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梦》之七
莲峰野狐
1994年
尘世达人
与z君、c小姐、s女士周周依旧漫游在南山上。那头脑似有几分错位、每次仅如同跟班似地尾随一路的老大姐p,这回真的是已退休了。而其他人,对区“教研室”所默认的这一“法定写生日”,则向来都差不多是有名无实的。
我们沿莲花山下清水溪畔那条石板路上行。秋云下的溪谷幽黑如晦。壑间的竹树有灵似地低喘。溪水泛着星星点点的暗光。路旁小块土坡上,几株莲花白菜,碧绿的大叶中,已悄然地在开始裹心了。
“他们说,爱情就象这莲花白,越裹越紧。”c小姐忽然微笑说道,不象有什么深意的样子。
我心偶动,旋即释然。c与s俱是近年来我于道中所结识之年轻女友,且二人各具美姿,与我又善,然而也仅此而已了,——莫非还能作甚非份之想不成?
两位男士都未表态;s女士亦只是吃吃一笑,未便多说什么。我选好景点,便在草坡上支好画箱,着手画画了。二女依照常例,在我左右两侧坐下,也打开了她们的画夹。我当然知道两人都是为了便于时常观我作画;但面对溪山美景,身旁又拥簇一双佳丽,这感觉也实在是好!于是我恬然挥动画笔,很快便进入了忘我状态。
崖间的雾霭缓缓滑动,草叶树枝因其慢摇轻飏。天上的阴霾积之愈厚,山脊岭表似已不堪重负,一概在那儿微微抖战。天地之间薄黄厚紫犬牙交错,闪幻明灭。眸子在酸风的锥刺下生涩含悲,重视之下,不觉便见百千暗星,迸发瞳底……
忽见z君端然踞坐崖根之下,清溪彼岸。z君亦属团队中卓而不群者。其人非是生性傲岸不羁,却于平和淡泊中我行我素,剑发偏锋,心智执于玄冥,言谈喜涉神怪。我知其于绘事只作养生一科,此时多半在一二张速写之后,已在那厢以意问心,静采真气。况素常亦微知彼暗视我辈皆为溺于形下井中者;幸取志有殊,拳拳书生之心则同,故尔彼此间向来是友善相容的。然而此时视线似乍与之吸合碰撞,竟觉交接处击出了点点青光,甚至有纷纷碎屑落地。这精神感应之力也端的厉害:一时分明感到方寸间遭一无形之锤重击,着锤处生一麻木之点,渐次扩大……心中自来对“催眠”一说将信将疑,时下尤觉时空洞然、五行有序。然而明明又觉一股寒气自z君眼底来,抖擞着满谷山风,瑟瑟入我肠腑,直搅得人意马心猿,乃至魂不守舍起来……
身畔二姝丽在一抹黑光中隐去了。我眼中唯见一峰,不知真是眼前莲峰还是我画中之峰,虚无缥缈中,恍惚迷离,开合不定,宛若一朵菩提金莲。我心好奇,遂悄然离座,心无旁鹜、目不斜视地朝它走去。觉耳边呼呼如闻风雨,足下亦轻巧若踏祥云,然而路草溪花拂身拍体竟又全同先前入谷之时。由竹树间一叠莹洁似玉之青石梯上行。两旁大岩壁立,岩壁上旧藤新松,盘屈龙蛇,绽舞丝绦。林谷空静得使人唯闻鼻息心跳。行有盏茶袋烟之时,林谷尽,疏篁密草之下展一阳坡,坡身陡斜,草中红石隐然错杂,如群狐游窜。正沉吟对此,见前方有影一闪;抬头视之,竟果有一狐,通体细巧,毛色灿然,匆匆疾走于彼处,一头走,一头却不断回视于我。我心大异——此处算来也来过七八遭了,几时听说过有此灵物!遂尾随之,亦疾行于荒草丛内。至坡顶一山阿回旋处,狐忽不见。劈面见一残颓白屋,橼顶斜塌,粉墙脱剥,腐朽窗棂间,败纸飘零低低作絮语。近视烂门框上陈迹斑驳处尚吊落一牌,牌上“莲花山43号”字样依稀可辨。字为繁体右书,系前朝遗迹无疑……
