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梦》之六

幽暝镜象（洁本）

1993年

尘世达人

它静静地躺在我身旁。幽微的光照下，临时搭成的“床”边满是“灯会”筹备所需的杂物。因这是在公园的杂物间里，有着一张“哈哈镜”，很惹人注目地立在那儿。

它美艳异常，神态鲜活，但实际上只是一具未着衣的商用模特儿，眼下被指派做“聊斋”灯组的女角胚子。——唔，也不知这特殊的使命让它“通灵”了没有？

过份的劳累总是反不易入眠。我在床铺架上辗转反侧，心中浑浑噩噩地有着许多难以分辨的意念，耳间则清清楚楚地听得墙角的老鼠总在吱吱地嬉闹，室外还有一两只蟋蟀老在秋草中低吟……后来眼前便有些金花闪烁。朦胧之中，时儿蓦然惊觉，觉得对面那厢颇有些怪怪异异的，注意看，看出那儿拥簇着许许多多人，有古装的老翁、老妪、村姑和唐僧师徒四人以及各色各样的仙鬼人物，还有着一具正象是在狞笑着的骷髅……所有的东西都在不住地闪动、拉伸和扭曲变形。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恐怕是那面“哈哈镜”在作怪吧，但心底同时也还是有一种迷迷离离的超越凡世的感觉。不过我是一点也不害怕。其实真要是有鬼神世界就好了；依照那类说法，我想，象我这种人，无论如何，也总不至于是该遭恶报的。

平时我所接触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我十分轻巧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

……松快地进入了镜中。原来那里面还可以见到另一面镜子。细看一下，——喝，镜中又套镜，面面相照，景深无穷，一时竟不知哪儿才是尽头……

隐约见黑压压一片男男女女挤在那厢。忽有一派乐声在周遭响起，回空绕梁，余音枭枭不绝。黑暗中又忽见无数幽艳彩灯闪耀……

（此间删除大段文字）

……忽已穿行于镜内人潮间。男男女女，和节律步罡踏斗，迷若昏死者何止万千。追兵虽已藉此摆脱，实在不愿再陷此境中了。问潮岸边休憩之人：何方乃可返得清白阳世？其笑言人间逐处皆可于不经意间堕入此境，却从未闻说尚有平安返回之路，除非便是从那至恶绝险之关杀过。再问那关是何名且居何处，彼笑言：“汝真决意闯关，关自示之与汝。”方怪其语焉不详，己身已至森森荒野。视其天愁地惨，光圆绝崖突兀壁立，崖壁脚下枯骨累累，鸮鼠窜越其间，一时不觉毛发倒竖。忽儿一阵阴风拂过，却见白骨丛中，有一老翁与一老妇，正在那厢专心一意乐呵呵干那警幻仙姑所司之事。忆昔年“落户”时云台人尝言见蛇“施露”已属不祥，况今何论于人？正扭头叹言晦气，忽觉翁妇之面皆似曾相识。视之，则余为灯会“聊斋灯组”之造型也。骇而疾走，迎面三者拦道：一为秀面村姑，一为玉面狐狸，一为无肉骷髅。——尽皆余刻刀下成型之物也，不知沾染何气，竟一齐通灵。见彼等不似有害余之意，遂施礼问道。三者各说不一。取村姑之言，由正中一路前行。良久复旋归此地，则“灯组成员”通通不见了。遂又取狐狸所示左上一路，爬山越岭，攀崖走壁，历言之不尽苦艰，依旧旋归于此处。心焦燥，道莫非此亦乃祝家庄之“盘陀路”耶？怒而索性取骷髅怪所示右下一路行。涉血河，踏污淖，穿越过亵斑秽痕密麻如云、浓腥腐臭逼地冲天之垃圾原野，复经一渺冥死寂紧仄幽堑，乃见眼前肉峰眩目，毛皮参差，好一座人形怪岭！遥见一蛇行小道迤逦上岭，因舍命循之。微茫处正不知那关尚在何地，却忽见山脊之上，立坐着唐僧师徒四人：长老合目默祷，沙僧侍立其侧；行者、八戒二人，却说说笑笑，在那厢张望。见其形貌依旧出自余手，更无骇怪。正欲相询，那行者先搭言道：

