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曾从收音机里听罗马尼亚音乐家访华演出时用排箫独奏的《云雀》,那流畅如水,华丽清盈,又婉转如歌的鸟鸣,让我浮想联翩:湛湛蓝的天上,白云朵朵如棉,云雀在天之下云之上欢快地飞翔、歌唱,青青的山峦、绿绿的森林、开满姹紫嫣红野花的美丽原野、水碧如翠的欢畅奔流的小河……
云雀是骄傲美丽的天使,是蓝天白云的精灵,有着如此一双破雾穿云的翅膀,一付如此清丽嘹亮的歌喉的小鸟会是什么模样?就特向往那个地处欧洲的小国罗马尼亚。看过几部那国家的电影,知道那儿是不同于我们的白色人种,姑娘都长的高挑漂亮,大乳细腰丰臀,眼睛是蓝汪汪水灵灵的,像深不可测的多瑙河,男人看上一眼就会淹没其间再也爬不上岸。有如此美丽姑娘的所在,那生长于斯的云中之雀,肯定也像那儿的姑娘美丽非凡。
可我们这儿的小鸟最多的却是麻雀,一群一伙的每日就知道在屋檐上树丛中叽叽喳喳,像一群碎嘴的婆娘。飞的即不高,唱的也不美,长的还不俊,说不上一点可爱。却天天都自得其乐的到处飞来又飞去,在人前吵吵闹闹喋喋不休,以为人们多待见它们似的。
而云雀就不同,它们总是高高地飞上云端,到高空无人处才大展歌喉,把心爱的歌唱给蓝天,唱给白云,唱给天上的诸神。它们肯定是天使的宠儿,她们也最喜欢它们的歌声,才每日召它们去天上为其歌唱的。天使们陶醉其间忘乎所以,就又把那歌声播放给人间,因而那鸣叫才有了空谷回音的悠扬和美妙。后来曾在一本发黄的科普读物里年看到关于云雀的介绍,方知此鸟在我国分布甚广,羽色棕黑相间,类似麻雀,做窝于林间草丛的沙地上,食性偏杂。可惜我却一直无缘得见。最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一种飞的最高,唱的最美的小鸟为何要选择卑微,在沙地草丛做窝?
那年暑假,我终于在姥姥家与云雀不期而遇。说我因此大喜过望也好,说我因此大失所望也罢,我毕竟得以睹其芳容。
远房的二姥爷过去是个教私塾的先生,一生酷爱养鸟,拾粪都提着个鸟笼子,张口之乎者也,村里人无论辈份大小,都爱和他瞎扯,乐意听他说的似懂非懂的半拉文言,言来语去间最多的却是开心的笑声。他高度近视却并未配戴眼镜,拾粪之时也就多靠鼻子而少靠眼睛了。往往是隐隐约约看见前面地上黑乎乎的一滩,他就放下鸟笼子趴到地上去瞅,去嗅,确认是泡大粪而非其它才欢天喜地抄起粪杈锄将起来盛于筐中。这样转悠一天,到晚就将拾得的大粪交到生产队换取每个社员必挣的工分。队长常说他拾的粪最纯最臭当然也就最好,工分自然也就多划一些。据说他有时爱去村小学听孩子们上课,站在教室外的窗前,听听就恨恨地扭头走开,嘴里嘟嘟哝哝骂他们误人子弟。也都不拿当回子事,连老师也自以为乐地以此开他的玩笑。如果哪天你早起赶到村东,会在霞光笼罩的沙岗上看见一个驼背的黑色小人影,倒剪双手吟哦有声。四舅颇为怜悯地说那是他在编诗哪,这把年纪的人了,整天琢磨那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啥用?
