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梦》之三
照水丹硃
1982年
尘世达人
院中的楝花苦中含带着芬芳。我坐在画架前忘情地画着一幅油画。由区乡来此本县“最高学府”已是好几个月了,心中那深切的身世感怀亦已渐趋平定,于是便恢复旧制,教学之余,仍苦心孤诣地进行着自拟的绘画学业。
窗外荫翳似地飘来一个人影。那是邻居伏秋大姐:短发秀脸,眼中永远含着谦和而又睿智的笑意,——不愧是北师大出身的女学子。
此前的几个星期天,她从来都只是站在窗外静静地含笑看我作画。而今天,当我搁下调色板站起身,打算去冲茶水时,她轻轻地推开门进屋来,一面便道了声扰。
我笑看她,估计她是有什么事。
“送我一幅画,好吗?——我就要调走了。”她略微拘谨地、显然还象是鼓起了勇气似地说。
我一惊。因为虽是平常交往不多,但我心下却是非常认同这位邻居大姐的。
“就是一般的写生作品都够好了,——我很喜欢呢。”她解释般地说。
我珍惜我的每一幅画。但我很愿意满足她的这个愿望。于是我挑了一幅最有本地特色的油画写生风景给她。她欣喜地接过画仔细地看了看,称赞了几句,收捡好了它。然后她显得比刚才更加不好意思却越发郑重地说:
“小伙子,怕没对象吧。——我很想给你介绍一个。我想,你多半都会满意的。”
我个人生活中的事此时正到了使我摒弃身边一切女孩的地步。但这事我又并不能说破,因而我只好带着一种适度的镇定和礼貌,婉拒说:
“哦,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事……”
她略怪异地和稍带深意地微笑着望望我的眼睛,其中的意味使我推测恐怕她曾听说过只是不信有关我的什么风言风语。但她终于没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不觉已过了好几年。这几年中,不光我那喧嚣的青年时期已可算是划上了一个句号,而且我也早已在家乡成家,并还已经在望着往家乡调动的事。这时一个女子翩然来到了我身边。
眼下校方“重用”我,让我的本行任课“美术”只成为一种兼代性质,“正业”却成了一名史地教员,并且连人都从“音体美教研室”搬到“史地生教研室”去了。这时新由川大历史系分来室内的这位名叫朱丹的女子很快便与我稔熟并投契起来。这朱丹应该说是属于那种最温婉可人的姑娘,且生得纤柔娇嫩白晰,相当漂亮。因专业是学世界历史的,对西方文学也相当爱好,而我这个阶段又恰是相对疏淡了中国传统而入魔般地酷嗜西方文化,所以在日常的交往中,我们自然也便有了相当多的话题。不过,后来我才了解到,准确地说,同我一样,朱丹也是在中西两种文化熏陶感染下长大的人,而且她的整个人格精神,给人的感觉,似乎还更可定在“西亚”或“君士坦丁”这之类具体的地域点上。当然,这只是我心下的一种带玩笑意味的比拟;我知道这比拟的蹩足性;但我却又找不到更为恰当的比拟……
时下的生活情调同七十年代相比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学校的青年同事们大都是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不仅思想活跃,精于进取,而且很在乎调剂业余生活。中秋后的一个星期天,二十来个青年同事组织起来,准备沿城外后土河上游方向去一个俗称做“照水坝”的地方野炊。
秋光映照下的后土河清朗爽洁。白沙滩上斗大的黑石错落散布,很象是些俯首的牛。且有不少芭茅丛剌猪似地奔走其间。两岸的村庄都虚幻淡化了。贴剪着雁影的暗蓝色天上,异样地有着五朵圆圆的云。
我们走的这条砂砾路时断时续。断,便隐没在净水或秋草中;续,便凭空有了些绵延甚至遐思的韵致。朱丹与我走在一起。她今天穿着一套朱红色的春秋装,轻盈地走在秋色淡然的天地间,直象是一团火苗在空气中闪跳。
同事们自然是一边走一边漫无边际地随意交谈。对英语情有独钟偏偏身为生物教员的曹诺忽高声地说:
“听说没有?——伏秋出国了,还是到科威特长住呢!”
“那当然!人家那位这两年一路飚升,都成驻外使节了嘛!”政治教员小谢接口说。羡慕声中,地理教员张玲笑叹道:
“嗨,这世间的事,也真喜剧:荒凉的不毛之地,哪晓得偏又还会得到地母的厚赠!”
“想看,这还不是提前进入‘小康’的问题,——国民收入最高的国度之一呀!”曹诺加重语气说。提到当今海外的物质文明,他向来都是这么一种语态。
同教生物的尚远志大声说:
“嘿,是哪天咱们也建成了‘四化’,成了富国,才该好好生生地感觉一下现代文明,痛痛快快地享受享受高科技成果!”
“我觉得,”朱丹忽然笑道,“真只是坐享其成了,也未必有多大个味。也许还是那话吧:意义主要存在于‘过程’之中。”
“哎哟,假若我们的朱小姐有幸是位女王的话,那不知要带领着我们,走上一条怎样的理想康庄之路!”曹诺叫道。他的口气中稍带一点揶揄,但并不失真正的颂扬。看得出他向来是相当看好“朱小姐”的。
我保持一贯的习性,总是不大爱在这类场合下随意发表自己的见解。但我还是暗暗地朝朱丹投去了赞许的眼光。恰在这时,朱丹转向我,问:
“你肯定还记得伏老师?”
“当然。”
“那……还记得当时的我吗?”她放低了声音,一双俊丽的眼睛里的笑,也倏然带上了一点顽皮和狡黠。
一时我惊讶地望着她,不知当作何反应。
我猛然想起当年与伏秋大姐为邻时,一段时间,偶见一清俊脱俗女子常挟课本出入其家,而仅因当时自家对世间一切红颜皆垂目闭心不作理会,所以也就全然并未探究此为何人且为何后又不见。眼下听了朱丹的话,忽联想到那日伏秋大姐“保媒”之事,于是不由脱口问道:
“那回伏老师提起的,……是你?”
她脸颊上骤然泛起两朵赤霞,口角上一对小小酒靥也随淡淡抿笑隐微地抖动了一下。她象是经过一忽儿犹疑,但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一时似有深长憾恨刺藤攀扯般蜇缠我心。我直视她眼,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什么。
“嘿,吹啥吹得恁起劲?”曹诺突然笑着插了进来,回首停步,肩上扛着他新买的那支铅弹气枪,真还有那么几分欧美人士郊游的风范。
“说啥呢,还不就正在笑你真象个猎人。”她支吾地笑道,倒也坦坦然然的。
曹诺半信半疑似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当然毕竟也不可能清问什么,便顺势取下枪来,潇洒地睁只眼闭只眼假做了几个向四面空中射击的姿态,口内一面“啪啪”仿声。
“还没开过荤;今天,但愿撞上它个兔儿獾猪啥的!”圆睁双目后,他朗朗地说。
一面闲话着,不觉便来到了目的地。这“照水坝”的地势也奇:刀削似的断崖下伸出跳板也似的大滩,明滩以降,又是一级宽阔的暗滩。明滩上不生寸草,暗滩上千百石脊浮于水面,如同游鱼乱窜。水深不盈尺;中有一槽略深,小艇可滑行于槽内。而更奇者非是此地之形而乃此地之色:整个山崖河滩,通是一片火炭般的炎赤,置身其间,平白竟有入炉之感……我从不知晓此地,不由为之暗暗称奇喝彩。众人更是兴奋得哇哇大叫,一头便飞跑到滩上去了。有老家便是本城者介绍说,这后土河沿岸,除了有这么个一片红的奇特所在,另有两处,一为全黑,一为全黄,皆不含杂色,却不知是为什么。毕竟对此都无更多发言权了,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乱议上了几句,便七手八脚地筹办起野炊的事来。
吃食都是现成的熟菜,少许需要临时加工的东西也都很容易弄。而且连柴块也带上了,几张纸便引着,毫不费事。所以来此后还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这“火焰滩”上,一席相当丰盛的野宴便开出了。
席间的热闹踊跃一如同类情形。酒足饭饱之后,大伙儿三三两两,随心所欲地在滩坝上游玩消闲。我在一石床般的旱槽间惬意地躺下,举头仰望高而薄明如纸的云天,一时心内颇多遐想。也不知过了几时,打盹也未,曹诺和朱丹忽走至我跟前。
“娘的,”曹诺粗直地笑道,“还莫说兔儿獾猪了,连只鸟,也都不见!”
