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季节，雨总是下过不停。清明前后基本上是连绵阴雨，至多在期间阴晴半天。就像孩子拉尿，拉着拉着，突然把小雀雀提住，然后又松开，哗啦撒下一堆，毫无规则。这雨也一样没了规则，说它停了吧，又下了起来，你说它要下个不停吧，又偶尔收住了雨脚，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小时候，慈母经常对我讲：“人穷失口齿，天干失阴阳。”因为我内向胆小，从没深向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读了多年书后，才有了闲心逐音记起，领会其意。从中体悟出做母亲的对自己能力的自卑，对生活状况的不满和无奈。这些年，我感觉最切的是我的四季老是阴阳失调，生命里阴总是那样浓郁，就像母亲苦涩的一生。

又一次来到被亲人拾辍整洁的母亲坟前，和着纷纷时雨，脑海里浮现起母亲一幕幕沧桑悲苦剧。母亲慈善一生，在村里，叔伯婶娘都流着泪说她苦如黄莲，善如菩萨。她为别人着想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善了一辈子。她沾不得别人半点便宜，受不得别人半点情义，心里想着的总是不能亏待人家，为了这，不管亏了自己多少也心甘情愿。在城里仅仅几个月时间，邻里都念念不忘她的待人热心快肠，她的礼貌友善。一位老教师噙着泪对我说：“多好的一个老人啊，好人不该多磨难的。”

可是，和善的母亲一生未曾交上好运。

七岁丧母，父亲参加红军第二年就牺牲了，十多岁失去亲兄弟，姐妹二人皆被人抱养。

童养媳，忍饥挨饿，受尽封建礼教压迫，没有半点地位。

成家生子女，夭折一半，对她的打击无法想象。

五十岁，丈夫患癌症逝去，女婿因公丧生，女儿受刺激精神失常。这样，扶养她女儿及两个仅几岁的外甥的义务，一直由体弱多病的母亲承担着。

谁知，在她七十四岁，快走近人生尽头时，还要饱受人间最痛苦的折磨。一身的病，是一生所累所忧的积郁，常常使她卧塌不起。六月中旬的一天，母亲扶着床沿下床，拄着拐仗到厨房，去看生着病的疯女儿吃了没有。见女儿又偷摘了别人的菜，便责备了她，惹来的是疯子不念舔犊之情的疯狂砍杀。五刀下去，伤及头骨，当时血流如注。母亲哪料到，这位体内流着自个血液和无尽爱的疯女，竟又一次向自己索要那点可怜的老血，她当时晕倒，本能地向外爬，使出仅有力气呼救，随即昏死过去。幸亏叔伯一齐帮忙救助。我闻讯赶回家，在医院守护时，目睹面目全非，脸色煞白的母亲，心里当时难过得呕吐、昏厥。

静静守在昏迷母亲身边，我想起农夫和蛇，看着母亲痛苦不堪，惨不忍睹的样子，我扼紧了拳头准备痛打那曾有手足之情的疯子。母亲劝我消气，一切她都认了，“这是命”。哪是什么命！是她太慈善，太关心人，才把命交给了疯子，苦累了一生，老来又受罪。起初的几天，母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靠点滴维持生命，脱险后仍不能开言，不能进食，眼里却分明噙满了泪花，干裂的嘴唇张了又张，未能吐出半个字。我和三姐轮流护理，除了侍候她大小便，便是想法用棉签蘸水润润她枯干的唇，慢慢等她能够喝点蛋花汤了，我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母亲躺在床上，能够进点稀饭后，神志也清楚了，她断断续续说：“在城里，我每晚做梦你疯姐，我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才离开你，回到家里的。好歹是骨肉，你不要恨她，她也聪明过，孝顺过，受过狗受不了的罪，才落得恶病上身，由不得人。”对乡亲的恩情，一再要求我上门感谢叔伯婶娘的救助，感谢领导与众多同志的关照，她说：“这份情，我老了，不中用了，无法偿还，只有你替我去还了。”想了别人，又想儿子，生怕治病花钱增加负担，她不肯用进口氨基酸，不肯服红桃k，不肯住院观察。可是，作为孩子，此刻除了用一切药给娘治疗，聊以安慰外，还有什么可弥补心中不尽的愧恨呢？——“子欲养而亲不待”，该是何等悲切的遗憾！

半个多月来，百名村民前来探视母亲，拿出了他们舍不得吃的糖果猪肉，上到八十老人，下到几岁稚儿，声声问候，句句关切，让母亲一次次感激涕零；数十名我的领导、同学、同事，坐车颠簸几十公里，送去爱心与热情，令母亲受惠不安；许多素不相识的路人，到医看母亲，甚至担负起护理工作，有的默默祈祷老人平安……这一切，在母亲身边将形成一般巨大生命力，给母亲以生的勇气和毅力，我相信母亲一定能象以往战胜诸多苦难一样，闯过难关，健康长寿，给儿一个报答的机会。

是出院不到叁年，母亲还是因失血过多带来体弱、大小便失禁、脑痴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不到叁年就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去世，使我有不尽的抱撼。我忽然才感觉到我是如此孤单，我的精神也死了一半。我忽然觉得自己远离了孝道，就说到了过年吧，往年可以买些糕点、果食、补品之类孝敬老人家。可如今，我虽然常常想到了孝敬，但零壹年那场雪之后，我已失去了孝敬老人的意义，只能带些火纸聊表寸心而已。古话说得真是好：“活着不把父母敬，死后何必哭灵牌。”人为什么老是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感觉缺憾，而在拥有时，却淡漠了呢？简单的道理，常常要付出无比悔恨的代价！