“噫，那位施主，却待何往？”

余咻咻而言：“大圣：闻道此间有一关，不知尚在何处？”

行者笑道：“说的是那‘美娘关’罢？正从此路可上。登上膝头岭，顺腿儿坡，便可见之。”

“闻说此关凶险，还望大圣显神威救拔则个！”

“嘻嘻，我等出家得道之人，岂管你这等之事？且天意自来如此：凡堕此秽境者，必得自家振作，奋力杀出此关，方可超脱。——却是无方，无方！”

那行者一头说着，一头唤起师父，扶其跨上白马，师徒们一齐越过山脊往西去了，唯八戒一边挑担行走，一边尚东嗅西嗅四下张望。

余由是一发咬牙舍身忘命上行。行够多时，忽闻前头娇声悍气一片喧哗，举目一看，则那“美娘雌关”已劈面呈于眼前矣。

可怪那关造型绝异，竟活脱脱便是一巨大之牝：内外两层乌红关门恶狠狠凶吉未卜半张半闭，顶悬光秃秃一母狮头；关门墙头及两侧薜萝荒藤疏疏拉拉，于一抹黑雾间随风摇摆。而门楼之上，袅袅娜娜，红红粉粉，巾帼英雄，何止百千！一个个尽皆乔模乔样、或喜或嗔、指指点点对余评头论足。余心知求宽告饶多半已是枉然，于是憋足雄气，硬挺头皮，大呼怪叫，径冲向前。

方闯上前，那关头上早抢出一员女将。视之，粉面柳眉，凤眼桃腮，乃余幼年邻家之女姚萍是也。正欲作礼，彼大喝曰：

“从小观汝，以为乃是乖乖书生，今何亦堕此魔道？休要巧辩了，吃姑奶奶两钩去！”

喝罢，腰间明晃晃掣出双钩来，在余左肩上剜扎两下，一时似不觉疼，唯觉恶痒钻心。方思手无寸铁奈何，忽忆自家腰间素来亦别有幼时所得俗名“磨铁销”短棍一根从不离身，遂执之于手，亦不认人了，雄纠纠便朝着那姚萍戳去。萍轻闪跃开，丢个功架，凤眼大睁，张叉双手扑来。钩棍相接，啪啪啪啪，一时好生热闹。狠斗三五十合，彼猛使钩夹紧余棍，道声“看在幼时份上不与汝计较了，仔细后来之人！”说毕飘飞不见。

早有一女疯疯癫癫大笑扑至。视之，竟乃昔年梦中授以男女大法之傻大姐也。此时彼全不着衣，一身蛮肉，两坨大奶胀若气球，飞飘飘仅挂几片烂叶微遮羞处，手舞一对瓜锤，口中哇啦啦亦不知嚷甚，但见目露骚凶之光，颇似欲要一口水整吞了咱。见状余骇然惊警，忙侧身蹇至一旁。彼分明已不识我，并不搭言招呼，一头依前傻笑，一头便挥锤乱打。余见其来势正凶，且暂不挺棍，仅忽左忽右躲闪之。幸彼夯笨，遂觉瓜锤之下颇有游余。闪斗间，却忽见彼腹下烂叶飞起，一时黑洞洞露出那家什，竟似比当年梦中所见愈发来得猛辣壮阔。正走神哩，背上早已着她两锤。可怪锤着身居然柔软而富有弹性，疼痛之感，不过与肉掌扇来相类。因而不觉失声喝采说：“好，好！”孰料彼闻之羞怒，瓜锤便一发如同肉包子翻倒般紧忙打来。余性起，执棍相迎，且瞅准空处，早已击中彼身十下八下。彼每次挨棍，便浪笑不止，倒还弄得余真个不知所措。正在着难，却忽有三四女子嚷叫奔来，丑俊不一，面相则多与幼年同窗相仿，手中或剑，或刀，或短匕，尽皆双器。一尤俊者高叫：