“这家伙的枪法真是好,看着他把远处的鱼都很打翻了好几条!”朱丹在一旁笑道,兴奋得象个孩子。
“试不试一下?”曹诺矜持而又不失豪爽地递过枪来问道。我能够感觉出这中间有着那么一丁点微妙意味;前次学校进行那旨在为县人武部倾销陈弹的射击训练,当时我一气打掉了一百八十多发步枪子弹,朱丹在旁边叫好时,他脸上就有着那么一点饶有意味的神情,比这甚至更为明显。
我当然不便推诿了,虽说不会玩他这枪,也跳起身,一把接了过来。曹诺语焉不详地简介了几句,同时递过弹盒来。我也未多问什么,便回想起别人玩气枪的模样,将那枪身弯折了东瞅西瞅。——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怎的枪身弹折回来,有一处猛烈地击插入我左手中指,于是伴着一阵刺心彻骨的剧痛,只见一小股殷红的鲜血从我眼前往远处喷射而去,旋即天地间便通通幻化作一团赤色,我亦晕厥过去了……
……我晃晃悠悠地经过了一个无色却又显得斑斓的通道,仿佛有人对我说这便乃是时光隧道。尔后我渐次变得明白,眼见许多中亚地区装扮的人拥簇候迎着我,口中嚷嚷叫道:“驸马来了,请驸马上车!”一面便吆过一辆由两匹赤色瘦马拖驾的破车来,车上有华盖,然亦破旧不堪。我心想,我几时又贵为驸马了?但自视浑身亦已着中亚装,只是衣袍成色较众人新艳而已。四顾左右,山川尽为朱红,形绝似我不知于何时所见一处似名为“照水坝”的地方:赤崖环列,赭滩遥伸;浅水处,细小石棱密若群鲤红鳍,中分一槽,行车之辙也。
驭者喝马入辙疾走。回视从人,执兵卫队外,贴身有四:一扛旗,一持节仗剑,二人紧随左右,面目皆在识与不识之间。车从沿河行于赭红山谷内。崖岸间群役如蚁,似正勉力采运山石。闻一从者言:“我丹朱国幸尚有此天然矿产,如若不然,土瘠草疏,天又酷热,民生越发无计。”闻言方知国民物产环境概要,欲核问落实,转思以驸马之身尚不知此等事未免可笑,因而作罢,只是侧过一耳,顺带再探民风国情。
行有一两时辰,来至一荒落衰败土石城前。城墙门楼亦通为赭红色。城头回汉两文大书“国都”字样。入得城去,见街市凋蔽,民有菜色,行乞求助之声不绝于耳,方悟从者前言。进而入一血红石门,见围墙内屋宇虽亦古旧,却不失尊贵气象,且峨冠带缨者鱼贯出入,掌瓜持钺之士整肃列队,心知已是大内,但又委实不知我那公主和国丈大人究竟乃是何样人物,因而腹下极其忐忑不安。
下车后穿越夹道列队之士来至殿前,振作精神徐徐上殿,心中却一路猜想也不知此地是何礼仪,见了国王倒是拜也不拜。正瞎猜哩,远远却看出金銮殿上端坐龙床者是一女人。骇然怪异间不知其所以,只见那女人已款款起身,降阶下迎,玉面如春桃新绽,殷红笑口亦将开未开。绝熟面孔已不消细认,——不是朱丹,却是何人?
心头昏死般地糊涂了一下,竟又陡然异常明白起来,转觉一切皆乃顺理成章之事。于是不知怎的,与朱丹应答,全无犹疑吞吐之态,事事都如实具天成般合情合理。
“驸马归国省亲沿途顺畅?堂上姑嫜都安康罢?——所欲求问父亲大人之事料必已得答案,本宫这里专待退身为后,以佐新王呢。”丹温情挚我双手,笑言。
“途中之事不必说了,”我亦抚拍丹手,柔声答道。“父亲流放归来,不愿为官,已赋闲居家养老,与母亲俱属康健。托国之事,父母均以为万万不可,因以本国之礼,男入女家已属从权,乘女家无子而再据其祖业,绝难辞其‘心术不正’之咎。此亦正合我当初之本意。所以不如还是仿效西方之制,卿自为女王,我作亲王,辅佐于卿罢。”
丹似乎还想说甚,然而全殿上下齐声赞同我言,于是事情便似定了下来。
“黄石国今又下一表,”丹归位正襟危坐,严肃说道。“表中除仍欲强借我水道,并声言赤渡、朱滩二港自古系他所有之外,更提出其商船过境时,我国必须提供人力物力资助,种种无理要求。——也是仗其国富,财大气粗,真真欺人太甚!”
群臣默然。有一二武官怒目按刀,昂然请战,丹亦不置可否。其时我已坐于丹之侧畔一豹皮花椅上;丹转脸望我。我沉吟道:
“曹诺胆敢提出此等露骨要求,非是为它,实是仗他帝国朝中占人,帝国上下又喜其所产黄玉。今我国力尚薄,不宜与之硬抗;所以且莫直接回绝他,只要求须按万国商法行事,过境商船,一律纳以税利。且再看他怎生言说。至于赤渡朱滩之事,亦是两国历史争端了。——可问他,此二处为何不叫‘黄渡’、‘金滩’?”
丹微颔首。上下又议了一番回书要旨,于是一大弯胡小嘴脸之人,草就一封“丹朱国国主答黄石国国君曹诺书”,在众人的笑谈声中朗朗地念了一遍,这朝便散了。
丹携我回归内宫。一敞篷凉帐间已排下饭食,不唯餐具简朴,饮食亦只一钵牛肉,一钵羊肉,一盘元葱,一盘胡瓜,一盆土豆汤和一摞回饼而已。我心偶动,然而见丹全然不以为意,遂也噎得个香香甜甜。二人边食边谈。丹细声言道:
“丑媳妇本也早该参见公婆了,此次本系绝好机会与君同行,可惜先父新逝,国政须摄,——不知几时方可得太平清闲之机。”
“卿之美意,我何不知,”我亦轻言说;“只是为君者则反不及平民得享天伦之乐。眼下休论此事罢,初初即位,国务要紧。”
“也是!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一旦临此,才真识内内外外,有多少亟待解决之事!”
“我那玄墨国久奉中华儒教,新又接受西国国策方略,其间成败得失经验,或许尚可借鉴。”
“请言。”
“儒国之本,原在伦理精神,淡物欲,社会生活因之祥和简朴。此或稍稍有悖人性中望高争胜一面。今初涉西化,顺情从欲、励取尚争之势渐成且略见成效,固不待言;然而至关紧要者则欠之——是亟待立法以定社会人生准则界限,不然,其势则如久囚饿禽新打敞放,全由本能驱使,远观虽似蓬蓬勃勃,其实质不过丐帮抢衣夺食而已,不但势必损及近前同类,而且极易败坏久远风气。所以西人尤其崇尚法治,是不敢轻信个人良知,宁愿先设‘游戏规则’以‘断’杜‘乱’,——此乃是你我都亲眼所见的了。”
“此类事的确有感于心。我亦常思当如何使‘欲’、‘理’并重且国富民贤。近年中华等国正反经验尤警我心。可惜曹诺虽聪慧敏捷,但终过于浮躁且耽于物欲,故尔尽管一时可使其国小康,长远观之,毕竟难成大业。”
“不过我丹朱太贫,当务之急,终是激活经济。否则譬如此次黄石国事:我一如久病虚弱之人,面对其势汹汹暴邻,虽心气不甘,但因自身筋骨不强,也终难与之抗衡。至若平时国计民生,——人不以求富贵为终极目的,‘安贫乐道’,毕竟亦不可取。要者:度也。”
丹颔首,粉面微露一丝笑意。于是二人复又议及一些具体事务,便食罢下席了。
相携来至一简朴小阁。此乃二人常谒之地,阁中奉东西方哲人智圣三二十位,正中主位却是那须发若霜、睿目空灵之古希腊大贤柏拉图。
丹沐素手,由坛前瓦罐中拈数支香,烛火上点燃后,虔心插于柏氏座前。然后垂首默祷。不知怎的,我心对此似稍感不然;然而为丹之故,照样摒除杂念,整顿衣冠,同祷于先师座前。祷毕二人无言相视,丹俊目中所含至情至爱,于我堪称色授魂与,同时眼波却又冽若清泉,彻底难觅半缕轻薄浮丝。后款款步回寝宫,侍女献茶饮;二人饮罢,互道安好后,却分床午睡。此分床而睡乃夫妇二人自来习惯,不唯白日如此,夜间亦然。思之此事仿佛有违人欲天理,但鉴于系丹久奉之理念,以怜敬她之故,一并从之。有时也有此感:或许正为二人长设距离之故吧,方致相敬如宾、情投意合乃至于永葆引吸诱惑细微灵意?而偶尔复又思之:此又何必何必!……每次皆是在此等彼此相左之意念中微叹地睡去了。一觉醒来,睹芳颜,照星眼,觉两心相印若无缝宝奁,遂又顿感事之有滋有味,再不为这无云无雨之干爱怀春抱憾……
午后报称大矿山崩塌、其址万泉齐涌之异事。丹急邀我一同赴往。二人乘辇带侍队而行。王辇亦至为简朴,侍从不过五十而已。沿途景物类同先前独行所见。山川雄险幽峻,民生则颇凋蔽荒疏。官道旁激流逝若梭箭,水色泛赤,势如血染。昏朦西天有万千老鸹翻扑鼓噪。水中偶跃怪鱼,反啄食近水渔鸟。少许田土间庄稼居然莫名其妙无根倒立。见此我心甚异,偷眼视丹;丹目不斜视,抿朱唇,蹙秀眉,微阖星眼,专意直指前方。至大矿山后,情势果如所言,崩崖出泉,河山易貌,且其泉暖若温汤,热气蒸腾。早有管事人迎上,满面春风,口称吉喜。丹急问,对曰:
“我王万福!原来那山虽崩,却既未伤人,又未毁物,且连所崩矿崖皆尽跌为百十斤方块,省了以下多少人工!温汤也堪称甘美,不仅可洗浴,而且食之人兽精神陡增!”