娘啊，对于一生下来就没了双亲抚养，受尽穷苦折磨的人，能养大一群孩子就十分了不起了，还何必自愧“失了口齿”呢？您对儿的许诺，在您艰苦劳作的一生中不是一一兑现了吗？即使没有过承诺，没有兑现，但您善良、贤惠、宽容的品性，就是为儿的福份。别的人可能没有这样一个娘，我却有，我会为您而骄傲。但我不要下雨，雨下得多了，把我的眼泪也吸干了。来年清明，在灵前，我还哭得出声吗？唉，雨又湿了我的稿纸！我的心里又一次充满了深深的深深的自责，只是在自责中我无法释放自己。

（二）

“秋风秋雨秋煞人”。秋瑾的悲愤愁怨是那样刻骨铭心。此时，一种难以排遣的忧郁，徘徊在心底，沉重得如灰色天空，有下不尽的负担，抹不干的泪水。好像要这么下去、刮下去、湿下去，冷下去，令人刺骨寒冽。

朦朦胧胧，一片片雨雾从山中飘过，这世界仿佛一下子变痴哑了，就剩了雨的声音，雨的情怀。

可能是老天太伤心了，就拿满世界的山和人发脾气，管你受不受得了，它就是要倾泄，把你也变得湿漉漉的，大家彼此彼此，一样境况一种心情。

我不理解为啥有人把秋天比作金秋，大概他只看到收获的喜悦，其实那不过是一种生命将逝、生机将熄的色调。

山中树叶枯黄了，借了阳光的照耀，才沾上了色彩，显出一点姿色。刮过几场大风，下过几场阴雨后，你还有心情领略到这霜秋、冷秋之美吗？一夜秋风起，百花百草皆凋的满目凄凉，不堪注目。

每每看到故乡山里一片荒凉枯黄的景象，心头便像压上石头般沉重。

面对滔滔不尽的雨水。睹物思人，真想拿瓶酒灌下去，醉成淋淋漓漓的雨幕，来挥洒心头浓郁的灰暗。

在我生命的秋天来临前，我的父母，还有我的诸多乡亲、亲人，先后都变成了枯叶，在雨声中彻底融入泥土。他们有的为生活所迫选择了生不如死的了断，有的外出求生求到一盒骨灰，有的在我眼前活活地被病魔撕碎，一百多斤的身子竟不敌肉眼看不到的细菌与病毒的疯狂复制，有的竟莫明其妙地从此消失多年，毫无音信。亲人离去时，我曾在心里发誓要坚强地活着，活得出人头地，活得阳光灿烂，明媚痛快。可如今发现，这很难做到。我活在思念的痛苦中，活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恨中。我的生命里洒满了雨雪，布满阴霾。在我的世界里，总有下不完的秋雨，流不尽的泪。对亲人、对故乡、对自己的身世。我的世界早已一片凄凉，孤独。

当我为逝去的亲人而悲伤悔恨后，我感觉：死，不是死者的不幸，恰恰是他们的解脱、孤苦的生者的困苦和煎熬。是阎王向活着的人宣判：你们这些可怜虫，从此在精神折磨的牢狱中度着余生吧！每一个失去亲人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我一样，都是失去了精神支柱，失去了生之盎然，失去了疼爱牵挂的可怜人啊！

一种难以排遣的情愫充积于心，化做一滴滴苦雨，在眼角，艰苦流连，怎么也流不出永久远岁月伤痛的回忆。

有梦常来，有亲人常至。他们复活在我童年世界里，一个个活过来同我一道悲喜交集，为生命奔波劳碌，我甚至哭醒了一夜又一夜。生生的思念，息息的折磨，总是如期降临，如病魔缠身，恣意地侵蚀着我的精神与肉体，催化我的悲伤。顷刻，雨从眼际流泄。喉头打结，心头发紧，我只能仰头，无助地任它发泄。

为什么我心灵深处总是滋长着浓郁的愁绪，摆脱不了思念之苦啊？！大概是逝去者在那边太清苦，太思念我，想尽早招我入怀，以熄他们与生俱来、至死不渝的牵挂之情吧？那么，我愿意即刻就去，拥抱那冰冷的亲情。

何时是个止啊？恐怕到死也会如此吧？但我不希望我的死带给我的亲人无尽的痛，我不想去打扰他们甜蜜的梦，我要从肉体到灵魂彻彻底底地消失，不留一点包袱在人间。唯愿天堂里可化去所有的悲苦屈辱，地狱同样可以关住所有的不幸与痛苦。亲人啊，你们可不要打开情感的藩多拉魔盒！

要是我给亲人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与悲痛，我情愿不留下任何财产与好念头，只留下歹与冷酷，就让他们痛恨我，尽快地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吧！

我想我的父母也不想我那样对他们忧伤、思念、悲痛，也不想那样长期占据我心灵，让我很难走出痛苦的折磨与悔恨。

我是想留给亲人好名声，以及必要财产的同时，又把无尽的忧伤留给他们，这样还不如什么也没留下，一片空白，让他们自己去打拼好了。如果，我的艰苦努力，艰难打拼，全心全意庇护亲人，换来的只是感恩，那么，我宁愿一生平庸。愿我的平庸换来儿子的心灵平静，无所自责。

联通：湖北省通山县委宣传部

邮编：437600

简介：大学文化，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五味人生》、《天花乱坠》

本文已被编辑[古渡闲人]于2006-8-23　9:23:1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