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紫云道伴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19日 下午4:43评论-2条

《浮生十梦》之二

紫云道伴

1975年

尘世达人

照山守青,这真是“知哥”生涯中难得的清闲时候。不出农业工,自然就有了几分悠闲。一早起来,下上几碗洋芋面块吃了,又抽罢一根叶子烟,然后拄上竹棍,逍逍遥遥地朝着马鞍山草坡顶子走去。

幽蓝的天穹下如睡般寂寥。不知哪儿有个采石匠,正在为这梦中的世界发着敲梆一样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我在能够搜望全队疆土的那条山道上来回走了走,心知凡知哥执此照山守青大权时鼠牛羊辈皆知克制收敛,于是舒了口气,便在草顶山上卜块地势,正南齐北地大劈腿躺了下来。

四下的山野如洪荒江海起伏翻腾。其间焉知挣扎飘浮着多少我辈之人呵。放肆地长啸了一声;清楚地听得本音在天地间周游回响,更在我耳我心闪掣轰鸣。心存些须渺茫悲苦,脸上却早已含着达观的笑。注目青霄,见一只白蝶正在顶上翩翩飞舞。那该莫是庄生吧?心怦然而动。觉一股湿热之气自贴背草皮而出,入我背,入我心,暖融融地沿周身血脉浮游……

西北的紫云山在晴光下越发蒸腾着缥缈的紫气。眼前总有团火球忽红忽黑地闪烁明灭。还是两年前满二十岁时独游过那山了。今何不趁此空闲,又到那厢去遨游一番?

……轻轻地踏上那块熟悉的乌油石。周遭的山景其实早已有些似是而非了。忽有一对山鹧从翠柏林间飞出,毛色鲜洁,长尾依依。心甚爱慕,遂翘首仰望,随其后,脚下便颠颠疾走。

两旁的景物竟如风驰电掣般地飞快变幻。倏尔至一去处,危岩岌岌,绿荫蔽野,清光如水,旱蛙啯啯。崖下藏一残败瓦庵,棂漆褪落,尘结拂风,黑洞洞间,似有缕缕细烟逸出。心大疑之,驻足不前。——但此景怎竟如八年后于青城山所见?……天色忽幽淡如夕。见一高挑纤细道姑,似怀满腹心事,默默祈祷于三清座前。须臾,这道姑之影烟也似地消散了。另有两道姑笑呵呵作揖而出。定睛一看,此不正乃我云台公社知妹但雯莫霞二人?且后者原当落户我队,因我队喜田力,方临时与我对换。——见二人此等装扮,心愈疑;二人却惊喜地开言道:“老洪,你啷概也来了?好,好!”于是不由分说把件道袍笼向我身。

“我不当道士,我要画画!”我叫道。

“我们晓得你是大画家,”二人甜甜地笑了起来。“这又不妨碍你;照样画呀。”

“我也不惯那些形式!”

“可以不讲形式。我们也都是自由自在的。——结个道伴吧!”

见两巾帼尚初具道心,自度须眉何须扭扭捏捏。然而心底忽然一动;还未将疑虑道出,莫霞阖下微厚的眼皮,胖圆憨气的红唇慢慢地开合了几下:

“老君有旨:照山守青知青皆可修道。功德圆满者得超拔。”

“看来这一轮就我几个!”秀面尖尖的但雯依旧心直口快,一面脆生生叫着,一面活眉泛眼地投来一瞥。

她眼底的秋水使我心顿生魔障。近年来那愈积愈烈的无明火真有将发之势。忙静心收敛,一面也便含笑默许了她们。

两人不知是办的点何样饭食,总之甘美异常,三人拥几而坐吃罢。而后品茗小谈。茗着水漂浮舒展若游鱼;色晶亮如琥珀,味极苦回甘。谈及我去年“推荐考学”功败垂成之经历,二人唏嘘慨叹。其时暮色如庐,蝙蝠旋旋翻舞其间,流萤纷乱若蝇。干虾般的弯月惨淡地半沉在死海寂湖样的玄色天上。四野无风。天气潮热闷湿。

“洗澡去吧!”但雯娇嗔地吵嚷说。莫霞微笑邀我。我心悚悚然,口则唯唯。

二人执马灯带我至屋后崖边。一泉珠帘般自崖顶散落垂降。二人说这叫“忘忧泉”。我尚对如何洗浴心存疑虑,二女却早已唬唬地将自家剥光了。

生命本源忽如核变骤然暴长于体内。男性特征亦若奉老君急急如律令迫切夸张地表现展示自己。不觉也学二女,干净地将穿的都褪去了。

二女笑吟吟望我。莫霞尚叉开十指捂脸;但雯则小妖精似地雀跃鼓掌,口中一面谑道:“呀,群山多出一峰!林内新发一笋!”

我羞惭欲饰。二女笑而止之。说:此正为道。我顿悟“熬炼”二字要义,遂正色敛容收身养性,屏息入水帘下,一面便以职业画师的眼光,从容地将二女的体态细细打量比较。——莫霞体肥,修短适中,色微黄,臀宽,乳大,腰肢硕圆柔和,腿臂肌腱壮实;但雯纤细小巧,色极白略青,瓜臀茄奶,手脚捷健,肤腻无毛。总之莫霞颇似雷诺阿笔下的肉感模特,但雯却令我想到西方神话中山林水泽间的“宁芙”……洗浴本身是极正经的。除了二女之间相互搓了搓背,三人是连碰也未碰。

浴毕披衣归道房。在尘热已退、夜凉如水的气氛中谈了一阵天。二女咬耳嘀咕了片刻,莫霞便吩咐说,左厢那间可从北窗眺望山景的空房,可作我的静修之所。

我执一烛入房。房内唯一榻,一桌,一蒲团及一斜插于墙缝之拂尘耳。我抽拂尘扫扫榻席,便舒口长气倒躺下去。榻设薄被凉枕。枕空吸纳山声,松涛呜呜然如疾风掠四野。心异之而笑叹人生无常:昨晚分明还躺在我那“马鞍山小屋”里,孰料今宵却是这样!

忽念及方才洗浴事,进而回想起所见二女肉身,腹下顿若火种着风,炎焰欲腾。此也确是知哥生涯中难熬者之一了,只不知知妹是否亦有此同感?

方失神作花哨不经之念,觉一女体嗖地如狐兔般敏捷潜至,至则吃吃低笑,鼻息发丝吹面拂耳令人心痒。视之,但雯也。惊问:

“汝何敢如此?”答:

“君心召之。召之即来,来之欲战。”

“使不得吧?”