丹闻言玉颜生春,笑吟吟视我。我心疑惑,却未可道出;不道,又怕误丹。隐忍片刻,终道:
“人事天命,宁可多信人事吧。占此机会,宜广囤矿产,加速外销;温汤之事,亦当广觅途径,以利其资源。”
丹道:“此言很合我意。就按君所言办理吧。今既天赐祥物,如何可以任其白白流逝。——至若‘祥瑞’一类言说本身,我原本亦只置诸两可之间。乘势而进,终无大错。”
于是来至矿坑现场。群役山呼舞蹈。丹抚曰:
“尔等须加倍努力劳作。今天佑我丹朱,是悯尔等劳苦。国民为贫所苦由来已久。我本已有兴国志,今既天助我,尔等亦可相助。且尔等苦情本王早已萦挂于心。跟即立法,必欲使国强盛而尔等亦日渐殷实自在,方慰我心!”
群役闻言,振臂欢呼;肺腑之音,撼彻山谷。这厢亦不久待,立马便又上路。因此处距赤渡不远,遂打算去彼处看看。
途经一高高台原。河水在深涧下奔湍,隔岸茫茫苍苍一大片草原,正乃黄石国地界。落霞映照下,只见群骑骋驰,众人逞勇,原来却是那曹诺正率领部属在此围猎。彼亦发现我等,即刻整队开至崖坎前。曹诺本人衣袍鲜明,执雕弓,乘肥马,威风凛凛立于华丽之黄罗盖下,斜眼视我,面有忿色,整个则大有雄纠纠气昂昂不可一世之概。
“曹兄别来无恙?”我先施礼问讯。
“咱家自来无病,”那曹诺高叫道;“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国也治得,这猎嘛,也射得!——老熟人:休看你善舞文弄墨,可敢与我比箭么?”一头说,一头弯弓搭箭,不由分说,“嗖”地便朝我阵中射来。我身后之旗缨早应声落地。于是对阵上齐声欢呼,涧谷内惊起群群飞鸟。
我军将士尽有怒色。我心知不教训此人决不可,便问从者要过弓箭,亦瞅得亲切了,嗖地便朝着对岸放去。曹诺华盖顶缨当即落地。我方将士欢腾雀跃,对阵亦便喧哗呐喊。曹诺坐骑受惊跃起,险些将其颠下地来。诺方欲发怒,转而却呵呵大笑,反对我施礼唱喏。丹先是紧张注视我二人举动,此时气亦舒缓,遂有礼于诺。诺对丹之态大有异于我,敬让有加,且口齿亦由刚飚闷雷转为和风细雨。言谈并不议及国事,只叙当初欧陆游学如何如何。丹坦然应对有时,似不能忍耐,道:
“兄台此次所赐国书,言语何以与此时相去甚远?不知我等为旧人者,恐必已将我等划入嫌隙者之列矣。故此事还望兄台阐释。”
孰料那曹诺一闻此言,傲慢之态顿时复萌,炸剌剌言道:
“本王行事光明磊落,公私分明。此时叙旧,私也,眼中唯见故人,胸中所怀亦非国事;作国书之际,心中所挂记者则全然与私情无干,尤其更无半点儿女心肠,所眷顾者唯我黄玉国之兴盛利达。——此不妨重申!”
言讫以下人等复又齐声欢呼。丹闻言稍事沉吟,而后坦然平和答道:
“王兄行事果然堪称至公,令孤王面之不得不思以为榜样。则此我亦有章可循矣:此对王兄,心中念及同学、朋友;回辇还朝,目中则唯存‘丹朱’与‘黄石’之利钝得失矣!”
曹诺复又呵呵大笑曰:“好,好!本王归朝,便专心谋划俺黄玉与尔血石国交往之事!”
于是两国之君隔岸道别,各自取路而行。我方队伍至赤渡后,丹与我乘马凭高审视当地山川隘道,见暮色中崇山峻岭上方战云密布,河流穿越峡谷潺潺若吟悲歌,心中不由凛然且复郁闷。挥鞭指点一阵,回辇乘月色还都。次日方早朝,便报有黄石国使者下书。宣使上殿,却赫赫然为一武官;细看,不知怎的,竟是尚远志。
这尚远志大大咧咧对丹拱手施礼。待丹阅过所奉之书,更如平座之辈放言:
“我黄玉久已康裕,国力强盛远非尔血石可及,此自不待言。而今欲入境开埠,是有惠于汝国也,怎的不识好意,反倒蓄意刁难。——快快大敞国门迎我,使尔老山土民,细细得品山外文明为是!”
丹屏息阅书毕,稳持淡笑,直视远志。曰:
“以蔽塞山国沐域外清风,率贫邦赤子奔康庄之路,移风易俗以合国际潮流,此原乃本王之志。然兹事岂容他人划脚指手、以势凌人。我意前书早已布达,此亦不妨重申:黄石商船依万国公法等同民贾输利过境纳税,可;欲以‘上国尊者’之姿作威作福,则趁早免谈。至若先富之国天然有此权利,照本王看来,笑话而已。——人岂尽若趋炎附势、逐臭追腥之辈,只认人家腰间缠金,尾上有油?“”
那尚远志面皮上稍有红白变幻,旋即却故作姿态笑将起来。遂强作硬言道:
“乾坤之理,物竞天择。那山林水泽不由食肉者主宰,莫非反由食草者主宰不成?我黄玉国国策已立;我王伟志昭昭;顺吾者尚可安生,逆我者必遭横死!”
其言毕傲然昂首离殿而去。我方甲士怒其无礼,纷纷欲拔剑前往追杀。丹止之。道:
“诛此一人于事无补。不挫黄石国威,吾国断难安宁。看来兵戎之事已是在所难免。——秣马厉兵罢!”
