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风雨鸡鸣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22日 下午4:49评论-1条

《浮生十梦》之八

风雨鸡鸣

1996年

尘世达人

她侧身而坐,仪态雅致且又“传统”。不知怎的,打从她进屋那一瞬间起,我便从她那依旧清纯美丽却又略透着一丝沧桑之感的脸上,读出了“似曾相识”和“宿世缘法”这几个字来。然而终究很明白眼下自己与她所处的特定关系,于是依照常例,将她的大体情况,诸如她的经历、技能、喜好,尤其是从业意愿,都认真地询问了一下。她坦诚而显然也是很有节制地一一回答着我。我当场就录用了她。末后我笑笑说:

“来这样小的事务所,心里是不是稍有一点失望?”

“不。从在晚报上见到您那则招聘广告起,我就作好这种思想准备了。甚至于可以说,这种情况还是我求之不得的呢。”她真诚地微笑说,说毕她向我道了声谢,便站起身来,以一种真正投入的热情,象一位熟练的女管家似的,着手起自己的工作来。她的这种态度,令我暗暗感觉非常满意。

她把我这小小的写字间——这是在新开发地区一家当街的酒店的侧后楼角上,并不与任何一家单位紧靠,出门却有一个排球场大小的晒台,那是酒店的裙楼顶——把我们这小小的写字间以女性的细致和精明收拾得十分舒适宜人。老实说,先前我还没有设想过,自己尝试开办的这个设计事务所,会象这么整洁、朴素、雅致甚至精巧和“资格”哩,尤其当有她这么个人本身在其中活动的情况下。常规的准备工作都就位入格后,我们便正式开业了。我们的业务本身实际上也并不算是太复杂,不过是想法联系到各种我可以为其服务的客户,由我亲自为他们作文案或图象方面的设计,她则负责其间自然出现的各种杂务,主要又是衔接同客户们的关系。我为了我的家庭的需要勤勉地工作,这不消说了。而她也是十分敬业的。实在地说,见她成日那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全然犹如是在为自己般尽力干活的模样,我心里时常都暗暗地感觉得,我每月发给她的那五六百元的工资,是不是也太微薄了……

“今后等情况稍稍好一点了,我一定要好好善待她!”我心想,却丝毫也没将这意思透露给她,因为那不符合我的性格。

然而她在这个方面态度更令我感动以致于心不安。每月发工资或逢年过节对她有点小表示时,她都十分郑重地从我手中接过钱去,并必定要实心实意地道谢,然后便以她那稍嫌稚拙的字体,端端正正地在我们交给做账会计的那份表格上认真地签上她的名字……

我们渐渐地彼此熟悉起来,虽说我们都并未问及对方的什么私事。在这种友善谐调的相处中,不知不觉,似有一种温情逐渐在两人之间产生和发展起来了。这除了在日常的接触中随处都可以感觉到外,最明显不过的是一次短期离别带来的感觉。其实且慢说是几天的离别,就是她每次外出办事,出门后在回身拉关玻璃滑门之前的那一瞬,两人的目光都要作一次虽是极短的、但其内涵却是既深长又精微且是确切无疑的会意交流。双休或节假日后重逢时自不消说更是如此。——而这次我因处理一个从前的遗留问题外出七八天归来,那种彼此足足在一两分钟之内都无言甚至是发怔的含笑注视,于她内心来说倒是如何我是无法深究了;而我自己,却是自从进入中年以后在现实中都没有过这种全仗内心强力支撑着方免于失态的感觉的……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的话题都从未涉及我们各自的私人生活。但后来缺口却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在市场整体疲软的情况下,我们的业务开展得并不怎么好。这段时间——准确地说,我们开业后第二年的五六月份——整个生意更是到了清淡至极的地步。连日风雨交加,一些反复衔接过的客户都处在一种使人不便再去主动联系的状态,手中的实事更是早已做完了,因此我们每天都在所里呆着。我干脆就在设计台上铺开了画毡,玩起了我的文房四宝、丹硃石绿;她哩,便成了我的热心观者,兼是“画僮”般的角色。实在的,涮墨铺纸之类的活计都由一位现代佳人悉心侍俸,这种感觉也是太好太别致了。我心久已至宽至达,因而也就全然不以商海的顺逆为意,倒是屏息敛气专心致志地品咂起此等艺趣来。她读书不多,但艺术感觉颇不错,尤其是对美的意境有着相当透彻的领悟力。她极爱我的山水画,特别是近年来我画中追求的那种“澄静水泛崇光”和“缘尘世类仙乡”的简淡苍洁笔墨与恬和清丽的人生之趣并重的意韵格调,她更是倾慕不已。因她在一旁谈出的观感往往正与我所想及所追求相当吻合,我不由十分欣赏她的聪慧,同时也感觉我与其心委实相通。于是我们便常常在这种画和观画之际随心所欲地交谈。只是因为我毕竟心在画中,所以有时对谈及的内容稍稍有点儿似是而非或者秩序颠倒。

雨连日地下着。玻窗外,新城的边缘和周边的农田山野都笼罩在一片如烟的湿雾中。门外的晒坝不仅早已为“雨坝”,且简直就象是一个浅浅水池。扶栏上的杂色盆花倩影缥缥缈缈地晃映在水中,越发让整个境界多了一份虚无。不知怎的,远处有只雄鸡,老是喜欢在这烟雨迷茫的天地间放声高鸣,叫人听了,心中真是澹然悠远,若喜若悲……

“我从小就最喜欢鸡了。妈妈长期都给我喂得有。有时我都在想,今生,恐怕我都要开个养鸡场吧?”她在耳边说。

“唔,好呀……我还真想听你谈谈你自己呢。”我应道。

“我有个啥好谈的。我总觉得,我这一生,也真的是过得太平凡了。”

“自谦平凡的人,心中往往存有不平凡的理想。何况有时在表面的平凡之中,本来就还有着相当不凡的一面。——随便谈谈吧,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真的有兴趣呢。”

“那……我就说吧。其实我也早该把我的经历对你谈谈了。”她的声音中有那么一点儿沉思的意味。于是她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了起来。这些话入我耳中显得那么的辽远和悠久,其间始终伴着风雨声中的鸡鸣。

“我爸爸是嘉陵江上的一名水手,很早就病死了。妈妈是个家庭妇女。爸爸死后,光靠那点儿抚恤金不够生活,妈妈就在码头上开了一个小店,母女三人马马虎虎还过得去。我还有个妹妹,已远嫁美国了,只是有时还在通通信。我在高中毕业之前一直都住在重庆。和一般女孩子没啥区别,我读书成绩平平常常,也好打扮,偶尔还追追星。但我始终觉得象这样生活没啥意思,总想要出去闯闯。毕业那年恰遇一艘旅游船在招服务员,我去便考上了。好几年的时间,我长期都往返在重庆至上海之间,半个月一个周期。那时我表现得相当好,很受上上下下的喜欢,就做了一个领班。记得有一次还在行业内部出名了。那是一个外国游客不小心,在船上掉了一个贵重的匣子,里面港币、美金和一些别的东西加起来可折合人民币八万元左右。那客人也真是大意到家了:居然直到登上了飞机,才发现了这点,所以当然就火急火燎地寻问回到船上。这之前我早已把东西交给了船上;单位上也早在打听失主是谁。因当时我是在洗手间外的衣帽钩下发现的这匣子,又没第二个人在场,本来事情倒真有些象是个无头案了。正因为如此,加之那客人后来要酬谢我我不要,一时圈子内就都在传颂这事。那时候,说实在的,我人也还长得不错,不象现在这么憔悴,所以就把我选做了行业形象,照片上了各种招贴。没想到这反倒为我后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是这样,公司里一个正走红的年轻管事,名牌大学出来的,主动找上了我。我对他推说文化程度不配,但坦率地说吧,当时心头还是很仰慕他的。因为这人除了文化程度高,能干和多才多艺,而且也是生得一表人材,差不多就有你这么高。当然最后我就和他结了婚。婚后,我自己觉得对他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比如说吧,婚后几年,包括后面闹矛盾时,哪怕我长期在外,都没让他自己动手搓过一条手帕。也许有许多人确实是不宜好的。你顾他,他却毫不顾你。当时经济情况不怎么好,又有了小孩,但只要家中还有一两个活动钱,他都可以自己拿去抖上一身名牌衣服,或者是三朋四友的跑到酒楼上去大醉一顿。我心中虽是感觉欠缺,甚至感觉得失望,但还是不计较了,心想生活嘛。可他却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这期间我已听说我跟船在外时,他已在家胡作非为。我以自己的心去推度他,根本不信。但是那次船刚一开出去就抛锚了,要修,客人转走了,我们也回家待命。半夜我回家,竟然在卧室里——床上——把他和他现在的这个老婆撞了个正着!我平时忍让,并不是没有个性;从那晚摔门出去,我从此就再也没有进过那个家门。后来他当然也多次来恳求过我,说是……说是每次我出门的时间太长了什么的。但我这人是表面温顺内心刚硬,认准了的事谁也莫想扳动我。就这样,我答应儿子在法律上判给他,但事实上在长大之前还是跟着我,他只付三分之一费用,以这样的条件离婚了。

