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后院住着远房的二舅,四十多岁,无儿无女,和二妗两人过得很富足。
他们家一天到晚总是大门紧闭,要去他家串串,得先砸半天门,而后再扯开嗓门儿大喊一通,那门才迟迟地裂开条缝,露出一条白净净的脸和一只亮亮的大眼睛,看来者何人,再决定是关是开,让人感觉极不舒服。一般没事就懒的与之来往,背地里骂他们是“狠绝户”,说他们不喜欢人,所以送子观音才不送娃娃给他家。尽管两口子盼星星盼月亮的希望得个一男半女,二妗却连耗子都没生出一个。就有人说二舅是得了天报,损了阴德,因为他爱养鹰,冬闲时总是架上鹰去野地里放鹰打猎,祸害的小牲命多了,老天就不喜欢,所以就夺他子嗣,让他断子绝孙。
那时候鲁西一带农家大都是柴门矮墙,唯他家院墙高垒,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站在姥姥家房顶上可以看见他们院里那一棵村里绝无仅有的脆枣树,枝杈长的弯弯曲曲,像烫过的头发,树上的枣子一个个大如鸡蛋,酥脆的像玻璃,落地就能摔得粉粉碎,每次收枣都是二舅爬到树上一枚枚小心翼翼地摘。听四舅说那枣酥酥脆稀稀甜,赛过冰糖,吃过一次,就会无数次再现你的梦里,让你馋涎流湿半拉枕头。姥姥说就是因为有那棵枣树,二舅才打那么高的墙,关那么严的门,不然孩子们就闹的人不得安生,偷几枚枣事小,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人事就大了。
我是那年暑假才有幸吃到那枣子的。
四舅接我回姥姥家的第二天傍晚,二妗意外地端一大碗青红相间的脆枣出现在门前,很好看地笑着要我吃。那枣虽然尚未红透,就已经甜似冰糖了,脆的入嘴即酥,而且带着阳光的温热,好吃的你只会眯眯笑。
二妗爱怜地看着我,老用她瘦长的手抚摸我的脑袋,一再要我撒泡尿在那碗里。我不解,抬头看姥姥。姥姥就笑:“尿吧,可劲给你二妗尿。”二妗把碗端到我跟前,热情地为我解腰脱裤,并且一定要亲手把着我的小鸡鸡往碗里撒。
捧着那半碗淡黄色的液体二妗眼里就闪出光亮,深深地嗅了又嗅,像捧了碗香油那样笑眯眯地走了。姥姥说二妗是拿我的尿做药引呢,有一老中医刚刚给她开的方,说这样就可以生出小娃娃。打那,二妗就每天傍晚端着那只青花大瓷碗笑模悠悠的来,那碗里也总会有冒尖的脆甜的枣子。后来姥姥嫌烦,干脆让二妗领我去她家尿。
她家的院子很整洁,屋里屋外一尘不染,不像姥姥家,满院子鸡鸭猪羊,猫跳狗咬。姥姥家的鸡甚至可以大模大样的登堂入室,飞到堂屋的八仙桌上觅食方便。第一次去二妗家,我就像个探险家充满好奇地各处察看,二妗显然很喜欢我,拎着我的小手,不厌其烦地给我指东指西。她家东屋的墙上钉满一张张棕黄色的野兔皮,那些田野的小精灵,脱下它们心爱的衣服晾于此地,就永别了这个世界,想想真是可怜。西屋的门是上锁的,二妗说你二舅的猎鹰就关在那屋里,只可让我在门缝中瞧。屋内很暗,瞅了半天我才看见屋里木架上蹲着一只被蒙住两眼的老鹰,无精打采的在那里打瞌睡,一点都不像个空中猎手的样子。
傍晚,二舅回来了,他是个方脸大嘴的中年汉子,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眯眯着两眼,像总在微笑。他有一排在鲁西农村少见的白牙。他热情地招呼我,还抓住我的两只胳膊把我提起,说:“好壮实的一个小伙子!”有生第一次听人称我小伙子,心里很高兴也很自豪,就尽力做出一个小伙子的样儿,自觉不自觉地挺起胸脯,做雄赳赳气昂昂状。
那鹰肯定是听见了二舅的声音,西屋里传出翅膀的扑腾声和嘎嘎的叫声。二舅赶紧从背回的箩筐里拿出一大串用柳条穿起的田鼠,说是喂鹰,拎起往西屋走,二妗就纵恿我跟上。我进去的时候,那鹰的眼罩已经摘下,正呼扇着两只大大的翅膀张大钩钩嘴向二舅讨食。一只肥肥的田鼠放到它嘴里,它会用它的利爪抓住,摁在木架上用嘴撕扯着吃。小田鼠被血淋淋地撕成几块吞入口中,它只是略伸伸脖子就咽将下去。