时至初冬。天小寒而气清冽,万物萧然自带杀意。我军将士装备向来简捷,人亦耐苦善战,本无须多作调理;加之此时怒于曹诺霸悍之气,因而一发人奋马嘶,斗志昂扬。十月既望,有探马报诺已亲率大军进逼朱滩一带。于是我亦提一师,分水陆两路,出兵迎敌。丹本欲亲征,听我之劝,暂罢之,相送至国门外,执手叮嘱而别。
至朱滩,择一背山面水处下寨。此便为那日我由玄墨归时登岸之地。山川形胜,再度使人联想至不知几时曾见过之一名“照水坝”处。山红水赤,激流如箭;荒野喧响,鸟兽潜形。空滩之上有些烟熏火燎痕迹与也不知是人是兽啃残的骨骸,以及弃瓶断筷之类物件。曹诺大军隔岸下寨,旌旗鲜明,柝鼓警耳;河面哨船,飞划如蚁。因我方平民事前早已疏散尽净,整个景象,倍加凄厉悲凉。我带亲兵登高审势,方沉吟间,参军视查完下寨情形亦来我处,视之却是小谢谢文。
其毕恭毕敬参拜过我,道:
“闻说近日玄墨已与黄石结盟,且事事受制于彼了。亲王祖籍玄墨,知其据我上方处,控制水流,当称厉害。”
我闻言心下稍惊,除命留心两国动向之外,一时也说不上什么。又问是否还有其他消息。谢文道:
“军士下寨时见一大黿枯壳。壳上竟有些稀奇古怪文字。在下先前游学亚述拜占庭,偶识之一二。阅之,其言……”说着却停住。我追问之,复道:“……其言仿佛不祥。内中竟有‘国亡家破、伤身受辱’字样。原本不敢让王爷知之,思之又觉此为不忠,故斗胆直陈,不胜股栗。”
我笑道:“此等事不足为异。多半乃是异域前朝记事之物遗留至此。大丈夫行事当审度当今要务,竭全力奋取以建功业而利苍生,即使不顺天命功败垂成,不过‘长使英雄泪满襟’罢了,又复何憾?——只是此类偶见之物最易引发谣言,必须及早杜之,你可小心在意。至若此事你能早早禀之于我,原是。”
谢文长揖称是。复以谦卑有加之态颂我,且言中隐含望我看其一度乃是同事之面提携提携于他之意。我知其功名利禄心颇切,唯念此亦非大过,因而不过勉励几句,并微示曰自家心中自然有数,事便了了。回营后思及故国玄墨与黄石结盟事,识其于公于私皆干系重大,心甚忧戚。挑灯无寐之际,忽报曹诺军夜渡闯寨,急传令迎敌,一面自家也披挂持矛出阵。
其时敌军已蜂拥登岸,捷甲短兵,来势甚嚣。当头一员主将乘骑挽刀,月色下耀武扬威,正乃尚远志。而此等情形下相逢,彼此亦无甚可言了,两下当即乒乒乓乓交起手来。远志力大,发刀狠;我则全仗幼年偶尔习得中国武功,枪尖多少带了一丝半点子龙、鹏举流风余韵,所以不单敌得他,还小小占上一二分起手。七八合之后,远志左肩早已中我一枪,兴许未伤要害,依旧瞪眼咬牙,拼命死战。时我心偶动,虚晃一枪,佯败离阵。远志趁机包扎伤口,亦不赶我。我找到谢文,同他耳语几句,谢文笑喏行事去了。我复闯入阵中,一路杀敌,刺死曹诺军士一二十人。一时又挑翻一人,枪抵咽喉之际,彼忽以玄墨口音呼我幼名,视之却是小学同学李某。喝问其何得在此。言七二年后留城晃荡无着,越境谋食,几经辗转,现为黄石少尉。言毕翻身叩首如同舂米捣蒜,再三乞我收留了他。我想这战阵之中伧促行此等事未必妥当,遂放其一条生路,要他好自为之。李某称谢张惶而去了。恰当此时,远处烟火腾起,有数十人高喊:“血石人放火烧船矣!”黄石军闻之骚乱,立时思退。远志挥刀弹压,斩数人,乱仅稍解。我军乘势勇猛进击,于是黄石军抵挡不住,真退。至水边,船尚安然在水中,仅岸滩之上存一将尽火堆,所烧者断枪弃甲死人衣而已。至此黄石人已土崩瓦解,全无斗志,争相夺船逃命。忽然谢文又于斜角处杀出,彼愈惊恐,于是复丢下百十具尸首,急急开船。我率众赶至水边,月光之下把尚远志看得亲切,取下弓箭,满弦射之,眼见右肩已中,趔趄几下,憾未落水。眨眼间众船都远去了。我知对岸势大,亦不追赶,于是命军士唱凯歌,奏得胜鼓回营。
不觉相持一月有余。其间双方攻守无常,互有胜负。一暖融小阳春日,方坐帐中观辕门栅栏霜化而有所思,忽报帝国天使奉诏至,遂相迎。一看那天使,却原来竟又是一位熟人。
那天使近前笑吟吟对我问好,亦自称“我乃张玲”。我心想,我当然知道你乃张玲,一面且看她作何言说。她先是展开一道亮黄绸缎诏书来咿哩哇啦地对我唱读了一遍,着实不知其所云,然后却象是密友般地径自坐到我身边,以目示我,道:“请摒去左右。”我依其言,命从者尽皆退去。于是这张玲笑嘻嘻一屁股坐向我的豹皮椅扶把,脆生生说道:
“老同学,定没想到我俩会在此等情形下相见吧?此次奉伏太皇后之命,专来调停你两国争端,真是大称我意。……嗳,你二人够幸福吧?”说完此语便有些酸溜溜的紧盯着我。
经她这一提,我方悟在我玄墨、丹朱及黄石等国之上,还有那多年来由伏秋伏太皇后垂帘听政的大夏帝国,而且我与丹之婚事,当年亦乃由伏后一手玉成。于是我不说甚,只是微微点点头,由她说下去。张玲遂道:
“好,咱们也来个先公后私吧。……你二国之争,朝廷久已知晓,但老兄你可知,那曹诺为何如此与你丹朱过之不去?”
我道:“私因便不消多言,你知我知,他曹诺本人更知。公,则不过恃强欲要硬争商路而已。实则我等何又反对商道畅通,所守者,不过乃是国家主权,要他按万国商法行事罢了。”
张玲笑言:“兄差矣。此仅仅表面事由,实则皆为你国潜藏之宝而来。”
我惊问:“国有何宝?”
张玲又言:“你尚忆你国山崩出温泉之事否?那便乃是地母对你国的厚赠,——你国地下,实在藏有今后天下亟需之生态热核能源。黄石科技长于丹朱,曹诺先已探得此事,故尔不过借水道之事,欲与你国纷争,然后相机灭占你国……”
闻言我喜怒参半,复又愧之。喜者,贫国翻身有望;怒者,曹诺小子何敢觊觎他国之宝!而所深愧者,本国有奇宝己尚不识,由此可见新兴科技之紧要矣!——于是向张玲称谢,谢彼指点迷津。复又问计于她。更问,既然诺已怀此狼子野心,朝廷却又怎生调停?张玲道:那曹诺娘舅,即大夏国左相曹老官儿,因辅佐少帝有功,新近追加太傅了。其看似位愈高,但只因这少帝颇具神武英姿,生性独立专断,初初亲政,便不但不容臣下越权,就连生母伏太后,也都被劝其归退后宫,颐养天年,再不干预国事。所以现今一切全看少帝之意。而少帝之意,仍趋于列国安守其职,各尽其地力,以助天下昌盛。闻玲此言,我已对事态有一基本清醒认识。一面心下暗忖:且看你去见了曹诺,又是如何。口中却便问起了伏太皇后安康。张玲笑言道:
“太后通达,全然不以进退为意。现悠哉游哉,以琴棋诗画自娱。常念及客中华与君为邻日子,且时时将所赠《蒲城山野图》仔细把玩,并对君之美才赞叹不已。本使节此次出京之前,亦托命我抚问你与丹二人,再三叮嘱,要将你二人情况细细禀之与她。”
我方感恩称谢,孰料张玲却太息而言:
“太后美意倒是成全了丹,只是却苦煞了小女子!”
闻言我心下诧异,忽念及这张玲早年看我那等怪怪目光,由是骤然了悟。笑曰:
“卿性情活跃,才思敏捷,貌亦姣好,何患不得金玉良缘!”
张玲半垂粉面,咬唇斜睇我作楚楚可怜状,而后启齿悄言:
“那哪及得那个人人儿?”
我避其眼锋,亦装做不识此言。不料彼忽如脱兔跃起,端端然扑向我怀中,香喷喷檀口便凑将拢来。我急避之,道:
“嗳,大帐之中,岂可如此?”
玲儿便涎了脸子轻言:“那待会儿私帐中哩?”
我正色道:“亦断断不可。”
彼轻叹一声,说:
“唉,好个有福的丹。——我知你与她恩爱,也知你乃是至诚君子,一旦与谁相好便不欲负谁。只是有一事我深为你叹息。——我知那丹乃是柏拉图信徒,唯崇尚精神之爱,不屑流于肌肤之亲。而君正乃当年男儿,料私下不能不以此为憾。所以今日不惜冒愧进言:小女子虽说不及丹姿质身价,却是激情如火,灵肉并重,自度堪称风流亚仙,——君何忍拒之?”
此言竟直戳我心病。一时腔内烈焰欲炽,几乎把持不住。然而转思与丹之深情,遂强捺之,一面断然将玲置于客椅,好言劝其克制。玲面如喷血,星眼含悲,咬银齿怅怨瞅我,半晌乃道:
“看来只要有你那朱丹,你便万万不会回心转意了?”
我犹疑片刻而断然点头。于是张玲沉吟一阵,收敛容色,转与我言及他事。我见其尚有理智,心下甚慰,振作精神以礼答之。其后设公宴相待,宴席上所言者自然全系国事,宴罢张玲便称事急不及赴京,径直取水路去黄石国了。我知其不愿见丹,亦不强她。
其后大约因张玲调停生效,黄石军大半月未见响动。然双方依旧相持于此。又过了十来日,忽见对岸拔寨撤军。方疑惑间,有信使至,传丹手书。内中言及要我立即撤军返京,并与她去大夏朝中商谈开发我国经济之事,云云。我领其旨意,亦明白对岸所为盖源于此,遂着即拔寨登程。不一日归得京中。丹见我,不及叙私情,道:
“想必已知前日所见果为国中大喜之事了。今接帝国诏书,要我等与黄石、玄墨两国之君共赴帝京,协议共同开发利用此顶资源。帝廷欲插手此事,原属无可奈何;黄石、玄墨二国科技工艺在我之上,亦可借用。只是须牢守主权,休要被他二国从中取事。”
我思忖有顷,道:
“卿所虑极是。我必固守主位,控制整顶资源经营大权;二国仅限于出具科技力量,以取劳酬。此国际社会早有定法,据此勿让则可。我向朝中纳贡不消说了。即使开发资源之初投资一事,亦宁可恳求朝中贷款,而决不能令曹诺等辈插手,以成日后口实。”
丹深深赞同此论。二人商议已定,归宫中。丹忽笑问:
“那张玲小丫头为何不来见我?”