那段时间我确实过得很艰难。我不愿在他的下属部门上班,托人另外给我找了个工作,干起商场营业员来。家庭生活不幸,营业定额又难完成,加上带小孩的麻烦,真的是把我差点儿弄得个万念俱灰。这期间有个人很热烈地爱上了我,宁愿和我在一起而永远不考虑是否自己要孩子。这人人材也很不错,而且人品脾气都好。当然,我这种情况还能说什么,就顺从了他,在他的帮助下重新过起日子来。有段时间我好象都觉得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挺知足了。但后来他那种过分的平平庸庸、不思上进有些叫我失望。或者就不说是失望,也是叫我感觉生活得有点儿憋气吧。我这人骨子里还是始终有种愿望,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努力拼搏,为自己开创出一个好的生活局面来。但他却绝对没有这类想法,每天除了上他那点班,做那点家务事,就百事不思,忘乎其形地泡在麻将桌上,战它个昏天黑地。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但完全没有用。这时社会更开放了些,我想闯荡一番的愿望更加强烈,已明显地感觉得难以同他继续在一起了。可照任何人看,他都并没多大个错。而且,照常情看,他还是我们母子的恩人嘛,因为他毕竟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们。说实在话,这是我打算离开他最大的一个心理压力。但后来我们还是好说好散了。这期间我妈妈也已经去世;我把儿子托给了一个姨妈,自己独自去了海南。临走前,我劝他赶快趁年轻找上一个女孩子成家过日子,当时他也答应了下来。 在海南的日子最叫人不堪回首。这开放竞争并不是对人人都公平的。一个无背景无文凭无专长又无生意本钱的年轻女人,在那种地方,要想保住不变坏,都已很难。在那儿我没有别的选择,一直都只是在搞推销,家具、电器、日用化妆品的种种新品牌,等等等等。我一直都有着一个宗旨:反正凭自己的汗水挣钱吃饭,再凭着业绩图个发展,歪的邪的一概莫来。个中的艰难和酸甜苦辣都不必细说了。但后来遇到的一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来评说……”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停下来,声音显得有些哽咽。我也暂时驻笔,惊讶且又同情地望着她。她掩饰地笑了笑,还是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一个南京来的商人,照现在的说法,大概该叫‘儒商’吧。这是个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的人,关系又相当广,自己开了个商贸公司,虽然不算大,但业务却做得很顺,正是现在所谓的‘成功人士’。在一个新产品发布会上,他和我认识了,从此就经常来找我。我从来对这类人物都相当防范,但基于推销工作的需要,又不可能不同他们周旋。先,我也只是一般性地应酬着他。在接触中,我发现他为人还相当不错,不单对我,对上下左右都是这样。并没听人说起他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事,给我本人的印象也是庄重而有分寸。尤其是很善于关心和理解人,凡需要他帮忙的事,根本不需要你对他提起,他都主动地为你想到而且总是尽到最大的可能性主动地就为你办好了。这使我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了相当的好感。特别是有两次我的工作中出了些意外的纰漏,他知道后,当即就四处运用他的关系,想方设法地把事情圆满地解决了,而且事后连谢都不许我说一个。当然,这使得我内心更是对他暗暗感激。足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都保持着这么一种彼此社会地位虽不相当但却是满可称作友谊的关系。渐渐地我对他也就不存在什么防范不防范了,象对大哥哥似的,凡是可以说的话,什么都对他说。他呢,有空的时候,也就不时请我吃顿饭,或者带我看看演出什么的,当然始终都并没有一点什么使人觉得不好的言行。实际上这样的结果反使得我真的陷进去了。在我和他之间已接近将挑明未挑明的时候,一次他沉重地对我说起了他的婚姻,他的老婆。他说,他和她本是大学时自由恋爱的,婚后,先一般也还过得去。但后来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彼此似乎都重新面临着一种选择。他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人;老婆呢,除了享乐主义思想随着社会发展恶性膨胀,人本身是越来越懒惰无聊了,总之是又贪又懒,啥都以自己的享乐为中心。开始他还隐忍着,靠自己的本事找些外水来满足她。但她却是既需要金钱又需要男人成天陪着她,并开始对他的举止穿着甚至于人本身左右挑剔。据他说,其实他们之间也并没有过什么吵闹,但彼此间的关系,尤其是他心中对她,却越来越淡漠了。他干脆离开内地到海南去求发展,其实主要是想要躲开她。她哩,却趁他远离之机,干脆找上了一个情人,——一个小白脸。……”

“他都没想过离婚?”

“我正要说这点。其实他是一个相当传统的男人,因为考虑到有个与他很好的小女儿,所以起先在不知女人已做出了那样的事的时候,还一直都尽量在忍耐;后来晓得了那事,终于决定离婚和准备把女儿要过来。但老婆需要他的钱,也知道女儿是对他要挟的法码,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离,事情也就一直象这样僵着……”

两人都一阵沉默。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搁下了手中的笔。而且这时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一点,忍不住问:

“他……人也帅吗?”

她坦然地摇了摇头。

“不。生得矮胖,而且连头都有点儿秃了。本来五官都还算是端正的。”

见我并没接着说什么,于是她继续往下说。

“当然人材本身的高下对于这时的我,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事实上当时我是被他的遭遇深深地震撼了。我觉得他和我有些相象,而且他遇到的人可以说比我遇到的还要糟糕。同时我也明白,原来人不论在场面上混得如何,本质上所面临的,都是一回事。大概是同病相怜吧,那之后我和他越发接近了许多,终于很自然地就……发展到了那一步。”

我突然感觉心情异常沉重而且复杂。当然对此我的确也是不能够说出个什么来。不过有一点我却是隐约甚至相当明显地感觉到了:虽然我对她整个的基本感受依然未变,但我心底却已经有了这么一种预感:我与她,今生也就只能是如此而已了。

“有一点我愿意坦率地对你说,”她微微低下头,用低沉但仍然是明晰的口吻对我说。“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后来,——我指的是那以后,又过了好久,我陆续地还接受过他一些钱,而且或许照常人看来,这些钱还不算少。”说着她又迟疑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本来,你应该想象得出我的个性,同一个人好归好,总还是不想在经济上欠人家的。在他面前先也还是象这样。他感觉到了这点,以为我只是要面子,就总是在离开我这儿之前,悄悄地在我必定会去动的地方塞进不少的钱。我发现后要还给他,表明自己肯定还是要靠劳动过日子。他劝说我,如此三番五次,最后竟至于流泪了,说是这是他只可能选取的一种表示真情和尽到责任的方式。我也反驳不了他……”

“那最后你们呢?”我沉闷地问。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他老婆知道了这事,虽不至于来找我发难,却越是以此来卡拿要挟他,说是他们已经相互扯平了。而我,毕竟不愿意永远不清不白地象这样过日子,所以最后也就毅然离开了他,回到了重庆。”

我木然地搁下笔含笑看看她,但这微笑的意义连我本人也都完全弄不清楚。她也淡然而又稍稍有些恍惚般地朝我笑笑,于是这场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后好些日子两人都象是在避免着这类话题。渐渐地,大家竟都好象已将此事淡忘了。其间所里业务的情况依旧没有起色。对此我虽说不至于忧心忡忡,但也总不可能一点都不去想那事情的严重性。我心知长此下去,这个让我和她都堪称各得其所的小小港湾,终将会是水枯岸颓……同时我看出她分明也心知这一点。有时她甚至隐隐地向我流露出了点倘若真要如此的话,她一定会既为她自己、也要为我寻谋一条出路的意思。我理解她,当然也感念她的好意,但我毕竟也并未太将这话当一回事儿。

一天,她突然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明天,我们一块儿出去一趟吧!”

“去哪儿?——唔,啥事这么兴奋?”我笑问。

“先不要多问,只当我们趁这天气好出去郊游,行不行?”

