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做梦的我竟然做梦了，走进梦里的，是我的外婆。

屈指算来，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原本以为无情的岁月已然淡却了那段时光，磨损了我对外婆的记忆。梦里归来，我发现，外婆原来一直活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轻轻拨动思绪，这位老人的形态和神情依然清晰分明，慈爱可亲。

刻印在头脑里的外婆，永远带着慈善的笑容。而我，便是在外婆那种笑容的包裹下渐渐长大的。从5岁起被父母送到外婆家，直到完成初中学业，我和外婆一起生活了8年。外婆的性格也对我的成长产生了深厚的影响。

外婆是童养媳出身，从没进过校门，虽然解放后送到学校参加过几次“扫盲”学习班，但毫无效果，依然是豆大的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我的外公却是个出类拔萃的知识份子，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因此，年轻时期的外婆随着我外公过了多年的“陪读”生活，后来外公参加革命工作，外婆又随之辗转各地，照顾外公的饮食起居。直到文化大革命外公遭遇诬陷和批斗，无奈之下辞去官职返回家乡当了一名高中教师，外婆才一同回到了老家，过起了宁静的田园生活。外婆骨子里浸透着农村妇女的朴实和勤劳，即使陪着外公在市里做了“官夫人”，过了多年的城镇生活，回到农村后，也全然没有半点不适应，一头扎进田间地头忙乎得有条不紊，令左邻右舍惊叹不已。

或许是自己没读过书的缘故，外婆对晚辈们要求格外严厉。我儿时很调皮，也有些任性，放学后经常在外面撒野。这时，外婆通常拿了跟竹鞭儿，背着手藏在身后，大街小巷地寻我。如若远远瞧见了我，也不作声，轻手轻脚地来到我背后，突然一声大喝“你这个粪箕（故乡方言，喝斥小孩的用语），还不要回家吃饭去！”然后高高扬起竹鞭作下落状，在我反应过来并转身已经撒腿起跑的瞬间，竹鞭便“啪”一声脆响，狠狠抽在地板上。随后我也不敢造次，一溜烟跑回家，端起饭碗埋头吃起来，待到外婆尾随回来时，我已经吃了个大饱了。此时，外婆气也消了大半，只是还要数落我一番，然而把竹鞭仔细地找个地方放好，告诫我：“竹鞭我放着，下回不听话，要狠狠地打！”

得益于外公的认真辅导，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外婆因此也分外得意，经常拿我的成绩在外面炫耀：“我这外甥崽啊，顽皮是顽皮了点，成绩也不错。”在别人一片赞叹声中，外婆的虚荣心得到了十分地满足，笑吟吟地回到家，每每要从菜栏子里变戏法般地掏出几颗李子桃子之类的果儿，递到我手中。当时，年幼的我只知道，脆李很甜，蜜桃很香，却不能真正理解外婆的心。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懂得了外婆那份充满期望的厚重的感情。可惜，正当多年以后，我用自己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所院校以报答外婆时，外婆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无法再体验这份欣慰和愉悦了。

外婆没有文化，做人却绝不含糊。一次，我和几个伙伴跑到别人地里偷吃了几个西瓜，结果被人当场抓住了。外婆气坏了，脸色铁青，一根根血管都暴鼓了起来，再三向别人道歉之后，外婆一声不响把我拉回了家，取出竹鞭，使足了劲，在我的腿上抽了几下，我细嫩的皮肤立刻就泛起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我当时被外婆的神态吓呆了，虽然揪心地疼痛，我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小声地抽泣，偷偷抹泪。半响，我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外婆。外婆附下身，满脸泪水，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哽咽着说：“伢崽，其实我也舍不得打你，我们做人要厚道，你怎么能去偷人家的东西呢？啊？以后可再也不敢了啊。”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外婆的竹鞭第一次真正落在我的身体上，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令外婆生气的事情。而外婆，也一直对自己的那次冲动心存内疚，总是在我的父母面前提起，也对我更多了一份细心和宠爱。

时光流转，随着我的成长，外婆却开始显现出老态了。在我读初中时，外婆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还患上了老年性痴呆，且开始神智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终于，在一个夜里，外婆突然停止了呼吸。待我闻讯赶回时，外婆的身体已经入棺了。我没能够在外婆临终前见上老人家最后一面。面对停放在村里祠堂正厅中央的那口红棺木，我双膝跪地，悲痛失声。

外婆走了。但我知道外婆其实是有未了的心愿的，至少，她没有等到我能够“出息”的那一天，没有看到我考入一所学校的情景，没有亲历我实现“跳出农门”的一跃的欢喜时刻。而这，已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听说天堂里没有光亮，我只企盼，能够撒一把月光在天堂，让外婆找到梦里回家的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