我以其急欲赴黄石公干为由应之。丹默想微笑片刻,又曰:
“小鬼头儿早年那点心事我也知晓。君无意于彼,此原不足道。只是,此次见君,可纯然只谈公务,——嗳,可示一二柔情也未?”
我如何能将那玲儿之事实告于她,亦只好以玩笑口吻答道:
“今非昔比,小妮子畏于女王天威,岂敢心存侥幸,欲夺食于虎口?”
丹道:“我猜她也不至于此。”一面圆瞪美目恨我:
“嘿,只是我几时又真成雌虎了?”
我笑答:“在世人眼中,卿早为天界神虎、寰海玉龙;而在小生心中,卿却永为乖乖狸猫。——可是?”
丹回假嗔为真喜,于是抿含笑靥、微阖星眼视我一会,若为情动,遂伸尖尖素手牵我指,一面头儿也轻轻斜倚于我肩上。我蓦然思及张玲所言,心下默叹,然终溺于与丹之至纯温情,亦只得抑下俗念,不再胡思乱想。当夜又如前互道晚安,分床而卧了。次日早起则登程赴帝京,朝中政务悉由数位先朝老臣共主,而军务我则暂托谢文。谢文喜孜孜领受了。
一路夜宿晓行。沿途荒原浩渺,戈壁连天,古丝绸路遗痕依稀可辨。因两人同辇而行,途中尚不觉寂寞。二人趁此机会,将国中好些事务都议定了。偶谈及此次谢文军中有功之事,丹沉吟道:
“我看此人示己表功之心太露。君不知,其在我跟前,几乎将那晚截敌取胜之计道为乃他所设了。我心知此皆为彼明白你的为人,方如此妄为。而你却仍倚拔于他。”
闻言我稍警觉。但转思仅此似终未为大害,遂道:
“卿良言理当谨记。今后注意限之,防之便是。委实:行事有此作派,乃至更有何为,确非你我这等心性之人所难逆料。”
旬日后到得帝京。日前曹诺与玄墨国主分别已至。那曹诺见我二人,竟满面友好之态,恰似私人间全无勾心斗角,邦国间更无干戈战事。我与丹皆乃凡事唯求和气之人,见彼尚能如此,更又何苦与之为难?然而同朝参过少帝,转即进入实质谈判之际,彼却又换得一副精明商人嘴脸,虽口中仍不离“故人旧友”,而实则绝对锱铢必较,唯利是图。那玄墨国主及所率一干人也决非省油之灯。两国一面互有争竞,然则于对付我国一面,却堪称精诚团结,配合默契。因我与丹事前已立下根本宗旨,故尔任是桌上唇枪舌剑、诡谲风云,倒也不至失便宜与他们。不过终因自家需要借助他人技术,所以在不伤大雅情形下,我方亦作相应退让。此外,此等谈判于我本人,则更显其微妙。此主要体现为与故国玄墨之利害关系。心下非是不欲其得利,然却又不愿损我丹朱。再者,让彼一分,那曹诺咄咄相逼,岂不得寸进尺!于是所取基本态度干脆乃称“公事公办”,以杜使自身左右不好为人。——明达心性处事终能掌握分寸,此事于桌面上至少堪称是圆满解决了。至若朝中前期贷款之事,那曹诺起先果然假充慷慨,欲代朝中注此资金。后经我与丹力拒,并屡入朝暗向少帝陈言其利害,亦终以朝廷发放一半贷款与以我国三年贡奉顶其另一半贷款之法搭成协议。
公务已毕,便相携拜谒伏太皇后。几名白袍宫女领我二人在一大堆气势恢宏之清真神宫间穿行多时,至一银烛华毯耀目爽心、各色精美图案相映成趣,四下尽为雪白大理石砌成之深殿,至则远远便见高座之上喜盈盈走下那伏秋大姐来。
见伏秋似比早年愈显青春华贵、大雅雍容,同时却依然和蔼沉静,礼让亲切,我心甚是欣慰。其执我与丹之手细细审视我二人有顷,笑道:
“能使你二人如此,真真乃是我一大快心之事。世事难料,斗转星移,不觉都分别好些年了罢?此已知你等完满毕其国务,难得有此聚首机会,咱们也得好好乐一乐。”
见丹似有所言,她又道:
“我知你想要说甚。能循常规办理之事,亦不在乎这点时日。你们可传命回国,让国中按所议款项办理;自己却须在此,好好地多陪上我几日!”
我二人如何好拂她的一片盛情,当然只能遵其吩咐所办了。于是这厢大开盛宴款待我们,其酒肴之珍,器用之美,场面之豪华,真是我国闻所未闻。席间又有群群《天方夜谈》中所述般妖姬艳女翩翩起舞助兴。个个雪肤碧目,体格风骚,柔肢俯仰,云裳翻飞,睹之恍惚迷离,绝然非同尘世。开宴之初,伏秋便已传谕命请张玲前来陪席。席间主人频频劝酒,主客四人皆放怀畅饮,至此不觉都在半酣。酒既遮脸,彼此客套渐少,反显露种种人性本真来。伏秋忽喟然笑叹:
“我想那人生定数实难捉摸。当初我等聚首蒲城,淡泊寒素,蔬食布衣,业业兢兢尚仅免于冻馁;其清操自守之志虽历历在目,毕竟其间山重雾沓、云水苍茫,已经恍然若同隔世。孰料我竟又以学女之身入主这大夏皇宫,今更贵为太后。以俗情常理论,更有何不足?现先皇早逝,少帝亦已自主;我身虽未衰,终属毕事完功怡情养性保命全生之人。深居简出、六神唯静之际,偶得尔等青春故旧殷勤相伴,其乐可知!故尔我等皆当全然摒绝俗务,竭心尽意,乘时陶乐,方不负此美景良辰!”
言罢转向张玲,更命其着意安排后数日宴游程序。玲唯唯。秋遂又转向我二人,笑道:
“这玲儿也勤谨得乖!如若不是为少帝朝中着想,我真欲她日夜在我左右。不过,唉,她也都老大不小的了,终身大事,亦须尽早有个了结。只是,我时常都在想这适合她之人……”
那张玲闻言桃花面上酒红愈浓,却也不拘形迹笑嚷:
“嗳,我的伏老太后,您也是作顺月老了吧?我看宫墙外之旗是否都可干脆将那星儿掩了,却把那弯弯月亮补圆,以彰本宫德行?”
伏秋挥袖笑曰:“我把你这贫嘴的丫头径直囚入那圆溜溜的广寒之宫,叫你眼看这般恩爱劲儿气苦!……咳,不过说笑归说笑,我倒真是老在思量她是否与一人好。——你们猜,我所言者何人?”
我闻言已心知其意,且自忖若果真如此,又为何不是一桩好事。丹亦多半猜知此意,唯抿口微笑,也不道出。偏那玲儿却倒好似遭戳着了心病一样,一张脸子由红转白,白了却又转红。倏忽言道:
“此事太后不言也罢!象傻丫头这等无人疼的,倒真不若罚去守广寒宫罢了。”
伏秋笑道:“偏我意却不是要你去守寒宫,却是要你去主一‘热宫’。不过,老实说我倒是有些怕那人心浮气躁,用情不专,日久冷撇了你……”
玲儿闻言冷笑,忽道:
“男子之心难说。也许他先前浮躁轻薄,日后倒归正途,也未可知。譬如某些人吧,先前似也未尝不曾‘晃晃’,临后有了得女人收他,不照样也百依百顺,‘模范’‘光荣’?”
伏秋闻言大笑,不知怎的,眼角余光却似朝我二人这厢隐然瞟瞟。我度其意皆已暗指我既往之事,但因事涉微妙,遂只好全然充懵。孰料丹却扑嗤笑曰:
“太后原来是指曹诺?——却好,却好!彼先前果是‘晃晃’,临后若果真有福得了玲妹儿这等了得女人,必定‘百依百顺’、‘模范光荣’!——只不知那‘孟光几时已了得梁鸿案’?”
