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梦》之五
海棠溪主
1991年
尘世达人
接连好些天全然没有“跑”到一点儿业务,心下当然有点着急,但还是咬牙坚持着,因为家中的确是很需要钱呀……
好不容易在嘈杂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候到了一个座位。一天的疲乏稍事消解。阖目盘算了一下本月整个“业绩”和具体收支情况:谈成“彩图”一幅,“企业名片”两张,“地图标名”共五家单位,流水到帐提现计六桩,款520元整,除去几十元车费及杂费花销,“纯利润”,也都要远比“第一职业”强……
但可不能算那天在火车站附近挤车时不慎扑向路边几乎撞破头颅那笔帐呀……
“人生……现实……”想到这儿,我微微动了动嘴,无声地念叨着这两个字眼,一面便慨叹地笑着摇了摇头。
车停了一下。又上下了好些人。偶见新上来的人中,有个戴口罩的蓬发女子,正挽着一个弱气咻咻的老妇,蹒跚地挤了过来。这老妇的面相和神气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种仁慈?睿智?豁达?亦或是善虔者对生命本身的敬畏皈依和大彻大悟?似都有一些。不过眼下更实际的问题是我见她附近并没有一个人象要打算让座,于是无暇细想什么,站起身来,让她过来坐下。落座后,她抬头很深地打量了我一眼,一面很礼貌地、或者毋宁说是极有派头地向我道了声谢。我微笑着摇摇头。这时售票员也挤了过来,问她和那女子买票。
那女子在我给她的这位长辈让座时并未吱声,只是对我点了点头,便依着她本人选站的角度,侧转过了脸。她脸上戴着的口罩很大,头发又把额头和双眉都基本上遮住了,因此,我除了看见她两眼大而圆之外,对她的长相别无所知。此时,她从身上的一个挎包内掏出一张百元币来递给售票员,还是未说话。
“海棠溪,两个。”老妇在一旁说。
售票员不耐烦地嚷道:
“一共才该四角钱,——拿恁大张!”
“对不起,零钱真的刚用完了。”
“我还不是没零钱找补!先那个人,也把我的一点零钱都搜干了!”
看来双方都是没办法。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摸出一张五角纸币来,递了过去。
售票员走后,老妇转向我:
“这位先生,请问在哪儿下车?”
“也是海棠溪。”我说。其实我原打算先在海棠溪以远的站下车再折回来,但不知怎的,一时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那,我还敢劳驾你,请你再送送我吗?”
“……行。”我点头说,倒真对两人产生了兴趣。
我和那女子一左一右搀着老妇走向一幢陈旧的楼房。慢慢走到顶楼一间屋前,老妇邀请我进去坐;我当然不说什么。
进屋后的第一印象是清雅幽暗芳馥,甚至于还有股神奇辽远般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实际上室内的陈设是相当简朴的。
坐下。女子献茶。稍事寒暄应酬,老妇叫女子取来一张五角纸币。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郑重地递上那钱,说道。
我不好意思收那钱,刚要推手,却忽然想到“财上分明大丈夫”那话,于是便坦然地笑了笑,同时接过了钱来。
“算不上什么,小意思。”口里说道。
“假若今后我们还要请你帮助,行吗?”老妇定眼看着我,问上一句。
“当然可以。”我感到她的不凡,说。
“如果还是长期的、比较麻烦的呢?”
“……只要我可能做到,”
这天我并没坐多一会就离去了。但有一点却使我惊诧不已:进屋后那女子便摘去了口罩,——竟然是位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为过份的绝色佳人!而且听说又是一个哑巴……
这以后方便时我都去去她们那儿,帮着处理一下力所能及的事务,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麻烦。而与这两个人相处这件事本身,老实说倒是非常令人愉快的。老妇说,女子名叫阴丽,幼年失语,却并未失聪,虽从未进过正规学校,但在她的一手培养下,文化素养还真的不错。她本人高龄产女,先夫早逝,前年已经退了休,退休前原是本区一所边远中学的语文教师。我当然对这阴伯母的话毫不怀疑。不过,正因那阴丽实在是太美了,而且美得是那样的超凡绝俗,所以我真的不敢相信她会是这尘世上的人。然而对此我又能说上什么,还不就是把一点儿小小的疑虑暗藏在心底。
我们常在夕阳黄昏中登上这屋顶。屋顶上被母女俩——主要是女儿——辟成了一座精致的花园。花木丛中俯眺长江,隔岸的山城笼罩在幽澹的紫雾红尘里,背后的南山却不时拂来一丝丝沁人肺腑的凉气……花朵清芬,草色润泽,绿荫蔽体,红颜相从,置身世外之感,老实说,每逢此时总是益彰愈显!
