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注意到了,母亲有一个很漂亮的匣子,朱红色檀木匣子,上了锁,泛光的铜锁。很多时候,看见母亲抱着匣子,坐在窗前,轻轻地抚摩,脸上是平日少有的慈祥和安宁。有光从瓦缝中透下来,一束一束的,白惨惨的,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光束里飘着的尘土。
一次母亲正要打开匣子,我不小心闯了进去。母亲马上上了锁,但是却出人意料地没有骂我,只是说别老是毛毛糟糟地,什么时候才长得大。那时候起,我就想着这匣子里肯定有什么宝贝东西,就想着有那么一天能破了这个秘密。小孩子的好奇心,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我和洛阳由最初的阵地战改为游击战再转为了地道战,母亲是一百个反对,说什么男孩子油嘴滑舌的准不是好人。洛阳确实是油嘴滑舌。
洛阳还真到洛阳参军去了。那时候的电话还像如今食堂饭菜里的蝇蝇虫虫,昂贵、稀少,物以稀为贵。所以我们采取的是最原始的联络方式:写信。洛阳的信,说白了,也就是情书,腻死人不偿命的话语,不过我喜欢。
偶然,母亲看了洛阳的来信,然后我的信件成了重点盘查对象,比姐姐当初的信件盘查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洛阳聪明,把我的收件地址改成了“xx转yy”。
以后好多年里,我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洛阳的来信,每封信里都夹有不同树种的标本,信纸有我喜欢的橙子香味。妈不再阻止我和洛阳,但洛阳还是把地址写作“xx转yy”。我把那些信放在书架上,竟成了一道漂亮的风景。
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以当我知道早在几年前洛阳就殉职时,我只是静静地坐了一天,闭着眼睛,闻着橙子香味的信纸,任眼泪噗噗噗地下砸……再过一天,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再后来我明白了一点东西,一个人的生命有多长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重要,感情上,重要的是知道这辈子你爱过什么人,那个人是否爱你。我明白,和洛阳在一起时的我才是真正的自我,没有丝毫压力和不安,感觉很轻松自在。
我觉得自己挺郁闷的,老是一遍一遍地看那些书信和老照片,老是试图从上面找那些逝去的记忆。
母亲说二丫你再不找个朋友就快成老姑娘了,前些天我去看了吴婆婆介绍的一个小伙子,长得还真有点像洛阳……
眼泪就又噗噗噗地往下砸。
母亲病了,好象还不轻,医生却只是说心病,要心药医。母亲说二丫你要有个对象,妈就是死也瞑目了。于是交了个朋友,就是模仿洛阳的笔记给我写信的那个退伍军人,很是敦厚淳朴,母亲就喜欢这样的男孩子。
母亲还是一病不起,说等不到看我穿嫁衣了,走的时候怀里就抱着那个当初令我满怀想象的朱红色檀木匣子。没有上锁,我打开了,里面就母亲和父亲的结婚证书,还有一叠纸条:
他娘,早上要吃了饭才出工。
他娘,晚上别睡得太晚。
他娘,你给我纳的那双鞋可好看了,同屋的那些人都眼红得不得了。
他娘,这些年你把大丫二丫拉扯大,可苦了你了,我对不住你,等我出来了,我一定好好做人。
……
我说我想我们应该让这匣子一直陪着母亲,里面装的是她的情书。
-全文完-
▷ 进入阿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