布撤消,但形成了一营、十七连等地名。
来了一辆车,上车的旅客几乎要挤破脑袋,当初我选择步行,一小半儿也有忍受不了挤车的因素。
29公里过一九七七年建的讷南淀粉厂。
忽然起风了,嗖嗖的透着怪异,举步有些困难。右侧有一道坝样的建筑,应该是运河的渠道。路上又见不到人影,荒野充斥着似恐怖又似冷落的气息,不是来自动物或植物,也没有绿林豪客,只能来自内心,来自四周的空寂和单调。尤其刚才一大镇子的人,沸反盈天,忽然之间又只剩我一个,没有任何可交流的对象。总还象身后有小四轮的突突声或汽车爬坡的马达轰鸣声音,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晴天变成了阴天,越来越黑,虽还不到黑天的时候,却开始盼望有可以投宿的地方。
34公里到兴业五队,每个岔路的路口都有“公路控制线”的醒目红字。
终于看到牧羊人挥鞭驱赶羊群回村了,想起了《原野牧歌》中的歌词:“有个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草原上,轻轻哼着原野牧歌看护着牛和羊。年青人啊,我想问一问,可否让我可否让我诉说衷肠?年青人啊,希望我能够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看护牛和羊。”桥下的小河已经在冰层之上有一些溶化的流水了,潺潺而流。我没有和年青人诉说衷肠,听着水声哗哗,已感到春天的脚步了。
有了住房,墙上刷着“搞好县乡换届选举工作”、“人民代表为人民”等,过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竣工的安仁桥。有住房,但人烟稀少,甚至一座一九七一年建的红砖房都已荒芜无人了,只有墙上写着“九井公社九井大队”,说明这儿当初是集体财产。过九井小学,也没有学生出入。
43公里进入九井乡政府驻地,政府居然有一座大楼,去问,招待所只有十张床,都住满了。所长介绍我去综合厂招待所,他估计也住满了,过去一看,也是十张床,确实也住满了。九井管辖十二个行政村,人口三万六千,住满也属正常。我没有了办法,请值班的更夫帮助想一想办法,他先是让我找对口部门想办法,我说没有公事,不去麻烦。其实我根本不认识齐齐哈尔地区同行的人。
我记得在讷河县客运站看到,好象从九井五公里至红太阳,七公里至三合,然后进入克山,但更夫不知道路途,只知必须从北兴倒车,我没有说自己要步行,但面对三不知的情况,也实在不能贸然继续走了。
我与更夫唠着家常,他很心疼,五个安徽人来卖东西,一人一天要喝五暖壶开水,电水壶钉架儿(东北方言:持续不断的意思)烧,费了好多电啊!乡里其他几家旅店就是因为燃料太贵而亏本,都歇业不经营了,只剩这一家,也是靠电褥子取暖,最大成本就是电。我想安徽人到如此之偏远做生意,应是历史上徽商风气的延续。
忽然停了电,早有准备的更夫点起蜡烛,没了电,一些放假的工人过来打电话消磨时光,没电取暖,我睡不了觉;九点多来了电,有人过来看电视,我仍然无法睡觉。因为没了房间,我住更夫值班的办公室,所谓“床”,就是把两张办公桌并上铺一张电热毯,他们在这里看电视,占用了桌子即我的“床”,直到夜阑人静,才轮到我睡觉。
我不是美国西部牛仔“独自在荒山野林里打猎,到处遨游,对自己的轻松欢快感到惊讶,黄昏时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点一把火,烧烤着新打来的野味,在拾来的树叶上我睡着了,我的狗和枪在我身旁。”我面对的不是吃人的野兽或拿枪的强盗,只是善良而好奇的人们,但不妨碍我对惠特曼的诗歌中有的地方产生共鸣:
“我知道我结实而健康,宇宙间从四处汇集拢来的事物,在不断朝着我流过来,一切都是写给我看的,我必须理解其含义。
我知道我是不死的,我知道我所遵循的轨道不是木匠的圆规所能包含的,我知道我不会像一个孩子在夜间点燃的一支火棍所画出的花体字那样转瞬消失。
我知道我是庄严的,我不去耗费精神为自己申辩,或求得人们的理解,我懂得基本规律是不需要申辩的,我就照我自己这样存在已足矣,如果世界上没有别人意识到此,我没有异议,如果人人都意识到了,我也没有异议。
有一个世界是意识到了的,而且对我说来也最博大,那就是我自己,不论我是否今天就能得到应得的报酬,还是要再等万年和千万年,我现在就可以愉快地接受一切,也可以愉快地继续等候。
我的立足点是与花岗岩接榫的,我嗤笑你所谓的消亡,我懂得时间有多宽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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