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无字碑

到过泰山的人大概不会忘记玉皇顶玉皇庙里的那块无字碑，沉默地伴着晨钟暮鼓月圆月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因为无字，没有人能说清它的来历。秦碑汉碑还是宋碑？这块无语的石碑给人留下了一个千古难解扑朔迷离的谜。无独有偶，在陕西的乾陵，也有一块无子碑。它守候着一颗高高在上高贵而充满睿智的灵魂，任风剥雨蚀，春花秋实。这里长眠着一个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人，一个曾经手握乾坤，脚踩万里河山的女人，一个可以指挥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无数须眉的女人。那是一个明智的女人，将一块不着一字的无子碑留给了历史，留下了一段无法衡量是非功过的空白，留给了千年悠悠之口功过自去评说的空间。

我的脚步走过一块无字碑，一块离天最近离太阳最近的无字碑。这块耸立的石碑，每天都在忠实地倾听着这座宫殿里吹响的长长的号角之声，在聆听经堂里传出的一代一代的喇嘛颂经之声，还有一拨又一拨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朝圣者踩在这片土地的脚步之声。千年之风穿透了坚实的宫墙穿越了岁月剥蚀的往事轻轻地在碑前缭绕呜咽垂泣……我久久注视着这块无字的碑文，它的重量足以与眼前那座巨大而宏伟的红色建筑所抗衡。我听到了一声声低低的压抑的呐喊之声，还有一颗飘在高原风里游荡在雅鲁藏布江滚滚波涛中跨越了时空的忧伤的灵魂的沉重的哭声…是忏是悔是悟是恨是悲是喜……　

西藏有一座千年古城拉萨，拉萨有一座举世无双的被誉为“世界屋脊的明珠”的布达拉宫。对于我来说，布达拉宫简直就是一本捧不动地沉重地经书。它的深奥厚重神秘玄机宏伟辉煌对我而言就像我在欣赏一幅近在眼前却触摸不到的巨画。据史书记载，最早的布达拉宫始建于公元七世纪。吐蕃的第三十三带赞普松赞干普迎娶了文成公主，迁都拉萨并大规模地修建了布达拉宫。当时的布达拉有九层999间房屋。三道城墙，千座宫室。但这座宫殿在王权争斗的战火和自然的灾难中几乎消失殆尽。

1642年，五世达赖当政。三年后在　红山上重建白宫，历时三年白宫竣工。如今的布达拉宫入口处有一道诏书，五世达赖晚年将僧俗权利交给了二十七岁的第悉•桑杰嘉措。这位年轻的事实上的统治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修建红宫。

现在的布达拉宫里存有三座立体坛城：密集本尊、胜乐本尊、和大威德金刚本尊。坛城是佛教对宇宙德有形描绘，包罗万象，千姿百态。布达拉宫就是严格按照坛城的规模和规划制造的。不夸张地说，布达拉宫就是一个巨大的坛城。

1682年，无世达赖圆寂。当时正值西藏多事之秋。为了维护当时的政权和社会稳定，第悉•桑杰嘉措对外宣称五世达赖闭关修行，不便见客。1690年红宫开工，工程每年需要从各地征集5700多名差民服役，以及从各地调集能工巧匠。事实上当时服役的人数远远超过了10000多。奴隶们开始了人背肩扛没日没夜暗无天日的生活。许多人没等到工程完工就死在了工地上。1693年，红宫在经历了漫长的三年零两个月的建造工期后终于竣工。此时五世达赖已圆寂十一年。红宫的上空奏响了庆典的音乐，许多人赶来载歌载舞庆祝红宫的落成。他们哪里知道当时的庆典实际上是为五世达赖的灵塔开光并举行晚到了十一年的追思仪式！

1　696年，清朝康熙皇帝得知五世达赖早在红宫修建之前就已圆寂，大怒，致书第悉•桑杰嘉措，严厉指责。因为没有了朝廷的庇护，当时的拉藏汗乘机处死了桑杰嘉措，并将其抛尸河中。

桑杰嘉措悲剧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在修建红宫时，他可曾想到过自己的命运？他曾经拥有无上的生杀予夺大权，拥有无限的荣华和威严，他亲手修建了规模宏大灿烂辉煌的绝世建筑珍品，但他是否想到过这座宫殿也会是给他招来灭顶之灾导火索？他修建了世人到现在都没能数清到底有多少间房屋的庄严而神圣的红宫，耗黄金3721斤，白银2134138两，各种奇珍异宝18000余颗修建了存放五世达赖法体的金质灵塔，但他可曾想到自己最终却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带不走人世间的一粒尘埃？1693年藏历4月21日，在红宫落成的典礼上，他亲手竖起一块无字碑，那一刻，他是否已料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

后人无法评论桑杰嘉措的是非功过。对于西藏的历史，眼前的宫阙来讲，或许他是一个历史不可忘记的功臣；但对于当时的清王朝统治者来讲，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欺君大过。对于圆寂的五世达赖而言，他无疑是一个值得信赖、值得相托的忠实臣子，对于红宫下埋葬的一个个被残酷的奴役折磨而死的冤魂来讲，他又是一个横征暴敛残无人道的恶魔。一块碑，怎能承载如此复杂的评说，一块碑，又怎样讲述眼前这充满了死难的不朽与巍峨？

我穿行在由达赖灵塔、佛殿和经堂组成的红宫内，看着四周墙壁上色彩绚丽栩栩如生的壁画，听着幽深回廊里传来的一阵阵脚步声，想到当年的桑杰嘉措也曾在我的位置举头凝视，侧耳倾听，伸手触摸这红宫里的一砖一瓦，那时的他怀着一种怎样悲凉的心境啊?功也非功，过也非过，功即是非，非即是功。不能书写的功德，更不能书写的悲哀，让他无数次的迷茫在迷宫似的城堡之内。神秘而充满玄机的释迦牟尼也不能让他大彻大悟，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立一块无字的碑，交给风来写，交给雨来写，交给太阳去读，交给月亮去读。再华美的词藻书写的功绩总有被沧桑岁月磨灭殆尽的一日，唯有无言是永恒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