“天伦之乐,与人为善,强压复有何益!”

“汝……亦会?”

“傻大姐俱会之事,有何不会?——汝以为只有聪俊如燕晓芳方可奉汝?”

见她竟直戳心病,心异嚇不已。雯不由分说,口内一边笑言她今要攀峰剥笋,掌上一边便实干将起来。立时峰坚笋挺逾之先前。雯旋峰作法,以笋为箫,呜呜咽咽真个吹奏出足可催日灭夜穿空击窍超拔浮生游戏造化之音来。峰顿若火山激活;遂顺彼之意,与之交接。岩浆立时喷涌。雯挤眼笑言:“心尚不坚,道行自浅。吸口仙茄之汁补补吧。”于是颠其乳而填塞之,ru*头出甜涩之液少许。而后便言:“好在来日方长,不误我莫姐了,可静养待之。”一头说,一头便调转瓜臀,扭动纤腰,一道白光似地闪将不见了。

这厢摇头微笑轻叹。方才之事,尚在目、在耳、在心、在体焉。思雯言“傻大姐”及“燕晓芳”事,怪异之余,亦识二者连雯三事异同。形色肉身固有别毕竟非同天壤,而性情意趣之异,方称造化所赋玄机也。转思及莫霞,霞已悄然而至。全不似日间操持琐务及浴罢闲谈时挥点自如模样,袒裸含羞拘谨,酷似东洋极品菜肴自呈。轻卧身畔,侧蜷伏于耳边,吻旋旋摩挲至。视之,彼眼底有二光点,如小镜晰然照我影。心受之若微电击,麻至周身,化作舌痒,遂阖目与之吻接。霞之舌道行匪浅:尖细如蛇鳝,活脱似曲簧,伸舒自如,翻卷倒腾,赛过勾栏间杂耍艺伎。时而液津春潮骤起,盈池漫堤,分流灌溉,使人服之若咽醍醐琼浆,沐之如浴净瓶甘露。旋觉精力陡长。尚未有表示,霞附耳娇语:“三峰大药,君已受两味。至狠一味,可领受之。”一面隐示腿间。余心大怖,以为断不可,盖为除于市井恶骂外尚属闻所未闻也。霞微笑轻叹:“是真书生也。”更不相强,紧偎搂之,口中绵绵吐千般情话,大意曰彼早已钟情属意于我,仅向无此等天缘耳。不觉已入缠绵悱恻境中,身心欲焰复炽。微视霞,则霞已平身侧首合目,肉胸若大累起伏开张,遍体瑟瑟然恰似整块亟待开垦之旱田矣……于是这厢便如农夫闻催耕号子,赤脚露腕使力吆壮牛下田。及时有渠抢水入田。田泥着水立时细腻若膏。犁铧如律插切翻卷,膏泥伴流红暗绽桃色;微朦日星渐隐于山间生发之云气,天风送如酥小雨为农夫鼓劲助威……田弯旋若舞;田内似有啯啯蛙声吟唱。春雨中农夫挥鞭发狠,牛儿欢欣鼓舞,引颈长鸣,乐融融好一幅田耕行乐图焉!

一场犁事老半日方罢。霞开目含笑视我,目中愈生眷恋之意。遂彻夜相伴,耳边小语直絮絮叨叨送人恬然入梦。晨起唤雯,则“观主”、“家长母”之态复萌如初矣。

此后日间三人各执事体。霞主观务,领颂经文外,一切琐屑事务安排,均出之肉口。雯辅之行事,穿梭活跃于诸事间,似蜂蝶熙攘于丛花杂草,使寻常物事平添生气焉。我则按约定之言,晨昏祷颂之类一概全免,四山悠转信笔勾勾速写外,也在自家房内端坐蒲团运运周天。然观中凡粗笨重活皆主动承包,盖为自觉为男身也。观中最为常设性活动,亦不出俗家开门七事,尤以锄地灌园一类活计最是常见。观有地产数亩:一块大田,三五块零星旱地。曰田中“冷水稻”系巴州名产,其质粘糯而味香甜,年可产谷千二百斤。地产则尽为乡间常物:小麦、包谷、洋芋、红苕、南瓜、茄子及四季豆等。问及观产及观宇本身来由,莫霞但云系老君直接拨下,余者她亦不知。向来只闻说老君受凡间香火供奉,从未闻彼尚拨房地产业于人世;心极震异。转思而今出乎常情之事又何止此,遂不复究之。

目下秧已转青于田亩,麦久已“尝新”,瓜豆苗藤亦兀突突暴长于园内,故于常规薅灌外,相对小闲。画余转至二女处,常见二人传阅诵读一经。以为非《道德》即《南华》,戏翻至封面,孰料竟乃《毛诗》。惊而笑问。曰“时代不同了”,余者语焉不详,使人闻之如堕五里雾中。又尝见二女于经阁内埋头察阅典籍,每逢此时二人皆于鼻梁上架一单腿镜,模样多涉滑稽,且甚有装模作样之嫌。直言调笑,虽未至怪罪,然责我不敬,口齿切切恳然。偶睃彼架上常阅之书,多系洋文,英、德、俄语皆有,德文本尤显庄重厚实。暗忖二女尚有此能耐,竟可研啃此等艰深之著欤?而二女所为使人无由置疑也。彼亦尝婉言相劝,使与之共研其中玄妙之理,然终因余懒散,且有初约,遂不强之。

入夜即复其本真面目,夜夜使与之鏖战。然终是善心女子,心怀恻隐,且迷而不饿,浪亦非淫,虑伤及余身,遂授以屏息采战点到即止之术,使与之共炼金丹。一二月后余身壮若小犊,意宁丹固,乾气旺足。二女亦坤土沉实,癸血畅顺有序,熠熠然面生赤霞焉。因一发励以愚公精神,夜夜挖山不止。每扳倒一峰恬然小憩之际,亦笑问百业中何竟以此为常课——尤其何以日夜研习之道相去甚远也?霞正色答以名实表里阴阳坎离二仪生灭种种玄理,雯则颠颠倒倒以“日出夜作”笑言谑语浑支吾之。见余似并未悟彻,二女乐极哂笑,意趣愈昂。然“三峰大药”之事,终因余先天成见至深,虽二女轮番劝进,竟无由使之圆满。为此,二女代为叹之,曰此正为书生面子观念碍其道行精进之绝好一例也,并断言余此生若长不发达,实盖源出于此。说虽归说,行则听之任之。