这肯定不算是什么为难之事了,我当即便答应了她。于是我们草草地准备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朝着大致拟定的那个方向出发了。

雨后那初夏的日头格外地晶亮。天上依旧有着许多散絮般的云朵。地上暖融融的湿气乘着微风澹荡地摇曵;时儿掠过的云影下,草树都在隐微地发着轻声,颇象是在这洽然舒净的环境中欣喜地嘶吟。

我们随意说笑缓行。我感觉她因心绪的开朗显得特别的活跃清丽。偷眼观看了她一下,见她穿着一套素洁的宽花条纹布休闲衫儿,整个气质既有职业女性的端庄恬静,又带着一丝甜美少妇的柔腻温良,甚至于同时也还带有那么一点女孩儿家的矜娇与俏皮。因此自家暗暗地在心下猛喝了声彩,一面口头上也在礼节所允许的范围内赞美了那么一句。

她的眼中闪现出了抑制不住的喜孜孜的光彩。人便深长地瞅上了我一眼,一面还极不易为人所觉察地轻轻皱上了一下鼻儿,旋即嘴里却也只是玩笑般地连说上了两声“谢谢”。

不待我再问她什么,她便主动地对我说:

“如果说命中注定我不再光做你的雇员,还要上升为你的合作者,你愿意吗?”

我想说“我可从来就没有把你看作是什么‘雇员’”,但又觉得象这样说好象显得有点儿虚伪,于是便改口笑道:

“非常愿意。”

“那就看命运到底是怎样在安排吧,”她也笑了,笑得灿烂且又坦荡。见我探询般地在望着她,她又接着很认真地说:

“我早对你说过,我很想开一个养鸡场。最近我了解到了一个地方,这就是想带你去看看;假如你真的愿意的话,今后我们就一起来经营它。我已经想好了:实际上这和事务所也并不矛盾,那边有业务时,照样可以做。如果没有,倒还可以来体验一下这种乡郊山野的日子。——最多,不过就是需要的话,再请上一个人。”

仅仅就只是对体验生活而言,这好象也都不失为一个主意。我思忖了一下,含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她又说:

“我永远都只做你的助手。但这边的事我要多负责一点。——你看呢?”

“你也不要过谦了,合作就是合作吧,只存在分工的问题。当然现在先不要谈得更多,还是先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了再说!”

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继续行走在这片清新的乡野间。走过平时我们在所里常见的那道宽谷后,就开始进入山中了。山间到处都是松柏和楠竹。白云飘浮在苍松翠柏绿竹内,给平凡的山野景致增添了几分超逸的情味,整个感觉显得恬淡而又幽旷。

入山后,不知怎的,天气忽然变得异常清冷,——这并非只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凉意,而真有点寒气逼人之感。早起时光想到在这个季节行路多半会热,我特意穿了身最薄的衣裤;此时乍入此境,一时还真的有点打冷噤。我问她冷吗,她笑笑说:

“我这套布衫你别说还真厚。再说了,嘻,他们都说了,女人是天生的自带棉袄!”

越往上走,天气越是冷得厉害了。而且先前那种明丽的感觉都已彻底地改变:太阳已不见踪影,寒雾穿行在山石间和竹树林里,惨白阴森的一片,竟叫人好似到了阴郁的冬天一般。脚下的灌木杂草很快也起露了,走在里边津湿冰凉,如行雨地。偏偏山风又起,嗖嗖地阵阵刮过,一发叫我瑟瑟地打起了哆嗦……

她见我这样,想了想,突然从拎着的一只小包里取出了一张塑料薄膜。“这本来是打算在哪儿垫着坐坐的,”她笑吟吟地说道;“现在,就干脆来把它另外排个用场吧!”

说着她便细心地将那薄膜披遮在了我身上。又就近顺手采了些竹叶蓑草,再扯了根藤儿把草叶串了起来,然后将它们披覆在薄膜表面,藤梢儿在我身上来回绕上了好几圈,生生地便做成了带“里子”的草叶袄儿。为我抓扎紧攒之后,她上下看了看我,抚掌嘻笑了起来——

“哟,酷毙了!真正更象是一个高度个性化的艺术家!哈,好在呢这山里反正没别人,你就这样好好生生地扮一回酷吧!”

笑毕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感觉暖和了一点儿。说实在的,这草叶“夹袄”所造成的心理效果远比它本身的功效更加强烈,一时我的整个身心都觉得暖乎乎的了。面对眼前这位情投意合的姣好女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想要借机将她揽入我的怀中。然而还是另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制止住了我。于是我只是感激地瞅着她笑了笑,便顺着她的话茬儿,稍带夸张地故意比划上了一两个或者真可名之曰“酷”的动作。

身着如此奇特的装束,身边又跟着这样一个人儿,走在这等静谧空落的雨雾山中,此情此景,在我心中倏忽造成了一种至为强烈的感受。浮生的一切实实在在的琐屑都悄然隐去了;我恍惚感觉得自己似乎正迈步在那种只可名之曰“宿命”的历程上,杳然飘浮,莫可自主……

“好象就该是翻过道老松垭,再进一个草湾子,就到了呀。唔,这大雾天,啥都弄得个恍里惚兮的了。”她的声音亦冥冥地低响在耳畔。

在百虫有一声无一声梦呓般的啁啾中昏昏乎乎走上了好大一阵子,两人倒真来到了一道垭子上。周遭依旧一片茫茫湿雾,风则愈见浑沌凛冽;岩松野竹淡影,旋旋之下,俯仰荡摇,幢幢有如山精鬼魅。可慰的是我们从来早已熟悉的那只辽远缥缈的雄鸡的鸣啼,此时倒真显得近而实在了。她侧耳听了听,也四下张望了一下,忽然喜笑道:

“是了!”

犬儿之声猛可汪汪汪地响了起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在哪儿高问:

“那是哪个?”

“老人家,是我,——前天来过的人。”她笑答道。

“呦,是那个乖妹儿喃,说来还恁快就当真来了!”老妇朗朗地叹道。一面听其又絮絮地念着什么,一面便见其吆喝着飞跑前来的狗,颠颠地从雾中走了过来。

近前才见其形原来并非象其音那么苍老,倒是精瘦干练,犹如一根细硬的青杠棒子。稍事应酬之后,便领着我们,进入了竹树掩映的一处深院。

一个痴痴騃騃的少年嘻嘻地笑着迎接我们。其实那张多肉的大脸相当的白净端正,然而唯其是带着那么一种神情,它也就越发显得古怪甚至是扎眼了,尤其又是当它在这样一种环境和时候出现……

老妇低声吩咐了少年几句,少年便回头唱歌乐神而去。临行前笑着瞥了瞥我和她,不知怎的,那眼光一发叫人感觉身心警怵。

老妇先是以两盏老茶待了我们,便又领着我们在这草树茂繁的小院周围四处转了转。院子侧外有道平缓的浅草坡,周遭有些废弃然而尚可修复的栅栏;自不消说,这便是我们这位所看上的可作养鸡场的地方了。我和她在此笑谈了一会儿,而且我亦表示可以在此试试,而后老妇再带着我们了解了一下道路、水源之类的情况,大家便又回到了屋里。

还在最初见到老妇之前,我就将身上那件奇特的“夹袄儿”脱下了。眼下两人坐回屋里喝茶,我虽是感觉冷,也不好意思又把它穿上。她肯定也明白我的心思,含笑瞅瞅我,也不多说个啥。这样待上了一忽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把一回屋后就下厨去的老妇叫了过来。

“老人家,我哥冷,你不如就先弄几颗豆让他喝酒吧。”她一本正经地吩咐说。

老妇笑喏,须臾抱了一小罈土酒来,大襟里抖出了些带壳的炒花生,又拿来两只陶碗,一面询问似地看了看她。既经她微笑摇头,便示意要我独自请便。

其实我知道她能喝一点酒,但既然同样也是心知她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喝,所以也就不勉强她。于是她只是陪着我剥了几颗花生吃,一面也殷勤地为我斟着酒。

也不知是这乡村老酒本身有力气,还是我在这饥寒困乏的情况之下多贪了几口,或者干脆就是她先所说的那句甜柔的“我哥”漾在酒中起了种药物般醉心的作用,反正这时我不知不觉地就觉得头脑晕眩了起来。起先我还撑着同她闲话,后来不知怎的,竟然就软软地用手枕着伏靠在了桌上。

耳间听得她笑着轻叹了声什么,然后便感觉她又将我那“夹袄”轻轻地披在了我身上。这时我当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依着她,也由随着自己,温暖醉迷中很是潇洒自在地便低哼起一支不清不楚的小曲儿来。

