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年轻姑娘面容渐浮现心上。
仅仅穿上红黄袈裟/假如就成了喇嘛/
那湖上的金黄野鸭/岂不也能超度众生。
——仓央嘉措
布达拉宫缺少一座灵塔。
红宫里长眠着八位达赖喇嘛。
走进布达拉宫,我轻数那些装饰着无数奇珍异宝的灵塔。数来数去,都是:五到十三世应有九位达赖喇嘛,事实上红宫内只矗立着八座灵塔。
我问导游,为什么会少一座灵塔?导游说,有一座灵塔不在这里。据说在蒙古阿拉善的大草原上,在青山绿水松柏满谷的南寺……
我发现我的心灵不经意间触摸到一个悠远的传奇,一个不朽的真实的神话。
徜徉于布达拉宫,穿过厚重的时空,
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喇嘛微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他的笑容里没有佛的深奥、严肃、高高在上。
他像一阵火辣辣的风,给幽暗阴冷的殿堂里带来一抹亮光,一丝温暖。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抹温柔的湛蓝,如西藏广阔的天空的颜色。
他旁若无人地与我擦肩而过,健步如飞,衣倨飘飘,留给我一个模糊迷离神奇的背影。
有人说, 他是一位感情奔放风流倜傥的诗人;
有人说,他是一位不愿自欺欺人的绝世情圣;
有人说,他是青藏高原的一位举世无双的浪子;
上传的佛说,他是他的转世灵童,是西藏的佛,高原的王子!
拉藏汗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淫僧,何以言佛!
康熙说:既不是佛,何不“诏执献京师”。
一代一代的西藏人民说:他是佛,是真正的活佛!是走进百姓心中活在藏人心里的一代奇佛!
——他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风啊,从那哪里来?/风啊,从故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女友啊/风儿把他带来。
翠绿的布谷鸟/可是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姑娘/寄过去思念的讯息。
公元1683年仓央嘉措出生于山南一个农民家庭。他的家族世代信奉宁玛派(红教)佛教,这个教派的教徒可以结婚生子。历史给这个普通的孩子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他被指认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但因为五世达赖圆寂后十五年秘不发丧,这位转世灵童只能秘密地生活在民间。
沐着山南的风雨,这位少年一天一天在长大。大草原给了这个孩子铮铮铁骨,给了他宽广豁达的胸怀,也带给他青春的懵懂和初恋的激情。
心中爱慕的人儿/与你白头偕老。
如从大海深处/采来奇珍异宝。
有一天,仓央嘉措的家里迎来许多拉萨来的客人,他们是来迎这位神童去布达拉宫的。当时红宫已落成,五世达赖圆寂十五年的消息已传到了清朝皇帝康熙的耳朵里。惊惶失措的第悉•桑杰嘉措不得不下令接走这位已十五岁的少年,因为他是五世达赖指定的转世灵童,他要被接到布达拉宫去举行坐床典礼。
若依了情妹的心愿,/今生也就了断了佛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又违了姑娘心愿。
初尝爱情滋味的多情少年 ,面对即将分别的初恋的姑娘,心潮怎能平静?一边是心爱的如草原露珠一样纯洁的姑娘,一边是他不能违抗的佛主的旨意,他该如何取舍?佛法无边,旨意难违,又怎能由他取舍?他是万人瞩目的转世灵童,他不能选择,也不能退却。
亲爱的姑娘啊,从次,山长水阔。
亲爱的姑娘啊,从此,生同死别。
无法跨越的戒律教规啊,就这样生生将一对情窦初开的少年拆成了天涯永隔。一步一回首之间,山也 失色,花也无容,水也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世界可以让人成佛,却不能让这个普通的少年拥有一颗自由的凡尘之心。
为什么人可为神,神却不能为人?
巍峨的宫殿,对于一个向往着辽阔草原的少年来说,只是一个金丝的牢笼;沉重难懂的佛经,对于一个品尝过人生甜美爱情的少年而言,枯燥无味也无用。
他努力过,试图让黄教接受爱情,这样他就可以在宗教和爱情之间找到平衡。但他的面前是他不能违背和无力违背的佛祖森严的教规,他只不过是一个权利的幌子,一个遮人耳目的傀儡。
他再也无法忍受成年累月的礼佛颂经,无法忍受布达拉宫枯燥乏味的宗教生活,他不相信缥缈无望的佛的来生,他只希望今生今世无悔无怨自由自在天马行空。
坐在森严的经堂中,他博览群书,笔下流出的是一首首真实细腻婉转浪漫的高原情歌
登上高高的神坛,他发现“常想活佛/活佛面孔从不显现眼前,/没想情人容颜时时印在心间。”
他不愿自己的灵魂被压在沉重的清规戒律下,他不愿自己的一生是前世佛祖的一生。他是一个来自大草原的少年,他有一颗欲飞的心灵。他选择了来自心灵的声声召唤,他要做一个千年佛规的叛逆者,他要做回他自己,一个大草原的自由翱翔的雄鹰,一个无所羁绊的佛界浪子,一个爱情的无畏歌者!