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交谈。不知为什么,阴伯母象是对我这个人的身世特别感兴趣。不单是身世,连我对各种事情的看法或态度,总之,对我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她显然都想要了解。而一个人也总是极愿将自己展示给对自己如此关切的人的。不久,在这两人面前,我几乎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在阴伯母同我交谈的时候,我注意到,阴丽总是极专心在意地听着我的话,而且,一双凝望着我的美丽的眼睛,眼神也显得那般的妩媚温存。我的心暗暗地却又是狂暴地在胸腔内跳荡起来。
这天我进屋来,就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阴伯母卧床不起了。虽说平日里她也是三天两头病病歪歪的,但那确实都不象这次这么沉重。我甚至已从她那灰涩的额际和脸膛上,以及淡然失神的眼中,看出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惨晦的阴郁。坐向她床头片刻,她示意要女儿出去,说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谈谈。阴丽顺从了她,临行却深长而又哀怜般地瞅上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就要去了。这是天命,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抗拒的。”女儿走后,这母亲开宗明义地便对我说。“我无法放下心的就是她;你清楚她的情况,也知道象她这样一个人,要独自生存在这样的世间,该有多难。因为在这人世上,我一走,她就任何亲人或者是相关之人也都没有了,除了你。”
她这喘着粗气加重口音说出的“你”字使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我忽然明白她一向所说的要长久地请我帮忙的话原来还有着如此切实具体的含义。我当然不会事到临头畏缩了,便一字字清晰地说:
“伯母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帮助和守护她,直到哪一天有个值得信赖的人终生守护她为止。”
“我要的是你终生守护她。”她说。见我惊讶地望着她,而且我眼中的神情是不言自明,她又说下去。“我知道你是有家室的人;这是我们对不起她的地方。但这也实在是没办法。除了在天上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将会给她以补偿。关于这点,到时候小丽会对你细言的。当然,物质的补偿不足为奇,还似乎显得俗气,但我想到时候她看在我们母女恳切的份上,能谅解我们的艰难,多半都还是会宽宏大量的。”
“不如就和小丽永为兄妹吧。那边也干脆明言。”
“那哪可能?你也是尘世间一达者了,当然既应清楚人间各种关系的可靠及稳定程度,也必知习俗对‘瓜田李下’的态度及人心本身的微妙。所以与其如你所言,莫如还是依我之意。再说了,我也不想冒险还把小丽交托与他人。而况小丽本人的心思我也知道。这孩子你莫看表面上温顺,其实从小就认死理得很。至于尊夫人那里,还是先不说为是。你相信这是一个世故老者的明智之举。就这样吧,我请求你答应我,不要拘泥于什么,以误彼此了,——我看得出你心中还是很有小丽的。”
一个垂死老妇临终前所作的这样的嘱托,我不知别人能否推拒,反正我本人是感觉得不能再说什么了。于是我默默地垂下了头,算是答应了她。
“‘听雨江村’中类似的事,竟真的还要重演吗?”切实地思忖着事情的具体操作,我心下暗暗地自问。想到如若缺乏必要的经济基础支撑某些方面事情必定不好处置,心中真的不够踏实。
而这阴伯母似也真够心切的,当晚便要留下我。我委婉地说明了这种时刻不能同她女儿在一起的这种意思,她也就未再勉强我,且还隐含称许地微微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她叫来阴丽,同时也叫过我,郑重其事地对我们交待上了一番。阴丽含羞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未看上我一眼,但分明是一一地领受了她母亲的话语。
了却心愿死亦瞑目的旧说,在此是再恰当不过地体现了。凌晨时分,阴伯母便入睡般地溘然长逝了,没有一点痛苦的模样。使我感觉诧异的是,阴丽似乎也并不象我推测的那样有什么特别的悲伤,整个神色,倒更象是在完成着某一件不得不亲手完成的大事:肃然饬整,唯谨唯敬。
同样使我感觉得惊异的是,晨光中,她在屋顶的小园内,将一株置放在显要位置的近期突然枯萎的铁杆海棠撤了下来,却将另一株事先久已培植于温凉处的青枝绿叶的玉瓣海棠端放在了空出的那个位置上……我托故抽出时间,将阴伯母的后事处置妥善了,亦在阴丽的认同下,并未从俗张扬操办此事。我觉得唯有这样,才一来符合事态本身的要求,其二也与死者的生性真正相吻。
其后我去阴丽那儿,并未与她同房。这并非是没有那个愿望,而是不知怎的,心中对她始终有着那么一种隐隐约约的类似敬畏的不予认同之感。然而倒是实心实意地为她操持外务。她表示其生活来源是不需要我操心的,至少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如此。而对于我将这样多的时间用之于她这儿后,是否会影响到我对家中的交待——即使是仅仅限于所谓“效益”方面吧——也许是因为其年轻,尤其更恐怕真是因其不谙世事,总之,对此她是全然未加提及。