“傻婆，原该我等先出阵，你却如何倒占先了？”

闻其言，这昔之傻姐今之傻婆手不停锤，口中答道：

“他要梦我，干你等屁事！”

说着，竟全然不知退让，与众女便与余混战成一团。格斗间，余似觉后来之女斗便斗，下手并不特狠；方念及此，其丑者笑道：

“班头，在那边搭不上你，这边好好陪你练练！”

这厢正与五六人舞凤穿花般酣战半晌，楼头上早已惹恼了一人，恶辣辣狂呼乱叫冲至阵前，厉声喝斥众女：

“汝等竟敢念旧徇私耶？阶级观念直恁地模糊！——滚下，待俺一人来收拾这条黑狗！”

于是众女呼啸而去。余视新来之人，白面疏发，黄目大齿，除面容稍显沧桑外余者一成不变，实乃那鼎鼎有名之唐明珠也。珠前胸显绣一红心，心端置二奶上，泼跳间摇摇荡荡，炎光闪闪，与手中双戟所放冷光堪称相映成趣。余心知其与余天然不合，便握拳持棍，以待恶战。忽然思及一事，哂道：

“不看甚时代了，还讲那些！”

明珠呲牙曰：“我居左道，你在旁门，今朝正该斗斗！”

余方觉此言逻辑混乱，彼哪容分说，早风车儿般舞动双戟嚓嚓砍来。于是余亦不复再言，挺棍斗狠。二人旋风掣电般猛战无数合，余棍多次抽揍珠之肩臂额头，然彼口虽哼哼，身不闪退。余身亦似着戟五七下，尽管鲜血淋漓，却不甚疼。久后珠分明不耐烦，挥戟屡屡抢余下部。余恨其毒辣，兼觉其下作，故尔亦欲寻便穿刺其阴。然忽又自感有失君子德，遂退而求其次，专攻其上，至多棍头亦不离其奶胸左右。昏杀间终偶得机便：见其扑向低处时漏踏一步，打个趔趄，双乳早已晃晃悠悠暴露无遗；余遂侧退半步，看得亲切，憋足平生久积之怨，猛然挥棍劈向那厢。——只觉好似打在棉球布袋之上，倒不知其皮肉受伤也未，却见那矫模怪样的刺目红心刷地撕毁碎裂，接着纷纷扬扬落花般飘飞残片，于是珠直声呼痛，落荒而逃。

余乘势冲关，二女早又呼啦啦吆喝着自楼头踏经狮首跃下。却见俱乃是昔年于古源乡县间所识其人而忘其名之恶妇，一腰插菜刀，双手执两把火钳，一徒手蓄血红长甲，皆耀武扬威截住关门。余亦懒问其所以，顺手将那得胜之棍，嗖嗖点戳一人一下，袒胸近咽之处，各已爆一红栗焉。二人大怒，恶詈脏骂，忽如狂风大作，较之先前云台馒头山乡下丢瓜失菜之际踹山泼骂，亦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便也抓打过来。余以棍拨钳，孰料腿股之间已着妇爪，痛如蜂蛰。且恶妇乘兴竟又欲往私阴处掐，其涂脂抹粉之面嘴咧目乜，邪淫浪笑，有如妖怪。余恶怒，急抽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此妇白亮亮贴块膏药之太阳穴。妇负痛败逃。而执钳者惊惧之下，忽跺脚摆身，中衣立时褪下，如蓑荒草间，竟突突然喷射出黄火来。余愣之顷刻，双手早被两钳夹住，一时伸展不得。妇涎脸而笑，便欲将余手拉入淫火。余骇然，急中生智，弹将起来，双脚猛蹬妇腹，妇大叫跌倒，余亦得脱，而双腕已破皮焉。妇扔掉火钳按腹而去。余复冲关。关内忽笑吟吟闪出位佳人，虹眉星眼，肤白如玉，一袭长裙柔美飘逸，且未见手中有甚兵器，近前径直勾搭余肩。余觉其颇似昔日同事间某女，盖因其当时待余不薄，此时又报笑脸，故不便发作。唱喏间，忽然想到曾闻人言彼当日即随其市井暴发之夫远去南海；正欲问其何亦在此，不意彼不知何处伸出一对暗钩勾住余之双肋，且是暴痒杂痛。女收起笑容，一头责骂：“汝这不识好歹、无情无义之辈！”一头转身将余拖走。此时方见原来细腰间系着条长长红绳，利钩即缚于绳之两头。女且拖且又言道：