大雪纷飞的寒夜,他独自偷偷走出了布达拉宫。那一刻,他的灵魂如雪花一样轻盈纯净。雪花飘飘,似他茫茫雪地上自由的脚步;街道上闪烁的点点昏黄的灯光让他感到一种久远的家的温馨。他来到八廓街,那里有一座黄色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位买酒的美丽女孩。酒味鲜甜,姑娘也如酒一样醇香甜美。
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
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印雪上。
美好的爱情也许是这个世界最芬芳最醉人的琼浆。那一刻,他不再是宫殿里的神灵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不用面对冰冷无语的古佛青灯,不用违心的念颂枯燥的卷卷经文。他是灵魂自由的天涯浪子宕桑旺波。他可以伸出双臂大声呼喊,他感到了莽莽苍穹的辽阔壮丽。他可以选择一支诗意的蜡烛,凝神看灯光下姑娘艳如桃花令人心动的笑容,可以倾耳聆听姑娘为他唱起美妙动听的歌声。高原的雪夜静谧寒冷。雪花朵朵如梦似幻,宕桑旺波醉了,醉在甜美醇香的青稞酒里,醉在一片洁白柔软的天鹅羽翼里,一片天边飘来的温暖红云中……·
他的私自外出在那座戒备森严的宫殿里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当神的守护者发现当今佛主竟然私自出宫,而且不惜“伤风败俗”,做下有违圣教佛法的风流韵事之时,将他的侍从喇嘛严刑拷打。又沿着雪地上的脚印找到了他的情人,并派人将其处死。
严厉的惩罚并不能让这位决意挑战教规戒律的年轻人收敛性情。 他跑到日 喀 则, 找到为他剃度受戒的师傅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要求还俗;跪在扎什伦布寺外呼天抢地大声宣布:你给我的袈裟我还给你,你加给我的教戒我也还给你,黄教的教主我不当了,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普通人的生活对于这位高高在上的佛主来讲却是一个缥缈的来世之梦。他有爱不能爱,有情不能发。他只能在纸上笔下梦里体味人世间的美好的爱情。他想高歌,无奈脚下匍匐着无数聆听教诲的教徒;他想离开神坛,可怕的教律戒规羁绊了他的脚步。他仿佛一个佛途上孤独挣扎的羔羊,飘泊的心灵找不到可以栖息的故园。“大师,我们无家可归/拉住我们手吧/让太阳热度/烤化我们的浮华和虚假/大师,跟我回家/回到阿尔的麦垛/谈谈诗歌和久违的理想。”一颗少年的心在无边的佛法里苦苦浮沉。佛啊,你是万能的佛,你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已是心猿意马/黑夜里难以安眠。
白日里又无结果/不由得心灰意懒。
他依旧外出我行我素。纵然将他囚禁,他的心依旧在八廓戒的黄房子,在拉萨城下的雪村。他明白他是一个人,一个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的年轻人。他明白,佛也是人,佛首先是人。所谓的高高在上的无边佛法不过是森严教规虚化的神秘和压抑人性迷惑众生的无形绳索。如果他的梦想不是成为神,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做一个人,一个可以爱可以恨的普通人?
他干脆公开与佛法挑战。在布达拉宫后面的湖心小岛,他修建了精美楼阁龙王潭。他邀请了拉萨许多男女青年在一起唱歌跳舞,饮酒狂欢。并编写了许多情歌让大家来唱。
蓝天下,他与心爱的姑娘一起去看云起云落;草原上,他采来美丽的格桑花为心上的人编织花环。纯净的天空飘浮着朵朵洁白幽闲的云彩,茵茵的绿地上放牧着一群一群自由自在的牦牛和羚羊。远山山顶银光闪烁,拉萨河翻卷着灰色浪花奔向远方……·他感到自己在蓝天下飞翔,自己是属于蓝天的一朵白云,是拉萨河里一滴晶莹浪花。
印在纸上的图章/不会倾诉衷肠
请把信义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房。
他多想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缠缠绵绵,形影相随,天荒地老。花儿娇艳,蝴蝶双双。就连天上的鸟儿,也能成双结对,他是一代法王,就因为他是法王,他只能在暗夜里独自相思,独自惆怅。
就因为他是一代法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注定他不能拥有自己甜蜜的爱情,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位姑娘。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又 一位自己爱过的“玛吉阿米”(译为“未嫁少女”)为别人穿上嫁衣衫。他怎能忘,姑娘一次一次撕裂肺腑的回头;他怎能忘,一双一双为他哭红的哀怨的眼睛;他怎能忘,那些美丽眼睛里流露出的责怪和失望;他怎能忘,她们曾说过要做他仓央嘉措的新娘。他站在一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所爱随别人渐渐远去,他的手 伸出去,却再也牵不到曾给他快乐的姑娘。他的心一次一次被喜气的婚礼所刺伤,血,殷红的血,嘀嘀洒落。他只能沾了这血一笔一笔描在纸上写成伤心的诗行:心心相印的姑娘达娃卓玛啊,你在哪里,你是神灵的赐予,是我仓央嘉措前世的缘,为什么你会不辞而别让我在暗夜里如此心伤?声声悲泣,杜鹃啼血。而这一切,就因为他是达赖喇嘛,他是西藏的王子!这对于他是多大的讽刺和怎样难以宣泄的忧伤?!