心悚悚然。然而对此荒山孓址,破落残垣,又焉有不拜谒凭吊之理?于是暗暗摸摸口袋中凡外出写生每备之利刃,一面便屏息敛气,低头探进屋去。屋内地面干燥平整。气息微微呛人。堂屋外角,由破墙口串生进丛丛苦艾。墙本为蓝灰色;日久泛黄,色泽格外浑厚,且在幽微暗淡天光之映射下,一发显得阴惨脏绿。屋共有好几间。各门均无门板,都怪口般地洞张着。正警惕地环视这屋内,忽觉一间内室地面有光忽闪忽闪,同时有声啪哒啪哒。——头皮骤紧;却想到这该莫是风在摇窗吧?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壮着胆走进那屋里去。
一进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哪还是荒落破败的老山野屋,分明是一间宽敞而又装饰豪华的西式画室!还未来得及观看满屋的画具、画作及种种摆设物品,伴着一阵温婉和悦且又清脆爽朗的哈哈声,一股香风挟带着一道丽影,翩然来到面前。
“师兄别来无恙?”来人摹仿古戏中人物玩笑口吻,照面便问。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儒雅女子,通身焕发着充满活力的清奇之气。模样看上去极眼熟。忖之,颀长柔细似s女士,白皙精致秀美却象c小姐。惊愕狐疑之下,还未省当作何表示,女子又曰:
“近年来师兄画艺精进,世虽未识,妹久知之。异日兄名震海内,休忘从艺途间尝有陋质如妹者过从,则幸甚至哉!”
“在下鲁钝健忘,实在不记几曾有幸与卿相与过从、且同出师门以为兄妹了,”好容易回神拾此话茬,于是敛容作礼俯首言之。
女子似惜似叹,斜睇含笑点头而言:
“兄心襟于画境条分缕析,至微至精,于庶务记性果疏,悟性亦只中平。妹果为何人系天机固不可泄矣;‘同师’之说,实不难解。——吾辈皆师造化作画,造化即吾辈之师也,二人可是师兄妹?”
余心甚以为然。遂长喏谢之。客套已毕,袖手观壁上画幅。其艺参差不齐。妙者颇得造化灵意,下者尚属照搬物象,甚至岔入左道旁门。幸均纯稚可喜。女一一指点绍述其画,曰某幅作于某生,某幅成于某代。余久听愈觉糊涂。转思此毕竟非关宏旨,因以论其艺本身。余之论女非但深以为然,且频频喝彩曰确系新高;然偏偏隐抨其乖背于时。尤可怪者:一经谈及画史上久有定论之作,概不蹈此怪圈,反之论及时艺,则旋旋迷窜于圈内,了无南北东西之谓矣。言及“参展”事愈奇。凡墙上余以为可、彼亦自许之作,皆与展事无缘;而凡属刻写形下物象之画,则尽于大小展会间露脸;至若明显误入岐途旁道兼有矫饰之嫌者,竟多为各级展会间获奖之作焉。言至此处,女亦摇首浩叹,然终以为此乃不可少更之势。遂曰:
“师兄何不少屈尊志,暂藏高傲之心,揣度当道诸公之好,以求一逞?”
余哂而言之:
“若此则吾之艺又何足贵?——吾之艺名,异日又何以‘震之海内’?”
“非是劝兄真从俗,实一时权宜之计耳。”
“余岂不识‘权宜’二字。盖此非牧民者‘竞选上台’,先投民之所好而逞,待得志后即任其所为而无人可奈我何。此名不离实事。愚兄是真不愿耻辱柱上永悬己作!”
