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忍心看见贫苦和不幸的人,我同情地位低下的人,因而为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写了这篇文章。
阿色现年六十六岁,头发一片雪白,目前还是一个光棍。他做了几十年的媳妇梦,至今皆成泡影。前天我回老家,见他在烈日下的草丛中劳作,汗如雨下,我递给他半包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悲伤。他寄居于同母异父的老弟家,成日天奴隶似地在地里干活。
阿色从小是个低智能者,生理有些缺陷,十五六岁了还时有尿床现象,因此名称不好。周围的人都当他是笨人,都看不起他,甚至有人称他是癫崽,把他当做捉弄和取笑的对象。人们都不愿与他合作,这使他从小就隐藏着深深的自卑感。
阿色长得高大,浓眉大眼,声音粗旷,力气也很大,如果穿上好些的衣服,粗一看也有几分帅气。但他没有象样的衣服,眼神带着迷茫和忧郁,浑浑噩噩的样子,加上没精打采的行色,言行笨拙,难以给人好的印象。
阿色也念过七八年书,识了不少字,但先天愚钝,写的字虽然也很工整,但是不会造词造句,不理解字义。小时候我常见他在墙上写“男、田、理、周、广、道”之类散字,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所写的是什么意思。几十年来,他没有用字之机会,到现在他已经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了。
听说阿色小时候过份的老实听话,三四岁时,他妈下地干活,叫他在家坐着等,他竟一个上午都不离开坐位,所以人们都叫他笨崽子。
阿色祖上是个富裕之家,猪羊成群,牛羊满山,田地百亩,钱粮丰厚,每天都有钱粮入账,每天都有长工短工为他家干活。他的祖父人称台公,为人十分苛刻吝啬。每年“四月荒”,台公宁可把屯积得发霉生虫的粮食倒到地里当肥料,也不肯借给穷人救饿。台公家有四五付备用棺材(壮族人风俗),里面全装满银子和铜板。台公每天都数铜板至半夜,叮噹之声使邻居难以入眠。有一年春节,台公家来了客人,有个穷家孩子去看热闹,客人给那孩子三个铜板当压岁钱,台公对客人说:“那个不是我家的孙子”,便当着客人的面亲自去夺回客人已给那个穷孩子的三个铜板,弄得客人很是尴尬。
台公生有二子,长子国平、次子国仪。国平新婚,怀孕阿色才四五个月,就与其弟国仪同染霍乱病一齐夭亡了。当时国平、国仪兄弟俩不过二十四五岁,阿色尚未出生便成了没爹的孩子。此后他家灾祸连连,官司不断,家道急剧衰落,家财急速耗尽。不久,台公夫妇相继归天,丢下儿媳及乳下之孙,依靠残余家产过活,生活也是拮据的。所以,解放后他们家还是被划为贫农。
阿色先天不足,出生于祸患之秋,饱受惊恐,更无父教,便成了弱智之人,十四五岁了尚不明事理。其母看看无望,便招汉子上门入赘,不久,阿色之母便生了他的异父之弟阿坚。
阿色虽然弱智,但长到二十来岁的大汉时,却也会闹着要母亲为他娶媳妇。由于阿色痴憨,名声不好,没有姑娘爱他,加上家境的贫寒和继父的无能与冷淡,他的婚姻问题,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关注过。尽管阿色曾多次大胆冒失地主动接近几个姑娘,但每次都以被捉弄或被嘲笑甚至被臭骂一顿而告终。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三十多的他,还是光棍一条,这种情况在当地是十分罕见的。经过十多年的求婚偿试都失败了,阿色有了教训,他转向母亲求援,可是贫困的母亲一脸无奈。一连几回都是这样,痴憨的阿色认为母亲根本不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于是心存怨恨。