为了平衡事理,我所作的努力大概唯有我自知了。为了不致显得终日都只是在“白忙”,我将我个人的花销减至无法再减的地步;连抽了多年的烟,也都戒掉了。同时便拼命地扩大着业务联系范围,而主要又是不怕跑路,和百折不挠地游说既已挂上钩的客户。近期我发掘“冷点”,主要同整形美容、旅游开发甚至宗教文化等行当打交道,以至于鼓动有关行政机构组织市内各庙堂主持开会“贯彻”其“业务精神”。功夫不负苦心人:因此这“业绩”便也明显地好转且持续上升。这样,一则开源,二来节流,整个事态不说怎的,起码也算是已勉强说得过去了……
这段时间,与阴丽之间虽是两情日浓,却始终还是无力冲破那道界线。似乎老是有着一种微妙的心理障碍在阻挠着我。这在自己倒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本来,如此密切的接触,甚至有时干脆可说是朝夕相处,其间也难免小有肌肤之亲,由此也并非是没有引发过欲念;但这人心的确是奇怪而又强有力的。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似乎也感到她在隐隐地期待。为了避免尴尬,一般都从不再在她那儿留宿了。
也不知是为什么,近来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成天不是这儿不适就是那儿不适。因为表达不便,延医用药好象都治不到点子上,而且好几个医院的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都认为这并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病”,而只是某种系统性的机能暂时失调。结论便是安心静养,最多服点调节神经功能的药。她从来管理园子都是最上劲的,但眼下连这点事也都懒懒的不想去做,于是便交给了我。自然生活中还有许多琐事于此也可见上一斑。我第一次去灌园的时候,她就告诉——其实是手势加上写字——告诉我说,那钵玉瓣海棠是她最心爱的,要我特别小心一点。我当然是很认真地答应了她。
初冬的一个黄昏,我又独自在屋顶上劳作,该浇灌、剪枝或遮护收藏的花木,一一地都按照我所知道的去做。事情偏有这么凑巧:当我从那钵玉瓣海棠旁边侧身经过的时候,一股莫名其妙突发的江风猛地将我的衣襟卷起挂在了那海棠枝上,而当时我并未感觉到,只觉得鼻呛眼酸,忙回身避避,却一下子就带翻了那花钵,折断了一根花枝。
我当即心痛不已,连忙捧起那花钵。一看,花枝虽折,皮还连在主干上;当时也并未细想什么,就调了点稀泥糊在枝干断折处,然后使其回位,用一根绳子将它固定了起来。这时我心中突然又涌现出一种更为稀奇的感受,好象觉得这一时刻她正迫切地需要我的帮助。于是我草草地收拾好东西,赶快跑回屋去,一面还在途中设想,应该把刚才的事如实地告诉她。
事情竟真有恁奇:我刚一进门,就听见她在里间呻吟;赶进去一看,见她栽倒在床边上,右臂关节处已是明显的脱臼了,手臂散软反常地拖拉着,旁边是一本散乱的书……
这景象给我的强烈感觉真是难以表达!我记得我上楼顶的时候,她是倚在床边看书。她这是打盹儿栽倒意外致伤,这个倒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何以我在楼上突然平白无故地会有此预感,觉得她急需我的帮助?而且,更奇的是,为什么恰在这同一时刻,她所钟爱的那钵海棠正巧也弄折了枝?几十年来生活中早已有过许多我无法解释的偶然巧合现象了,因而说到底我也不可能去深究此事。当时我所做的,便是赶紧小心地抱起她来,即刻下楼,拦了辆车,朝着就近的医院赶去。
这类伤势对于医院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当时很快照常规对她作了处理,然后我便带着她和一点药品回来了。这以后的事也是既使人为难又令人费解。早已过了正常的恢复期,而且其间服药换药全都是在正常进行,可她这伤,却迟迟地就是没多大个好转。问医院,回答说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例子,乃是患者体内缺乏某种什么微量物质,除了耐心观察等待,别无他法,云云。且作此解释的那位老太太还玩笑地对我说,一个男人摊上了这么位出奇漂亮的妻子,那是该要比别人多受上一点儿折磨的。这说法令我狼狈且又哭笑不得。莫知所以中偷眼看她,却见她正背过脸掩口而笑……
这晚归来,见她少气无力地躺在床头,极美的一张脸蛋因长期的伤病而憔悴不堪以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我心砰砰然阵阵紧缩,却又对此伤病本身一筹莫展。她怪怪温柔地默看着我,示意我在床侧的布沙发上坐下。我照办了,而且,因为长期的劳累和眼下的心怀无奈,居然很快便就象这样熟睡了过去。
忽见阴伯母身着华丽的凤冠霞帔踏祥云而至。其见我作礼称谢曰:
“小女仰仗先生扶持,累先生甚矣!只是先生行事也过于君子风,兴许反为不美。”
我朦胧识辨其语,却忘了她已逝且未思及其何以如此穿扮。自谦了两句,便愁眉不展问不知其女之症究竟赖何方可治?阴伯母笑言:
“其虽难,却也非是无方。要之便是以异药加人之至诚精血可治。不过那后者时机之把握至关重要,有一丝延误、勉强或者是性急都不可,全当听凭水到渠成。至于药物寻取,则全赖人力。”说着凑向耳边,如此这般指点交待了一番,末了执手叮嘱再三,倏忽不见。
这厢却见阴丽脸上仍含楚楚可怜之笑凝睇着我。我道:
“卿暂自重,小生去一二日便来。”
说毕将些饮食置于她顺手处,自家便倏忽扮成了一副采药人模样,执刀锄挎小包,飘然出门。