“兄之志果不可夺矣。此既为兄久未腾达之由,却亦乃妹仰慕之因。好了,休谈此事了吧。火候将至,其丹自成。我等此时倒是‘埋头耕耘,不问收获’吧?”
“此论却好!——乞贤妹快赐画具。”余爽笑赞同道,一面早已技痒起来。
两套精美油画用具立时陈之目前。选其一,觉笔顺色和,调板薄滑轻巧;弹画布,嘭嘭然若击鼓焉。由是画趣高涨。喜吟吟问:
“妹欲画甚?”
女眯星眼忖片刻,微启玉齿笑言:
“静物我素不喜。风景却好,此刻又懒动身。上好题材在此,兄看?……”
“——甚?”
女低笑不言。旋置一穿衣镜于己之画架前,两画架距约五步。余心略有所悟,尚未认定,女娇羞含笑朝我飞一媚眼,轻言:
“兄可背过身去。”
余小吓;亦顺从之。闻身后窸窸嗦嗦轻响一会,复闻女言:
“兄可回首。”
眼前景象端的叫人拍案叫绝。——女精赤斜倚于一小几上,几上覆红狐皮,几前散倒花果篮儿,人却面朝画架,侧目可视镜,顺手处置色板笔筒。形体肌肤本身修美莹洁,如玉天成,其温润柔软之感,又如开苞芙蕖、出壳荔枝。微微偏转双颊潮生粉红秀面,一缕黑发顺绕葱白脖儿挂垂至酥胸,发梢恰穿埋乳沟内,后参参差差微露几许。双乳尖圆鼓凸,似二枚仙桃,又似一对邦克塔巅。细长玉腿伸屈有致,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将泄未泄春光。小小脚儿尖尖翘起。整个神色已似不胜风情状。口亦不言,眼中却示意曰:“如何?——画吧。”
余腔内顿时激情汹涌,惧失态,忙屏息把持之。从女命,命笔,腕指瑟瑟然不听使唤。起始片时内笔下轮廓拘谨笨拙,委实堪曰为心魔色相役之。亦觉女似微察余态惭,转思余乃杀出美娘关之人,何临阵复又怯懦至此!心气一壮,人则泰然处之,于是唬唬唬一如平素运笔,绝美大形立时成焉。
间视女画。用笔踏实本份,虽未见特出高妙,亦将自身之美捕写无遗。不觉复又忖之:“小娘子果是何人?”方暗设此问,则女似已知之。并不回首,口中批评道:
“休要走神。不当忖者休忖。——兄欲作‘大猫钓鱼’否?”
闻其言心下觉特怪。批评本身虚心接受倒也罢了,只是这‘大猫’之谓,乃余发妻闺中昵语,彼又何知?且仅是巧合欤?腹内虽在犹疑,心间已作别想。抚腮自问:
“这女性自审其美,自我玩味表现其美,心态是否同于男人?男人于此过程中必有libido参与,固勿论矣;而女子若不归此类,则仅乃‘自恋’?——若审绘他女,复又若何,该莫亦类‘同性恋’吧?”
