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比不上咱罗庄的一兜蜜。”
“一兜蜜”是杏儿,就产自我姥姥家的五棵大杏树。树长在村西一个沙包上,围着姥爷的坟茔,茂盛的像团乌云。麦子开镰时,杏儿熟了,一个个又大又圆,粉白里透出水红,水水灵灵像小姑娘的脸,一嘟噜一嘟噜的把树枝都压弯了。清甜的香气随风袅袅飘入村里,馋的大人直咽口水,馋的孩子夜夜难眠。
老杏树是姥姥的心肝宝贝,是祖上几辈传下的家产。每到杏子由深绿转为淡青,那些馋嘴的孩子就围着杏树打转,放羊、拔草都舍不得离太远。无人之时,就用砖头哗啦啦砸下一地。那青杏尚不能吃,咬一口酸的咧嘴,就远远扔了。姥姥就骂他们是祸害精,吃了不疼瞎了疼呀!其实每到杏熟,姥姥总要留下一棵树的果子不卖,挨家分分让孩子们解馋。
对于姥姥,那几棵树是真正的摇钱树。每棵树年年都能收获成筐成篓的大白杏,不用挑到集市,自会有成群的小贩儿嬉皮笑脸地前来采购,转手到城里卖个好价钱。几棵老杏树,年年给姥姥产出足够的油盐酱醋和小姨的花衣。全家人为家有这几棵大杏树颇感自豪。据说就冲这几棵大杏树,瞒憨的大舅才娶到全乡数一数二的俊媳妇。
姥姥家的杏不同于其它杏,又大又甜,汁水特多,拿在手里粉嘟嘟、沉甸甸。插支麦管儿,能像吸蜜似地将它吸成一张皮儿。而杏仁也能生吃,又脆又香。十里八乡都羡慕,叫它“一兜蜜”,说这儿风水好。有人也曾把它的核儿种到别处,结出的杏子无论外观还是味道总不及它。闲时四舅也背些去集上,只屑骄傲地吆喝声:罗庄的“一兜蜜”呀!人们就会蜂拥围上,即使比别家贵上几分,也会一抢而空。
杏快熟时,白天黑夜都需人看守,以防那些不谙事的孩子糟蹋。我还和四舅一同看过那杏园呢。五月里,满街都是槐花醉人的浓香,感觉上月光越是皎洁,花香越是浓郁。走在街上,月光明晃晃的,能看见黑黢黢槐树上挂着串串白凌凌的槐花。杏园离村并不远,跟在四舅身后,趟着湿漉漉的野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必里总有种神秘秘的兴奋。田野在月光下灰蒙蒙的像笼罩了层淡淡的烟霭,青蛙在远远的河滩里呱呱地唱,近处老蛤蟆趴在草丛间用男低音短促地和。灌满浆的小麦,睡意朦胧地散出甜腻腻的鲜香。那几棵老杏树就像驻足在沙丘上的一团雾,远远就听见小姨用她脆脆的声音唱歌一样地呼喊我的名子,那声音揉着麦香花香在月光中弥漫。四舅不到,小姨就不能回家吃饭,那些放羊晚归的小馋嘴可惦记这满树将熟的杏子呢。
老杏树每棵都有两三搂粗,其冠如盖,遮天蔽日的。四舅在树下铺开被卷,就猴子一样爬上树,消失在密密的黑暗里,只听到树叶哗哗啦啦响,片刻他即轻轻跃下,兜着一背心的青杏。飞快地在地上刨出个小坑,然后在坑底铺层树叶放层青杏,再铺层叶子,最后用沙土掩上,摆块坷垃做记号。看我不解,四舅鬼黠的笑笑:“千万别告诉姥姥,这是捂杏,给你吃的,埋上两天就熟了。”两天后我果真吃到了捂熟的杏,虽不及自然成熟的甜美,却远胜于未熟的青蛋蛋了。
好像昨天还是一片青绿的麦子,被热热的风晃了几晃就遍野金黄了。庄稼人都笑的拢不上嘴,夜里能听到家家户户的磨镰声,嚯嚯,嚯嚯,高高低低奏着丰收的序曲。很快,场院里就堆起座座小山似的麦垛,杏也喜的满面泛红。晚上和四舅躺在树下,浓浓的杏香和着夜露往下扑,让人直流口水。刚吃了新馍的四舅格外精神,说卖了杏,姥姥答应给他卖双胶鞋,像解放军穿的那种。村里满仓有一双,他穿过,舒服,不怕扎,也不怕水,就跟长在脚上一样,跑跑颠颠感觉特溜。他做梦都想有一双那样的胶鞋。
我迷迷糊糊听他絮叨,老杏树似乎也听得高兴,沙沙啦啦响成一片。扑嗒,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我脸上,又滚到耳边,我惊叫一声,睡意全无。伸手从耳边摸起,竟是一颗大大的白杏,柔柔绵绵的。拿给四舅看,他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是自来落,是熟透了呢。就塞进我嘴里,一股热乎乎带着阳光温热的甜浆一下就溢的满齿满口。蜜一般的清甜饱含着杏子特有的浓香,一颗入口,就像吞下了整个丰收的鲁西北平原,让人久久舍不得下咽。
那夜,我做了一个和杏一样甜美的梦。四舅肯定和我一样。太阳升起时,每根草尖尖都顶着一颗闪闪发光的露珠,我看见依然酣睡的四舅在咧着嘴笑,粘粘的哈喇子在阳光下亮亮的,把被子流湿了一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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