……“你这死瘟,到处抓你不着,原来还躲在这里!”老妇猛可把些帘儿样的树枝草叶一掀,呲着满嘴黑黄的牙齿笑道,同时另一只手“唬”地就向我伸了过来。

我本能地腾起躲开。老妇继续捉我,我也不表示个啥,拔腿便跑。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是一只雄鸡,而且长着一身烂花花油亮亮的反毛,冠髯肥大,翅硬腿长。——刚才是什么时候好象便见过了这么只鸡,当时心头还隐约地动了动。不过此时肯定是啥都顾不上了,于是光是咯咯地大叫着,只管扑扇着双翅飞奔。

婆子在院里把我追得团团转。后来见始终未抓住我,自家也累得个气喘吁吁的了,便忿忿地苦笑着骂了句什么,于是改抓了只跑得慢些的母鸡,叨叨唠唠地转身离去。

那只母鸡仿佛是我平常众多伴儿中的一个。亦似恍恍惚惚地有着那么些“打蛋”的记忆。虽说称不上什么情投意合了,毕竟也算是日日里有着恁多的“恩”,因而此时见彼遭难而自己又无力救下它来,心中的悲愤与惭愧,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怆惶苦惧之下,飞上院边核桃树旁麦垛间喘息。奈何之际,却忽闻近旁有些叽哩咕噜之声。伸颈侧目张张,却是白脸痴騃少年独自在那厢自语。愣耳听他说的是甚,道是:

“……晓得呀,嫌我们没他精灵,傻。就不晓得,人家实心实心的看待她。……那生也是做过她的当家人了;这生哩,喊的是表哥,其实是请的……没爹妈的娃儿是造孽:跟姑,当是帮的长年……”

似懂非懂的听清了这话,倒是没想该不该可怜他,却生生的引发了一丁半点心病。知这痴子是喜欢她的,而偏偏自家虽只是只鸡雄,但素来见她清俊可人,待我又好,心头不知怎的便也很是爱她。自不消说没去指望与她怎样了,且一向都惯于认命平静看待她与她那外出打工的男人过日子,唯独今日知这痴子也敢想她,心头也就突地毛喇喇焦躁了起来。

鸡心中正满浸了醋,却听得她在那厢叫这痴子。痴子闻得她唤,真好似猫狗听得主人唤食,蹬蹬地便颠跑了过去。自然也只是叫他去做事了;但既是由她差遣,痴子干起事来,乐呵呵如在疯玩。而这厢见他好歹终算是有缘近她,这心头竟一发恼憾得个酸麻麻地。

见她身着一色清艳素花衫儿,头发才洗了,蓬松松地半绾半垂着,如一搭云丝草罩在白嫩嫩的肩脖上,粉淡淡的笑脸羞煞屋墙外初绽的那树芙蓉花儿,细软的腰肢微微扭着,手脚动起来都是有姿有态地,这心里爱慕得端的是了不得。眼见得此时这儿就她一人了,一时心雄胆大,也想在她跟前好好展示一下自家,便不觉抖擞着一身花亮的羽毛,颤巍巍地竖起了戏翎般的一束大尾,摇晃着头顶的肥厚肉冠,绯红了脸子,口里一面憋出了动听的声响来,这步子也就踏着点儿一下下地朝着她跟前蹇了过去。

她喜气盈盈地垂头望我,两撇篁芽儿般翠黑的眉毛逢春般地竖立了起来。

我便振奋精神喔喔地高唱,一面闪摇着翅膀,周身翻毛都在扬花一样的开放。

她愣神抿嘴注目地笑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轻叹了声,对我说:

“大花,你这家伙也奇,人家一身毛儿都是紧箍箍的,偏你反披着这么件大花蓑衣,岔模岔样;又不去同你那些鸡母们玩,倒象是通人性了,跑来逗我!”

这话令我兴奋不已。我感觉她是懂我的意思了。因而我越更摇头摆尾的,圆瞪了一双豆眼偏着脸含笑看她。

她清亮美丽的眼睛一发放射出了晶晶毫光,人便尝试着慢慢朝我蹲下,同时伸出手来,几根葱头样的玉白手指摊开向我。

我骤然惊喜,壮胆走向前去,便轻轻地以肉冠碰了碰她的手。这行为令她格格地笑了。于是她尖着手指试着摩娑了几下我的冠子。我感觉奇快无比,也就恋恋地更走近她。她怔怔地看看我,顺势双手把我捧抱起来,温柔地拍了几下我宽硬的背,而后干脆竟以脸庞儿在这背上缓缓地挨擦。

我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快活得也不知自家有几斤几两重了,头脑晕乎乎的,性子却奇好,温温顺顺地呆在她的手脸之下,全心地领受着这份在我可算是可遇而绝非可求的特大幸福。

其实这也只有片刻时间。旋即她放下我,又轻轻地抚拍了一下我的脊背,便柔声对我说:

“去吧,大花。”

我依恋地回头望她一会,终是不好意思赖着不走,也就只好慢慢的离去了。听得她在背后低声咕哝——

“这鸡也怪。——咋人反倒不象它了!”

这份意外的奇遇令我终日都乐颠颠的,好些天与母鸡们厮混都显得淡心无肠了。这山中向来多雨,雨雾一来,漫山遍野都白茫茫一片,竹树草花、泥墙小院全隐没在渺然间;每当又处在这昏濛晦湿的境况里,我便常常怀着满心窃喜,先每每在那天遇宠的那个地方回味无穷地悠转上它几转,然后便带着一份新的感奋,兴冲冲地跑到栅外的岸坎边,对着那片我全然无知的辽远迷茫深空直声高鸣……母鸡们这时对我都大惑不解,且纷纷是小有微辞,但我却是泰然自若,无暇他顾。

毕竟面皮很薄,又担心她觉得过分奇怪,再也没有象那天那样去撩逗她了。于是始终怀着深切的爱恋和敬意远远地关注着她。

我看出其实她和她男人关系并不是很好。那男人偶尔才回家来,回来时多半都是红板着脸子,仿佛她亏欠了他或者他有负于她似的。老婆子分明是一心一意袒护自家的儿子了;倒说不上是亏待她,但只要是和她一议到那当儿子的,——喔,那个味儿呦。喔喔!

痴子倒还真是全心全意地在待她的。有两次我看见她洗完头他殷勤地为她倒水,盆边沾了几根她的头发,他都当珍宝般地仔细揣了起来。日常里她只要刚走过了,他都要在那儿迷醉地嗅上几下鼻子。她要是在哪儿闲坐一会儿,他就必定是在一旁憨呆呆地含笑傻望着她,虔敬得就象我等鸡们痴痴地仰望着谷仓或米缸的样子。我相信假设她要令他去偷去抢去伤去死的话,他多半都会是要笑嘻嘻地冲向前去的。……他这份痴情很令我不快。别的我也说不清什么了;我只觉得好象只有我才该象这样待她,而偏偏他们都是人,唯独我却是一只鸡。

八月十五月圆那天,她妹子来这儿走人户了。她爹妈都早死,就这个妹,远嫁给山那边一家富户,却又守了寡,因贪恋家境好多半也不打算改嫁,闲常日子里,逢年过节的,经常也来她这姐姐家走动。今儿又来,带来了香喷喷的糍粑、又白又长的大把子挂面和砖块样整形亮色的红砂糖,还有一大包赤玛瑙般喜人的酒红高梁。后面这样家什把我们鸡些眼馋得围在堂屋门槛跟前唱的唱叫的叫,但老婆子财迷,一爪都收了过去,深藏进了我等万勿想沾边的黑木大柜里,不光没撒几颗高梁籽打发我们,还撮着两片荷包样的嘴皮子,皱眉瞪眼的把我们撵散开了。

那妹子看上去不如她俊,但照鸡些的说法,“母味儿”好象还要更够一些。皮色红润光鲜,抹油般的诱人。腰股始终扭来扭去的;两只大奶悠悠闪闪,颠颠地老象是在发着嗒嗒的低响。一双黑眼盯起你来,恐怕多半连人周身都会起我们鸡皮样的疙瘩……但心地好象还是挺好的:逢人都是笑咪咪的,还不时把点东西扔给猫狗及我等吃。

这天她男人也回来了。黄昏时,人些围坐在小木桌上,酒啊菜的摆了一桌,有说有笑地呼呼吃喝了好大一晚。桌对面又还放了只带色的啥“电视机”,早早的里面也有许多人在唱啊闹的,——幸好对这家什我们也早已见惯了,再不象初见它时那般惊得个傻眉傻眼。

其实还在月亮尚未升起之时,婆子就大骂我们,说是“守嘴守得‘鸡摸眼’都看得见了!”整得我们全都不好意思,赶忙接二连三地回到了窝里。所以那边人些一大晚吃得闹热,实际上我们只是在这边草窝子里听和猜想见的。

议着那些吃食,尤其是议着那袋红艳艳的美高梁籽,大家都在窝里睡不着。我们这伙子现共有九只,除了我和红毛,那七只全都是母子。红毛生得很英俊,找食打鸣也都不赖,只是不知怎的,照母子些的说法,是“空带一副雄相”了,终日里垂着翅膀逗她们在行,真正实实在在地打蛋,却时常放‘缩头炮儿’……正因在此关系本质性的工作上未能尽职尽责,这红毛在圈内颇有些遭暗地嘲笑,说话也没多大个份量。可是呢事情偏偏又生得奇:鸡婆子们看轻这红毛,那人婆子却不知就里,分明是将其作为咱的“领队鸡头”了!