“汝若还不从我，且将汝割碎分与众姊妹生食，方消我心头羞忿！”

余皮肉遭其钩扯，急切切解脱不得。无奈之中，忽忆当年偶闻此女尝对人闲言其最畏呵痒，遂顾不得了，当即抢上前去，猛地搂住彼腰，两手便在其腋下乱搔乱挠。女果暴笑不止，于是口中连连告饶。许以收钩方止；女苦不堪，乃从焉。余由此得脱，脱时犹不解气，谑笑着复又狠挠两把方才丢手。——可怪此女突然双眼僵直，喉间则呃呃数声，随后乃见其裙下血流如注，不知怎的竟是雪山崩矣……

余对彼毕竟无怨无恨，见此不觉大悔，忙向前扶之。不料其居然立地化灭不见。方骇然失措，城门后早骂骂咧咧跑出一群女将来，面目依稀似皆曾见于镜中，至则口口声声言曰要与“芳姐”复仇。余心知其殆，然亦无可奈何，乃一决雄心，欲拼死与诸雌竞个高下。于是一场混战当即展开。余格刀拨剑，架锏挡锤，气吁吁南北腾那、指东打西，臂膀间虽已披挂数彩，终因心气不倒，竟然尚可勉力支撑。一时念及幼年时最为心仪之长坂坡大战，不觉浑身是胆，豪意蒸腾，一条短棍居然赛似子龙长枪，倒也真如蛟龙出水，戏凤穿花。复又乘间夺下一刃，权作青釭宝剑，泼喇喇一路砍瓜切菜般杀将过去，众女中伤者十有三五，于是雌炎稍挫。挤乱之中，余乘势已闯至关门洞内。方觉其灼热逼人，非是稍稍可留之地，上方忽泼降沸汁，汁粘稠奇腥，着体骚烫难耐，且如酸碱般刺喉呛鼻。幸众女亦无法滞留其间，故尔一时追杀略怠。沸潮初退，恶臭又来。一时间只见浓烟滚滚，浑噩窒息之中且复杂带蔽藤败网、陨块焦雷。余苦极挣扎其间。正思寻便奋力闯出，则前后关门轧然已闭，而烟火亦随之渐灭。余上下左右急觅出路，忽又淅淅沥沥降落血雨；方窃喜此雨似未见其厉害，血雨中却夹雹般打下三二十颗光溜溜肉蛋来，着地尽皆化作舞刀弄枪骄健小儿，一齐踊跃向余猛攻。余措手不及，胸腹间早已带伤十余处，所幸者伤痕尚浅，无关命脉。众小儿越战越勇；余亦真真大怒，旋窜其间，棍挥腿扫，拳打脚踢，实可称之猛不可挡。惜哉方才所夺利刃先已紧陷一妇肩胛骨间被其带走，遂实在便宜了这班未见天日之卵子小儿。