其语中暗含机锋之利,竟大不似平日温良敦厚。伏秋闻言复又开怀大笑,我亦私下拍腿称奇。便是玲儿本人,虽是闻言脸子愈红,竟然也都撑持不住,以手绢捂口,吃吃地低笑了起来。说笑间不觉已至夜阑。伏秋兴犹未减,于是更换灯烛,重设宴乐,击鼓续欢。又经数巡酒,一时我欲入厕,踉踉跄跄地站起。伏秋急命宫娥搀扶引路。张玲见状,亦赶紧上前,轻声关照了两个宫娥一番。于是我在两位宫娥搀抚带领下,转弯抹角,也不知经过几处,到得一光鲜华丽,香气扑鼻之所在,看模样则分明又是五谷轮回之所了。两名宫娥遂恭恭敬敬守在我跟前,等我方便。此等洋福我如何消受得惯,忙请其暂且回避。二女娇声婉转,说出些令我半懂不懂之语,我猜大约言此乃为本国礼法吧。我情急求告,方掩口笑咪咪瞅我而去。这厢我事方毕,彼二人早已闻其声息复又赶近前来,笑口咿咿呀呀不知说甚,手中则为我整衣牵裤,一阵忙活。归时却不走来时路,将我领至侧畔一室。只见热气腾腾,烛光幽淡,朦胧间波光隐显,方悟其是为浴室。二宫人早已笑吟吟将我推进,不由分说,便为我剥衣。我骇然暗忖:这大夏人何嗜洁至此,莫非每入厕一次,便要彻底洗浴?因问又问不明白,心想这也非是要命之事,只要二女暂避,洗便洗它一遭吧!于是点头表示愿浴,一面便挥手使之去。孰料此番二女却犟得紧,乘我酒中乏力,强展雌威,嘻嘻将我剥光,便合力将我推入温池。
水极暖洁清芬,着之至为惬意。原以为也只此便是了,然殊不知二女却以其剩勇追此穷寇,呼啦啦一齐将自家亦剥个一干二净,且并不急于下水,在池边搔首弄姿,做出种种千娇百媚、摄人心魄之态诱我。至此方看清原来二人皆乃天香国色,不唯脸蛋俊美,那裸身尤其艳光逼人。纤腰扭动之际,两对奶白大乳颤巍巍来回颠簸,更又极端夸张甩挺股胯,火辣辣示以美腿间阿物。其时我已炎焰欲腾,以致觉其水凉。方强行镇定把持之际,二女浪笑着抱走我内外衣物,过片刻复又跑来,于是一面咧开艳红大嘴尖笑,一面便扑通扑通两声跳入水中,鱼精也似洑游近前,两把将我搂定,不知何人之手,早已来觅臊根。我惊悸羞愤,复又不愿遭其勾引,奋力坚拒。二女攻势愈猛,扳抵拿捏,擦擦挨挨,欣欣然乐不可支。正在难以招架之际,一人在池边尖声惊笑,视之却是张玲。这厢二女停手,稍稍退开。我心知着彼圈套,抑住羞耻,待要看她怎的。
那玲儿矫模矫样叉指捂面,笑眼却在指缝间熠熠忽闪。口中亦憋拿出酸假妖声,半谑般笑道:
“阿也,我那绅士王兄!向日里把个学友视而不见,今儿得个小便,倒来这儿调笑宫女!”
我镇定言道:“卿此番‘好意’,本王算是已着实领教了。只不知似此究竟意欲何为?”
玲移手掩腮,正音笑言:
“其实并无恶意。不过是怜我兄活得过于素淡,微尽绵薄之力,特奉二味荤菜,使之开开斋耳。”
我气苦而又欲笑,想正色责骂却又深感无稽,遂仗一时之酒胆激之曰:
“妹子既有此厚意,何不就此也脱剥光了下水,率此二人,来个‘三雌斗一雄’?”
玲儿不意我竟反攻为守,一时语塞。二宫人掩口吃吃而笑。这玲儿便将一腔羞恼之意转向二人,涨红了脸子喝道:
“两个骚精,想必是长守冷宫耐不住了?还在此垂涎怎的,——不快去将王爷衣物取来奉上!”
于是二宫人赤条条水淋淋上岸,手捂那话嘻笑而去,但好一阵却并不将衣物抱来。这儿张玲见只我二人,胆气复壮,也便抹下脸笑道:
“我兄真要妹子下水,妹子这便解衣。只是约好:必要把你那心肝宝贝叫来观战,我愿方足!”
这话却又叫我难答。然而口中却尚未服输,于是壮声答道:
“你来,你来!不把你当匹骒马骑了让她一笑,不算男子!”
这玲儿终先软下,怨叹而言:
“实在不懂为甚恁样护她!君只给我一夜,我若不能使君从此恋恋不舍于小妹,亦枉为女子!”
我见她如此,也就低声好言:
“汝真能入曹诺宫中为王妃,又有何不好?何苦在此用心于一冷心冷面之人!”
玲儿听我提起曹诺,脸色复又红白不定。沉吟良久,迟疑言道:
“彼心性是真不若王兄坦荡远甚。且彼之欲得丹也非是一日两日了。日后事情若有山高水低,君只细心避其锋芒则是,其余勿需再言。无论如何,君身在,小妹亦有所望。请万勿忘小妹此言!”
我觉其话中有话,请言其详。玲笑言不过提醒我注意并要我休忘了她而已,终无他语。言罢击掌三声,已着衣袍之二宫娥捧我服袍应声而至。玲正色吩咐两句之后先自去了。这厢二女亦不再调笑,整敛容色,为我穿戴完毕,便若无其事送我还席间。丹与伏秋正在那厢伸颈等望。张玲端坐其旁,早已一脸正经。伏秋见我,关切笑问:
“玲儿说亲王中酒,蒸浴调理了一番,可见好了?”
经方才之事,我内外酒意均逃化至爪洼之国,因见此状,也就顺其话梢含糊其辞应答了两句。丹光明磊落心性,对此绝无疑虑。
当夜酒宴直至三更以后方散。我与丹回驿馆依旧分头宿了。担心丹知实情后这几日不便与张玲相处而于伏秋面上亦不好看,且于事本身也毫无补益,我暂且未将夜来之事告之与丹,打算回国途中慢慢再谈。次日起,接连将及旬日时间,都依照安排四处宴游,倒真将此大夏帝国之绿洲宫苑、锦绣山川及鲜食美酒通通都领受了个厌足。那张玲大约还是知愧,每次答应要来作陪,到时却都推说国务牵绊而闪避了,直到最后一次实在面上说不过去方来。来则自然亦将大面儿光光地抹了过去。至此我与丹见拜辞伏秋已不算失礼,便双双向其告辞。伏秋自明聚散常理,不再挽留,执手垂泪叮嘱而别。于是我二人带领侍从,着即返程。
一路复又夜宿晓行,奔波劳顿与来时相仿。途中亦依旧闲谈度日。相机将那夜之事细述与丹;丹闻之,体谅我事后方告之与她这片苦心,仅在失惊之余,笑骂玲儿不识羞耻。唯对曹诺企图之事冷笑不语。此外,事情本身亦令其默然思忖。良久,彼忽伏向我耳边,娇羞细言:
“恐怕我也有不是吧?……待回宫中,当从此与君一如世间夫妇。”
闻言我自是喜慰。然久习于目下状态,一时反不自在起来。偷眼视丹,则彼更是满面赤霞,垂首而向角隅矣。
我始终担心那晚张玲末后所言是有深意。此亦将疑虑道出,曰:
“咱回国一面履行前约,一面也真得加强军备,以防诺等反复无常。——而且,彼等该莫已有阴谋吧?”
丹赞同日后作两手准备之事,却对诺等眼下便会怎样不以为然。道:
“彼等无须征战流血,已能坐收渔利,此又是何苦,——除非彼等真是疯魔了吧?”
我不再言甚,默默视丹至正至美容色,一面慨然暗忖:
“这世界主宰,究竟当是何样?”
午后至赤渡。方扎营造饭毕,天色忽晦暗如夜,且远处国都方向,天际血染一般殷红。正感忐忑惕怵,嘈杂人声由远而近。出营观之,杂色难民,不可数计。一群人径直奔拢,中有着士卒服者,见丹与我,朗声高叫“好了!”我急问何事。卒甲言道:
“黄石军已开进京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谢都统遭其收买,已投黄石。朝中旧臣亦有图富贵而投敌者。不服之人,杀的杀,囚的囚,散的散;士民群龙无首,竟同乌合!”
卒乙言道:“有人道我王袒护玄墨,尽将利益让与彼邦,使我国百姓衣食无着。又言亲王事事更是如此;再言如若黄石袖手旁观,我丹朱顷刻之间便乃是玄墨的了!”
卒丙道:“还说前次征战时亲王便暗通玄墨,卖我丹朱。”
卒丁道:“事前京中忽传童谣,道是‘异国人,不可信;信了他,降灾星。家覆灭,国残破,妻遭掳,绝子孙。伤足断手称幸免,流亡他乡哭断魂’!还道此是灵物昭示,不可逆天……”
此等景况令我与丹大骇。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所含之意既丰且深,亦唯我二人自知。好在二人既未被吓倒,又未因造谣中伤之言所离间。交换罢这眼色,我问众卒:
“随谢文投敌之军可众?”
卒丙道:“莫约十有一二而已。其余有观望者,多数苦于不见我王,因此方作鸟兽散。”
丹急问:“主要在何处?”
卒道:“部份已散归乡间;另有部份不甘隶服黄石,已聚啸山野,准备游击。”
丹又欲问,卒丁在一旁道:
“实则众人都在观望等候。今我王归来,事有望了!”