此时红毛喔喔地卖弄说,那小姨子特别喜欢它,扔吃食明明地就是朝着它在扔。与它最是暗中有些过结的芦花儿嘴尖舌利,笑道:

“她正没雄子,你不如请这屋里家婆开个恩,就把你赐了去吧,只要你奈何得了小姨!”

红毛并未恼怒,想想倒笑了。说:

“那怕不还是我的福气喃?——别的都不说了,光说她那家业,想想都羡!”

“咯,红高梁籽肯定是有得你管够的了。咯咯,就看人家让你进她被窝不……”向来也不饶红毛的重冠儿小黄在一旁凑趣道。

“进被……它那两下……喝,说是人还特别耐时了得的呀!”芦花儿憋转了嗓音道,说毕咯哒咯哒地大笑了起来。

红毛这下有点儿不高兴了。沉吟了一会儿,它说:

“可惜我们的话人听不懂了,要不,我去婆婆那儿告你,等下次小姨来,就宰了你待她!”

“哼,我一年到头很少隔蛋,老太婆舍不得杀我的。倒是哪天她晓得我们长期跟了你她还得去场上买鸡娃来喂了,才不把你杀了吊在灶上,燻来过年!”芦花儿自信地笑了。

“喔,”红毛同样自信地哼道,“光凭咱这身毛色和身架,婆婆要杀也怕不会杀到我头上来的!”一边说,一边隐隐可见其将头转向了我这个方向。

它这话令我有点儿警怵。我早已看出婆子是看我不顺眼的。不过,既然明白是鸡都免不了要做菜刀下的冤鬼,也就还是一方面思谋着不要过分格外去惹人厌,以及该尽职处得更加尽职等等,另一方面干脆将这生死份定之事看得淡淡的,省得让它败坏了这日常家活着的欢趣。于是听了这话便平平静静地搭言道:

“我等也没几个会修至‘昴日星官’与‘毗蓝婆’份上的了。到哪天该上案入钵了,就上吧入吧,唯愿把咱味道弄好一些,也图他个‘生的平淡,死的辉煌’,叫他们在咱死后也多少有几分回味……”

这番故作的旷达语惹得有三两只尤为相善的鸡母唏嘘不已。性子火烈的凤头黑儿呱呱嚷道: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反出栅外去吧!不信我等在山野间就活不出来!”

“……唉,山中万一有毛狗、黄鼠狼啥的,也恼火哇……”生性沉默的麻姑儿忽然怯怯地叹道。

“那些,都还说只是‘万一’了,”红毛哼哼地说;“没人喂了,啥都要靠自家去寻了吃,这才是真正的!——喔,老实说吧,最终是个啥样结果,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活就要活得松活,这才是主要的……”

我心头倒对“反出栅外”的提议着实动了一下。想到可以过那种全然没人管辖的自在日子,这心儿预先就已兴奋和痛快得扑腾扑腾的。但或许多半是在这栅栏内久已把性子弄得有点儿懒惰和听天安命了,此时真要就说决心反了那话,一时好象又还拿不定主意。再说,反了出去,那不是就远离她了么……

这雄的一犹豫起来,事情就不那么好说了。鸡母们说说议议的,最后还是说只有走着瞧;就连黑儿,想想也都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啥。

渐渐地鸡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会儿后它们好象都睡着了。唯有我思前想后的,只是蹲在那儿半眯着眼养神。

银晃晃的圆月沉寂地高照在深黑的天上。四下的竹树草坡都淡白的一片,象是罩着一层薄雾。有两三只萤火虫儿在那儿幽灵般地转来转去,让我不能不去推想那暗影浓密的地方是不是藏着种种神奇的趣事;而隐然可闻的夜风连同风中偶尔传出的蛙声,却又就象是在为什么值得遗憾的事儿低低叹息。

那边的人声也越来越疏落了。后来忽然就有一道黑影来到了我们这边。我们这窝靠着猪牛圈,透过稀疏的畜圈板壁,恰恰可见月亮映照在肥坑前的石沟里,闪跳着莹莹光波。

这是个女人影,正是小姨。只见她稍带趔趄走拢坑前,便伸手向腰间,——原来却是要撒尿。蹲下后闻得刷刷一阵低响,复又立了起来。孰料此时一个男人影却飞快地潜了过来,走拢劈胸便搂住这小姨,凑嘴就亲。小姨假模假样地推拒了一下,却便与男影厮搂住一处了。吱吱吧吧地一阵乱响间,又听得两人唧唧哝哝地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两人扯抱着快步走进我们这下边牛圈内,干草堆上几下解开裤子,火急急地便叠在了一起。散碎的月光下,可以看清小姨仰叉在下面扭动着半哭半笑的模样;男影却光见黑黪黪饿猴猴地撅着白亮的屁股在那儿猛动,其余则不甚分明……

却原来这人“打蛋”也就是这般!但从来听说这人都是一公一母配对厮守做这事的了,尤其是听说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间更不可象这样胡来;而这男人是哪个,分明已不消说……正因如此,我忽地念着她,这心头便大为不忿。一时也顾不着细想个啥了,那股从未有过的要管管闲事之心竟油然升起。于是不知高低,扯直了嗓子,“喔——喔——喔”地便大叫了起来。

那两人惊悸了一下。男人一头大挺大动着,一头回身哏声发狠;小姨吃吃地笑笑,却也连忙“嘘嘘”地压低了声音帮着吆喝。此时鸡们都让我给惊醒,见此阵仗,惶惶然不知所措之下,一齐呱嗒嗒大声惊叫了起来。特别是那红毛,怕是惜小姨吧,又惊又怒的叫声,真正堪称掀震屋瓦!

只闻得那边婆子朗声高喊:“……怕是毛狗!”一面早已飞快地便带着她连同痴子赶了过来。这边两人慌张张起身整衣穿裤,哪来得及,早已在众人跟前臊得个垂头搭脑、瑟瑟缩缩的。

老太婆和痴子此时是哪般模样我全然没在意了。我只见她愣在幽暗的月光下哆嗦了片刻,也没说啥,却火气冲冲地便扭转过身,大步跑开了去……

在我和红毛正该高叫的时候,小姨便悄然地起身离去了。天亮之后男人也便离去,且是一连好些天都不再回来。几天里只见她都冷黑着脸子,常常独自一人愣神思忖。有时婆子也半笑地同她低低说着什么,但她分明只是在支吾着婆子。对此事痴子光是傻乎乎地恼笑,也并未见表现出个什么来。沉闷了好多天后,一天却见她背着一个小包袱,决然地离开了这小院子。临行前没见她同谁说话,倒是站在院边的小径口上,若有所思般地瞅了我们这伙子一会儿,而且好象还有那么一小会儿,将忧郁的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因向来她待我等都是最好的,所以我们大伙儿都失神地眼看着她的离去。不光是我,我们全部——芦花儿、黑凤、重冠儿小黄、麻姑儿、毛脚杆、大洋白、小草白、红毛,连同我,——都呆站在院坎边上,不动也不吭地目送了她老远,直至她被树林和山雾遮住之后,才乱纷纷地一阵议叹了起来。

这之后,我也变得有些沉默了,或许时常还显得心事重重的。这小院中的一切,好象一时对于我来说都已显得那样的平淡和无关紧要。我觉得这儿失去了她,啥都已是那般的俚俗与琐屑;连谷粒啄在嘴里,都木木的没甚滋味。唯有眼前忽地闪过她的幻影时,一切仿佛才恢复了往昔的灵气,——然而又正因如此,幻象消散之后,所有的东西,连人带物,却越见其村鄙乏味。

我感觉得这儿实在没有值得我留念的,加之联想到长守于此不过也就是等待挨刀的命运,于是认真地考虑起那天黑凤说的话来。为鸡一世,莫非栅外的世界,就完全不该去体验体验么?不错,这儿是好歹都有那么几口现成粃谷啄食;可是为它们付出的代价,却真的是太大了呀!——不行,我是要想去看看小院外边的世界,去感受一下我们祖先曾经过过的林中生活;我要自由自在地享受享受在山野间无人吆喝的那种任我扑腾的滋味!

