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年底，a市宏达实业有限公司的老板宋强，看着朋友们携妻带子的回家过年，心早已回到了那白雪皑皑的故乡。回到了儿时放雪橇的山坡上，耳边响着自己的尖叫声，玩伴的欢呼声，也有打架时的吵闹声。还有一种声音，一种软软的、暖暖的、仿佛永远都不会变调的声音——她的声音。

1980年春天，宋强的妈妈死了，是和一个叫郑健的男人一起死的。大人们都说她（他）们是殉情了。宋强不懂，宋强只见到姥姥跳着一双裹着的小脚骂妈妈是个有福不会享的贱命。那年宋强12岁。

宋强的家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是自然死亡的人不能摆设灵堂。妈妈和郑健出殡那天，宋强见到了一个好看的阿姨，她领着一个小男孩儿，爸爸走过去同她说话，宋强听见她的声音软软的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中午爸爸请阿姨到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去吃饭。爸爸和那个阿姨说了好多话，宋强只记得临走时阿姨说：“真没想到，你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宋强看到爸爸的脸红了，红的有些发紫。回到家爸爸对姑姑说：“姓郑的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放着那么好的妻子不管，竟跑出去搞五搞六的寻短路，真是烧包了。”

周末，宋强和同学为了一个玻璃球打起来，衣服撕破了，爸爸刚给买的书包带也断了，他不敢回家，一个人在大街上瞎逛，天黑了就害怕的哭起来。“小朋友，你怎么了？”一个软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是那个好看的阿姨。她把宋强带到家里，给他洗了澡，补好衣服和书包，还为他做了一盘红烧肉。晚上阿姨送他回家，爸爸正急得四处找。不知是阿姨那软软的声音，还是见到宋强害怕的样子，爸爸没有发脾气。看着家到处都是乱扔的衣服，阿姨动手收拾，宋强的爸爸笨手笨脚地帮忙。

以后的日子宋强便常常到阿姨家蹭饭吃。阿姨的儿子叫小磊比宋强小四岁，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宋强的爸爸为了找他也常在阿姨家吃饭。

1982年4月，宋强的爸爸和阿姨结婚了，宋强和小磊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渐渐的宋强发现，在这个家里他是一个特殊的人，有好吃的一定是他多吃，每过一年他都有一套新衣服，而小磊只穿他不穿的旧衣服。每当他问起的时候，那个软软的声音总是说磊磊小，应该用剩下的。

1985年夏，班长许玲塞给宋强一张纸条，约他去校工厂的废仓库。第一次宋强没去，第三次去了，许玲递给他一个手抄本。

一个月后，许玲的母亲偷看了她的日记。

在校长、班主任老师的黑脸和许玲父母的斥责面前，阿姨的脸时红时白，她一口答应：只要许玲的家长不告宋强耍流氓，保证宋强不被公安局抓走，她愿意接受赔偿精神损失费三千元。三千元，这对于当时每月只有一百七十多元总收入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可怕的灾难。借遍了亲友之后，阿姨决定卖掉她和小磊曾经住过的那栋房子。

许家的限期到了，房子还没有卖掉，面对阿姨低声下气的解释，许家同意接受房子。看着阿姨用抖动的手递出的房照，还有那张按着红手印的协议书。宋强想起了1983年，阿姨得病，医生说要住院手术，就因为没钱阿姨痛得在炕上直打滚，急得小磊的奶奶要卖房，阿姨说啥也不同意，她说那是郑家留给小磊的，她不能卖，如果不是姑姑帮忙，阿姨的命怕是早没了。

宋强疯了一样冲进厨房，抓起菜刀拦在许玲父母的面前：“放下！你们给我放下！去告吧，让公安局来抓我，只要不判我死刑，我看你们谁敢动这个房子！”宋强嚎叫着抢过房照和那张按着阿姨红手印的纸，在父亲挥起的木棒前面逃出了家门。那年他十七岁。

没有钱，宋强便毫无目地的扒火车，游游荡荡竟跑到了新疆。水土不服加上没有温饱的生活，他病倒在路边，一位从内地来新疆收购干果的刘姨救了他，她让宋强帮她的忙，管吃管住每月给一百块钱。干了近两年积了点钱，宋强便学着自己倒卖葡萄干。开始了他走南闯北的流浪生活，吃剩饭，睡路边，对年仅十九岁的宋强来说是常事，居无定所的他就像一片漂游在水面上的浮萍，手头宽余的时候便写个地址往家里寄点钱。十几年的拚搏宋强终于在1998年10月，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2000年夏，已经是博士的小磊捏着汇款单找到了宋强。

2001年最后一个双休日，从遥远的山城寄来的包裹让宋强的心一阵炽痛：“强儿，春节到了，你没有想过要回家吗？我和你爸爸都老了，走不动了，你能带着咱家的媳妇和孙子回来认认家门吗？”

回家，回家！

当宋强把决告诉妻子的时候，先惊后喜的妻忙得似乎要把商场都搬回家。

农历腊月二十八日的午夜，宋强驾着宝马回到了离别十几年的家乡。

家乡真的变了，林立的楼群让宋强迷失了回家的路，他在自己家乡的油柏路上转着，妻催他打个电话，她哪里知道宋强根本就没有记电话号码。当他无助地说了句：忘了时。四岁的儿子竟脱口而出：“吾儿吾儿就回吧。”对呀，宋强和妻同时叫了起来：那天收到家里寄给儿子的包裹，一件白兔皮里的红面披风，一个漂亮的长命荷包，看着那精致的做工，妻喜欢的爱不释手，左看右瞧妻竟发现荷包四周的金色波纹是一组数字‘5252908’。当时妻开玩笑的说了句：“吾儿吾儿就回吧。”