我与丹又对视了一眼。然后我道:
“王可及早竖起招集旧部旗帜,广造舆论,声讨敌方不义。一面此处便收整归众之心,重振武力,加紧收复失地,力争早日凯旋旧都。”
丹以为然。于是当即便行动起来,顷刻之间,归拢之人已逾千数。将侍从多数亦散派入伍,以作军官。新归之人伏;而得以提升之侍从,更是欣然雀跃。贴身侍卫仅留二十人,尽皆忠勇敢死之士。于是千余人齐声宣誓,必欲光复丹朱。
整编已罢,派探马四方打听敌国动静,同时传檄我方啸聚山林军士火速勤王。一二日后便陆续有探马归来报知军情。原来那曹诺在与我国签约完毕便即刻返国了,知我二人滞留伏秋处,认定此即为其实现夙愿之绝好机会,遂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起倾国之兵。对外便散布谣言,且声称乃是为抑玄墨异志以存保丹朱。而那玄墨居然尽丧道义,虚充靶子,唯诺之马首是瞻……且又有密探言:前次张玲便暗中与诺密谋颠覆我国,不过始终在寻找机会而已。此等信息使我与丹深感世道人心之险与当前形势之恶。然情势既已如此,亦是别无选择,唯有强振豪意,誓与诺等一决雌雄。进而探得尚远志已领军马杀至。遂演军布阵,设谋拒敌。恰当此际又闻说我军聚于朱滩北面卡巴山中大部声称不见女王不信传檄之言;为根本计,同时事实上亦可使之暂离厮杀险境,我劝丹乔扮率轻骑前往那山中安抚招纳旧部,自己则在此迎战远志。丹以为此时此地此情之下确无其他良策,尽管恋恋不舍,亦只好与我互道珍重而别了。这厢方去,远志军已至。趁其立脚未稳,我自率马军,着即冲阵,却吩咐步军分两路包抄远志后营。
我挺枪跃马踹入敌营,远远便见尚远志正在那厢慌慌忙忙调兵遣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彼当即上马舞刀,与我死战。二人皆各怀忿意,均可谓越战越勇,因此大战数十合而不分胜败。然此时势态终于我方有利:我丹朱军个个怀抱挽救危亡之心,且又演练静养多日,以逸待劳,因此入彼敌阵,竟如突发飚风横扫久疲驼队,虽不致立时将其摧毁,却也冲得它个东倒西歪,七零八落。黄石军方稍稍回神有序,竭其全力迎挡我踹营马队,而侧后左右两翼我方步军早又呼啸而至,屹屹生力,于此益显。因而黄石人首尾难顾,顿时溃不成军,四散而逃。远志见此,怒目瞪我,喝道:“此又便宜你吧!”言毕虚晃几刀,拍马便走。我驱马追赶,叵耐彼之马特快,追了半晌,只好放弃。于是整集得胜之军,清点战绩:斩得黄石人首五百余级,并得辎重粮草无数。我心大喜,就以远志送来之食让众军饱餐一顿,饭毕便拔寨向着那卡巴之山及朱滩方向移动,盖为欲及时与丹汇合也。如此行了半日,却闻报说朝中又派张玲领提一师前来调停,克日便将到达赤、朱一带。闻报我心且惑且忿。惑者,名曰调停而率大军,其心分明叵测;忿者,则因忆及日前探马报言连同前日彼在伏秋宫中之所为也。然终因考虑多一敌不如多一友,或至少不能使其为真友而亦不致使其公然为明敌,权衡之下,便准备待见了她再说。
缓行徘徊了二日,张玲尚未至,却闻说丹已尽数收得卡巴山之军,下山后即与尚远志残部遭遇,又重创远志,现已逐远志于朱滩去了。闻言心中甚感喜慰。因此地同卡巴山及朱滩恰成一三角状,遂及时调转马首,直插朱滩。
这沿路却尽皆羊肠小径,路旁荒崖壁立,荆棘丛生。防中埋伏,派六十人分作左中右三队先行探道,一俟有事,即鸣锣报警。毕竟顺利越过此段路程。方出谷,有远行探马急报:丹追赶远志至朱滩,已遭曹诺及张玲大队人马夹击,损兵折将之下,已率残部逃至大矿山之内,情势危急。闻报大惊。且深怪张玲何如此绝情,居然明明白白站到曹诺一方?遂即刻麾师星夜赶至朱滩,一面又派出数支探马火速打探军情。须臾便有探马回,言说河对岸当我面者,即乃曹诺亲提之十万大军,且已将去大矿山之路封死,张玲之军则在远处后山上扼住丹之出路。闻报心颇忧戚。盘算之下,沿河布下三五处疑寨,广举篝火以乱诺之视听。一面选拔熟悉水性且不畏死之心腹军士百二十人,捷装短刃,并夹带密裹之引火物品,趁天明前潜过河去,相机分头放火,务要烧毁诺之水寨及旱营。众军士穿扎停当,宣誓而去了。这厢便令人马赶紧歇息一下,以备恶战。可喜者,当初撤军时所藏于僻静河湾之战船尚在,于是连忙分拨安排已定。
自家方才也坐下打了个盹儿,朦胧中对岸喧嚣之声已将人惊醒。出营一看,诺之营寨好几处已是火焰熊熊。见那厢正忙于应付我方奇兵,这厢便趁机渡河,顷刻杀向对岸。至诺营,见诸旗中杂有玄墨之旗,心中微动,亦不及细想,自然驱兵冲向黄石旗下,当即便与之混战成一团。彼方人虽众,遭此突袭之际,阵脚紊乱,一时调度失灵,故尔颇受我创,伤毙之人不计其数。彼旋即鸣金暂撤,麇集于山根之下,密密匝匝,乱枪外指,状若刺猪。我军复冲竟难再得便宜。我沿阵前睃巡,大黄旗下,可可地撞见了那死对头曹诺。诺一见我,面色于倨傲间亦隐含羞怒。彼拍马至我跟前,恶狠狠言道:
“汝家国已破,不自逃生苟延残喘,却真来此地找死不成?”
我大喝:“我把你这鲜廉寡耻、出尔反尔、两面三刀之徒视作狗豕!今正是来寻汝,要汝之命!”
诺哈哈笑骂:“迂夫子,命在旦夕,兀自嘴硬!你可知你一忤朝廷,二怒故国,三又难讨血石人之好,四亦无力使妻子安身种种罪过。生而至此,与死何异?不若倒是乖乖将血石与丹都奉与我,我还可赏与你财物并撮合一雌儿与你,让你安安稳稳一旁作寓公去吧!”
我闻言端的是气冲顶门。忽忆及张玲与之勾结事,正欲喝问,彼压低嗓音,面带淫邪之笑,谑道:
“彼欲说我,是曾留宿孤王宫中。——呔,小骚娘儿们有劲得很哪!”不等我说甚,又加上一句:“你久占孤家仰慕之人,这慕你之娘们你也让孤家占占先手,亦有何害?不过打平而已!”