邂逅机遇的娇娘/浑身散发着芳香。
恰似白色的松石/又抛向路旁。
涉水渡河的忧愁/船夫可以为你除去。
情人逝去的悲哀,有谁帮你消忧?
凛凛草上霜,飕飕寒风起。
鲜花和蜜蜂,怎能不分离?
和我相爱的女友/已被别人娶走。
心中相思成疾/身上皮枯肉瘦。
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悲剧身份。他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达赖,自己只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冠冕堂皇的幌子,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一个政治的牺牲品。他也不愿参与那些纷争,他只想做一个淡泊名利的诗人,只想与普通老百姓一样可以坐在星空下聊天,骑一匹骏马放牧自己的牛羊,或者抱着自己的孩子逗乐……可是就连这样的愿望他都不能实现。他看起来高高在上,可是虚幻的地位却让他感觉高处不甚寒……
1705年,扶他坐床的第悉•桑杰嘉措欲控制拉藏汗,不料被发现,被囚后处死。拉藏汗报告康熙说桑杰嘉措谋反,而桑杰嘉措选来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沉迷女色,不是真正转世灵童,请预废立。康熙派侍郎郝寿进藏安抚,并传旨将仓央嘉措押解进京。
夜色苍凉。仓央嘉措徘徊在青海湖边。郁郁寡欢写满了这位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的眼睛。是不是转世灵童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被佛法戒律囚在一座宫殿里凄苦地度过了十年。眼前的路在哪里?他又将被囚在哪里?是死是活?
烟波浩荡,星斗满天。
无语。
第二天,青海湖上红霞满天,晶莹的露珠折射着七彩的霞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似九天金黄绚烂的云锦,落在清澈蔚蓝的湖边。牧民们的帐篷外升起了袅袅炊烟。
侍郎郝寿得报: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不见了。
有人说,大师舍弃名位,独自离去了;
有人说,大师忧伤成疾,归天了;
有人说,大师被拉藏汗毒死了;
有人说,大师投湖自尽了;
从此,雪域高原上陨落了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
他给雪域高原留下的不朽诗章《仓央嘉措情歌》一直被一代一代的藏胞传唱至今。他给雪域高原留下的一个个美丽而动人的传说一直被风远远传送······
传说,他在被解送途中,行至青海湖附近病故。
传说,他被“软禁”于山西五台山。十三世达赖喇嘛到五台山,曾参观其闭关静坐寺庙。
传说,赴京途中,行至青海,大师夜间独自遁去。之后云游四海,先后到印度、尼泊尔、甘肃、青海、内蒙等地。生活凄苦,打短工,做乞丐。之后到内蒙南寺(也就是乾隆皇帝题写的广宗寺)生活了三十年。1746年圆寂,时值盛夏,法体不腐。弟子们将其肉身供于灵塔,历经230年完好无损。197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其灵塔被毁,肉身被一劈为二焚毁。
据说,后来的七世达赖喇嘛益西嘉措是依据他的诗“白羽的仙鹤/你的双翅借给我吧/我不飞远处/只到理塘就要折回”寻找回来的灵童。这表达了人们对仓央嘉措的深深思念,希望他能转世还来到拉萨。
史载,当年寻到七世达赖喇嘛后,拉藏汗与新任第悉隆索商量,立益西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并奏请康熙皇帝。但西藏人民一直不予承认,并称益西嘉措为七世达赖喇嘛。在西藏人民的心里,六世达赖喇嘛就是仓央嘉措,他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
在西藏妇女的心里,仓央嘉措是一个非常怜爱女人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西藏五百年才出一个。
在西藏,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能听到他在天堂自由的歌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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