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开花的季节,我又一次想起苦命的二姐。我那至今清醒不过来的疯姐呀,还在小山村里,孤寂地忍受风吹雨折,伴着油菜花开花落。陷在泥潭里无法挣扎。
二姐是姑做媒嫁到她那湾子的。二姐叫秋风,姐夫叫永雨,这种结合,也许就注定风雨飘摇、凄风苦雨。在我上小学时,一次矿难,勤劳善良的二姐夫与他几个矿工兄弟永远走进了黑暗。那时,二姐才24岁,已生有一儿一女,女儿才三个月。
24岁,花般的年龄。虽有一双儿女,但里外都行,在几姐妹中数她最聪明,人也长的不错。追求者还是不少的。记得有几位未婚的也愿上门过日子。父母比较开明,由二姐自己作主。可她沉浸于丧夫之痛中,为一双儿女,不愿涉及第二场婚姻,生怕再婚带给孩子的是痛苦。所以守着孝,一直到疯成浑浑噩噩,仍然心无所属,身无所倚。
二姐在生活与世俗的重压下,把白昼哭成昏暗,黑夜哭得更沉。白天,背上驮一个,手上牵一个,到田地里干活,顾了这个孩子,那个孩子哭,顾了孩子顾不了农活,因而常常对别人的白眼忍气吞声。拖儿带女的寡妇,在生产队里吃多少苦,受多少白眼,忍多少闲言碎语,姑跟着委屈地伤心过,也零星告诉我父母。父母怕她想不开,出什么差错,便把她接回娘家住。我们家立即增加了三口人,多亏了年迈的父母日夜操劳,才不致于生活有多大的拮据。然而,二姐的情形每况愈下,痴痴呆呆,魂不守舍。有一次不由自已地笑了起来,令在场人都惊吓了一跳。这样的情形发生几次后,父母知道二姐精神失常了,远远近近地带她求医问方,连死尸脑骨也从工地拣回烧给她吃。没用,什么也没用。
最厉害时,她去偷摘别人的黄瓜,给幼儿吃,砍别人的乔木生火给孩子烤;甚至莫名其妙地骂人。在略为清醒的时候,又常带了孩子就走,去二姐夫的坟头一坐就是老半天,手抓黄土,无语泪双流,静坐着陪她的夫君度过一个个黄昏。一家人劝二姐,找二姐,陪二姐,为二姐陪礼道歉,几乎把仅有的一点欣慰与快乐都耗尽了。
间隙性地,发作起来,亲人也不认。从她那可怕的脸色,凶凶的眼神中,我不寒而栗。她也许把我们都看成了她的仇人,随时会把自己的恨发泄出来。可她这多年来,什么也没有打,只烧自己的衣被,倒掉不可口的食物。也因娘太善良,她只打过自己的亲娘。真是彻底疯了,疯在全乡十几湾人的婉惜中,也疯在我幼小心灵过早品尝愁苦的梦里。
她是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疯了,在疼爱一双儿女的亲情中疯了,在不堪生活重负中疯了,在道德与幸福的煎熬中疯了,在亏欠父母养育之恩的愧责中疯了。疯得那样义无反顾,恩断义绝。
从此,她如油菜花疯长般,浸漫了田野,恣扬放肆。从此,苦难伴着她和我父母和她儿女一同延续。从此,一家人的生活打乱了。和睦的家庭有了埋怨和叹息,父母亲常常为二姐而焦急愁闷,我的天空不再是无一丝阴云。也是从那时起,我内向、忧郁、多愁善感的性格便定格了吧?父亲的一脸愁云,母亲的伤心落泪,常常让我自卑不已。家里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哭,就是叹息;除了沉默,就是争吵。我真不知这场恶梦还有没有尽头。在那次受到母亲责怪后,她把母亲打成重伤时,我真想像掐断油菜花一样掐死她。
父亲是太劳累了,63岁就走了,带着不尽的遗憾。
母亲是太苦了,74岁也走了。终于对那个放心不下的二姐放下了心,了结了苦难的煎熬,走过了飘满雪花的祭奠。在那个叫五甲山的地方,父母不再受生活的挤压。
不知怎的,父母去世时,二姐竟都来到了葬礼上。她不哭不笑,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我们身披重孝跪哭。望着父母的遗像,她还问父母去哪了?唉,她早已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精神早已离开了肉体,灵魂早已死去。我还指望她能够有点儿人性吗?曾经,我幼稚地想,或许父母的死,会给她一次打击,让她片刻清醒过来。就像《范进中举》里的范进遇到丈人那一巴掌一样,立即哭醒过来,面对恩重如山的父母,把心里几十年苦楚全倒出来。可是,没有,我好失望。其实,在哭父母的同时,我有一两分是为二姐没能醒过来而哭的。
每年,清明节前后,家乡田野山坡会开满油菜花。见到油菜花, 我就如同见到了逝去的父母,如同见到疯了几十年的二姐,我的心里立刻充溢着浓郁的悲悯。踏上回家的路,顺路也看二姐,给她一些吃的东西。但每次她都推辞不要,她说“弟,你自己吃”,我强行推给她,她又提了来,赶到我的车旁,要塞进未关好的车门里。她居然还能认识我!弟,是呀,我是她弟!一年也难得回去一趟的弟,自己享受着没照看好她的弟!
一个疯了多年的人,儿女因成家困难,不得不外出打工,所以她仍要挨饿受冻,在得到衣食时,却讲客气,拒绝别人的施予,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也一样。这是母亲血缘里可贵的东西呀,母亲一直就是这样,不给人添麻烦,不沾人家便利,不轻易受人恩惠,一旦受了必当厚报。也许这份热血还在二姐身上流着,并没被那错乱的神经完全磨灭掉。在她的脑子里可能还有着贫穷岁月食不饱腹、衣不暖身的影子,所以她宁愿弟吃点好的。分明,她身上还有母亲宝贵的东西啊。也许,母亲还没逝去,她就活在二姐残缺的生命里。
手拈普通而细小的油菜花,我湿润的心灵突然涌起一个臆想:二姐就是这油菜花,有过她短暂的鲜艳,开放着一片美丽,倾刻便凋零了。但有几人知道她的凋零,是那样沉寂无声,不事张扬,不想影响周围人多少生活。她的凋零,孕育着儿女。她没有靠任何人施善,养活了儿女,而且儿女都十分懂事勤劳。现在二姐也住上了好房子,有了孙子。即使那培育过她的农夫,比如我的父母,又何曾意识到过二姐身上其实仍然保持一种可贵的品德?若二老发现了,也不会那么悲观,那么憔悴,那么凄苦的。
生命因苦难而非凡,人生因错乱而凄美。
此时,我真想留下来,在一片灿烂的金黄中,伴着旺盛的油菜花,品尝久违了的亲情乡情。如油菜花般的二姐,透过我深切的、含着清莹泪光的眼神,你读懂了弟对你的倾诉了吗?二姐,我是多么想对你说:一个人无论怎么卑微丑陋,多么落魄僚倒,只要让人记住了一点儿好,就不枉为人一遭。你知道自己的弟不会嫌弃你的吗?
弹指间三十余年过去,当年莫名之愁已演化为淡淡忧伤和淡淡的欣慰。或许我的生命还有这样一个弹指的时间,或许没有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往后日子里,我会活得更本真一些,把二姐的性本善升华。如油菜花开过,笑过,尽管是短暂的。相对时空,有什么不是匆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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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古渡闲人]于2006-8-23 9:15:0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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