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村里有个男孩叫满仓,是村里的羊倌。羊倌自已并没羊,是为生产队和村里人放。每天天一放亮,他就从睡觉的生产队的牲口棚里钻出来,由村东一路吆喝到村西。大大小小的羊就随着他的吆喝三五成群地纷纷挤出各家的柴门,到村头时就汇成了浩浩荡荡一群,滚滚向前,像一团白云。
满仓是个胖乎乎的半大小子,一头麻叶盖式的长发,细长眼睛,小鼻子小嘴,整天光着黑油油的脊梁,赤着双脚,只穿件黑土布的大裤衩在腰间晃晃荡荡像大裙子。他背只小粪筐,粪杈斜插筐里,一柄小鞭在空中抖出声声脆响,神气的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惹的村里的孩子咬着指头羡慕地看他或讨好地跟在后面搭讪。满仓待答不理,自顾自地吆喝着羊群,样子很骄傲。
我能得到他关照得益于我是由城里来的小客人。在鲁西乡间,外甥在姥姥村里人人都是以客相待的。四舅给我配了和满仓一样的行头:粪筐、粪杈、小鞭,那实在只是装装样子而已。蜿蜒的乡间小路被羊群趟起浓烟般的尘土,身置其间若隐若现,大有腾云驾雾之感。
村西的小河不宽,却常年流水不断。那水清彻见底,能看见一群群小鱼游戏其间。河滩很是宽阔,平展展的绿草绵绵。那草又高又密,茂盛的黑绿,草间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更有花一样的彩蝶翩翩地飞来飞去,忙忙活活的似在与花儿斗艳争奇。羊群涌入河滩,小羊羔羔就高兴的又蹦又跳遍野撒欢,相互嬉戏羝架。大羊们一夜饥肠辘辘,这时就闷头一通猛吃,静静的河滩上响着一片群羊吃草的嘈杂声。
满仓是孤儿,生产队就是他的家。论辈份我该叫他姥爷,可姥爷这称呼该是白胡子老头享用,他只不过比我高那么一点点怎么就成姥爷了?张不开嘴,就喊他“哎!”他就很不高兴,端起长辈的架势教训我没大没小。那时在我的眼中,他是个挺有本事的人。哪只小羊离群放单,他用粪杈随随便便挖块坷垃一撩,百发百中,准能打在小羊身上,小羊一惊,连跳带蹦归入大群。
邻村一个叫麦穗的小姑娘几乎每个中午都挎只小篮来河滩寻野菜。她的脸长的像白水杏,脸颊红扑扑的,扎了两根乌黑的羊角辫儿,额前垂几缕长长的刘海儿,一身土布衣打着好看的补丁,干干净净的挺俊俏。她每次到来,总像闷热的河滩上刮来一阵清爽的风,满仓会变的异常活跃,话多的像喝醉了酒,忙忙乱乱地展示他的本事。他能从河边泥地上看出哪儿有泥鳅,按他的指点将手猛插下去准能抓出又肥又大的一条。用树枝从泥鳅嘴里穿进去,燃把火烤着吃,又鲜又香。这时,麦穗黑黑的眼睛就笑成两个小月芽儿。
满仓还能用一撮羊毛从河里钓鱼,我笑他吹牛。他就砍根树枝,在梢上系根细线,而后拴上撮羊毛,煞有介事地坐在河边树荫里,抖动树枝,让那团洁白的羊毛贴着水面颤颤地飞。不一会儿,蓝蓝的水面上突然窜出一条半尺多长的鱼,一口咬住那团羊毛,死不放嘴,直到被甩到岸边草丛中,它打着扑愣还死死咬着它的猎物。满仓说这种鱼专吃那些贴着水面飞的小蝶小蛾,它是误将那撮羊毛当成了蝴蝶,才急匆匆跳将出来自投罗网的。
我惊奇不已,回城讲与同伴,都摇头不信,反斥我瞎吹。唉!真应了那句古话:“山里人不信有鱼大如木”啊。