战了多时，未见胜负，小儿们却又还原为蛋，嗖嗖地弹回门洞上方去了。抬头细看，原来深黑处还有一暗孔，小儿们皆是弹回孔中。正仰面观看，孔中突降金刚宝塔一座，罩网般将余严严实实闭于其内，随后便徐徐有灼热腐液渗来，顷刻间已没至脚踝。余这一惊非同小可。闷烫之中乱蹦乱跳，只觉腐液渐渐已淹至腰间。自度绝难生还，悲愤之下，无计可施，遂将手中之棍朝着那塔底周遭一阵乱撬。其事偏偏怪煞：棍每一撬，那塔身便如有知般地收缩一下；撬之愈猛，便愈是如同鼓风皮囊般频频开合蠕动。——而这一蠕动不打紧，腐液却不知已从哪厢漏尽了。余喜而感奋之，索性将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阵猛戳。昏暗中实已不辨前后四周。唯觉戳至一处，塔身震颤尤剧。于是认定此处，舍死忘命猛戳狠钻，倒要看它还有些甚样名堂。万幸天不灭余：那塔身狂颤暴缩之下，忽抽筋般痉挛，——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刷拉拉一声，塔竟离地上弹回暗孔之中去了，而且一时忽地门洞中前后门扇一齐大开……余喜出望外，暗忖向来还从未将己棍当甚稀罕之物，方才大战，亦不过是将其作为寻常兵器，却没想到危难之时，竟然还有这等奇功妙用！一头欢喜，一头便毫不迟疑地瞅准方向，冲出洞门去了。

门外乃一仄逼之谷。两旁巨石光滑，寸草不生。余正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穿行谷内，后方呼嘘呐喊，追兵又至。回首一看：一色执双斧之粉衣女娘，为首者娉娉袅袅，风姿绰约。未及发言，手下之众抡斧蜂拥而至，至则乱挥乱砍，似必欲置余于死地而后快。余既已历猛恶险阵，此全无惧怕，仅仅不屑逗留硬拼，于是且战且逃。混战中群女口中咿哩哇啦，所言竟然多半乃是先前镜中之语；曰“戏战三合十文、真练二十、见血五十”之声，喃喃不绝于耳。余至此岂愿付买路之钱与她，哼哼冷笑，利斧丛中只管厮杀退逃。退逃间忽又思及一事：镜中相善之女亦颇有数，何以这关前关后，皆未遇见过一人？只这一想，喜事又生——兀那娉娉袅袅风姿绰约为首女娘，不正是日前自余袋中募去百文整银者，更乃何人？因以喝住众女，高声问那女娘。女娘定睛审余，似亦悟之，俯首四顾与众女嘀咕有时。于是众女叹余鲠直，且其中复有辨识余者亦出面排解，称道说哥儿尚存怜香惜玉之心，从不与人为难，如此等等。叹评已毕，彼此相视一番，齐刷刷尽皆转身去了。临行七嘴八舌共留一言：

“亏汝有此阴德。如若不然，断不与汝干休也！”

余脱此大难，复又急急穿行谷间。自顾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创伤累计已至三二十处矣。毁衣包扎已毕，出谷，忽觉满地竟是油汗般光滑，且一道鱼鳅背也似山梁倾斜上去，两旁皆是百丈深渊，路径实是险恶！至此余已无法直立行走，遂俯身作匍伏状，身紧贴滑石，四肢慢挪，如蜗牛般蠕动爬行。也不知行了几时，只觉又饥又渴，又乏又累，而山梁尽处尚在云霞缥缈间，正不知还有几多里路。又爬了老半日，绕过一岭，日头已沉西了，微茫中见眼前突兀二峰若女人巨奶，奇耸出云，晕晕然眩悬于头顶之上。方覷得亲切，峰壑内尚有一窄涧可通过，只觉红霞一闪，双峰间飘飘忽忽，一绝美仙子踏薄云径直降至余前。视之，手执纨扇，身着轻罗羽衣，丰盈玉体若隐若显，含春粉面分明满带熟识微笑，——居然正是前晚躺卧身畔那女胚！

至则自报名号，曰玉人山山神肉肉仙姑是也。语毕以羽扇轻拂余体，遍体鳞伤立时平复。旋又笑曰：

“痴男居然杀出此赫赫有名美娘雌关，可喜可贺。只汝虽是心厌俗情滥欲、皮囊恶臊凡庸女流之辈，其实入骨迷恋天地间纯阴好女，以致难以超拔。虽然，唯念汝心存善念，且禀性亦天生归属绝纯阳系，了无惶惑，故尔今姑佑汝。只我长镇此山，虽每吸馨风而饮甘乳，陶然乎不生不灭之晶坤胜境，终寂寞于情事，是以窃存微望。实情告之，幸勿推诿；莫若再不还彼红尘凡世，只在此地与我相伴，长作流连欢梦之快活逍遥亚仙也。”