二舅说,等你放寒假再来,舅架着咱的鹰带你去打围,让你瞧瞧二舅这鹰的厉害!我问为何不现在就去?他笑笑说现在地里到处都是庄稼,兔子不易找见,就是找见了,鹰也很难抓住。为什么?因为它钻进庄稼地或矮树丛中鹰就没奈何了。可冬天就不同了,千里平原上跑过一只耗子都看得清,且无处躲藏,鹰从高天上看见,一个俯冲下来,没跑。特别是大雪之后,兔子在积雪中跑的特慢,就更如瓮中捉鳖了。
那晚,二妗留我在她家吃的饭。还特地为我蒸了一小碗她自己晾制的兔脯,香喷喷,筋道道的,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好吃的兔肉。回家给姥姥学说,姥姥就笑了,说:“你这二妗可从没这样大方过呢。”
暑假快结束时,我要回城了。二妗赶来,很不舍的样子,拿来一大袋的脆枣让我回家吃,眼圈红红的似要哭出来。她和姥姥一直送我到村口,我和四舅走出老远,回头还见她们站在那里遥遥地挥手。灰苍苍的天上一只鹰在盘旋,我知道那不是二舅的鹰,可我依然感到亲切。也许那就是二舅的鹰,跟随二妗特意来为我送行了。
回家后妈听了我的叙述也很惊讶,她说他们两口一直不待见孩子,也少与人来往,对你真真是破例又破例了。听妈说四舅年轻时是个美男子,爱说又爱笑。后来参加了八路军,曾用一颗手榴弹炸死过七个日本鬼子,是个了不起的战斗英雄,很快就当了排长。解放战争打献县,他救了国民党县长的千斤,那小姐死乞白赖要嫁他,天天去队伍上找,以至队伍开到哪,那小姐就拎个皮箱跟到哪。领导就找二舅谈话,说你是要革命队伍,还是要国民党官员的小姐。二舅就哭了,说我两样都要。领导说那不可能,二者只能选一。二舅无奈,就交出配枪,领着那小姐回了老家。
那小姐就是现在的二妗。村里人都说她是个狐狸精,把二舅的前程给毁了。二舅很生气,大发雷霆,从此不和村里人说话,两口人恩恩爱爱关起门朝天过,也是其乐融融。只因此事,二舅当年那些赫赫战功就被队伍上遗忘的一干二净,战友们都为他惋惜,以为不值。
革命胜利了,那些当年他手下的兵都当了大官,身后跟着如花似玉来看他,他总是闭门不见。村里人就更为他叫屈不止,一有机会就往上反映,希望政府能还他以公正。上面就说,让他自己来吧。村里人登门去劝,他到底也没答应。他说当年当八路打日本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想当官发财,我不会舔着老脸向人去乞求荣誉、照顾和官职。他本人即如此,谁还愿拿热脸贴他那张冷屁股?也就无人再提此事,时间一长,也就将他过五关斩六将那截辉煌淡忘了,只说他是个不懂四六的怪人,傻!懒的再理他。
这之后二妗还托人给我捎来过大大一袋子花生和一封信,信是用毛笔写的,很漂亮的小楷。妈才想起二妗还是个大学生呢。信中二妗只叮咛我要好好学习,并希望我寒假一定回去,她等着给我做最拿手的红焖兔肉吃。
那个寒假,我几乎是跟随二舅在旷野上渡过的。每天一大早二舅就来喊门,肩上站着他那只猎鹰。那猎鹰像个赳赳武夫,头不停地扭来扭去,两只眼睛呈半月型,炯炯有神。每次出征,二舅都带满二妗备好的一壶酒一壶水和那么多的烙饼卷兔肉,让你撑死都吃不完。
冬天的田野依旧绿如烟霭,遍地是黑绿黑绿的麦苗。那些早已落尽叶子的大小树木似已静静睡去,在微微的寒风中梦呓似地轻声絮语。冬天的野兔是靠枯草和麦苗生活的,夜里怕狼怕狐,就白天出来觅食。对于弱小者说来,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时时潜伏着危机。白天,冬闲的人们或扛起土枪,或牵出猎狗跑到田野围剿小兔。架鹰狩猎的只有二舅,所以跟着瞧热闹的也就特多,都喜欢看那兔起鹘落的壮观。那鹰并不总在二舅肩头,常常飞出去像架侦察机在高高的空中盘旋一圈,落于前方树上,待二舅走近就飞落在他的肩头。
冬天的田野泥土干松,正躲藏在哪儿吃食的野兔受惊跃起,跑起来又窜又跳,快得像离弦之箭,后边拖起长长一股如烟的尘土。二舅把胳膊上的鹰朝上一送,吆喝一声,那鹰就冲天而起,又一头栽下,双翅平展,像战机一样追随那股轻尘直扑过去。待我们飞跑赶上,那野兔早命赴黄泉了。猎鹰停在一边,若无其事。二舅这时总会掏出小刀,将兔子开膛破肚,掏出热气腾腾的心肝给鹰吃。有时鹰也会将兔子提到高空然后摔下,可怜的小兔子在坠落期间还蹬腿摇头,挣扎着似欲腾空逃去,最终还是跌落尘埃,在田间激起一团尘埃乌呼哀哉!