此等无耻谰言一发使我怒不可遏。联想到我与丹迄今为止尚仅徒具虚名,尤其感觉事儿可恼得好笑。当然此话题原本便不是与诺辈提起的了,于是恨恨地“哏”了一声,再不搭言,挺枪便刺。诺当即提马缰闪过一旁。其自感已占上风,洋洋得意呵呵大笑,于是舞动手中鎏金铛,与我鏖战。彼之武艺及蛮力实皆小胜于我,唯因我负气生勇,遂非但未弱于他,反时时处于攻势。二人你来我往大战了一百五十余合,两方军马竟然许久都看得呆了。后来双方乱糟糟喝采之余复齐声呐喊,终似回过神来,方开始一场混战。我久战曹诺不下,心虑敌众我寡在此久粘非是长法,稍一分神,几乎遭那鎏金铛扫着。暗暗自责,一面便惕惕然欲施奇计。脑中忽现“回马枪”三字,侧身便走。不料诺当即识破,竟立马不追。我暗搭弓箭,瞅得亲切,倏尔射去。诺眼快,立时又挥铛拨过了。彼亦侧转过身,悄悄摘取鞍上流星锤。我看在眼里,暗作准备。诺一扬手,那锤儿早已滴溜溜向我飞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猛以枪尖挑拨,再一旋手,那锤便转打回去,正中诺之马眼。那马疼得飞跳起来,将诺颠翻在地。我大喜,挺枪直上,欲取诺命。无奈诺阵上人多,早有眼捷腿快者七八人抢上前来抵挡住我,把诺抢回阵中去了。我暗叹此乃天意,于是不再恋此,复又沿阵睃巡。见我方军士渐已疲惫,便长长呼哨一声,众人识得,当即便甩开对手,随我后撤。向来我便如此训练:战阵中离撤之际,左右两翼立即蹲下以弓箭掩护中军后撤,至一定距离,中军又返身掩护左右,如此反复,渐次往后。此时即便如此。诺军因忙于收拾整理被烧营寨,亦不穷追。
我率众渡河,仍回营扎下。清点伤亡,十占其二。当晚亦担心对方偷袭,广派人员轮番加紧巡逻,一夜平安而过了。凌晨时分,因担忧丹之景况,无寐早起,在河滩上西眺那将隐未隐下弦之月。闻早雁掠天,水声拍岸,转思所临困境,感慨何止万千。忽闻得对岸微有喧嚣之声,知必是诺军欲攻,急忙回营调度。方准备就绪,留守之哨飞报已见诺军渡至河中。于是一展令旗,众军发喊,齐齐迎向水边。渡河诺军及玄墨人马方将登岸,见我军早已在此候迎,颇显惊疑。然而终归为战而来,一经遭遇,便接上火。
霎时沿河一线杀声四起。须臾之间,河流如血……我恪守不亲手杀玄墨人之自律信条,只寻那黄石人战。然玄墨人似不识我,照样尖枪利刃相向。虽则如此,这厢亦只招架而已,终不忍置其于死地。彼方联军势众,虽遭我方力创,仍前仆后继,状如荒原饿狼。格战中,我见彼两国将士尽着油藤衣甲,心想他难道就不怕我火攻不成?才在盘算是否该利用此事,且亦转思彼方如此用意何在,忽见河水暴涨,顷刻之间便弥漫滩头,淹没人马。而黄石、玄墨人马因着油藤甲,尽皆漂浮无虞。至此方悟对方之意,且忆及玄墨占此上水口之事,深悔己之疏忽失算。幸我军军士普遍生长水边,皆谙水性,于是众人分头抢占滩中高礁,整个战场一时亦因其地形水势而成新局。如此厮杀了近半个时辰,那陡涨之水渐渐回落了,而滩上已成一片泞泥泽国。我率人占据一大礁,且尽斩抢礁敌军;凭高四望,见我方在此境地分明已处劣势,心中甚忧。一时忽见一勇捷之士自外突入,登礁,视之,乃丹帐下警卫。心中惊喜担忧参半,急询之。彼喘息答道:
“我王将突破截阻之敌前来与亲王汇合,派遣在下先行告之。望亲王及早准备,以便合力破曹。”
闻报心下颇感温暖欣慰。知此卫奇勇,忙遣其快快复去护丹。卫喏,翻身复又杀出重围去了。这厢便唤过手下诸人,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众人领命,于是即刻分头行动。
我自带十余死士,抓扎紧攒了,踏泥泽杀下礁去。时泥淖间已尸横遍野,血膏污腥,三国两方军士仍星星散散在此赤色泥膏河床间苦战不休。我等经一对峙礁间小峡时,恰逢我方几名军士悉数遭对方杀死。一看对方领兵之将,不由怒火万丈,——却原来竟正是那卖主求荣、叛国投敌之宵小谢文。其时文手下仅五六人,且皆已伤疲不堪,见我等,煞是惊骇。我对部下使个眼色,彼等会意,当即分头抢占小峡两端出口。谢文与我照面,恐愧之下,早已吓做一只草鸡。其伏向泥淖,叩首如鸡啄食,口中便如一切孬胚软骨模样,也将“不得已”三字反复言说。我无心与之论理,咬牙骂了一声,手起一枪,当场刺死。其余手下之人亦被我方军士尽数剿灭。除此奸孽后,我等出峡又与敌遭遇几遍,互有损伤。旷滩之上远望对岸,见人流朝这方突奔,分明是丹率军士及众矿役杀汇过来了。心中喜慰之下也隐含忧虑,盖毕竟难料事之整个结局也。当此时,我方四散诸军看来亦已按我所传之令渐次往当道口集结。众人同仇敌忾,嘶声喊杀,景象堪称悲壮。我一路左冲右突,手中长枪如蛇吐信,刺翻之人,已难数计。忽逢一舞刀泥人,正在那厢大耍威风,看看却正是尚远志。于是心中喝声倒采,即刻向前。远志一看是我,也便抛下他人,挥刀来战。两人皆是毫无心力多言多语了,口中都不知嘟囔着哼了声甚,手上便一齐出了幼时吃奶蓄下的力气,拼命厮杀。战够多时未见便宜;双方军士也皆在捉对儿拼杀。泥淖中忽见一倒地受伤之人颇面善,原来却正是那同乡故人李某。我呼曰:“老同学,何不助我?”李某不答,象是为难。远志见彼服色,怒道:“匹夫莫非真有异志?”跃步近前踹了李某一脚,便欲瞅空抽刀斩之。李某觉其意恶,猛然高呼:“某也知好歹!”言讫将手中短刀飞向远志,正中其右肩。远志大怒,忍痛含恨斩李某。我得此便,一枪将远志刺个穿心。亦无暇埋葬李某了,恭恭敬敬对其鞠了一躬,口中道别,旋又寻人厮斗。
不觉时近正午。熹微淡薄之日惨愁临照血赤朱滩。河水依旧清澄碧澈,虽是水间时时漂起缕缕血痕与几具杂色尸首。空中没有一丝风,大气仿佛都血似地凝固了。静水般的空中死尸样地漂浮着些长团的云。其时我已能清楚地看见对岸的丹:身着朱红甲袍,犹如人群中一朵高跳着的火苗,映照碧水,色泽益艳。亦可隐约辨识出玉色铠甲的张玲。见其双方军马都已聚集河岸,而彼方有舟我方却无,于是招拢一批我方军士,乘间夺得数艘先前黄石军泊于岸边之大船,赶快朝对岸驶去。至河中,丹已见我,挥剑遥遥向我致意。虽无语言沟通,亦不可辨其面目,然其款款深情之眼波却如激电,明白无误贯透我心。我知其要我等她;我俩尚未行过夫妇大礼。此感此念使我倍加激励,便猛催军士快快行船。将至岸,对方忽有数只小船飞快截来;且军士报说我船后方亦有敌舰追逼。我先对付眼前之敌,一眼看清张玲正在当头船上,便迎向她。她倒先施礼招呼:
“王兄别来无恙?”
我深恨其为一己之私丧失公道,助纣为虐,因而再无善面相待,切齿骂道:
“鬼女怪,你来‘调停’,就是这般不成?”
张玲诡辩:“丹以我为敌,率先击我;朝中之意我原可相机行事,故我有何过?”
知事涉微妙而无法理清且是并无理清之必要,遂懒得再答话了。驱船近逼,欲生致之。玲见状,尖呼:“射以下之人!”于是彼手下之人一齐搭箭射来。时我方军士有弓无箭,无法回射;又无盾牌,遂只好舷间闪避。中箭者亦不乏其人。暴怒中我大喝:“躲箭,全速,——撞翻她!”我方军士依令而行。敌亦朝我放箭。我以枪拨之。撞船之前那一瞬,我见张玲粉面上惊恐万状之外,亦满是哀怨兼恨神情。旋即一声脆响,彼方小般便破折且船底朝天了。我乘之船仅震颤而已。于是我方他船皆一一仿效行事,一时河中“嚓嚓”之声此起彼伏。我见水花中忽泛起张玲挣命之影,正欲命军士追而捞捕,却早见侧后行来敌方大船正全速向丹抢去,且那船头之上非是别人,正乃我那对头曹诺。如此情形之下,我哪里还顾去抓张玲,转命军士,即刻斜插前去拦截诺船。
两船相近。诺立于船头,身披黄氅,手中却并未提铛,亦拈着一杆笔管尖枪。见我,面带冷笑,因手下亦是有弓无箭,遂令其但以刀枪向我。至此我对诺更有何言可说,唯命军士全力抢先而已。那诺却忽道:
“今咱两人隔水面丹,狭处相逢,已是天意。不若我等撇下王室架子,倒是如同市井间二男,个对个较个高低。若要一个军士相帮,都非好汉。”
此言我又何惧,当即挺起手中之枪,将船贴拢,摆开功架,二人便隔着船舷你来我往交起手来。原来那曹诺枪法亦甚了得,尖杆尾插,处处皆有法度。两人乒乒乓乓格斗了六七十合,不分胜负。我仍思是否以奇计取胜,则那诺已先发制人:一扬手,袖中嗖地一声射出一短剑,直取我面。我急闪拨,下方却露破绽,——那曹诺乘间猛力挑抬,竟将我枪打脱出手,腾地飞向空中去了。一时众皆呼喊,人声中似闻丹之尖叫。诺飞速将枪直刺我心。我急向侧一闪,劈手握住诺之枪颈,使劲一夺,亦将其夺离诺手,即又顺势舞棍般旋转枪杆欲击诺头。孰料有此怪事:猛力调舞之杆可可打中空中落下之枪,立时将其打折,而那枪尖竟腾蛇般跃起,以无法判别之速,飞也似地径直刺入我左手中指缝间。我当时便疼痛得眼冒金花,旋即晕厥过去了……
迷茫间似又经过一长长隧道。复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人声相唤。我缓缓睁眼,竟见朱丹与曹诺二人比肩交头向我,丹以手绢紧捂我受伤手指。眼角余光处,正见尚远志与谢文皆大劈着腿长伸伸地躺在那厢,也不知其是死、是晕还是睡着了。远远地又见张玲从水边朝着这厢走来,口间一边笑问:
“嗨,你们那是在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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