日间又偶见二女背包外出。询之,答曰观亦非独处世外,须有上下左右显晦久暂关系必得疏通调理,云云。因一己日日山前岭后悠转尚未逢一人,怪而以此反诘。彼同声笑曰:

“尔潜心艺术,全不务实心态,真真赛过无为道家。然此类事寻常亦多少在乎有无之间,唯飞升超拔前后方至尽人可见也。兄其注目留意焉:怀此心,则自可见其事也。”

闻言心下甚是警醒。“超拔”人尽所欲也,又岂可因己之疏落而废其前程?于是常日间亦分留些须神意,关注周边物事。事果如二女所言:心有物事而物事渐显。一日,一疙瘩老者杖黎搭裢至观,报说紫云山神及土地公婆新受上界表彰,邻近铁岭、大崖、驼背、牛喘、错喜五山山神土地林仙水怪及寺观修众人等,三日后均须至紫云主峰金华台同贺,且有上界新颁教规传达,云云。报迄索赏钱唱歌乐神而去。二女闻报口称唯唯,谨立阶前目送老者远去,然后便商量赴会事宜,曰首要者,须有书面颂词一篇及观务建设汇报。余闻之喜诧参半,尤怪先前老者所言许多仙鬼僧道之事;盖其五山虽久有所闻,而实不知山山皆有恁多神祗、尤其不知山山皆有香火观寺也。示其疑,霞言:“汝当知神界天下皆为玉帝之土,一切城隍土地山神水怪分镇之焉。修众则分释、道两支,道为外来者,释为本土教,最有势力。”余笑言纠之:“道为本土教,释方为外来。”不意霞竟正色厉声曰:“本道何不欲雄据本土?持言终须实事求是。——此地章法确是释为本土,道称外来。”既有此特异玄规,且似又非干我事,于是一笑不复再言。雯在一旁忽道:

“闻老洪写得好文章,发言稿一事,交与他吧!”

余素恶此等事,方将推诿,霞似已悯之,笑言:

“老洪才逸,性疏放,虽有文采,为此终不宜。——谨防表间冒出大不敬之语,生生累及你我!”

闻言喜而感之,方忘形欲以私下惯常言行予以褒奖,霞急以目止,雯已瞧科,酸兮兮谑道:

“是真道兄道妹也!该未将但姐儿视为尼姑吧?”

霞大度,不与计较,反慰之曰:

“汝言有何不是?文之润色非老洪莫属。——如此最好:草稿姑由我亲起;会上发言,则由汝去吧。”

雯遂回嗔作喜。说着不觉已至预定灌园之时,三人携家伙至园。篱内葳蕤鼓凸,瓜菜长势甚好。于是三人先是着意拔去秧蔓间杂草,其后当松土者松土,当上架者引须上架,复又例行浇灌。余自觉担粪桶向观后。二女各持一瓢,小候畦侧。肥水由“忘忧泉”经厕下积而得之,不觉其秽而粪度颇高。持长大提打舀之时,忽思及那厢马鞍山下前后房东文谢天、上魁元辈坑中所供之肥恶秽复又寡淡,入土全不滋养咱那一分七厘自留地上庄稼,弄得人“背名无实”,于是心下慨叹,口中不觉谑骂。方絮絮自语,一物于短墙外小道边搭言曰:

“这知哥知妹自造粪水,舀时又不打度,又不报担数,是方便喃!”

异而视之,其类人而面目苦怆怪陋,身胚矮硕,肢短壮,筋节毕露而体光无毛。视之微觉眼熟,终不忆类于何人。

“老洪,都言你待人‘合弦儿’,啷今天也‘大势’起来,就不记得我了?——是你好伙计老曾们队的老胡胡庭华嘛!”那物嚷嚷言道。

果忆其颇似老胡。唯念及老胡已于昨年欠人空仓谷子无奈以致跳崖身死,心异骇之。诘以此言,自称老胡者笑曰:

“没毬摔死,来这塌混饭,象还自在。最欲来世也变他妈个知青当看,所以常在各庙间寻寻,看有无活路做,一来有主人招呼吃饭,二喃,也看是否谋上它个出身。——老洪,你这塌是否就正有活路?”

“活路是有,皆我等自做。……也罢,随我来见观主。”

闻此言,这老胡“嗨”地欢呼一声,极主动殷勤地抢担上满舀之粪担,于是矮笃笃紧跟身后,闪闪悠悠来到地头。

余将此事告之莫霞。霞沉吟不语。老胡企盼仰首,口中叨唠自白其能。霞难辞其情,答以今日事便认了,且亦预约秋后再来帮忙耕田。末后戏问:

“恁多庙宇,尽你本地之人,何不去那些地头问问?”

老胡撑拄扁担坦笑曰:“那x土知青塌塌,修到头也屁大个功德;要当,还是‘广知青’好。” 于是干活风快,担粪下地,连浇灌之事皆抢过干了。园罢归观,挑水劈柴,炊爨涮洗一应事务,亦尽皆争相打理,唯掌勺事礼让莫霞,大约畏余与但雯以其儹越也。上桌,则无暇谦让,牛饮犬嚼,翻钵扣薽,餐桌面似陡起一阵掀杯倒碗吓人旋风。饭后便夹嗝带屁满观睃巡,欲觅一常为事体。莫霞心知其意,如何由他,使但雯取赏钱三五付之请去。老胡无奈,长喏称谢后叹息而去了。临别亦提及金华台盛事,并言及到时唯望己身能再供驱驰。霞支吾以应。

其夜霞则秉烛焚香,披衣伏案,戚眉专注于起稿事。雯得便,早早潜入余房中,俗趣勃发,雌威大挺,以日间偷闲所余精力,生生相偕补干了好几遍垦锄薅灌之事。歇息间提及今朝余与霞被彼瞧科一事,仍不依不饶,必欲使余赔罪于她。虽同为采战之侣,夜夜匀沾香泽,以心性投契故,余与霞之密已略胜雯。然基本事态既已如此,且事亦非关宏旨大义,因而余只得从权,胡乱献了几道降表与雯。雯务实,受降台上当即实施表彰,遂卷旗束枪,腾开地势,揎衣裸袖便要与余歃血为盟。余掩口偷笑,亦从之,且认定此并非投逃背反之举,如何便当得真来……是夜玩玩歇歇,嗔嗔笑笑,直到四更时分方相拥入眠。次日早起,见莫霞尚守着残烛,披衣盹伏于案上。而肘下已得花花麻麻一稿。蹑足伸颈瞥之,笺头“贺紫云山主某公喜沐天恩暨紫云小观观务汇报”字样赫然在目焉。轻移肉肘,取笺粗略浏览,见文义尚属畅达,不过略加润色修饰,也便了了。时霞已惊觉,浮眼迷离,含笑相睇,眉目间楚楚可怜之态未加张扬自已显明。转眼视雯,笑眼中似微带深意。