只有黑凤与小草白响应我重新发出的倡议。母鸡们大都瞻前顾后,舍不得放弃有现成谷粒的日子,尽管其中有两三只心里也舍不得我们,尤其是舍不得我。能看出红毛心头暗暗是相当欢喜的,但他口里还是说了些好象是惋叹的话。那小草白要走的意愿却分明是比黑凤都还要更加坚定。我晓得,在这群母子中,就数这只不太惹眼的小土鸡母儿,对我才真正最堪称忠心耿耿。

扑出栅外本身并非是多复杂一件事。我们三个在同伴们的注视下,避开了人,顺利地来到了山林里。我们在半崖上一个看上去还显得比较安全的地方——那是陡石壁上离地一人多高的一条缝,缝口斜生着一丛刺棘——衔草筑了个还相当舒服的窝儿,凡进缝之后就将那刺棘用嘴拖过来把缝口塞住。而且最妙的是,这缝不光里边颇为宽敞,上方还另有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出口处竟是在一道悬崖顶上,没长翅膀的东西是很难到这儿来的。找到这样一个居所,首先安全问题不叫我们那么担心了。至于吃食问题,因目下天气还暖,不光地里尚残存有撒落的粮食,就是树草丛中的虫子,为数也都很是可观。这样,我们便开始过起这种新奇而又自由自在的日子来。白天我们在林中或林外的旷草坡上悠悠闲闲地觅食和玩耍,到夜晚早早地就扑飞回那石缝里去,虽然也还留存着一点戒备之心,但基本上却是安安祥祥地一觉睡去,直至大天白亮。为了不暴露自己,早上我都不再叫了,就静静地守着这两个死跟着我的雌儿,闲散地打发着时光。

雨天的情形稍稍尴尬。一到那时虫儿不知都躲藏到哪里去了;地里撒落的吃食,也都要冒着雨,周身遭淋得稀湿,才能够去觅得。而且石缝上方这时也总是要沁淌进许多水来,把我们的草窝弄得冷浸浸的。当然这不管是甘是苦都并非没有料到;我们都已学会了从大处着眼。比起受吆喝等挨刀的生活来,吃上点苦头,毕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黑凤和小草白都过得非常欢喜。在我的庇护和宠幸之下,她们好象很快都还长肥些了。不过不知怎的,尽管我照样对她们尽着我作为一个雄子的职责,也就是说,照样象那样“打”着她们,甚至作为她们这个方面来说,理所当然地是比当初在栅内时被“打”得还要更勤,但好久她们却都不再生蛋了。为此我们都有些纳罕,觉得莫非这果是人暗中使了什么法才让她们在栅内时“高产”的,而一旦还复了自由之身,事情便要依照造物的本意,到那一定的时候,——比如说,春天罢,才使她们为了孵育而产卵?

而且很快地,我这个方面那种随时随地都想要“打”她们的意愿本身也都逐渐淡薄下来了。虽说我照样与她们非常亲密,且因眼下的环境和生活方式愈见与她们有着一种相依为命之感,但是那真的只是一种“情”而非是“欲”。她俩也都自然而然地便适应了这一点,还显然是并未对此想得更多。我却思谋了一下个中之理,觉得这一定也是我们跟着人的缘故,才把这原本该是属于生育领域的事当成了闲常的娱乐,而一旦现在我们回归自然,则也自当是回复于自然法则之下……于是我们真也就顺其自然,过着一种淡泊节制,同时又是亲和舒心的日子。

但要说我心头真那么平静舒坦,也恐怕未必。老实说,那种深切地想念她的心思,自始至终都还是一直盘绕在我心中。每当踏着晨霜暮露,面对林中初升的日月,每当透过石缝望着辽远的星空,或者是每当在黑凤和小草白细匀的呼噜声中无眠地听着外边瑟瑟的晚风夜雨的时候,她那光明俊艳的清影便不觉又浮上我胸中来了。我奇怪我明知自己与她乃是异类,却怎的又会是这等样的恋她;更问自己:这种违反常态的恋情,究竟算是逆天哩还是同样体现了天地间那种神秘伟大的力量?过于深奥的道理我这颗久已趋于淡朴的心是有些搅不过来了。不过,无论如何,又正是因为我心有了这份绵长隽永甚而是深沉凄美的爱意,平淡无奇的日子,明显地也才有了几分灵妙的辉光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美好希望,这一点,却也是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的。我愿意为了那种使我激动的憧憬而活着。

离栅以后,我们也并不是就同我们昔日的伙伴完全断绝了往来。偷偷地潜回去的时候总也是有的。只要不要让老太婆和痴子发现、尤其是只要不要留宿在那窝中以遭可能的不测,一般性地回栅玩玩,也还是有些乐趣。当然我们是以一种探险勇士的姿态回去的了。大家都不能不对我们另眼相看。红毛在悚然承认我们是有胆量和能力的前提下,同时也对我们有些防范和猜忌,特别是对我,这肯定是不消说的了。但他见我决无侵犯其既已独享的权利的意思,不过只是以为客的身份探望探望他们,于是也就干脆表示出了一种宽容与大度。

但有几个母子,如重冠儿小黄,芦花儿和大洋白,却对我们描述的野外生活很感兴趣。一次她们在商量之下,不顾红毛的劝告,决定要跟着我们去尝试过过那种日子;而红毛哩,大约是想到把它名下的这几个母子交给我带去于他不利,所以想了想,干脆也就还是答应跟在一道。于是一群纯粹家养的和已算是半野的鸡咯咯嗒嗒地说笑着,趁人不注意,都钻出栅外去了。

自谋其食的日子想必是没有有人喂食舒服吧,一整天大家先还玩耍得高兴,甚至观光者们还对我们崖壁上的奇特居所赞叹不已,但一经到了平常该在主人那儿领受谷物的时候而却并无任何人来过问,这几位便不同程度地都有些焦躁不安了起来。大洋白不禁饿,悔意表现得尤为明显。麻姑儿和毛脚杆则是在天快黑的时候惊惊惶惶的不知所措,一叠声地催说快些该回去了。芦花儿和小黄平日里跟红毛斗嘴归斗嘴,自身的野性终归也并非是很够的,这时也就带着一点儿遗憾顺从了那几个。此时红毛最感觉得意,扇翅甩冠地领着母子们迈步便走;临行回头瞅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告诉我说,这一回合,还是算他赢了。

后来他们都不再到栅外来了,还是我们偶尔回去一下。我们这种偶然的回去,先还只是纯粹为了好玩,但老实说渐渐地也都还是有了些实际的目的。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野地里的虫子越来越不好找了,地面上的落谷撒粮连同一些吃得的东西分明也都是越来越少,因此我们常常都有着那么一点半饥不饱的感觉。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三个都并没有悔退的意思;特别是我,因为自来都很顾脸面,所以即使再饿,也决不会就不硬撑着。在这种情况下,两个母子提出了凡是在那种要饿肚子的日子就借故回去混点吃的的意见。我觉得为这个缘故回去是不是太没骨气,但黑凤和小草白都笑话我太迂了。

“啥哩?老太婆那儿,我们该吃。想想看,我们从生头蛋儿起,就一直为她生,共生了多少?这时捡点儿他们人不吃的东西吃,有啥不该!——你咧,虽然不生蛋,但你长年累月地扯直了喉咙为他们叫,催他们早早起身干活挣钱,不照样也该吃她?”