女此次则似浑然无所觉察,一任这厢胡思乱想。偶尔变换姿势,则必询告之。知我确不拘于笔笔抄写形色,菀尔一笑,复埋首己作。
一阵默想猛画,两画幅间二美体已焕然初现。女娇呼乏了,扔笔一伸懒腰,三维虚空内霎时流现数组新丽曲线,旋即软软垂臂,娇憨视余,其态楚楚可怜焉。余爱意顿萌,搁笔至其侧,见遍体雪肤若玉粉调脂般细腻光洁,腹下美丘一绺柔毛顺滑宛若玄缎,慕极忘情,遂索索伸手搭其香肩之上,着体触电逢磁般颤麻牵心。女以纤手握拍轻放,柔视低言:“与兄既为师兄妹,只好尊重些了吧。”一头说,一头将近旁一条纱巾取来披之于身。若隐若显中,优美曲线一发撩人。余自尊之士,自不厚颜相强;然心似不甘,因央望之,口中嘀咕:“既非无情,又已至此,何必拘于俗情凡理?”女避目笑言:“命中与兄只当止此。望惜此缘,万勿诱迫,使妹逆天。明示于兄罢:妹之形色,兄尽可饱览;此为玄天启迪吾兄丹青性灵之意也。妹之拳拳诚心兄若不忘,则终生得将暗中护佑绕随。唯妹之质味兄不得亵受。此不唯可使小妹免遭天谴,亦可延兄之阴福而兼佐吾兄以成阳世之大业也。”
“可否言其详?”余觉其言份量,敛色相问。
“何必多言,”女笑容间似隐隐掠过一丝凄婉无奈,语气旋又铮铮侃切:“‘存在即乃合理’。兄已有嫂夫人及爱女,妹矢志不为碍人家庭之事。仅此而已。”
见其意甚诚,余惋憾中亦稍知感愧。于是拴定心猿意马,正言致之歉意。女凝睇良久,轻叹曰:
“知兄乃为真男子,——此亦正为妹难以舍兄之故。”
缓和片时,重新友爱相处。女坦然揭去披纱,回复前位,依旧既为模特又为画家。余亦尽摒凡念,精诚专注,再现纯洁美色。不觉天光暗将下来。女回眸相询:“兄可驻笔否?”见余颔首,遂背身穿整衣裳,然后一同收拾物事。
“明日可完此画。天若早,与兄外出写生吧。”油桶中涮笔之际,女曰。于是并展二人画幅于窗前天光之下。女频视余画中之她,俊目流盼间满含欣喜,殷红口角边笑靥轻跳,分明漾出深心之感慰满足。一头便张罗道:
“兄在沙发上躺躺喝茶,待妹去弄饭食来。”
其转身去后,余手捧所奉香茗,一边品咂,一边环视这画室。室宽敞而物件颇多,感觉于豪华间稍嫌拥杂。红绒窗帘在夕露下沉沉直垂,外层罗纱在室外山风吹拂下飘飘轻舞。室内漫开一股腐叶松香混杂之气。耳间闻女在外屋所发轻响,忽念及来时于外间所见景象,心中疑窦重开。
“此女究竟为何人?此地究竟又乃何处?”暗自抚胸揪股问曰。疑惑虽是疑惑,心下倒也全然不惧。
方左思右想不得答案,女已笑吟吟端杯盘钵碗至。至则笑言:
“吾兄又在疑神疑鬼了?”
余口中支吾搪塞,心愈异之。奇便奇在见女则心安意坦,百虑冰释。协助其将盘盏碗钵置于沙发前茶几上,然后与之比肩坐下。烛光下方看清所上饮食,乃一盘烧兔,一钵丝瓜,兼一绿一紫两盘葡萄。酒却是老窖白兰地,一人面前已盛满一高脚杯,大瓶却置于侧畔。
“师兄请了,”女递过刀叉,一面举杯脉脉含笑说。
轻磕杯沿双双而饮,酒芳醇彻腹。女殷勤夹菜劝食,举止间盈盈美意不表自彰。三杯陈酒落肚,黄白两张脸上,一齐新飞红霞。略怪瓶中之酒为何久喝不减,然而人既酩酊,心复又醉,情愈见浓,对此也就见怪不怪,懒管它了。
“吾兄,”女星眼微眯,瞳底隐现莹磷光泽,腮边一对小小酒靥复又闪闪跳跳,口中则粘粘乎乎地叫说。余鼻中应之。彼续言:“吾兄与妹能于此空山秋夜银烛之下促膝对饮,也是上苍体恤,不虚你我一生了。不知吾兄有无同感?”