日间打坐颂经如常。至夜则霞急切入余室,戏求补课。习武修文两三遭后,娇笑谓余:“雯儿小妮子必有所言?”余笑应之,略述。霞俯首吟味有时,乃探试而言:“日久情熟矣。……君以妾身与雯妹何如?”余微笑不言。霞固诘之。余曰:“卿聪慧,必能于细处体会之,何必令小生较人之短长也?”霞默之片刻,已而叹:“君固君子矣。妾亦无意诋毁雯妹。唯事不容疑——寻常间皆大欢喜,但恐山高水低处,彼心未必如妾心坚耳。”感其潜情,遂施抚慰。霞加倍以柔情报之,亲昵温顺有如爱猫。余拥彼丰软之体,愣神暗忖:“若‘北岛之梦’于现实中可得一二,事又何至于此!”

其后霞齁齁睡去。余则反无睡意,合目养神间忽见一物,似狐类狸,通体泛磷光,泠泠然如闪青电,回眸视余片时抽身而去。余奇之,蹑足起身,屏息尾随,不意步履快捷若风,唯始终距彼物约有丈余。

越崖穿壑有时,至一峰,形绝似金华台。四顾绝壁直下,深难见底,绝壁间悲风肃然。峰巅有圆台如莲座,台顶设神座神椅,而椅座间并无神人。台脚周遭尽皆孔窍,中空有类殿堂。细视之,各孔窍间穿逾钻营之影,络绎不绝。其时前行灵物已不见踪影,余心亦不在彼,遂摒之,专注于目前。见钻逾之众,虽皆类幢幢鬼影,然僧尼姑道之形亦约略可辨。更有本身已附神光、形亦类似土地公婆者混迹于其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余跻身近前,则其语音亦依稀可闻,而其意则不出升迁超拔类属。

余近贴一窍。内视之,室内灯烛莹然,陈设似在办公与居家之间。一细小黑匣颇类余俗家半导体收音机,而其间所发音韵,竟十足乃人间《智取威虎山》片段。案前老木椅上,大喇喇叉坐一形容土伧之半老神人,侧畔则乃一背向斜倾勉坐之女,口中叽哩咕哝,音、意皆全不可识,唯觉其身形极其面熟,居然绝似但雯体态。然则一派俗家打扮,妖妖娆娆,乔模乔样。余心方动,案上灯烛却渐趋暗淡,终至全灭,于是阵阵调笑声与木器吱轧声并起。女之嗔笑声忽清越警耳,且亦绝类但雯。余心惊怵,然终觉不经,摇首笑笑,便也罢了。进而觉此间毫无趣味可言,遂默默打了两个呵欠,便转身离去。

回路殊非来时。犹疑彷徨间,不意足下打一闪失,身便飘飘荡荡,似缓缓飞坠谷底。着地时屁巴骨震疼之感曾几何时同身受焉。放眼周遭则一片漆黑。久适之,闪闪磷火照耀下,亦隐见众多劳碌物影;又见肮脏篷筚间蛆也似蠕动爬出群群肉蛋,略近人形,嗷嗷嘈嘈,声若婴啼。傍崖则沃草肥茂,白骨森然。且劳碌物影亦忽而呻吟,忽而强笑作歌,歌曲呕哑嘈哳,词则怪异难解,平生均闻所未闻。众物视余竟颇有不屑意,并偶发三二讥诮之声。余嚇闷参半,幸喜近年亦颇长见识,遂不以为意,径自踽踽独行。

背静萧条之处忽逢一妇形之物,怀抱肉蛋,臂悬蔽筐,似将饷田。直面视余,欲言又忍老半时,终朗朗作人语:“端公象是知哥?”余注目答曰:“汝何知?——汝为何物?”妇形物笑曰:“同气相应耳。妾,实不相瞒,老知妹也。因成份高,多次奋搏不得超拔,迫于生计,且苦于寂寞,久已在此为人妇。此即为当家男客箪食也。”余道:“如此昏冥,何可作?”妇笑道:“此风俗习惯耳。彼等习惯于暗夜,见白日反觉刺目。——不见其有说有笑作歌之态?”余闻此言心悸怖,且悯妇之命,面有戚色。妇有所感,叹道:“妾此生已无所望矣,只好将就度日罢。端公兄弟年轻有为,其好自为之!”言讫,视余凄婉而笑,形容甚是可怜。余此时亦审清此妇容色,竟颇不俗。因而愈哀怜之,道:“阿姊亦休自悲苦,即使一时无法超拔,亦当于水火中自寻其乐。唯夫妇同心,机趣自可得之。”妇愀然摇首,忍泪开言:“彼乡间俗辈,何解风情半分!若及端公兄弟知疼着热百中有一,妾是苦皆认矣!”言罢泪眼直勾勾视余,咬唇呶出浅浅笑靥,以待余言。余自觉焉能如此,赶紧正色作礼劝慰几句,便扭头去了。妇悲叹垂首,亦不复言。

余往返穿行冥谷间有时,苦不识路,问野田劳作辈,均不直答,反劝余跻身其间。方苦于此,值妇饷田返,见余,略无嫌隙,自认向导。于是引余于谷间转弯抹角行有半晌,沿路且细述此间物情及山中诸神癖好,以供余斟酌。旋至一数丈“手板崖”下,曰:“攀此崖可登返原路。——又,未媾于土著者方得攀上;不然,虽将及顶,亦必坠之。惜此谓先前妾全不知也。”此“手板崖”余于原大队久已稔习。此时与妇别后,奋力攀登,果一蹴而上。及顶稳立后返身观妇,其凄凄然仰面挥手于崖下,旋即无踪影。余遂默叹而行。且喜其路皆已熟识,因此不过顿饭工夫,便飘飘然回归本观。方将入室,忽忆及先前所见女影类但雯一事,心痒,乃潜至雯室,则雯端然仰卧于榻上。审视片时,忽觉其口中哝哝作低语,细辨之,其娇音似隐约可闻。道:“……神哎,言语可要算数,休要耍弄于奴……”闻其言心下狐疑不已;既无由探明,怀迷而返。而雯自始至终浑然不觉也。