倒也是了:自家的整个前半生都无私地奉献给人啦,此时何必拘于这类明明不算是天理的人间俗法,反自己限制了自己?这样想着,我便也就笑笑答应了她们。

此后我们回去的时候明显地比以前更多些了。饲养禽畜的事多半都是痴子在干,他老是把吃的往那儿一摆或者一撒就走开了,所以要混那口吃食,也并不是多大的难事。但恰恰是红毛很快就看出了我们的目的,而且隐隐地还流露出了那么一点儿小瞧我们的意思。不过,一则是这黑凤和小草白适时地以一种玩笑般的口气把她们的理由对大伙儿宣布了出来,二来他自己毕竟也不便在这一点上显得过于小见,所以他也就还是没有公开地谈起这个问题。

别的母子们既没去顾及红毛的感受,也懒得想更多;只要大家经常在一起热闹,她们就感觉欢喜了。但一天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天痴子照例将些次粮撒在那儿就走开了。我见他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一时好奇,多长了个心眼,便从方才藏身的地方闪出来,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我听见他一边走一边不清不楚地咕哝:

“……那边婆子妈一死,就赶紧上门去啦,硬还坐谋了人家的家当。嘻,倒好,小姨子翻成了真堂客……这边哩早就说断了;断归断……唔,断归断……莫非还有这些人啥搞头……”

他这话的意思我大体上还是能听明白。说实在的,这话顿时又勾起了我潜藏心底的那份忧愁。唉,不知她在远处到底怎样了!也不知她一旦知道了痴子所嘀咕的这件事,心头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就这样怔怔地一面跟在他背后走一面东想西想着。——猛然,那边传来的可怕喧闹一下子打断了我的念头;我顾不上再多想个啥,马上转向刚才离开那方,朝着伙伴们吃食那儿飞奔而去。

我看见黑凤竟然已落入了老太婆的手中,正在那儿扑扇着翅膀咯嗒咯嗒没命地大叫。老太婆一手紧抓住黑凤的脚,倒提着她,另一只手相机便揪住了她反转过来要啄她的喙,口里也就一边狰狞地笑着骂道:

“我把你这些野性的瘟丧个个都宰来吃了!——我就说喃,好久都不见回窝来歇,还以为是黄鼠狼些拖去吃了,结果是跑在外头放野!真野了又不说,偏生又还晓得摸回来混我吃的!哼,老娘早就在悄悄注意了……”

黑凤一边挣扎,一边忽然转向红毛骂道:

“都是你发疯蹬翻了那钵水把她引来,——你该莫不是故意的吧?”

我刚想要冲过去帮黑凤的忙,一听这话,心中一动,觉得红毛不是就没有这个可能,于是一怒之下,便恶狠狠地瞪着红毛发威。老太婆一见我,火气陡然比方才增长了百倍,当即便呲开黄粪缸一般的荷包嘴,辣爆爆地对我大骂:

“都是你这翻毛精!老娘我一看到你,鬼火就乱冒……娘的一看就是一副反贼相!”

一面骂一面便朝我迎来。我也鼓起勇气迎向前去。这一来老太婆更火了,高声呼叫痴子快来。这一叫不打紧,不光痴子赶了过来,院中那条麻狗豹儿也冲了过来;这狗虽是认得我,因见我逆了主人,当然也就朝我大发其威。更可气者:那红毛在此情况下亦不认我为同类了,显然已是将我作为“反贼”对待,要在主子跟前表现表现,于是也就抖动着周身亮赤的羽毛与血红的大冠欲要啄我。此情此景令我恨怒异常。人和狗我肯定是对付不了了;但对付红毛这假雄子,我自信还是能取胜的。因而我一边飞来跳去地躲避着痴子与豹儿,一边瞅准机会,猛地扑去一嘴衔住了红毛的冠子,没命地展翅便连扑带飞。红毛被我扯带着离地有两三尺高,疼得乱蹦乱跳,只听得“扑”地一声,冠子竟被我齐根撕脱了下来!……我心知这祸已惹得大,再说胸中的恶气也算是出了,也就不再恋战,飞扑着拔腿便逃。逃出栅外后,见豹儿追得紧,我急中生智,飞跳上了一株老树,于是那狗对我也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黑凤遭老太婆宰了。一边宰她,老太婆一边还向大伙呲牙咧嘴地发着恶狠狠的警告。鸡母们全都吓得愣目傻眼的;从此以后,小草白再也没敢跑出那道栅来。我眼看这黑白两个伴儿要么被难要么投降,自家却无能为力挽救或带走她们,心中的难过与羞愧实在是无以言说。这之后原本想看那红毛伤好了会不会倍受主人的宠爱,殊不知不久连他也被老太婆宰了,大约是看他已经又难看又痿缩缩的不中用了吧……这事一发给了我新的启示。我觉得这世界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毫无什么公理可言的,不论你对人是顺是反,关键是得人家既要看得惯你,你又还得要对人家有用!

有一次趁人不备我潜回栅边同栅内的小草白偷偷地说上了一会儿话。她承认她是再也不敢去过我们从前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了。而且她觉得,象那样虽说是很自在,但生存的压力毕竟太大。

“……你不同了。我哩,只要守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给她生点儿蛋,她总是还要容我的。唉,有啥办法:变都变做这家鸡了呀。有机会,就象这样来看看我吧……”她难过地对我说。

我看清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也不再去勉强她,于是孤傲地独自走回山林去了。冬天接着便已来临。这年冬天特别冷,连日里雨雪霏霏,冻云沉重地笼罩在山野上,四下里很少看得见一个活动的物儿。为了一口吃食,每天我都要在稀烂的落叶腐草淤泥中奋力啄刨上不知多长时间;夜里便瑟瑟地蜷伏在寒沁沁的崖窝里,半醒半睡地听着外面凄厉的北风掠进林来,扑撞着硬湿的石壁,在静寂中长发出悲凉的呼啸。无眠时我便努力地思索着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同时也自省地看待自己作出的这种生存选择。我决不为自己的这种选择后悔。我想,与其受人辖制、甚至是向人摇尾乞怜地度过一生,而且最终还不免任人宰割,那么干脆不如就洒脱自在地自挣自食,将存活的希望完全操持在自己手中,这样虽是辛苦一点,也并非是全无风险,但至少已是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

有了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基本认识,我的心情倏然开朗起来。我渐渐可以用一种真正堪称知命乐天的心态对待一切了。我在这种艰辛而且平淡的日子中发掘出了许多以往自己并未特别体验到的生的欢趣;尽管在条件好的时候我的口味或许还算是挺“挑”,但从本质上说,我的确不算是太注重物质生活。如果说没有躯体与心灵两个方面的自由作为存在的基本保障,那么,即使日日家都有细粮好虫来填满我这眼下很多时候都是空着的膆子,生命本身究竟又有多大个乐趣可言?

在林中寻食时,首先我从心底就不再把它看作是一种苦役,而是把它看作一种必要的生命的运动。无论是晴初霜旦,还是雨余黄昏,当山林间特有的那种令我心肺开张的爽朗气息友好地裹护着我的时候,我一边平心静气地劳作,一边享受着伟大造物给予我辈的这份至纯至美且是极端公正无私的赐与,同时便还一面淡淡地含笑对待失望、一面也准备为那总会来临的或大或小的成功由衷地欢庆。腹中不再饥饿了,我也就懒得过多地把时间用在寻食上。我早已感受到了日月星辰和山川大地那出奇的涵博美艳,如今因为自身其心已不为其形所役,这种感受,老实说真的更是已达极致。在太阳下我老爱欣欣然地抖擞着自家的这身锦烂翻毛,任其幻放着璀灿的七彩辉光,心中便哼吟着即兴编成的曲儿,脚下踏着变幻莫测的紫色身影,半侧着身子陶陶乐乐地兜圈起舞。风雨中也不用顾及自家那所谓“落汤”的模样了,干脆逍逍遥遥地在穿林打叶的嘀嗒声里乜斜了眼半醉半醒地瞟着草石上的晶莹水光,照样兴味盎然地来回踱着步。一时兴起,便扯长了脖子,对着或是丽日当空、或是雨雾鸿濛的渺渺长天直声高鸣……而在星月覆罩的静夜,我的常课便是遐想地穿过崖缝凝望着闪眨的群星,好奇地猜测和探究着它们的身世,或者为它们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落寞的雨夜好象有点儿无聊,但我也仍旧保持着一份寻常的好心情。不知在哪儿有着一只岩鴞,每每在这个时候就喜欢有一声无一声地低叫;照我听来,这单调的声音也仿佛是颇具诗意的梆子,分明为这迷茫沉睡的世界添加了几分活意或是挑出了一点儿亮色。总而言之,不管是在哪种情形下,我都已能为自己找到生存的欢快感觉;我的心永远都已处于一种全圆自足的完美体验之中。

当然象这样说也并非是说生活绝无遗憾。打从独自返回这林中之时起,那种雄性的需要便一直暗暗地困扰着我,而且这需要本身亦大抵是因孤寂和闲散而来得格外明显与强烈。可以说天地间唯有此事非是能够依靠自身的意志努力真正妥善解决得了的了。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缘故,偶尔我也都还是要悄悄潜回栅内去,前提是只要不要让痴子和那该死的老太婆察觉。好在自然母子们也是十分需要我象这样回去的……