有一回,阿色向母亲求得急了,他母亲生气地极不耐烦地责备道:“要老婆,想的美!象你这样的能要到老婆,连公牛都可以娶老婆了,要老婆?要个母牛可以!”阿色听如此说,大发雷霆,把他妈打了。他说:“我早就怀疑你不是我妈!曾记得我妈的脸圆圆的,脸皮白净白净的,不象你这样的苦瓜脸,疙疙瘩瘩!”过了几天,阿色想着想着又伤心地发起痴癫来,对他妈吼道:“我小时不懂事,是你夜里害死了我的亲妈,取代了我的亲妈,霸占了我的祖屋,找个汉子入屋过日子,不管我的死活!”他越说越气,便把他妈与继父的被子和家杂全都扔出屋外,他要将他妈和继父一家子赶出门。一年之中,竟如此折腾了好几次,直闹的鸡犬不宁、鬼神不安。他妈只好请生产队长和治安调解员来解决,但都无效。无法,他妈只好妥协,请队干主持把家分了,要阿色自立门户。祖上留下四间大瓦房,阿色硬要三间,否则他要把他们全都赶出去。他妈为了要过安宁的日子,只好答应阿色,他们只住其中的一间。
阿色另起炉灶后,反而神经过敏起来,他认定现在的妈不是亲妈,所以时常提防着,生怕他妈用“符法”加害于他。他认为他还小的时候,他妈为了改嫁,就用“符法”使他变成了痴愚的人。他了解到当地人常用的一种解除“符法”之法。每当他要出门,都要先烧一堆火,火上放几根鲜茅草,然后将衣服在火上摇晃几下“过火”了才穿上出门;每当他外出归来,也都要先烧一堆火并放上茅草,然后再从火上跳过进门。每每如此,认真执著,不厌其烦。
自从他分家之后,一切自主。没有饭吃、没有钱用时,他就折祖屋的木料和瓦片出卖。用不了三五年,三间大瓦房卖个清光,然后搭个仅能遮住一张床的窝棚住着,过着吃一顿找一顿的生活。
阿色在生产队劳动,社员们大都嫌他衣服脏,都不愿意与他配合,很多小组都不愿意接受他。他们常常捉弄他,拿他开玩笑,不把他当正常人看待。他干活也卖力,只是动作慢了点,在评工分时往往都评他最低,他忍气吞声,无法争辩。
阿色多次被生产队充作劳工名额,派到外地去搞工程,他常常被同伙算计,让他多做工,少吃饭,少给钱。有一次,一个调皮的伙计把他的棉被泡进水里,让他受冻。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大搞“忆苦思甜”活动,注重“贫苦农民”这个“革命的依靠力量”,注重“思想改造”。这时生产队经常轮流派人去参加“毛主[xi]著作学习班”,阿色是单身汉,很容易就被派去了。他去学习班十几天回来后,可以说他真的有些变化了,他会唱了几首“红歌”。他的声音洪亮,他在山村中高歌电影《地道战》的主题歌:“太阳出来照四方,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他唱的音律倒也蛮准,山谷为之回荡,人们这才发觉他其实并不愚钝多少。要说他的人生也曾有过一些快乐、得到过一些尊严的话,也只能算是这几天了。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生产队里严格管理劳动力,“抓革命、促生产”,大抓“阶级斗争”,大搞“革命大批判”。阿色历来动作就慢,加上衣食不周,身体无力,人们就说他偷懒,把他当作懒汉的典型来冷嘲热讽,甚至加以拳脚。不少人本想帮阿色说几句公道的话,但在那个年头谁又敢为这样一个角色出头呢?阿色不服,胡乱大声嚷嚷,队干们更是加重处罚他,宣布不发口粮给他。只要他出半日工,就发给他半斤玉米粒的口粮。由于他个子高大,半斤玉米粒只能吃个半饱。他个头大,肚皮也大,他往往是凑够了一斤才作一餐吃,所以他经常是一天才吃一餐饭。由于他长期吃不饱,因没有钱又长期吃不到油水,所以他体质很差。当时大队干部知道了这件事,考虑到人命关天,立即制止了生产队的这种做法,他才没有被饿坏。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还是没有打消要老婆的念头。