沿着一天门侧畔那条老滑石径行够多时,至一处,绝似曾来过好几次之清水溪,其幽深背僻之感则愈见过之。径直奔那青黑竹林。此林竹可千竿,竿竿枝节莹润劲挺,叶儿肥大,篁芽青嫩可喜。林落于窄谷内,沙土潮湿,更无旁木他草,中有涓涓细流;两侧大岩,壁立遮天。方入林中,欲觅那记号,凉风穿林,千竿竹齐刷刷摇抖,亿万黄叶随风飘零,平地立时积叶盈寸。心懊恼,口中虽叹,身却俯地,两手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乱扒。忽见一蟹由叶阵中出,大若汤碗,螯腿伟健,舞双钳对我示威,转身却逃。亦异亦哂之余,追而捕之。那横行甲士行得却快;我手距之始终逾尺。逃捕之间,至岩脚,蟹入一洞,再不见其踪影。微叹之,则见一倒竹秃梢直指洞口;顺手扯拔,轻松离土而来。回眸视之,则竟正乃是那所觅红头赤须之竹。胸中大喜,心知此必乃天使彼蟹引路,一面便从腰下掣出弯刀来,将那竹枝尽行剔去了,去其梢,执主干在手,如握权杖。试舞三两下,唬唬然陡生雄风。于是对天顶礼,亦举目巡望半崖之上。好半日终觅得那株双干成u字形状的铁灰色刺棘。掂量了一番远近高下,并认准了落脚之处,回身猛力扳弯一竿老竹,借着那反弹之力,纵身一跃,身如离弓弹丸,早已射向那厢。落脚时相机抓紧一盘枯藤,晃荡了好几下,方才站稳。时刺棘丛中早飞出一只白面岩鸮来。至跟前,落地直立,挺胸收肚,倏然化作一半裸妖女,腰系毛裙,手执双钩,圆脸尖喙,乳若二铃,口中呵呵笑毕,呱啦啦亦不知言说些甚,便来钩我。我挥挺赤竹杖迎之。那怪却不禁打;杖方触钩,钩即退而为爪,女亦依旧化作岩鸮,扑腾回至棘前,若母鸡护雏般伏于棘顶。我移步近前,以杖赶鸮。鸮恶视我,圆眼中播放青电,着之先遍身酥麻,而后下体暴痛,如遭踢击。鸮出人声发冷笑,笑声噤彻脊骨。我忙试运秘功解之,居然见效。鸮见未能败我,复挺身,胸羽下钻露铃铛也似双乳,左右摇晃,吱吱轧轧以发异声。闻其声心内作大恶,既而人意恍惚,形同迷醉。由是我骤然扑倒,竟至于倒挂在悬崖之上,——幸葛网系踝,方不至滑下岩去。鸮见之,收乳铃发怪笑,便来俯跨于身,使阴法,欲行采摄之事。可怪我手中赤竹杖忽腾龙般昂起,其红头暴凸如龟首,径直抵向鸮之腹下,乱须则尽化作针刺。鸮被捣腾锥呵得痛痒不已,猛然打了个喷嚏,接着呱呱狂笑,忽失禁,不知何物骤泄之,遂颜面变色,仰天翻倒。我急挣起,径奔刺棘,便欲觅摘那枚奇果。孰料鸮胯间忽又喷射出一团黑气,遮天蔽日,其稠若膏,酸腐恶臭,入鼻刺心呛肺。我先欲强忍,终难耐之,一时神智昏迷,再不辨其意念行为。朦胧中似觉丹田之下飞射出两枚金弹,旋旋于空,搅散漫天黑雾,天立现丽日;复又飞快坠下直击鸮首,反令其昏死,然后便飘归其位。我蓦然惊觉,乘其时,棘丛中觅得那枚拳头般大小的心形丹果,摘之殷红液汁四溅,握于手中,且突突跳荡不止。而方触之,则人之精神竟陡涨矣。不便久留,亦不忍坏那鸮性命,遂奋力扑向群竹之梢,拥其一竿,弯降于地。于是当即赶路,直奔出谷。
石阶既尽,亦至大崖顶上。四顾皆乃荒山,山势回环往复,望之若吟旋律婉转之歌。细忆阴伯母所言,识辨散乱鸟兽小径,终寻至那窈窈然冷沁山阿。遥见山根交汇之处,石壁上“衍生泉”三篆字果赫然在目。字壁下古井凋蔽,薜萝盛蘩,一细细温泉淙淙注入井中,井则瓮然作长声。知有蟾怪潜守彼处,远远伏下,俟候其时。
看看红日西沉,紫气弥漫,残霞在天。意态有无之间,觉群蠓昏搅我首。后金星渐亮,周遭却死黑下去了。复又见那天河旋转,斗换星移。耳中闻百虫低鸣不已。夜深意乏,遍体酸软;然念及那仅有之短暂时机,只得咬指掐腿,挺睁双眼,不敢稍有懈怠。转思丽,不知其此际若何,心慊慊然归复明朗。
不觉终熬至子时。默数九百九十九下,于是躬身如猫,轻步疾行至井旁。石壁角落黑洞之中,已闻鼾声齁齁然矣。暗取出门时已备下之雄黄粉末,和入烟灰及粬药连同三五味秘传迷剂,急切撒入洞中;只闻得那蟾怪猛咳几声,尔后越发鼾声如雷。
心中暗笑,连忙由怀中取出丹果浸漂井内。至此方觉原来此间极其阴沁寒冷,唯泉温热;水入井,自旋大圈,成螺旋涡,径至井底渗下,不知去于何处。远闻瓮然长声便乃漏水之声。水动甚急,岂敢小懈。紧握丹果冲漂,耐心等待辰时。
只此入定般守待了几个时辰,天终渐渐亮了。侧目瞥那洞中,胖汉般一个巨蟾,兀自呼呼酣睡。忽愈觉此事可喜,几乎大笑,心知厉害,忙捂口吞声。交正辰时,水中取出丹果,视之,其白已如鸡卵。于是连忙咬着牙,掣出腰间弯刀,将左手中指狠狠割破,垂其指,让血滴入果脐。直待其红艳如初,方以薜萝间一玉色圆叶紧紧包裹。揣果入怀,手顺势探入井中以洗血污。不意手方入井,其创立癒。心识神异,对天默祷;更不少待,拔腿便行。
进屋见丽正小寐于床头。其闻声惊觉,见我,玉面生春,笑盈美目。以手指己心,复又指我,其意自入我心。我欣欣然述此二日经过,忙将那果与之过目。丽捧果凝视,泪落有若散珠;揽我入怀,含情吻慰。得沾芳唇,彻骨剧爽,一身劳累,不觉顿时早没入爪洼国去矣。急以醇酒炮制其果,待成,以红头竹杖捣烂,饮汁敷壳,与之服用凡三昼夜。而此药之效验果令人惊叹:方用罢,丽之臂伤则已基本痊愈,神意亦大增;旬日之内,竟已平复如初矣……
转眼乾坤已见春色满目。这日黄昏,见天气温暖,二人相携来至楼顶。隔岸山城新楼如笋,气象巍峨。背后群山环列紫黛,似有若无之间,绽迸着万千桐花。江流碧鉴般静映城廓山影,渔歌唱晚,长天沉寂。微茫中不知何处忽传来古曲《春江花月夜》悠扬之音,其音净澄夜空,摇荡星海,轻轻飏飏拥起那迷濛初升满月,杳杳然隐约弥漫于太虚之间……丽执手深视我,忽翩然举步,就在那株已甦生得青枝故尔的玉瓣海棠花前,细风拂柳般地曼舞了起来。其时彼着玉白色长裙,肩披薄纱,足穿软底红鞋,遥映星月之影,出没花丛间,幽光焕彩,袅娜轻盈,舒伸着无骨般柔肢胴体,美目中时而流盼蜜意浓情,摄魂姿容,端的堪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恰似一位超凡绝俗的蘅谷仙子。我痴痴地注视了也不知几多时,觉她默默地以心唤我,不知怎的也就斗胆与之共舞了起来。记得从来手脚笨拙,而殊不知此时竟举止入律,俯仰有态;且足下也就步斗踏罡、逐雾追云,神意则飘飘乎如远尘遗世……形既合辙,心益相照。两情浓处,不觉贴面依偎。彼此凝视,四目中渺微丹火自虚无出,旋旋而后结幻二仪,须臾间更若太极清运,于是幽蓝空茫中涵博恣肆、闪跳喧腾,终至烈焰遍殛洪荒……迷离间相携入室,同浴欢水;睹其绝美仙体,触玉脂肌肤以嗅淡远芳泽,神魂实已非在人世。爱欲狂虐,激情汹涌,拥至枕席,竭奋其能,倾心相就。移时之间似经磨历劫、熔炼百代,俟鼎中火已纯净,遂呼啦啦剧抽鼎闩猛淬,于是流光闪灭间,二心仿佛共臻离恨仙境……银光普照中似见一树海棠花发。目艳极而褪于无视以渐入黑甜;朦胧之间,丽忽轻撼我,柔声道:
“与吾郎既造极欢,何不乘时以访琼瑶之地?”