认识他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和一帮孩子在村头闲耍,百无聊赖间见他蹲在那棵大槐树下乘凉。粪筐放在一旁,左手托着笼子吹着口哨逗鸟。那鸟灰不溜秋的一点都不好看,样子像拔去尾巴的麻雀。就跑去看,问他为何要弄只麻雀养。他并没回答,细细瞅我,问我是谁家的娃娃。我回答了他。他连连点头,很欣喜的样子,说:你妈跟我上过学哎,论辈份你得叫我二姥爷呀。啧啧,娃都这么大了。时光匆匆,犹白驹过隙也。老了,老了。边说边连连摇头。又托起他的笼子举我脸前:不怪孺子不识,仔细察看,此鸟岂堪与麻雀同语耳?哈哈,傻小子,这是窝佬儿。看我不解,又说:大名云雀也,懂吗?
这就是那能穿云破雾,能唱善飞的云雀?怎么可能?它那模样也只配那个土的掉渣的俗名:窝佬儿。我不信。你看呀,它的羽毛与麻雀近似,尾巴那么短,眼睛比麻雀小,比麻雀亮;身形几近椭圆,胸脯也不似麻雀那般秀气,胖胖的像长着大奶子。缩头耷脑的哪有一点能一飞冲天的样子?
二姥爷肯定看我撇扯拉嘴的满脸怀疑,很和蔼地告诉我,这的确是云雀,是能飞到云层中唱歌的那种云雀。它眼睛小,是为了能在高空中抵御强风,胸大一是有强健的肌肉为它高空飞行提供能量,二是有充足的肺活量供其在高空空气稀薄处引吭高歌。它是麻雀的近亲,因麻雀太懒,依赖人类生存,又叫它家雀。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云雀和麻雀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麻雀是老大,云雀是老二,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天,一位仙女由上天飘然而下,说天厅太过寂寞,玉皇大帝要她到人间寻找一只吃苦耐劳的小鸟每日去天厅唱歌。兄弟俩面面相觑,它们并没有美妙的歌喉呀?仙女说,这无需耽心,到时她将施以仙术,让它有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喉。但是,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不仅要在晴空万里时唱,乌云密布时也得唱,像人间的流浪歌手,歌唱就是你每日的工作。当然,在天上,歌唱时玉帝会赐予你在地面上得不到的食物,并得人间人人仰慕,这是玉帝给为他歌唱的小鸟的最高奖赏。那是不是今后就随同玉帝生活在天堂呢?不,不,你还要生活在人间,并做窝于泥土里,因为只有在人间你才能有足够令玉帝耳目一新的歌唱,只有做窝在泥土里你的歌声才能带着大地的芳香。玉帝最想听到能真正反映民间疾苦的歌,他老人家也是由大地生养的,他怀念故土,渴望嗅到泥土的滋味。你要能把风吹过花丛树梢,水流过石隙山崖,雨打芭蕉,小虫悲秋,鸣蝉苦夏,以及人间的欢欣悲苦一一唱给玉帝。老大听了,把头别向一边,显得很是失望。老二天性善良,多少年来,它看到过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大旱,看到过洪水漫漫,人为鱼鳖的水患,时时所见皆是官吏横行,贼盗抢掠,老幼无依,民不聊生……而这一切,唯玉帝能管,唯玉帝能救百姓脱此深渊,就勇敢地上前一步,说自己愿意去当这样一个歌手。仙女很感动,爱怜地将它捧在手心里,吻吻它的小嘴,一滴亮如钻石的泪滴落在它的头上。从此,它不辱使命,天天飞在云端为上帝唱,为众神唱,为普天之下的百姓唱……