另外,我久已发现林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孤伶伶的我所不认识其品类的大鸟,象是一只山雉,又不全象,体形比我略小,而凭着毛色看,还应是只母子。我猜想不出她为啥也要独自生活在这林子里;但只因她看上去温和秀美且待我又挺友好,故尔我与她一直都互不相犯甚至是以礼相待。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相互之间尽管语言不通,但也都还是有了一些神奇的心灵感应。我们都感到在这林中生存的艰苦和寂寞,便渐渐彼此靠拢,最后我干脆邀请她住到我这相对来说还显得比较安全的崖缝里,而她也温顺地同意了。于是我们这两种全然不同的禽类居然开始了一种颇为新奇的共同生活,以致几乎到了那种相依为命般的地步。白日里我们一起在寒风凛冽的山林间觅食,而且找到一点吃食还相互礼让;夜晚便一道偎伏在清冷的石缝中,一边以彼此的体温取暖,一边还唧唧咕咕地说着一些虽说不能全懂但至少却是能够感觉其善爱之心的话儿。但也不知是由于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的遏制,虽然我们都有着明白无误的雌雄意识,——而且作为我这个方面来说雄性的意识还相当强烈,——可我们却绝对未敢逆天,去越那雷池半步,至少眼下肯定是这样了。我们恰似田塘干涸时偶然集于一凼的鱼虾,就算是真正的相濡以沫与同呼吸、共命运,但究其实质,毕竟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种堪称命定且是自然而然地开始的奇异生活一直延续到了次年的初夏。春天里,我这因一冬的饥寒劳碌折腾得干瘦不堪的身子,由于天地万物的复苏带来的生活丰裕,稍稍地也着上了点肉。我看她也是这样。不过,大约是我这身架子已经定型了吧,总的来说我仍然是精精瘦瘦的。我看着自己长脚细腿披挂着一身花花麻麻的翻毛伫立在东风里的样子,心头暗自觉得有趣。但她分明却很是欣赏我这副模样。我时常都见她微眯着一双凤目,似笑非笑,似关切,同时又似莫测高深地凝视着我。老实说我也非常看得惯她的样子。照我现在看来,她要算是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一只鸟儿了。

近来又是细雨濛霏,白亮的天空长罩着薄雾,湿云每日家悠闲且又泰泰然然地在山林间出没。除了基本的觅食活动之外,我们实际上也并没有多少可干的事,因此雨稍停时,她便扑腾在小树枝上梳理梳理她那身初看不甚惹眼但细看却色泽极美的羽毛,或者便含情地回视着我,一面在枝头有姿有态地翩翩舞将起来。我哩,每逢此时便总是格外兴奋,一边在树下略带羡意地欣赏着她,一边也就忍不住又拉长了嗓子,就在这片清丽滋润的天地间怡然自得地放声高鸣……

这天雨晴了,我们因一块儿久守窝旁多少也有些困倦,便彼此示意分别活动一下。我想沿着山垭间的那条石径走走;她哩,自然也要舒展一下她的翅膀。不知怎的,当她展翅飞向那明蓝色的霁空之前回头看我那一霎时,我竟然感觉得她眼中好象有着那么一丝丝惜别之情似的。当时我也没有想得更多,含笑看看她,也就转身抖擞了一下遍体草蓑般的翻毛,然后昂首挺冠地踱开步子走去了。

我在林中来回闲逛上了一阵子,才显得明朗的天空又晦涩下来了,而且气温也好象陡然下降,变得不大象是这个季节。我刚在想是回去看她回来没有呢还是趁这时候又去会会那边的小草白们,突然听得有人声在近处什么地方说笑。我潜向崖壁根下的灌木丛内,看见有两个人正谈笑风生地沿着石径从山下走了上来。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瘦高细长,原本生得儒儒雅雅,却披着一件用竹叶野草串成的古怪衣衫,毛毛毵毵的,那模样极象是我。我正满怀好奇之心将他打量,却猛可发现女的更象是……她!

我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于是便顾不得再去观看那男的了,只管细细地注意起眼前这个女的来。老实说这既象是她又不太象是。说象,身架模样,神情步态都酷肖酷似;然而说不象哩,那口音穿扮,尤其是风姿气度,完完全全就不象是从这个山窝子里走出去的女子。既然遇见这事,我当然就轻脚轻步地跟在两人身后了;而这两人又正是在朝着那庭院方向走去。这新的发现越更使得我的好奇之心高涨到了极点。

以下的情形有些令我迷茫。我分明听见豹儿叫了,又看见老太婆出来迎接这两人,但却见老太婆象是不认识她似的。后来老太婆带着她和那个男的去到院子里,痴子也出现了。我不敢跟进屋去,趁着这机会,于是便去找那边的母子们。

好些时日不来,院子里已多了群半大的鸡雏。我也分辨不出其究竟是我的子嗣呢还是从外边买回来喂养的,但眼见其中有只毛色光嫩的仔鸡公儿正圆瞪着一对粟色的亮眼,惊奇之中似又略带防范甚至敌意地细细将我打量。一时我明白无误地有着一种自家已真正淡出这个圈子、这世界已重新换上了一茬主儿的感觉。自然,毕竟因为这茬雄子还太年幼,母子们见到我,仍旧纷纷围上前来;但我懂得,过不了多久,她们——更主要的是那群亦将长大的小母子们——必定都是会去围着亮眼仔鸡公们唱蛋转圈子的了。

小草白待我相对而言最是多情。但既然在生存的基本选择上已与我不能够达到一致,其他的又还能说上什么呢?别的母子更不消说了,真真堪称各有所图、逢场作戏而已。

其间人些又出来在庭院周围说说议议地转了一阵。我避开我不愿意照面的人,仔细同时又是忐忑地观察着那个我想要确认的人。但我终究惘然了。而最最使我难受的是,那个人自始至终似乎压根儿就并没有注意到我,倒是那个男的,好象还见到我,同时沉思般地将我审视了一下。

接着几个人又重新回到屋子里去了。我等鸡们全无目的地在院中闲散地兜着圈子。突然,重冠儿用翅尖指着高空叫道:

“看哪,那是只甚?”

老老嫩嫩的鸡们全都昂头望天。一时叽叽喳喳不着边际的议论声四起。此地是很少见到什么大鸟的,因此大洋白、芦花儿和毛脚杆都就此东猜西测;麻姑儿却害怕那是鹞鹰什么的,当时就战战兢兢地快哭将起来了。

我却看清了,那是她,我林中的伴儿,正在高天迷迷茫茫的寒气中奋力地展扇着双翅。终究因为雾气弥漫,她那搏击长空的身影时隐时显,而且很快便完全消失在浑沌之中了。于是除我之外,鸡们全然不再挂记此事,又过起自家这种平顺而有吃食保障的日子来。

待了一会儿,大家觉得冷,都蜷伏回草窝中,先还嘀咕着说了一阵话儿,后来便纷纷闭目打起盹来。我也正在朦胧之中,猛可听得炸喇喇一声爆笑:

“嘻,还睡得好喃?”

我蓦然惊觉,看见婆子呲牙咧嘴地笑视着我,双手比比划划的亦不知是表示甚。我以为是要抓我,本能地想要避开,却忽又觉得身上的翻毛让人给连皮揭去了,且还听得近旁响起一声温柔的笑语:

“快醒,——吃饭了。”

这真是她。明眸皓齿、柳条身形端端对我,手上拿着样令人不解的枝叶纷披的物件,周身都散发着一团可感而不可见的微火般的磁波;我方愣神,眼前倏尔掠过抹抹薄雾,一瞬间她便象我林中那位伴儿先前在高天上一般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却又见一脸烂笑的老太婆带领也在傻眉傻眼地笑着的痴子,正在缥缥渺渺的雾气间穿梭般地忙活。次后便见土木八仙桌上摆满了盛菜的碗钵。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是要干什么,眼光落在正中的一只大汤钵上,不觉周身上下都害冷似地打上了一个激灵。

那是热汤中的一只整鸡,一只重冠的鸡母。这鸡瞪着无神的白眼茫然向天,那眼神使我再清晰不过地回想起了刚才在惊诧地叫着“看哪,那是只甚?”的重冠儿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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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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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季锋 | 荐/季锋推荐:
☆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已鸡为题,较强的转折性。都是本文的亮点。

文章评论共[1]个
石或玉-评论

小说应时时有吸引人的亮点,不然读者很难读完。越长越难!at:2006年08月23日 晚上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