余微醉间心每愈明,遂不假思索答道:
“兴趣相投,心性自通。况忖之相逢必有宿缘,——寒夜暖烛,丽人美酒,伴以露湿庭草,蛩吟松风,此情此景,愚兄今生果是没齿不忘。”
“兄信命否?”女又言。
“信也不信。然而眼前之事,却似令人不得不信。”
“那,依兄之见,与妹当是有哪等前缘?”女一边似笑非笑轻问,一边信手拈过几颗葡萄来。“很甜哩,”她尖着手指剥去那皮儿,一面示余张口,遂将此颗颗水晶般物轻轻投入余之口中。
“愚兄猜此甚甜,即使无由品尝,亦断不至言酸。——兄与妹之缘,恰在此知甜未尝亦无法妄言其酸之境地耳。”余趁势发挥答曰。
女怪怪瞅我,脸儿忽红忽白,末后终至扑嗤一笑,一面顺手轻轻扇来一巴掌。“何饶舌也。幸知之,不怪。”其似嗔非嗔说着,想想却忽又平白转一话题:
“吾兄国画尤妙。兄以为其前辈间堪当泰斗者辈何人?”
“此又何须问?——首推白石、宾虹也。”
“兄以白石为何等样人?”
“乃古今华夏画道顶顶特出辈。异日余拟撰当代画品录,心以之冠绝群芳。”
“兄必亦知彼落魄京师尚未得道之际,被人呼作‘野狐禅’之事?”
“知之。”
“知之却好。狐固非人;野,尤离经叛道;唯知参禅,则心存善念、苦心修炼正果之情态,则不言自明矣。芸芸众生中,复有几许,可及此‘狐’?”
见女言辞间似稍露激忿不平之意,心弦偶动。然未及细思,女面色已缓,口气亦复归温柔:
“我兄欲闻因缘否?”
余颔首笑言:“愿闻之。”
女沉吟微笑,默而不言。余以目相视,促其言之。女仍默笑,举杯凝睇相属以酒。如此复饮三杯后,酡颜酒色愈浓而星眼转泛至明至澈之光,定视余目,娇口遂缓缓言道:
“东溟蓬莱海隅有大鱼化龙不类,为麟。其性睿灵狷傲,貌则温钝驯良。命大乖,难容于世,唳气冲天,结作霹雳,落于不毛童山。久之洪荒之野复聚灵意,熠熠独明。至性无由尽展,幻形为人,质则小类仙鬼,悉与五行沟通。偕南燕北徙,毕其生恒念心湖家园;聊伴非类,相濡以沫之际,亦得道意空空。异域丹砂唯纯唯净,赤胆彤肝辉耀番邦,奇想终归幻灭;故国祥物非猫非狸,柔情挚爱温存五内,平居淡远江村。香溪神坛萌生青火,亿树棠花纷呈美妙,中有丽魂一缕;腐室魔镜邪映黄尘,浮生半世尽显凡庸,险丧牝鬼万千。静夜空山了性。悲风苦雨鸣鸡。朝发剑关,历复沓崖岭而后归,迟暮时悯见黄英坠地,遂叹命之无常;夜闻杜宇,由滴沥清泪再复生,迷茫间喜乘幽梦翔天,乃嗟欢何短暂。——十足孽缘布达君子,是与不是,惑之悟之,皆任其心。”
言谈中彼屡阖目垂首似入迷醉,言讫复闪眨星眼,挑蹙笑眉,异样相视。余闻其言若是还非,玄秘诡谲,因而神意亦只在怅然得失之间。女见余若此,点头轻叹,更不复言。余心知所谓仙机大抵皆未可尽泄,亦便听其“点到为止”了。然心下一时实多存未竟遐思。女似并不欲听余速将其语参破,遂又变换话题,道:
“吾兄,妹思这‘人心’二字,所蕴端的堪称深广。譬如吾兄吧,其质分明是为谦谦君子,然而禀性间偏偏含其狂放不羁。至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际,则真真大有‘粪土当年万户侯’之概矣。又若其于幻冥异趣罢,论头脑理性也,实视时空大块乾坤天地尽为以太物质,何存神心天意;而及灵府方寸间,则每每有翼于幽微,企望己身运程中得与玄物奇怪小小交通。终因存心至正,纵使迷幻颠扑,不唯不失本性,反益于练达之情。故尔本愈固而道弥坚,以致诸多有灵竟乐于暗中相与往还。——妹之此论,谅吾兄亦不至全然无感吧?”