我喜诺之。忽怪其何能言,惊问。丽含羞笑道:
“向感吾郎至诚之意,已蕴灵根。既服仙家秘药,方才又摄吾郎纯阳精气,是以终启玄关,使通五内,故已全。”
喜极拥之,泪飞若春雨。丽沐之形愈娇色益浓而情亦越发依恋,竟以柔舌一一为我舔去泪痕。于是我带上竹杖,二人欢欣鼓舞,飘然出门。
由海棠溪老桥洞下小路行。原来尚不知此处竟然还有一条极隐蔽之水道。侧身蹇入,不过三二十步,溪面渐宽。与目下正溪污于尘世景象迥异:此侧溪微波泛玉,黛影沉碧,溪畔一条纯净芳洁沙石小径,曲折缓平,穿越于或疏或密海棠林中。时海棠尽花,含烟带露,英蕊丰美。逢丽至前,万树摇曵,馥瓣春生,忽喇喇皆躬身作迎候状,其情致异且壮观。沿路流连观景,行了似有几个时辰,腹中觉饥渴了。丽微笑以海棠青枝嫩萼挤汁与饮。数滴入口,如甘露润心,身已自足,再无饥渴之感。由是心愈奇,问丽何得若此。丽笑言仙域自有仙域之方,语焉不详。我不知怎的也懒再问,乃更与之松心惬意漫游兹境。丽素手相携,软语温存;不时笑开檀口,微绽足可隐星暗月之皓齿,而每凝凤目深视之际,幽潭般瞳底长传撼彻心肺之柔情。间或吻抱于花下,令人俗子之念尽绝,唯觉只此即登神女高塘妙境,绵绵爱欲凭藉红莲玉液滋润而自已升华。不觉至一小潭前。潭至为清澈空茫,绝无浮物,而水下莹石历历可数。丽牵我衣至水边。我见水中之丽凤冠霞帔,俨然仙人;己身则布衣寒素,然宽袍大袖,分明古装。异而侧目视身畔实丽,则又全然不见衣物,唯灿然一极美精赤luo身矣。疑而拭目,其状若初;再视,复又赤。如是者三。大惑而求问于丽。丽微笑而不言。我神意觉己忽与丽同入潭水。入水视之,亦自视,则彼此装束已同于岸上所照见,唯我手所执竹杖,已伟然类同神器。撚指间似有万千海棠花瓣在空明间飞扬;人亦不觉乃在水中,朗朗然分明已至乾坤另一境界。旋又见一虚幻丽身溶化于空明,而侧畔所存之丽形色益美艳。暗暗赞叹之,拥其纤腰更行。
复觉一土缝劈面直立。上下左右端详,竟小似一牝。路必穿经其内,故入之。微觉其间玄机长转,动感如律勃发,似有种种难以名状之形上以太生生不已。缝浅短,不过丈余,然经由之,若历昼夜。微光熹映处,见丽于美妙中愈见庄严,而自觉己身依然故我。出口处竟有一无底深沟。丽见之面似有难色,回眸视我。我心亦虚,然既一向自命伟男,哪敢惧怯,当即自告奋勇,将丽负之于背,手挥竹杖,大喝数声,跨步猛跃。不意身若虎健,脚下风生;竹杖忽化为一虬,驼着我连同我所驼之美丽,霎时越堑。越之则一切复旧,唯二人双双俱感气朗神清、心胆稳健而已。丽关切相问,道以劳慰。我虔敬笑逊曰:
“得驼吾神,微生之幸也,何敢称劳?”
丽亦笑而叹曰:“这‘神’竟也颇有不若‘人’之时。或许,其赖人力之处,尚多多矣!”
说说笑笑复行。前路又见一空心老树。树不唯无叶,亦复无枝,根下抵二大石,酷似“林加”勃立。顶却生一巨冠,冠半黑半白,黑处有一白圆斑,白处亦有一黑圆斑,若太极图焉。丽指冠笑,其笑嫣然可爱。我方迷之,与丽双双已入空树。入则木实之,由是二人竟若钻木之虫。二人相视大笑,所呵之气忽化作红焰,木立时燃至透亮,而我二人却并无灼热之感。异而举目高视,见那“太极巨冠”若扇轻拂,扇来蓝风,兑火为紫。俟人与木松动,我搂丽拔之,如拔萝卜,一带而出。己亦跃之。唯二人之衣尽蜕,彼此裸视,掩面浅笑。孰料那巨冠忽一分为二,黑罩我,化为皂衣,白罩丽为玉色蝉翼长裙。树复空若烟筒,中生强劲气流,将二人旋吸至空。红焰紧紧追随,托举二人,如驾朱云。手中竹杖复又幻为赤色虬龙,将我二人叮附于身,载之呼啸前行。觉耳际嚯嚯然若风雷动,举目见周天暗黑,玄冥间尽皆金花闪耀。一星滚落至前,发巨响,化作万仞绝崖。视之,纯金也。虬载我二人飞射之,尚未至,已觉灼烫难忍。而虬略无少待,径撞之,触之竟全然无坚硬之感,类同入气室耳。环视周遭,俱乃足赤;可怪闷而使人骤生欲念,遂求丽欢。丽笑止,仅哺以双乳。乳中泌出清凉津液,入口百闷尽释,欲亦自解。旋穿透金气,至背壁,壁外万丈深渊,所穿之孔恰在半壁之上。欲驱虬跃下,虬摇首不行,复化作竹杖。知此必凭人力,斗胆创奇:将己之皂衣与丽之长裙剥下,结之如菇伞,缚之于己与丽腰,然后闭目塞听,舍死飞跃。降落时似感金壁销融于后,气浪蒸腾,呵护我二人轻轻降于地面。方睁眼,竟有无数丑恶虫豸蜂拥而至,欲吞噬丽身。丽惊叫。我怒而奋勇挥竹杖,杖迎风生神火,所至之处,恶虫尽成粪土。须臾之间,叠土成丘,丘忽洞万千孔,孔中钻出千奇百怪带翼昆虫,近飞至丽身旁。丽身忽发奇香,贴身处隐见气流颤动。虫嗅之尽迷,转化蜂蝶,痴情围绕之。我见之颇感好笑,方欲撵散,丽宽厚笑言:
“彼已无害,郎何不由它。”
遵其命,谐丽附带蜂蝶大军迤逦前行。越废丘,至对山,一平阳草坡之地,见二泥径出没草间。稍惑之,一兔自草间出,滚地翻变做一赤足鲜眼异女,浑身浅毛,仅于腰间系一草叶裙。见丽单腿跪拜,道:
“请花神娘子随奴行。”
丽坦然便欲随之。我心疑,以为不可冒失。兔女闪眨媚眼视我,摇扭腰身,草叶间隐露短尾,尾下忽放发一股迷骚之气。我闻之当即晕厥,待复开眼,丽已不知被其摄往何处去了。我大惊且惧,直声相呼,空山中唯闻悲音回响。于是漫山遍野相寻。至一背静山阿,崖脚下有细水冽然,丽却正在那厢蹲跪嬉水。我惊喜奔至相搂,急问何得在此,而那兔女又向何处去了?丽笑道:
“那兔女见郎迷倒,骇然奔逃。我见郎无恙,欲使小睡歇息,道是来这厢玩玩便回。”
我怨其大胆,然终因觅得而满心庆幸,遂不再多言。二人相拥亲密漫步草山之间。依偎时似觉兔女异味仍未散,怪而道之。丽笑言:
“郎该莫是已惑之于彼了罢?”
说笑之际,我忽忆兔女称丽为“花神”,戏问:
“小生何得此幸,真得神仙伴侣?”