二女甦后皆如常态。转眼便又过了一日。至金华台盛会日,霞、雯早起皆大妆披氅,粗观竟真似有一二分仙风道骨矣。余居乡间向懒于穿扮,今随常,仍葛袍麻巾,须发散乱。二女不依,以为有碍本观观瞻,遂不由分说,取出一套镇观华袍与余换了,又将一头散丝端端地绾成了个髻儿,再将拂尘把将手上,于是双双喝彩,不知高低。余蹇向观后井边自照,亦哑然失笑。三人彼此说笑打诨一回,带上表文及预先备下果饼,取步出观。于路见朝霞绮丽,云朗山青,鱼蟹嬉游于深涧,燕雀穿舞在高空,由是三人心下大乐。二女推余起音领唱而行。余不知怎的便果如在生产队一般,摇头晃脑地高唱起为难友老曾戏编的“我爱云台公社马鞍山”来。其祝羡之词依旧发心警耳,曰:

我爱云台公社马鞍山,

马鞍山与我文林场紧紧相连。

贫下中农从不‘见劲’,

‘精巴老二’吃不完;

过年还要夹‘闪闪’,

你我知哥笑开颜。

啊——

几分自留地,

红苕堆如山。

马鞍山知青高声唱:

我爱云台公社马鞍山……

霞、雯二人皆不乏文艺细胞,此等耍曲儿闻之即会。于是三人齐声高唱,行之愈乐。

“噫,知哥知妹当真唱得好齐展喃!”老胡忽由地缝中土行孙般钻出,露面便笑道。霞视彼,心知其意,虽不乐,然亦无可奈何。唯行路间并无粗事可做,遂将表文与之,任其矮笃笃奉之而行。老胡揽得活儿,似心花怒放,喜形于色,口中哇啦啦嚷笑不休。面余曰:“老洪,吴三婆娘说的想必是你?你也到我等那塌塌瞄了,哪及你们观中安逸!”余曰:“那老姐儿男将是何等样人?”老胡笑叹:“x也毬不咋的,比咱家也不见长大几分,做活路也只是看得见。唯有是社交往来方面精灵,不然,啷概会把刀豆腐样嫩涮的知妹诓得到手?”霞、雯二姑闻言作色假嗔道:“社交精灵,知妹就吃诓骗?——好小瞄人!”老胡连抽一手狠扇自家拱嘴,且口中扑扑作声:“呔,屁臭,屁臭,这x口口硬毬不叫张嘴,生生的把俩尊贵姑奶奶牵扯了!”于是便转言吴三,曰如何如何圆转,如何如何狡猾,且有好叔好舅,云云。正海吹哩,路旁逢一婆子,见霞、雯便作礼曰:“奶奶,那遭瘟的鹅已遭俺卖毬了,再不得会糟践奶奶们的菜园。孬娃那短命的也吃管教,再敢偷瞄奶奶们洗浴,定把他龟子那孬鸡鸡剜脱。只是头回借观中的那三把持面……嘻,”说着便呲开黄牙笑烂苦脸,眉呀眼的一时都变得异常生动起来。霞作礼颔首,且挥袖止住婆子,以示其大度。雯则于一旁拍彼袖肘笑问:“大娘也赶金华?”婆子瞪目扬眉正色道:“哪还不?——泼天也似的大事喃,还不去瞄个热闹?”老胡接口道:“罗嫂,你表舅那内侄娃儿,这轮怕也该得推荐领度谍了?”婆子叹道:“懒毬说得!入寺当头陀也恁几年了,只见清水寡淡的熬,再不得个超升!”老胡充内行曰:“熬不熬在其次,是啥都讲个关系。当然,命嘛,就莫毬谈了!”婆子见前行有仨俩婆娘,扯嗓招呼,赶向前去。老胡在背后笑叹:“傍个观子,都捡了多少便宜!若住得金华台崖脚,不得超升,才怪!”正羡叹不已,路旁涧中水花飞溅,一恶隼扑腾翻飞,半空绕三两圈子,忽径直飞向雯,伸喙狠啄其顶后复又飞去。雯负痛尖叫。视之,顶上已拔去铜钱般大小一片毛发,白森森头皮微泛桃红。雯娇弱,当即喊头晕,道是走不动了。余与霞无一策,老胡便自告奋勇驼之。于是雯偏歪歪骑坐老胡腰背,呻吟养神。老胡则精神百倍,神采飞扬,昂短颈,挺鸡胸,一尺来长两条壮腿击鼓般拨地,整人便如负辕矮马般抖擞筋骨。口头一面笑道:“神鸟拔发高飞,且又披红挂彩的,雯姑该怕莫要沾喜气得高升了喃?”余闻言心下将信未信;霞亦默然。时金华台已入眼帘。台顶天空映五色霞光,如火焰般赤。台下四方来者若串串蝼蚁。各寺观修众皆服饰鲜明,人亦容光焕发,尽似蓄其势而有所为者矣。雯眯眼睃视之,便恢复神气,活鲜鲜由老胡背间跳下地来,且说且笑,开步疾走。余放眼观四方修众,面目皆似在识与不识之间,不知究里,亦懒追问。于是与三人一起攀崖爬坡,呲牙流汗,大半个时辰后到得台顶。

台顶四周早已满挂五色幡旗。细视之,又若阳春日邻里所晾铺盖包单。……五山人等划片列坐于台前大坝,沸沸扬扬,极其闹热。台前坝边亦如人间会场挂满喇叭。台上高悬一横幅,幅上斗大红字一长串,因随风缭绕,不甚明了,唯见其间时现“欢”、“庆”等字样。幅下主宾座亦一字儿排开;坐主位者约略八九,面目皆似余于云台场镇中央片石楼内所常见。居中披绶带者绝类云台头儿伍某。座间亦置花钵,唯钵内插植者尽皆谷穗苕花。几名侍女轮番掺茶奉水,惜不唯无甚容色,且穿着俗艳,全无仙家气象。台前不知何故却黑压压跪一片鬼头鬼脑之人,个个气色晦暗,面含戚容。一帮土兵手执刀枪在场周来回睃巡,为首者老胡却认得,道是吴三嫡亲兄长吴大蒜。