河滩上的午餐是丰富多彩的。满仓可以随便从哪块地里扒些红薯,然后在河滩上挖个坑,再将挖出的湿土攥成一个个土蛋蛋,围着坑垒成一个尖尖的小窑。麦穗找来枯枝干柴,点燃在坑里猛烧,伺土块烧至发白,将红薯一块块扔进火中,然后再将土块打碎,把红薯埋上。玩一会儿回来挖开,里面的红薯就透熟透熟了,皮不糊,瓤不焦,带着一种淡淡的焦土香,软软的甜甜的,比城里卖的好吃百倍。
我第一次知道野地里有那么多东西是可以食用的:蚂蚱、知了、田鼠、鸟蛋、青蛙、还有一种长在坟头上叫“酸不溜”的小草。蚂蚱燎着吃,知了烧着吃,而田鼠是被糊上一身泥巴扔在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待其身上的泥巴烧干,用小棍挑出并敲开,田鼠的一身皮毛被焦干的泥巴粘下,露出热气腾腾的白肉。麦穗吃的满嘴流油,我拿着相了半天,闻着扑鼻的香味却张不开嘴。他俩就哈哈笑成一团。
不用耽心会有吃没喝,大家吃完了就趴到母羊腹下像小羊羔那样吮奶,母羊也不躲闪,好像对自已的孩子。那奶是热乎乎的,略略有点甜,喝下半天,打嗝还满嘴膻腥。
小孩嘴馋,又不知饥饱,吃嘛嘛香,那整个放羊的过程也是在放牧自已。从早到晚,羊嘴没闲着,人嘴也没空着。
麦穗肯定是爱上满仓了,你看她那两只漂亮的黑眼睛一看满仓,就像被沾上了,笑盈盈,水汪汪的。
听满仓说他能给队里和大伙放羊,一是队长安排,大家都信的过;二是年终各家会按自已羊只多少在队里划工分给他;三是每家秋后都会送他粮食瓜菜或衣物;而且平日哪家改善伙食总忘不了叫上他一同享用。更重要的是他在村里落了个好人缘,过几年就可以有人帮忙操持顺顺当当地讨上房好媳妇。说这话时他嘿嘿地笑,偷偷瞟一眼麦穗。麦穗就脸一红,赶紧低下头,推他一把,骂他不害臊。
他问我长大想去干什么。我很自豪地回答,当画家。
就是画小人儿吧?我说是。他就笑,这算啥理想?问他,他拍拍胸脯:放羊!我要成为咱这十里八乡最好的羊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而不可止。他立刻像受了侮辱似的撇撇嘴,很不屑地说:你们城里的小破孩儿懂啥懂?没听人说吗,皮袄一张羊一圈,给个县长也不换。
是啊,铺上一张老羊皮袄,躺在向阳的土坡上,看朵朵白云悠悠飘过蓝天,成群的羊儿围绕在周围,就是你温驯忠实的臣民。天高皇帝远,天之下地之上,你就是你自已的,无须看任何人脸色,不用听任何人吆喝,自由自在,那份惬意,神仙也比不了。
一晃数十载匆匆而过。我再没见过满仓和麦穗,倒是听说他俩确实成了亲,男男女女生了一堆的娃。满仓到底实现了他的理想,成了远近有名的养羊大户,整天披着老羊皮袄,抱着酒葫芦坐在河堤上唱小曲儿,漫漫羊群散布周围,如雪似云。
而我却一直苦挣苦熬,至今也没能成为大画家,怀才不遇,总觉的生不逢时。处在钢筋水泥喧嚣的城区,米珠薪桂,老是入不敷出,整日愁眉难展,妻又在耳边絮絮叨叨抱怨不停,有时就真想从楼上跃身而下,像电影《追捕》中的横路靖二那样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溶化在那蓝天里。
我当年怎么就没能像人家满仓一样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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