余犹溺于彼先时寓言中,似已得一二联想。复闻此言,心予认同,然口中却就势发话,曰:
“吾妹亦自况欤?”
女微笑,若未识此语,却又道:
“冥冥之事姑存而不论罢。又若命中‘情色’二字,——君自觉看的如何?”
闻言余面微热。终借酒遮脸,遂直视之,坦言:
“顶顶要紧。”
女以玉手捂粉面小笑,后稍敛色,道:
“是真言也。实话告之罢:吾兄形貌虽类于一文弱书生,禀性中则实具天地间纯阳极牡至雄之气。此气与生俱来,幼即萌发,长而绝盛,毕其一生,终无稍减。而又并非等同于皮肤滥淫之辈……”
余壮胆插语:“岂非‘意淫’了?”
“确也类之,”女瞥而笑言。“是深据于心魂之底,遍布及筋经脉络,透彻骨髓,化诸神意,即令与绝亲至爱精魄交汇亦复难以消解,以至于每每有贯辟血海周天而无可奈何之恨憾。而妙则妙在非是不能自持。要之:以其万难厌足,补兑丰溢创造心志,竟得两两平衡。此亦即西圣所言,而同为妹之尤看好于兄者矣。”
余闻此言微笑不语,心实异其何以知余之深。孰料女更进逼一言:
“兄又以同性之恋为何?”
因久有成见于胸,故应声答曰:
“是为头号逆天之举。尤以‘男同’为绝丑至恶事。——或换言之罢:二雌鸭相戏玩或偶有所见,则几时见两雄鸡相与?由是固曰:汝女之间若何,余或可视而不见;而吾男之间,则无论如何,亦只可存堂堂正正之友谊也。”
女含笑微颔其首,显然亦赞同吾论。想想转又言及友情。竟一一知余积年久远交友之事,分别判言,大抵皆合余意。忽又提及z君,言:
“此亦忠正有情之士。兄之后半生,或当与之善。”
因向来以与z君人生态度毕竟颇有其异之故,倒真未细思及此。闻言暗忖有顷,心然之,笑道:
“大约是罢。余意,与人交,必定首为人格人品之交,其余终居其次。此乃余昔年已于郑永刚、秦松林二友处深有所感者,一时忽略而已。”
由z君复念及c小姐与s女士。方欲与言,忽省识何得与一美议其二美也,遂顿口不言,转啜其酒。偷视女,分明已识得余心,但挤眼相视而笑,更不道破而已。于是彼此默笑会意,频频举杯对饮。时岭雾愈浓,荒山益静,寒月尤清。夜风入于帘帷,灯烛暗影摇摇;醉眼之下,室内诸物俱有些似是而非了。而女之艳色竟一发若同莹莹美玉般熠然剔透。二人中酒已深,头晕目眩,唯以心智尚醒故,勉力持之。女含混言道:
“……兄不愧为挣扎出那‘美娘关’之人,方可……于兹情兹景间端如磐石。又……约是尽睹花神芳颜罢,故而……真堪称……‘沧海’、‘巫山’之外……非水非云……”
余笑而自许:“非敢夸它。唯醉与不醉于我尽同……再则,自思邪虽可攀……唐伯虎,欲正之时,却端的尚可小比那……柳下惠。——吾妹信也不信?”