“喂”电话那端一个软软的暖暖的声音传来，宋强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嗓子好像被堵塞了。“谁呀？”那个声音在问。“我……”宋强觉得自己费了好大的劲。“你，你是强儿。是强儿吗？你在哪？你好吗？”那个声音竟准准地喊出了宋强的名字。“我，我……”望着街道两边闪烁的霓虹灯“我在紫玫瑰花店门前。”“强儿，别急，等着，等着啊，我就来，就来。”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几分钟过去了，在前方空旷的路拐角处，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个人，怀里好像抱个孩子，宋强终于看清楚了是阿姨。只见她脚上穿着一双托鞋，身上只穿了件毛衣，头发在小跑中飞起，怀里面抱着一件黄色的大衣。突然她脚底一滑，一只托鞋飞了出去。“姨！”宋强推开车门冲过去。坐在雪地上的阿姨一时间凝成了一座雕塑，她怔怔地看着宋强，泪水从她那清瘦的脸上流下来。“强儿。”阿姨一下子紧紧地把宋强抱住，好象她一松手宋强就会飞走似的：“强儿，你真的是强儿？孩子呀你可想死姨了。”阿姨压抑的抽泣声在这寂静的雪夜凄婉地飘荡在空中。

“麟儿，叫奶奶。”妻带着儿子走过来。“奶奶。”儿子毫不认生地扑到阿姨的怀里。看到活泼可爱的麟儿，阿姨流着泪笑了。“走，回家，回家。”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着妻，看到宝马，她睁大眼睛：“强儿，这是自家的？”见宋强点头，阿姨的泪又流了出来：“好，好，强儿出息了，强儿干大事了。”

回到家宋强傻了，只见父亲坐在轮椅上，那原本支撑着一米八零身躯的两条长腿，竟齐齐地从大腿处剧掉了。“爸，爸！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了？”宋强扑到父亲的轮椅前止不住哭出了声。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爸，还有这个家吗？”“他爸！”阿姨一下子扑上来，像一只护雏的母鸡把宋强一下子抱到怀里。“哇”儿子吓哭了。“他爸，你怎么了？孩子不回来你天天想，天天盼，这回来了你又发什么疯啊你，进门就打，要打，你连我一起打死算了！”宋强第一听到阿姨的声音变得又尖又高带着颤抖的哭音。父亲似乎也被阿姨的高音震住了。他看着用身子护着宋强的阿姨，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用手捂住脸孩子一样哭了起来。阿姨忙拿条毛巾，并轻轻地拍着父亲的后背：“看你，孩子回来是喜事哭啥，看吓着孙子，叫媳妇笑话，来麟儿，叫爷爷，看他还哭。”阿姨的声音又是软软的带着笑音。儿子在妻的催促下一步一步蹭到父亲身边，伸出胖胖的小手在父亲的脸上擦抹着：“爷爷不哭，爷爷不哭，麟儿听话，麟儿乖。”父亲把孙子抱到怀里哭得更伤心了。“爸，都是我不孝，没有尽到媳妇的责任，您老要打要骂都成，就是别伤了身子。”妻流着泪跪在父亲面前。“嗳，孩子起来，快起来，强子快把你媳妇拉起来。”父亲急得直摇手。“孩子，见到你们我高兴。”父亲拍着沙发示意妻坐下：“我心痛的是你们的妈呀，强子你一跑就是十五年，头两年你妈她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天天哭，见到像你那么大的男孩她就追呀，不见到脸不算完，弄得孩子们一见到她就跑，后来一接到你的汇款单她就哭闹着要我去把你给找回来，可你小子跟我们玩游击战，今天东，明天西的让我怎么找啊。95年你从贵阳连着寄回三次钱，你妈就认准了你在贵阳，她把你抢下来的那栋房子卖了，非要自己去找你，好说歹说总算让她留下来，我跑到贵阳找了一个多月，没有一点消息，带的钱也差不多了，我就打算回来，谁知道在车站又被小偷掏了包，我怕你妈着急，就想扒火车回家，结果掉到车轮下丢了双腿。那时小磊正在大学准备考研究生，你妈瞒着他硬是把我一路背回家。六年了，她端屎端尿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为了照料我，她竟然不许小磊去美国深造，如果不是我以死相逼，她就要把小磊的前程给毁了。强子，这些年你寄的钱，你妈她一分也没化，都给你存着哪，她说她没为你做什么，用你的血汗钱她心痛。为了给我治病，她竟瞒着我卖了自己的一个肾哪。”

“妈，我的亲妈，您还要为儿做什么呀。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妈妈！”宋强和妻儿齐齐地跪在阿姨的脚下。

宋强在家一直住到正月十五，小孙子把爷爷奶奶哄得天天乐呵呵的，一时见不着就到处找，妻更是使出全身的解数粘着母亲。公司的员工三天五天便打电话催宋强回去。

“生意不能扔啊。”父亲嘴上这么说，可他的一双眼睛却不敢看宋强。母亲更是拉着麟儿，牵着妻不说话。于是宋强和妻的计划便顺利地实现了。

新千年的春天，宋强带着父母亲一起蹬上了宝马，说笑着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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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