余等依秩入编位,指点打望间有声报曰“开典”。忽见满天红霞落叶般飘下,便有群群鸡鸭凌空飞起。犬儿也便不知在哪厢汪汪乱叫。四下亦爆响起连枷的嘭啪声,外加阿物“叭叭叭”声,一如幼时敲击卵石。于是台上台下祥云缥缈,嗅之则酷似烤芋烙饼般香。忽儿又闻一派唢喇子之声嘀嘀嗒嗒奏起,使人忆起冬月前后傍崖一带嫁女娶妇。好一阵开张过场方了,喇叭却吱吱轧轧作起声来,初闻之不辨音色,细聆则觉其有类世间官话。空空泛泛,不着边际。后来音色渐晰,却是表彰金华山山神伍爷及其紫云八弟兄忠于天帝、抓纲举旗,治山有方,致使周遭一带如火焰山般蒸蒸腾腾,如是云云。随即台儿正中喇叭舌头便化作一小仙飘下,着地为大仙,吊泡脸子八字眉,顶放红光,周身带毛,手持面盆样大像章,笑吟吟与伍爷佩戴。伍爷亦笑吟吟毕恭毕敬站立领受了。大仙旋即归位复作喇叭舌,这伍爷便含笑面朝台下四方旋转,满面春风接受仙凡万众风雷潮水般恭贺。然后便又信誓旦旦作上一番官话,言罢宽袖中摸出大把金豆降雹般撒下,大约意为散福。余亦得之一粒,从众抛入口中,嚼尝之,不唯不香,且反有些须屁臭。心下方对神明不以为然,众山代表发言却开始了。五山使者首先对兄弟山致敬且表示欲学习,后又变法儿鼓吹本山治山经验,“错喜”一山使者更言已几乎摸着天上弯弯月亮。各山山神使者言罢,又是土地公婆使者发言,然后乃是教俗各界代表发言。外山言讫,方乃本山。本山金华街土地率先发言,言辞间对伍爷颂赞竟使伍爷本人闻之当场打上了大大的两个喷嚏。尔后各山头小山神小土地及少数土地婆婆依次发言,言辞及意态均大同小异。末后方乃本山寺观代表发言。依例,寺在先,观居后。因此众僧尼登台呢呢喃喃也不知念颂了些甚样的经卷或咒语后,才轮到各观宇。我紫云观特小,排位最后。然但雯出场,其光彩照神,照人,照僧尼照同类,竟使满山响起了一片微风样的唏嘘。雯自省识其美,愈展其百媚千娇之姿,口中亦若啼莺婉转,于是竟将由霞起草、余润色那篇并未脱离八股腔之表文诵读得顿挫抑扬,声情并茂。读罢似意犹未竟,居然翩翩起舞,袂摇清风,袖展虹霓,轻飏飏飘起一山梨花。至此万众喝彩,纷纷又说不意本山已修出此等亚仙。舞毕谢拜四方,口称千声“万福”,意态虔敬,举止合辙。众一发激赞。须臾司仪者登场,雯面含桃色亦将退;伍爷离座,进前一步,亲手搀扶,喜笑言道:“入观修炼,革面洗心,领受我本土法门教诲,真真已有所得。吾以为姑堪称我紫云山众观修者楷模。又,本神奉上天宏旨,始终留意初具道行者予以栽培,已颇有时日。实则超拔之途多多,尔等俱宜好自为之!”言讫面色愈善,附雯耳畔小语。雯秀面忽作惊喜状,于是叉手不离方寸,口称唯唯,点头叩脑如鸡啄米。遂有胖墩墩面放苕光二尼进前,摆功架作法,口中且唱且念,手头便为雯行剃度之事。雯一时似感激涕零,俯首恭受之。不过片时工夫,一头青丝如闸水放尽,白净头皮光生生如脱壳熟卵,先前恶隼所留印迹,则晶晶然幻放红光,旋化作九点圆湫湫戒癍。受礼已毕,微微抬头,半眯俊目,眼光投向余与霞,尤短滞于余,似含深意,倏尔亦便释然,遂头也不回紧跟二尼去了。

余与霞这厢瞠目结舌。方不知所措,伍爷道曰:“适才新受戒之妙尼,自愿改入沙门,亦将近功德圆满。吾已有言:超拔之途多多,尔等亦不必拘于一格;要之,凡事精诚坚忍,正果自然有望。”兀自谆谆诲之于众,先前曾化作仙人之喇叭舌忽再次幻形入会,急燎燎道是天庭大会中竟有欲背天道之势力抬头,言讫厉声喝问有何人胆敢存二心于天帝?不意会场竟顿时大乱;怪头怪脑啸叫声一时如屎蚊蜂起,又如雨前堰塘坎上群蛙乱鸣。各山教俗人等便欲退场。场中熙熙攘攘,居然有同滋事之势。伍爷及其紫云众神弟尽皆大怒,于是只见伍爷神臂一挥,场内巡逻土兵立时行动,亦不管他人,但认定台前面色晦涩人群,拳打脚踢,且调转枪杆,或翻过刀背,劈头盖脑对其一阵猛摧。只闻一片嚎爹哭娘声四起,声浪间亦似小有血腥气哉。兵伍间一人骁勇异常,东奔西突,左右腾那,揪颈扭腕、砍背踢臀于人,火烈烈若飞天夜叉状。视之,正乃其部官长吴大蒜也。忽有数名老妪劈面相遇,先前所逢邻居婆子亦在其间,个个面上不知何故尽糊猪粪,似已同于那等鬼头鬼脑之人,故尔吴大蒜断然以牛鬼蛇神目之,忽喇喇大施手脚。婆子们倒倒歪歪遭其误打,可怪立时却如洗面,个个脸上放绽九秋菊花。蒜爷由此似已认作同类,于是呲牙一笑,不复追打。余斜处观此一幕,心下骇异之余,亦觉可喜。正欲与霞究之,老胡忽叫道:“吴三,你两口子也来观会?”定眼视之,前夜于迷谷底所见老知妹正与一扁桶样汉子俱着青灯芯绒衣,阴丹蓝裤及新解放鞋,似颇有收拾,却狼狈不堪混逃于乱众间。那吴三肿目泡脸,眼却特亮,神色煜煜然亦似怀渴求。见余等则断无土人自惭之意,反睨之,傲之,或为其自觉久已妻我知妹之故也。瞥老胡之眼光更若视草芥。鼻中哼哼,算作回答。然而自身行动则似有不便,行步歪歪叉叉难踏正辙。其妻紧步其后,束手束脚全不做声,视余,亦仅点头会意而已。即便如此,乃夫已含醋意,喉间“哏”了一声,面色便带不悦状。方尴尬相对,大蒜遥见之,大声相唤。其闻声竟若战马闻号,忽精神抖擞,掀颈扬蹄,先前步履偏叉之态竟全不见了,于是呼哨一声,欣欣然挺身执勤大队,揪抓砍打,勇胜常人。这厢老胡点头咧嘴嗤笑,避其妻与余耳语:“吴三这气泡卵人,见有当兵吃粮机会,人也好了,卵气也顺了!”余方悟彼行步偏叉之由。笑谓老胡:“惜汝卵气自顺否?亦当憋口卵气,革人之命哪?”不料老胡竟正色作坦荡语:“胡庭华这些人,锤儿生得偏还正,他妈是看得来这些,还会象恁概!哼,这些人宁肯下野力混孬饭,也不愿伤天害理!”闻其言颇对其刮目相看。一头言说着,一头仍结伴奔走。吴三娘子见其夫弃己自去,亦不露难色,且反亲近随和于我等。含笑谓余:“兄弟原来却是紫云观持事端公。前程尚存,青春又富,可贺可羡!”余答问:“阿姊来赶金华,娃儿却寄何处?”女曰:“孬牛儿有他阿婆家幺婶娘喂口奶,顿把顿,却离得!”口头虽如此说,面上神色和脚下步子却分明是“离不得”,人便心欠欠火急急愈加展大步朝前奔去。余见此心内颇有所感,暗忖:“休问他男将跟的如何,这团肉,毕竟是相生相粘,再离不得的!”莫霞久不作声,此时亦在一旁慨叹:“咳,这妈如何做得!真真是我出家人才好了!”然而说归说,眼中亦尚流露尘缘未尽之色。余知其母性颇够,然亦不便挑引之,不过略加附和,便只顾行路。今雯已去,前行大抵已是余二人长相厮伴了,心念及此,一缕柔意油然起自心底,竟不顾老胡与吴三娘子,径自与霞携手而行。