言讫正心视女。女微笑点头,口中尚未答话,这厢却猛忆何以“海棠”及“镜象”梦幻之事彼俱知之?转又思及其先所作寓言,由是一时忽如醍醐灌顶,透心不曰已彻如明镜、亦确已净似那无波古井。既已怀此意象,心感其神致而反忘其琐屑细节,亦复如昔年于云台馒头山下剔刷柏桠,快刀之下,倏尔尽去其蔓生枝叶,由是实沉主干已可见焉……然而此又终非一刀一棍实对实之事;认真相捕,转觉模糊。遂眨眼摇头笑道:
“既已自识身不坏,何惧心海水推沙。实话直说罢:任凭浮世幻谲翻变鬼脸、微躯于大块冥茫间昏死倒腾,多年来所修成佛意,终长存吾胸,略无少更……”
女眯缝星眼,若顿悟而稍醒,笑言:
“兄透体通明,素心去凡质存玄意,无形处洞开天眼,识辨外象内丹,固勿须言矣。毕竟又如庭树立于废园,虽自发春花,终不免凋于秋霜而灭于冬寂。——方今盛夏也,形质翳然若华盖,其意于天,却欲骄阳欤,雷雹欤,抑或和风习习?”
余笑答:“昔长为空谷幽松浩叹,每恨无鲁班伐作檩椽。今则绝如春蚕尽眠,茧中高卧,自信破壳有时而无心问之。是真以随所遇皆可安为至达也。虽然,终以心耕为乐事,亦断不屑以其既成木质朽变腐草,同时还望沐春风浴秋月咂清露赏粹雪美度其生。因以早有‘精研艺术、细品人生’之语自拟自律,故尔又何患其意念身心不尽坦坦荡荡!……”
女静思余言,已而微笑轻叹,遂不复再诘。时二人谈兴将阑,醉意则渐次转浓。余方念及当如何安歇,忽有怪风一股越棂穿户拂至,灯烛立时尽灭。女任之,更不再觅火种。于是幽寒夜光下,二人不过笑议其事三言两语,便各自倒躺沙发,片时间早已齁齁酣睡去了……
时余却忽复又似至另一雕花老屋。屋内四下张灯结彩,遍挂红纱。一阵喧嚷之下,一群人说笑而至。视之,父母兄妹及众亲友俱在其中;众人见余则纷纷贺喜。倏尔推一盛装盖头女子至前,步态身架,酷类发妻。心异己何又在此重行如此婚礼,因而把眼四下睃之,却见那女亦着客装,瑟缩于众宾客内,纤纤玉手绞咬绢帕,盈盈泪眼暗暗相睇于余。后不知怎的,一时却又与余独处于书房之内,悲叹语曰:“吾兄大喜了。也休要为小妹忧。小妹既长与诗书为闺中伴,与笔墨为骨肉亲,谅亦断不致令生而无味。所憾者,唯你我相知一场,今竟终成空望……”
其余事宜皆已恍恍惚惚。尔后余似猛由梦中惊醒。见漫目幽幽寒光,依前微照画室;室内静谧清冷,遥闻窗外时落松子,近旁却轻传此女细细鼾声。惊方才之梦复惑于当前连同竟日及夜来情景,睡意全没,于是头枕沙发扶栏,大睁双眼,设思作想直至天明。
天刚破晓,女由醉梦中醒,并不知余几乎彻夜未眠,含笑闪眨惺忪睡眼柔声问讯了,复又赧颜自语道:
“是何道理,兄妹家竟如一对醉猫通夜卧于一室!”