我想不到这样一只貌似普通的小鸟竟然是肩负如此使命的歌手,我信以为真,大受感动,像那仙女一样双手捧起笼子满怀着崇敬细细端详。
那它为什么现在不唱了?你又为什么要把它关到笼子里呢?我问。
它不会再唱了,在它还是一只小小鸟的时候被野猫咬伤了。二姥爷说。云雀飞在天上,窝却做在地下,在芦苇丛中,庄稼地里,找个小草窝窝就安家落户,生儿育女。那天,一只野猫袭击了它们的家,吃光了它的兄弟姐妹,是我用粪杈打跑了野猫,救下了它,那时它还没长羽毛,是我用鸡蛋黄拌小米面一口口喂大的。它早尽失飞翔歌唱之能。可我不能弃它,那样它就只能沦为猫狗腹中之物。不能啊,不能啊……
二姥爷又说,如果你愿意,明天早上,你到这树下等我,我带你去听云雀唱歌。真的能听到?真的,因为云雀天天都在唱。
夏日清晨的田野,草尖上的露珠还迎着朝阳得意地闪亮,风吹了一夜,此时正懒洋洋的小憩未醒。天蓝蓝的,遥遥的天地交汇处是玫瑰色的一线,软软的沙地上尚留着夜里露水浸润染就的暗棕色。二姥爷那时的神情像个小孩,提着他的鸟笼走起来兴致勃勃,一路上喋喋不休,嘴角角上都挂起了白沫沫。告诉我云雀还是一种深俱母爱的鸟,它们做窝地上常有狐狸野猫等物袭扰,偷吃它们的小雏或鸟蛋。此时的母鸟就会装作身受重伤而难以飞翔的样子,歪歪斜斜地逃跑,引诱捕食者前去追捕,那样的跑跑停停,直到危险远离了老巢,才冲天而起。落下垂涎三尺的捕食者在那儿仰天长叹,再想回去找云雀的窝,茫茫草丛间早迷失了方向。为了保护自己的巢穴,云雀每天回家时总是在离窝老远的地方降落,在草丛中飞快地七拐八拐才回归窝中。
我们将到芦苇荡时,听到一阵嘹亮而动听的啼叫,时而低转,时面高昂,千回百转,婉转清丽,悠扬抑昂。这就是云雀的歌唱。仰头凝视,那蓝的几近透明的天上,几个小黑点儿高高低低时飞时停,可那鸣叫似由整个天空回旋了一圈之后又悠悠飘落而下的,似乎就在你的身边。不知玉帝是否听到了它们的歌声?二姥爷若有所思,说听到了,肯定是听到了。你仔仔细细听,它们的歌声充满着忧伤和哀怨,它们知道,百姓苦啊。他半张着嘴,仰面上望,灰蒙蒙的小眼睛泛出晶晶泪光。
是的,我从那貌似欢快的歌声里渐渐听出了隐隐的无奈和哀愁,似在对玉帝喋喋陈述,如歌如泣。二姥爷说云雀的眼像鹰,无论飞的多高,地上的一切它都看得清,它能下瞰民意,上达天厅,即是上天的歌手,更属于咱普天之下的穷苦百姓。
听四舅说,二姥爷还是个诗人,旧社会常在省报上发表诗作,很受好评的,是个了不起的大秀才。如今,早没哪家报刊愿用或敢用他的诗了。可他依旧在写,用毛笔写了好多好多律诗,人都看不懂,他就摇头叹气地收了,从此再不示人。而唯一能显示他能耐的机会就是春节,村里家家户户的春联都央他写,他不假思索,挥笔而就,词都由他现编,看不懂,可看了喜兴。
站在辽阔的鲁西大平原的沙丘之上,瞭望无边无际的苍茫天空下同样无边无际的广袤大地,耳畔潆绕着云雀那嘹亮的声声歌唱,你会忽生凄然之感,似有重重垒块积压于心。我想,而今这世间的诗人、作家及诸种艺术工作者,你们是否也如云雀,飞翔于苍天,生活于大地,呕心沥血,写民间的疾苦,咏民间的忧伤,把那滴滴血泪谱成一篇篇实实在在的歌,在蓝天上,在乌云中,不管风有多大,雨有多狂,你都能勇敢地放声高唱?
只是,不知如今的玉帝是否还是当年那个愿意听到民间真言的玉帝,我想大声呼喊,我想问:玉帝,你听到了吗?云雀,那云雀的歌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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