言讫揽余入怀，微眯星眼，半启绛唇，似待余有所为。余远离恶腥而沾此芳泽，彻肺欢酥，已不待言。正难以自持，欲从此肉肉仙子，忽顾及若此则绝决人世，再不复与父母妻孥及众亲朋聚首，心大惧之。不由问肉肉是否果真若此。那肉仙坦然含笑以应。于是余强抑欲念，断然挣脱其抱，恳求放归，并恳其示以归途。一时肉仙面颊飞红，大有懊悔之状。——哪肯答应，反复以生若朝露等言劝之诱之。正相持不下，忽见东方微月返照之处，一道殷红艳影恍然闪现，周遭遍飞玉色花瓣，中有一女仙极似阴丽。拭目观之，此景象又不见了，却见二仙子及一仙婢乘祥云说笑而来。肉肉指点对余言道：

“汝便不欲为此无拘无束辈耶？”

余举目望云中主仆三女仙，忽愕然而惊，盖已明明白白看清，原来那竟乃余于“听雨江村”失却之人也！遂大恸呼号，凄怆悲切之声撼天动地。三仙闻之驻云。燕含情凝睇绝如少年时。虹忽闪天真无邪星眼视余，亦如当年课堂之上。冷凤谦让退后，其隐然暗视之眼神，亦复悯而含悲。三人皆未作一语；唯见燕朝余身旁一挥长袖，复又上下各轻轻指点，更不逗留，竟携虹领凤飘然而去了……

余悲哀欲死，顿足捶胸，竟不觉身畔肉仙已杳然不见。痛哭多时，思燕指天点地不知为何，因而茫茫然含泪上下视之。见暮云四合、残霞绮丽晚空之中，血红夕阳与泠泠新月竟神奇纠缠一起；下方山风呼啸、悬崖晃摇，笔直而下目可及处，置一圆圆平台，台上漩涡般有一大孔，孔中积水辉映天上日月，冷幽幽恰如魔镜。此时余心一无所念，身亦似遭天遣，于是迷迷糊糊来至悬崖边，朝那映天之镜望望，一咬牙，飞身便向那厢射将去了……

可怪其间非水，又乃一渺冥浩荡之地，视之，戈壁也。但见荒滩上黄沙垒积，刺棘摇风，一废弃河道上驼骨死马招鸦引鹫，惨切切迷指遥天而接连洪荒亘古……余茫然于此间行够多时，忽见一金字塔及狮身人面像呈现眼前。见此像亦似曾相识，苦苦忆之，却乃夜来在“灯会筹备组”c君处旋接“业务”且急急赶就之物也。正怪其不过乃余以泡沫削就，何以此时竟然如此逼真且其势巍峨张扬，那狮身竟竖起尾巴，人面亦狰狞复又诡秘地笑了。不知怎的，当即便又识其乃西方之“斯芬克斯”，遂悚悚然问道于彼。彼默然不答，却于浮沙间“唬”地伸出巨手，手中握一墙面大牌。细看牌上，却以中西两种文字分排着此等磷光闪闪字样——

永恒困惑

eternal　perplexity

方为文之深意所震撼，忽被人撼摇，且耳边清清楚楚响起人声：

“老兄，夜来赶活劳累，睡得好死！”

……c君友善笑脸只在咫尺。回望身旁，模特、老翁、老妇、狐狸、村姑、骷髅连同唐僧师徒四众以及种种仙鬼人物尽皆鲜活生动，历历在目，且全似隐然带着意味深长之微笑。而那哈哈镜也亦庄亦谐地兀立于那儿，将我与c君，都拉扯挤压得好丑好怪。

电邮：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