他自知要姑娘是不可能了,他决定找寡妇。他注意打听,一但哪个村有寡妇,他都大胆去求婚,其结果不是遭一顿骂就是被赶了回来,他累累碰钉。他不明白,象他那样的光景,有哪个寡妇肯嫁给他呢?有一天他跟同村的一个恶人争吵,那个人骂他几毒的,说他这辈子也别想闻到女人味了,若要闻只能到拥挤的闹市去;说他这辈子没有腑身的机会了,除非走路不小心跌倒了,才偶然得到腑身一回。那人还指着阿色的面道:“你这种人也生来世上?你来这世上干什么呢?你只会把地上的泥土踩硬了,害得人们耕作费力”。阿色面对这样的恶语,也自沉默无言。
面对这样的社会环境和遭遇,阿色自知他的生活景况不可能有什么改变的希望了。思路零乱的他,有一天突发奇想,他要学习当“道公”(在我们那里有不少从事这种行当的人),但是他又想,不会有谁肯做他的师父的,于是他决定自己悟道。他削竹为剑,刻木为龟,以铁碗为铃,并自制了一个红布口袋来装这些“道具”。他成日天凭记忆摩仿道公,喃喃地背诵经文,猴跃似的踏罡步斗,模拟得倒有些象样呢,周围的人见了直发笑,都说他疯癫了。由于既无师父和经卷,又无真正的道具,他折腾了几天,自知没趣,自行收场了。
十年前,阿色近六十岁了,他也没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一贫如洗。好在国家农业政策的改革,他靠队里分给他的土地,免强度日。可他还是不甘心枉来人世一遭,嚷嚷着要找个女人成家,这对他来说,那仅仅是一种幻想和妄想而已。
1995年,阿色近六十岁了,仍然衣食无着。他33岁的同母异父的老弟阿坚结了婚,过了3年,这个阿坚连生3个孩子。这时阿坚父母已经过世,更无兄弟姐妹,为了应付老婆孩子和繁杂的家务,他已喘不过气来,何况还养有不少的鸡猪牛羊,田地里还有繁重的农活,他急得要命。阿坚需要一个强劳力来支撑,于是他想到了阿色这个歉价的劳动力。于是他以收养阿色为名,动员阿色加入他的家庭。阿坚为人诡计多端、狡猾阴毒,便把阿色当佣人使唤。阿坚对阿色执行种种人身限制,每天除了吃饭时间让阿色在家片刻外,其余时间不论风霜雪雨酷暑严寒,都要赶阿色下地劳动,头痛脑热也不准停息。阿色若是反感,阿坚就不让他吃饭,甚至加以拳脚。阿色简直成了阿坚的奴隶。
就是前几天我回老家探亲,我还看到阿色在烈日炎炎之下劳作。他蓬头垢面,背驼腰弯,头发一片雪白,发霉发臭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他见了我,猥猥琐琐地向我移来。他双目混浊,双唇抖颤,用忧郁的口吻问我道:“象我这样的情况,上级能不能让我吃五保呢?”我回答道:“农村政策我不很清楚,你自去问村长吧”。他一脸失望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他问我要烟抽,我把仅剩下的半包烟全给了他,他才有了一丝笑容。对于他的这种凄凉的身世,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写到此,我想到了某本书中的一句话:人从娘胎里出生落地,为什么总是大声地啼哭呢?这是因为人一旦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生活,不免要经受种种人间的苦难。是啊,人有了生命,就要自己在人群中寻找活路,自己养活自己,自己背负着自己,走过这百几十年的时间,直到人生的终点,最后归于不再苦难的永恒。
阿色,你来到人间,受的是比别人更多的苦难啊!
阿色,你真可怜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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