不觉已至山野间。不知怎的,哄乱人群通不见了,四野却忽有黑风严雾相逼;丽日隐耀,高崖潜形,阴惨惨似有冥中百千鬼怪挡道。敛意正心,运慧目劈除玄幕,一切似也了了。几人遂作歌壮胆而行。忽逢巨大山猫当道,发人声,呵呵大笑不已。二女惊惧向后,余与老胡则强振雄威上前。余厉声喝问彼为何怪,踞此又欲何为?山猫笑言其并无恶意,不过是奉天帝之命镇此必由之路而已。“从这塌过,敢么?”彼俯首示意其胯下,问。余方羞怒,老胡则全然不以为意,“嗨”地一声,坦坦然矮墩墩顺利穿行。霎时出关。余视二女,目问其意欲何为。二女目答之甚切。曰:也只好如此罢。于是莫霞当先,吴三娘子次之,余殿后,阖目俯首,从山猫胯下鱼贯而出。由经其私处,觉恶臊不堪;心念淮阴侯,亦自排解。回视山猫,竟倏尔化作一和蔼老者,缓缓与余等作别,旋即亦无影无踪。余等惊诧复又庆幸不已,口称惭愧,说笑打诨取路又行。行不够袋烟盏茶工夫,早有一宽大湍急溪流挡住去路。视之颇眼熟,默思片刻,方识其为我云台上游牛渡之水也。然今溪水极黑乱,亦腐臭不堪,且溪上昔日疏疏拉拉之“跳蹬”半个也无。触景生情,忽忆及前岁慈母千里迢迢赶来探余、母子俩相携由溪上踏跳而过之事。正欲慨叹,——可怪方于心海上袅袅泛起慈影,这溪上便唰拉拉作响,当即齐刷刷地立起一长排平平整整之石墩来!心知此必慈灵留连于此所致,感念称颂,默加祈祷,更不道破。其余三人何由得知,鼓目咋舌、惊嘈嘈尽言奇迹而已。这厢才登彼岸,那上游山水陡至,旋旋浊流间竟有许多殍尸浮沉。瞥而视之,多鬼头鬼脑,绝类先前跪于神坛前之众。细视则似颇有眼熟之人,如当时在队中时邻里地富及其子女之属。旋即亦化作黑犬,翻胸覆肚,四脚叉丫,形容令人惨骇。见水涨势甚猛,四人拔腿疾走,夺路登高。时八方尽皆玄色绝崖,距涧水三五丈处,唯一先秦古栈摇摇欲坠、吱吱轧轧悬棺朽骨般伸架于彼,上下有万千蝙蝠冲撞飞扑。近视更有百尺长蛇倒挂崖间;栈板之上,虾蟆也似黑蚁,聚攒如麻。事已至此,顾不得许多了,余与老胡遂强拔崖间刺棘以为兵器,一阵猛挥乱打,护佑二女沿栈道奋力前行。——可怪煞行经一处,臀后红焰顿起,烟熏火炙,逼人不得稍加停步。悬蛇亦吐信喷液,群蚁若兵勇呐喊助威,蛇液着人体肌肤恶痒。老胡与吴三娘子沾蛇液面已红肿不堪;不知怎的,余与霞恶痒归恶痒,却不红不肿。遇一栈板空落处,霞忽漏踏一脚,肥腿夹板缝间,惊得哇哇直叫。余方助拔,群蚁顽皮猢狲也似跃于腰背间,混掐乱咬,其怪痒夹痛大异于昔日在队里所生虱子。余若登岸之落水猫狗般拼命摇摆,诸蚁竟如象扔抛碎石样甩将去了。霞忍俊不禁,偏有兴咯咯嘻笑。一笑则似泄真气,蛇蚁伤侵之处顿起肿块。忙敛容咬齿,战战兢兢,随余前行。吴三娘子亦有悟性,见霞以屏息故可免灾损,遂亦暗守丹田,把意叩心,于是其红肿居然稍稍消减。唯老胡暴暴烈烈,兀自昂挺壮猪样脖颈,强振威风,更无他顾。其时烈焰愈盛,栈道着火处已一一垮塌。前行蛇蚁渐少,一栈道中断之处,竟有一巨灵神般蟾蜍卡塞于彼,小类河涧内跳蹬。视之,形质丑恶,万物无复出其右者。余生平最厌此物,今事出无奈,唯有强抑向前。为二女故,尚需逗留其背,因而倍受煎熬。携抱他人,自重陡增;踏蜍背,稀软癞皮越踝没膝,冰凉粘臭之感,透贯六腑。尤可厌气者,绝丑阿物尚酸滋滋扭捏作出种种肉麻之态,斜乜凸眼,细放妖声,曰“同志慢走”。离去不过十步开外,余恶心之感已无法稍耐,大吐数口,嗝逆之声掀肝躁肺,闻之自家亦如同染恙虐疾。观其余三者,虽均面含厌色,终远不至于此,因而心下倒不知己之此病究竟是善是恶。如此又行片时,天忽昏朦如晦,旋即暝黑若夜,咫尺不辨其形。冥茫间似有百千怪物嗷嗷号叫。余与霞及莫三娘子闻其音皆惊惧。独老胡无所畏,直声向冥夜吆喝,音嗓粗莽含混,语义亦不详,唯觉其焦躁愤怒之意雄烈。其声直干云霄,夜空倏尔刮腥风、降血雨,雨中且夹带无数粪蛋。继而惊电猛闪,闪而一发不可收,于是天复大明,水亦顿然平滑如镜,水中清晰可见余等四人影。众皆狼狈不堪。后却变幻诡谲,忽而灿烂光明,忽而阴郁险怪,终至趋于老丑。水本身同时凝结作冰。寒气方至,竟又化为五色光焰,缥缥缈缈,乃至无形。眨眼回归前状,依旧身处绝谷,崖愈高峻,涧愈陡深,且栈道亦在此中断了,仅一高一低两索,彼此相距约三尺,绷向数十丈开外峰凹间,索下黑流湍急,动地摇天。见此情景,四众皆迟疑不前。偏偏事不由己:身后高崖猛然崩摧,斗大石块一如撒雹般降落,入水激起树样高浪花,且已有石擦余身而过,甚至挂伤霞之丰臀。于是众人别无选择,只好舍死忘命,奋力攀索而行。好容易捱至索之中段,下方正当黑水中流,洪涛大浪所发啸声,惊心动魄。急浪间又见鱼虾乱跃,看看却如那晚堕入迷谷底时所见肉蛋,滚滚爆爆,弹跳翻腾。四人紧揪心口而行。余照应莫霞,老胡关照吴三娘子,顶雹雨,移寸步。冒死移行之际,忽闻吴三娘子朝下惨呼:“孬娃,娘的心肝臭宝儿!”旋即不顾一切便要朝着那巨浪中跃下。这厢老胡急伸臂挽阻;一石击其臂,二人立时翻落下去,入水激起小小浪花,便再无踪影。余与霞见此惨状,悸怖哀伤,然亦无可奈何。且幸二人终平安捱至先前远见峰凹之处。却原来此处绝似一笔架:陡峭窄逼,饬整光洁,更无些须零碎草石。着地四顾,正不知又当作何行动,却忽见一人蹲靠绝崖上,默默作法,祷水澡牝。视之,但雯也。急呼之,雯回秃首,容色益美,唯并不答言,眼神若喜若悲。诘其何得在此,勉为答,然其音啾啾类鸟鸣,义已茫然不可辨矣。以手指下方,有累累骨架叠作阶梯,直至其站立处。复又摇首嗟叹,更不知晓其意。余与霞念及当时三人在观中欢乐情景,万般感慨,近前欲牵衣叙旧。雯急退,似避我等。正相持无可奈何之际,凌空降一大鸟,其形绝类先前啄雯顶之恶隼,体却增大十倍,双翼平展,其间张一横幅,赫然四字:可招一人。余与霞正嚼玩其义,雯更不谦让,抢先近鸟;鸟摇首拒之,喙中呱呱作响,似有所言。雯稍犹豫,旋即果断褪下周身尼衣,赤条条一丝不挂,径登鸟背。鸟负雯亦不稍待,展翅凌空,竟飞去了,唯扇起一阵怪风,将余与霞吹得在此趔趄。其后空中飘落一偈,谓:“山高水恶,世不容真。情或有无,路存本心。”余二人拾之,视而细嚼,半晌终有所悟。遂彼此以目传神,双双以心会意,同念回观之路。路立时现于峰脊,虽险恶有加,然毕竟可攀可行。余与霞相互勉励关照,悚悚然举步攀缘。初行时心间若群兔乱蹦,久之习以为常,心镜亦宁静明澈。俯首目下,紫云山周遭百十里远近之处,俱历历在目焉。山正北有一阴谷,谷中之物居然亦一一可数。忽见老胡与背负肉蛋之吴三娘子同劳作于田垅上,虽则衣衫褴褛,倒也颇有几分男耕女织融融乐乐景象。余与霞相视而笑,道心内平添了些须庆幸、欣慰及惋叹。回眸金华台,一时尘障似已宁息,复又处于炎同盛夏之秋阳斜照中,其形色狰狞紫怪。继而我紫云道观小巧可怜之影已现及目前。正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人心怀至亲至切感念之情,迫不及待飞奔下岭,急匆匆赶回观中。故物仍旧,事似全非,念及今日之事,宁不感极相向饮泣!