丽久笑不言。末后方道:
“到时自知。”
走走玩玩,不觉天色已暮。至此不知怎的却全然不思归家之事,只虑夜来当宿何处。丽不唯无虑,反颇自得,嘻嘻笑言:
“碧空作被,绿草为毯,难得逢此空山静夜,正好与郎旷野间恣情大乐。”
似觉其先前未见此等放纵,然转思多半是由情熟意会致使兴高,亦不觉怪。复行一会,初升黄月下,见一平平草台,丽喜曰此正堪为床。口间一边说,手里一边便早已将穿戴尽皆褪去了,于是光灿灿美体再呈目前。方愣神惊艳,裸丽吃吃低笑扑至,不由分说便亦将我剥光,纤纤玉手便要来擒拿灵根。——猛可又闻得一股浓烈兔骚之气,由是心存疑虑,任这丽百般挑逗,用尽心力,小哥终是克制不举。久之彼厌怠,面虽笑,口带哂怨。我亦不多言,仅以荒郊心悸为辞。彼只好微叹,住了手口。于是闲谈着相拥而睡。我有心观察,须臾便佯作鼾声。觉女声在耳畔深沉叹息,其身则辗转反侧,焦躁之下,手亦屡屡瑟缩小探。后更公然摸索上伏我身,臀儿颠举高耸于我目前,脸子却伏向了那厢,口舌便强行採摄之事。我忽见一小物挺立于彼臀儿上,颤巍巍不停摇抖;细视之,兔尾也。与此同时愈觉骚气逼人。——且喜已惯嗅此气,虽仍恶心犯逆,终不至于大伤。既识其窍,强忍住心头嗔怒与喜笑,暗忖片刻,右手悄悄操起身畔红头竹杖,左手便一把紧揪住那兔尾,身却弹跃而起。那假丽猝不及防,颠扑于地,惊惶失措中当即现其原形,化作一麻兔,在我手中蹦跳挣扎。我以竹杖轻敲其首,笑骂:
“我把你这骚兔精剥来烹了!——快说,把我娘子弄到哪里去了?”
兔精至此无计可施,尤其摄于竹杖威力,含泪告饶。我许以道出实情且平安归还阴丽便放其生路。兔喏喏。于是提其双耳行,每至岐路,彼伸指前爪相示。沿途亦问兔何敢如此胆大妄为。彼道:
“兔胆本小,因色心大之。此其一。更为郎乃尘寰中奇士,传闻得其真阳大补。不然,那前代花神,何径直便择其托此重任?末兔私心亦想作土洞中小仙,故斗胆欲骗郎君精气,其实并无恶念。”
闻其言沉吟。又喝问:
“丽既为神,何反惧汝?”
兔道:“彼虽具神根,尚未转正,得坐香溪神坛,故并无法力,类同人间一弱女子耳。”
我道:“何为‘香溪神坛’?——又何得登坐?”
兔嗫嚅曰此乃仙机彼不敢妄言。我笑道:
“就依汝言罢。且看在汝计并未得逞份上,亦不加追究了。好好归还了我娘子,饶汝生路。”
兔含泪称谢。须臾,忽又壮胆言道:
“郎君果乃光明正大宽厚之人。小兔还有一言,不知敢言也未?”
我道:“汝试道来。”
兔泣告曰:“小兔苦修有时,虽已炼成女人之身,终尚未得正果。适才所欲之事,于郎君不唯无害,且有小益;而于兔,其功则不谛再造。求郎君一发开恩,毋以小兔为异类鄙之,就成全了小兔吧。若此,小兔不唯当倾竭全力以侍君子,且微生亦永当衔环结草相报。”
我心实悯之,然正色言:
“我偕伴花神娘子,焉有私下沾惹汝辈之理?——此事再休提起!”
兔叹而不复再言。遂至一土洞前。兔曰此便乃其巢穴,丽已囚于洞中。怪其洞口甚小;兔知我意,道说可试进之。我朝洞前迈步,其口果洞开若门,因径直入内。转弯抹角之处,萤火虫儿光照之下,见丽竟紧缚于网状草根之间。怒极狠敲兔首。兔尖叫“饶命”。丽见我,喜极,泣而相呼。我急趋至前为其解缚;那兔脱手而一溜烟去了。待我与丽小叙数语,欲返身出洞时,哪再有路,四下皆已实之。心知乃兔精忿而所为,然至此亦无可奈何。苦思不得其计,唯有权以竹杖作锹铲,撬挑其土。不意杖忽化作巨蚓,节节扭缩,奋勇钻挺。于是土壁间立成一隧,二人欣喜随行。行了许久,土壁忽穿一孔,燥气侵心,阳光耀目,视之竟乃炎日下之重庆山城也。但见高楼矗立,顺依山势,栉次鳞比,一派红尘凡世浮华景象。我见之犹可,丽一见急捂眼道不好,当即以土塞孔,掉头另钻其路。
不知复又钻行了几时,前方土层一一垮塌,原来已至外间。顾其环境,却入一片稀湿凹地,水草丰茂,沼泽弥天,晨风下晓星稀疏暗淡,雁声清越警耳。方徘徊不知所措,一大蛇游行沼地,摇摇摆摆而至。视之,其昂奋红头,硬挺乌颈,尾后拖着些草草茎茎,竟酷类阳物焉,恶辣辣对直撞戳向阴丽。心知其来意非善,正欲挺杖斗之,忽念及杖已为蚓。方犹疑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巨蚓立时复化作赤须虬龙,奋挺神威,腾腾地扑向那蛇。二物在泥沼间忽上忽下、你来我往、缭缭乱乱狠斗了多时,尚未分出胜败。我猛思杖乃通灵之物,何不以言使命之。乃高声大叫:
“虬可袭蛇七寸!”