余微笑不语,任其收拾夜来狼籍杯盏。亦顺之就着所奉面巾口杯洗漱了。其后女自去一处洗整妆扮一番,复至前,益觉波俏书雅。遂又端上牛奶面包,一同早餐。餐毕二人将昨日之画润色收笔;作画时女已着装,不再裸呈。
话休絮繁。午饭后小盹片刻,复起,女即相邀外出写生。此事自然深合余意,于是双双背挎画具,结伴出门。所异者,外间亦并非昨日所见那般破败荒芜,却乃一修葺整洁之西式庭院,塔柏锥立,坪草依依。尤可怪者,似不知哪生哪世也曾在那非睡非醒之境中见此……
既来至山野间。崖岭树木,竹叶草花,无不依依稀稀,似曾相识。一条曲肠般黄沙小径,穿林越陂,丘壑间跌宕有致,映丽日,分青黛,入没于遥遥淡紫色烟霭间。与女有说有笑,缓行境内,斟酌取景。但不知为何,青幽山景于人堪称悦目赏心,真欲采撷入画,却仿佛又嫌美中不足。
至一山垭口,沿冬瓜也似圆石凸鼓路上行。奇兀景色虽则称美,亦觉枯澹萧疏。至此二人已忘却取景作画,只顾于此体验个中情味。其时云天阴晴不定,日晡之际,四野一片淡淡瓦灰,亦堪曰异。愈往上行,连那黄草干花也都没了,于是唯剩赭红砾石,烘映在那昊天之下,温温然发放着有灵般体息。至绝顶,五块光溜溜巨石斜立于那厢,俯仰顾盼,婀娜多姿,势若那已开却又尚未尽展之苞蕾。见状余猛省此峰名曰“莲花”,而向来仅仅远观,殊不知近赏还真正类同初开菡萏。惊喜之下,遂连声嘉赞,喝采不知高低。女含笑瞅余片时,忽而似全无来由般谑道:
“那‘莲花白’越裹越紧,而真莲花绽之又愈松。看来唯此似是而非之莲,倒可永驻其形貌情致了,——吾兄以为是否?”
因此言却又暗合昨日c小姐之语,余闻之,心下颇称警怵。回眸视女,迷茫云光中巧笑灿烂,形色却分明变幻于c、s之间。自觉花眼,揉拭而视,似又如同夜来梦中所见。心感此事异甚,亦觉此等古怪缘份难觅难求,也就干脆不作糊涂猜想,却望着女面如痴似悟般笑。一时一缕出云霞光将余与女罩定,光明闪烁间,女之笑貌音容竟然一发全类平生所历好女……
正呆騃哩,女忽走近那巨型花瓣之石,伸手遥遥指定石缝间业已阴黑黄昏之处,道:
“师兄快看,那三者却乃何人?”
余顺其所指张望,却远远望见那厢恰乃余与c、s二女坐做一处,正对着这厢看看画画。余本人作画情态尤显痴迷。
方为此非真非幻景象骇异,女却细声开言,其音如若雏莺乳燕婉转萦绕于耳际:
“吾兄好记:心魔一生,万象悉可有情。君子取其粗疏大意,反可得隽永恬淡回味,至若溺于其中,非绝善泳者,恐终不免张惶失智、随波逐流而迷途曷知其返矣。”
言罢小执余手,恋恋不舍相视片刻,复以其指轻点余之眉心,左右各旋三转,末后道声“缘只止此。去罢!”于是点戳一下,四下山风骤至,余顿觉足下生云,轻飘飘遂不知去向……
忽然闻得c、s二女在耳边连声相呼。惊觉之下,却见自家方才不知怎的,竟然在作画之际,一时晕厥过去了。然转而却又见此写生之作妙极,尤其是那莲峰远影,虽是寥寥数笔,已得祥云缥缈神意。二女见余回神,心知此乃余精诚专注所致,亦谅无大害,不过问询关照两句,便极口称道起余之作品来,一面也就高叫傍崖z君快快过来观画。
余回想前事,偷眼看看这c、s二人。察其娇声而观其美貌,确乎俱在那似与不似之间。而二女对此则分明是浑然不觉。
于是余心怀遐想,抬头注目于那辽远莲峰。夕照之下,只见那山廓浮丝游蛇般缓缓蠕行。紫橙之间,隐隐似见有极细巧一狐影在那厢回首视余,倏忽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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