是夜余与霞交欢无度,恋情弥浓,战罢卿卿我我唧唧哝哝言谈至四更后,方紧拥眠去。黑甜温柔乡间无人报晓,直至那淡红丽日穿窗棂,晃睡眼,二人才一觉醒来。鸟鸣空山,荒野静寂。忽有敲门声嘭嘭响起。起之,昨日邻家婆子手持三把短面笑容可掬立于门前。照面便呲黄牙咧瘪嘴笑道:“我姨侄大喜,收了好多礼物,分及于我。鲠直人有借有还,赶紧奉上罢。”一头便言昨日先已得面,后逢乱奔逃,幸喜平安归家,云云。霞逊让一番,收下此面,然后待以茶。婆子方扯南山盖北网侃起昨日见闻,其子孬儿忽在坡崖间高声报曰:“啊也!好些知青又来得了,”——闻其言余与霞急出外观看。果然,七八个云台知哥知妹列队而至,余之好友老曾亦在其列。众人七嘴八舌言道:“已见修行好处,我等皆来修之!”那老曾近余身旁,却一把拉住衣袖,报一令人暗挂于心之事。道是:

“老洪,这些日你不在,你队禾苗遭牛啃了好大一片,傍崖林内柏树儿,也遭人锯走了十来根!”

……心歉歉间忽发觉自家正大劈着双腿,正南齐北地仰身躺在本生产队马鞍山草坡顶子上。惊疑坐起,四下张望,却见那紫云山依旧浮泛着缥缥缈缈淡紫色云气,兀自在一片耀眼晴光下闪晃明灭。

地址:中国重庆南坪长江村

邮编:400060

电邮: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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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圆月弯弓点评:

笔墨古雅,读来如品醇酒,
忽又酣畅淋漓,让人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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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2]个
江南达者-评论

感谢如此喜爱,我会将文字慢慢都奉上的……at:2006年08月19日 下午5:35

江南达者-评论

西江月·梦驻紫云观

孰料牦尘执手,
更惊皮壳披麻。
炼丹静坐是生涯,
清梦原非可怕。

白虎青龙毕会,
金童玉女方华。
天机参破伴雯霞,
了尽情缘却大。at:2006年10月09日 晚上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