那虬分明听懂我言。只见其收敛张扬之势,时时东躲西闪,潜伏爪牙,以求一逞。猛然间,那蛇昂头挺颈之际似露破绽,这虬飞也似对准其胸腹射将过去,一面便化作尖利竹竿,端端正正,径直捅入蛇身去了。蛇负痛,其尾高挺若弓,愣怔片时,终倒地毙命。竹竿却不紧不慢自蛇身退出,所现之处,次第复化作虬身,尽出后摇头摆尾,悠哉游哉在沼泽中荡涤净了,然后依旧变为竹杖,腾地归于我手。如此情景,直把我与丽都看得呆了。悚然惊喜之际,却见那大蛇创口中流出者非血,乃是青白色乳状粘液,流亦非是匀速:每隔片刻喷涌一大股,且竟然久喷不尽。先先后后所喷者弥漫沼泽,日照之下渐次凝而为石,于是久之沼泽居然变作玉色大坝。我二人惊叹不已,喜孜孜过得坝去,复又来至一大崖下。其崖顶头黑松密布,薜萝飘坠;崖身鼓凸如肚。根脚下裂一大口,水缓缓从中渗出,是为沼泽之源。一狭窄通道曲曲折折直入水口中。见别无他路,二人即沿此路行。进得大口间,见内中景象甚是稀奇:异石险叠,若浮中空,其状小类五脏六腑,并微微转动。光线忽明忽暗,有如昼夜交替。视其大缝外景物,亦似旋转运作,盖东西南北之景竟依次呈之于彼也。而气温差别亦甚是陡剧,大抵以其位置高低、缝外所呈之景与自身形势为别,与人之感,小似四季。上下左右尽闻细细水声,而水皆藏周遭暗缝。顶头有大洞若巨井,深映昊天;日月星辰之光皆可自此照入。我二人进此有顷,肉眼习惯其间幽幽光线,方见原来漫目皆有网状根络密布,断断续续,意似兜连各处异形巨石。四下里鼠类颇多,来回游窜,然似乎皆惧于我,——隐闻其传言曰:“大猫来也!”我讶而视丽,则丽却笑视我道:
“郎恐怕也是带猫气罢?”
说笑便说笑,眼中却俱在寻觅着去路。见脚下巨大磐石隆若龟背,更有一小小石笋昂若gu*头,直指上行阶梯,欣然踏而登之。似觉那石头有灵,竟伸挺以送吾足。丽继之,微惧;我以手搀其臂相助得上。梯窄滑,探手于近旁石缝间搭力而行,一手则始终挽丽。觉缝中水液温热粘乎,得便嗅视,竟赤腥如血。方攀登,忽狂风大作,雷电闪耀,厉光暴响,震慑人心。群群翼鼠惊而飞扑,掠击人面。丽向来惧雷雨,尤惧鼠虫,故此时瑟瑟然搂贴于我,神貌殊觉可怜。我奋力护挽其上行。依偎之间觉异香袭人。时不唯雷雨特大,且夹雹,哔哔剥剥,犹如风中落果。可怪那雹打在头上身上,痛虽痛,却非但不伤人,反倒使人神气酣畅。雷雨冰雹方息,跟即便是大雪,只见六轮飞转,纷纷扬扬,霎时间周遭寒彻骨髓。回首见丽冻得玉面青紫,星眼无光,惜而解襟煨焐,稍后方苏。行至高处,那雪反渐渐稀小,而其寒转剧。足恰踏一平台,二人遂唱跳取暖,其乐亦也融融。身方暖和,天却陡然变热,其势有若祝融发怒,炎威腾腾,直欲令大野干裂枯焦。难耐其渴热,亦不多顾了,蹲伏石上,即于暗缝间取赤腥之水饮之。孰料其水甘冽,若温热蜜汁入腹,沁透心脾,神思顿感冷静清醒。欣然视丽,彼肌肤益发润泽,丹脸微笑,绝美容色,羞煞百花。其娇憨对我笑曰:
“‘夏日炎炎正好眠’,打个盹儿再行吧!”
方靠坐下,热浪中倏忽扑来万千蝗虫,腿刺尖利,触须若针,锥得丽失惊低叫。我急以身蔽之,叠藏其肢体,示己背于虫,于是一时间脊背上如拍钉板。为佳丽故,隐忍之,一声不吭。猛然,虫尽退去了。方欲庆幸,又有厉风旋旋,形同杯中搅水,直要将人吸拔空中。因而只好将弱丽压在身下,双手死扣石棱,致使指尖翻飞,十指淌血。且两腿不断扑跌,一似鱼儿跃拍滩岸。幸而终未被那怪风卷去。看看风又渐息,以为当是宁静了,孰料仿佛头晕似的,感觉四下皆晃晃荡荡了起来。初时认作幻觉,其后见真个簸晃不止,始知不妙。吓得二人面面相觑。后晃荡逐渐加剧,竟似地震一般,满洞间松石浮土次第脱落。二人紧偎伏地;我双手护己之首,身却翼伏于丽身之上,心惧甚,自份多半难逃劫难。怆惶无措之际,眼前忽现阴伯母之影,道:
“必当乘汝血潮未逝时方可逢凶化吉,以成正果。否则,前功尽弃矣!”
言讫倏然不见。我百思此言不得其解,——猛然,更似有物警触我心,顿悟此间赤腥之流,盖源于那日我在高处冷沁山阿‘衍生泉’洗指之血也,适逢其汇流于此,当应我助丽为花神事。于是彻心感奋,大胆发威,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抱起瑟瑟缩缩丽身,口里喃喃安慰着她,并留心着高空坠石,脚下便努力朝着上方登去。
沿途有无数石块伤擦我身。唯此时我已趋于狂热状态,不光不觉疼痛,反为己身肩此使命深感欣喜自豪。看看已至一心形大台,台间别无他物,唯有一海棠花形之座,熠熠然放发玉色清辉。我已知正是此处了,便痴心地将丽端捧着,小心翼翼地置于座上。可怪丽之臀儿方落于座,其面色竟猛然大变,伸双手紧搂我颈,并抬泪眼恋恋不舍瞅我,神情似喜还悲。我急问其怎么了。她以手指己心,艰难言道:
“……缘尽,当与吾郎永别了……到家……枕下有我言……”
说毕栽倒于我怀中,渐渐便散化作无数海棠花瓣。我心骤然剧悔,无可奈何之下,仰天长嚎。霎时间其洞坍塌,万千碎石铺天盖地般降落而下。迷黑中猛觉一股大水射至,将我冲卷而去。晕阙之前,但见那海棠花座端然不动屹立那厢,祥光普照间,座上已有一通体莹彻之美丽,含情脉脉瞅我微笑,眼神则依旧似喜还悲……
我醒时乃在海棠溪老桥洞下。时当迷茫黄昏。其小水道在骤发大水淹掩之下,已不可见了。我不顾周身伤痛,挣扎着当即赶回阴家,至内室,急觅枕下,果见有一粉红小笺叠如折扇。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皆是娟丽小字。遂逐一读之。
吾郎:
吾虽不言,自见吾郎之时起,素心便觉真真乃是命中冤家。自郎答应扶助弱女,每见郎内外相持,解难排忧,不辞劳苦,血心诚意,丽之心哪得无感!想母在之日,雨余黄昏,幽窗之下,品茗细谈之中,更得知吾郎在尘世之身世遭遇,丽之五内一发为之震撼轰鸣。郎至诚君子,才识过人,且可耐百苦求其夙志而口中不发一怨,兼之性情柔腻谦和,品貌儒雅端方,虽于红尘中仅为一劳碌辈,备受种种熬炼摧磨,然丽自有目,亦复存心,故哪得不对吾郎倾覆其肝而欲吐其胆!尤幸吾郎苦砺之中已修成宏博宽达心性,故尔万般皆无须乎丽微言冗议,丽不若在此默然沉寂之间静静感受彼此生命本真。郎未守于丽身畔之际,丽尤其感恋吾郎。是时也,唯觉宇设疆而迫塞,宙限辰以急促,四季不明,八荒昏黑!丽蜇居幽室,任其身齿暗长,魄精渐滋,而心神则无时无刻不随付吾郎。念天地悠悠,人海茫茫,古既往之而今又复来,唯此情堪称系灵台弥浮生缭清梦永伴不泯之魂也矣!不知此感吾郎之心是否亦有一二?若果有之,则真乃丽万千之幸也。
郎每至丽身畔,如挟艳阳春风至,金辉普照,瑞气轻拂,宁静祥和之意贯彻肌骨,足令丽沉默无声隐然涌动之心海,欲发冲天荡地回谷折川朗朗浩歌。郎柔情相待,则犹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深深沁润丽之丹田。由是丽之躯壳得其滋养远枯槁而稍近灵秀,丽之神意得摄清气免抑郁转至焕发。如此恩惠实出吾郎美德好意所赐,日常生息之间,料吾郎不至于全无觉察。丽既无可饶之舌,此亦毋须多费笔墨了。愿郎悉心回味相处时日细微末节,便可再识其本身浓甘与丽永铭此情之因由也……
有一事料想吾郎之心必久存疑虑,谓丽母女果为何者?——此实言相告:丽,实海棠花神也。故“阴伯母”亦非吾真母,实前辈花神耳。吾海棠花神品类轮转,任期皆以世纪为届,凡至末世,便由前辈携入红尘栽培育化,且必得感染人气,方可完满其功德。大抵苍天开眼罢,丽入世,可可便撞遇吾郎……
郎或又谓:神何反赖于人?是也。吾神照世人看,似无所不能,其实何称万能,仰仗物力人心之处多多。丽之躯,原本由“母”于林间崖下弃婴内觅得也,借其壳,另注以魂,先是依人间常法哺育教诲,待初具根基,更于静僻处与本体花株共养。而吾辈天性即疏于人事,在人世间存活之际,诸多事体,更必深赖于人。此是为吾郎亲历,丽不列举其例了。至若“赴任”上登神坛途中连同此前所历万苦千艰,见此信时,想必吾郎已深有所感,丽亦毋须赘言。总而言之,凡此种种,皆乃“神”仗“人”狂热心力而成之实例也,无极昊天,庶可鉴之!
吾郎:丽于人世间生存既久,尤因感吾郎至情,因而亦颇具人心。以人之心度之,此一切行径,皆似吾神利用于人也。此正为丽思之深感疚愧之处。固然,“不得已”之谓已不足为托辞;然舍此确乎又难另觅其辞也,郎其鉴之谅之!从今而后,与吾郎人神各异、阴阳判别,再无相依相守之时;回首此前良辰美景,怎不叫丽感之溅泪、思之断魂!且喜吾郎虽已不可见丽,而丽时时仍可含笑柔视吾郎。此或即为神之聊胜于人处罢。
当今乃人力大张之世,神之辖区,可谓已越来越小。日后丽所巡辖翼佑之处,不过渺冥间极仄逼一清溪;命运亦不过融乐于彼地山川草木,禽兽虫鱼,临自然以倚造化,守其份并尽天命耳。此特告知吾郎,或可于月白风清、晓露凝珠之际观我株类心念故人。至嘱!如若言及是否有缘相逢梦中,则非丽可断定,多听时运以任玄机,万万不可强求也。此事人、神之力实亦相当,决难以丽及吾郎心愿所左右。叹之!
至于先神当时所言将以丽之故补报阿姊事,其心虽善,其情也平,然丽细思之,竟似不宜落入俗套。成人之美,人间君子之德;而“成神”之美,其德愈巨。以小利而污君子大德,丽窃以为非善,尤恐反阴损吾郎美意也。况乎人之所带财运,不但在天,尤其在人之本。刻意求财,财方为其“情”所动而至俯就,其势若诚心修德德方至,尤似倾心慕色色乃从也。吾郎天性疏财尚德重情之人,虽于浮生亦不得不敛财,其根基终非迷财之辈,故尔即使硬遣那“财”相从,彼亦未尝心甘情愿从之。相权之下,丽不若以己据其暗处之明,于要害之处警佑吾郎及其家口,使之趋吉避凶,顺延天命,岂不美哉?况此亦正与君子之道相吻矣。其余一切事宜,郎其自勉!当信以郎心质之正,天命终将有归。此亦恳吾郎心中万勿将丽神化而疏远。神,不过亦天地间有灵之一类也,固偶擅法力,终不得不亦受天道制约。且以丽身论,郎与其视之为花神,不若仍永视作人间好女。人间女身,丽何其羡也!倘若果可与吾郎长享人间百年之好,则丽弃神为人,当义无反顾。惜乎命运各有其轨,天道终难逆之;唯不知当初吾郎若心拒护丽“赴任”、甚至先时便甘守伤病之丽勿刻意使癒,其事态又是若何……
至此泪血癍癍,已无下文。读罢此笺,心中巨恸杂悔,感念之情如铺天大网劈头撒至。令人更无一路可逃。猛思及楼顶玉瓣海棠,急切登楼入小园,则见其已摇根挣离其土,幽光闪闪,似将飞腾。情急失智,紧搂其株欲相挽留。恍惚隐闻花株叹息,然夜空之中突发霹雳将我震昏,于是万事与我皆无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突然自觉清清醒醒独坐于海棠溪入江口。长江默然无声远远消逝;隔岸山城在晴光照耀下迷离飘浮,宛若海市蜃楼。似是而非之间猛可有惊诧诧人声遥遥传来,道是那厢溪崖间,平白忽发掘出了好大一股甜腥腥粉色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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