临近春节,下了场大雪,平地积雪半尺多深。二舅显得特有精神,说这才是架鹰猎兔的最佳时机。遍野积雪在阳光下耀眼刺目。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在雪地上笨拙地跳跃,那速度,好像我都能追上。就催二舅快快放鹰。二舅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猎鹰像箭直剌长空又呼啸着俯冲而下。奇怪的是那兔子并没像以往的小兔那样仓皇奔逃,却像狗一样蹲下了,只是扬头冷冷地盯住猎鹰。二舅脸色陡变,把手指插入口中厉声打出几个唿哨,声音又尖又利,像针直扎耳膜。接着又声嘶力竭的喊:“别抓!别抓!”在我疑惑不解之间壮烈的一幕发生了:那鹰伸出利爪将要把猎物擒获的刹那,兔子突然一跃而起,冲那猎鹰狠狠顶去。鹰一头栽将下来,在雪地上打几个扑腾,不动了。兔子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大摇大摆地逃之遥遥。
二舅抱起他心爱的猎鹰,虽未泪水滚滚,给我的感觉却已是泣不成声。
缺乏经验的猎鹰被经验丰富的老兔子顶破了嗉囊,当场毙命。二舅很后悔,说他当时就觉着那兔子那样沉着冷静就是一只兔子王或兔子精,过去他也曾听过此种传说,万没想到这倒霉之事最终还是让他碰上了。
那个春节,二舅家笼罩着一团愁云惨雾,不仅没贴红对联,好像连爆竹也没放一声。我回城时,二妗送我两只用干荷叶包裹的腊兔,说猎鹰没了,以后再吃兔肉就难了,一再嘱咐我别忘了二妗,常回来看看。村口临别,她突然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感觉上她的胸口在抽噎。一滴滴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我头上。她没在说话,推开我就快快地别转身去,逃也似的走了。我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呆若木鸡,残雪未化,白茫茫的雪地上她的身影渐去渐远,她没再回头,就那样抑抑的去了。
我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妗。
因为那之后就是轰轰烈烈的文革,后来听四舅说乡里搞什么清理阶级队伍时村里突然涌来很多红卫兵,说经调查认定二妗是潜伏的美蒋特务,要对她实行专政,绳捆索绑拉拉扯扯的往乡里走。村里人都不敢拦阻。
那些人押着二妗刚到村口,正在场里铡草的二舅闻讯提把明晃晃的铡刀赶将上来,喝令他们放开自己的女人。大群的红卫兵吓的一哄而逃。几个年龄大的,一边挥舞小红书一边护定二妗坚持不放,他们太过自信,以为二舅不过是只吓唬人的纸老虎,而自己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小将,所向无敌,吓死他也不敢动手。二妗看见了男人那血红的眼睛,她了解男人的脾性,就高声嚷嚷叫他别管,不会有事。那时的二舅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抡起铡刀,像当年在战场上那样照一人由肩膀斜劈下去,那人哼都没哼身子就一分为二了。另外几个都吓瘫在地上,傻子似的不跑也不叫。杀红眼的二舅赶上去,都拦腰斩为两截。然后没事儿人似的上前给二妗解了绳子,把血漓漓的铡刀往肩上一扛,拎着二妗哆哆嗦嗦的手微笑着往家走。
夜里,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将二舅家团团围住,先是喊话,接着又开枪又扔手榴弹。一挺机枪就架在姥姥的屋顶上,嗒嗒嗒一梭子一梭子的往二舅屋里打。一个民兵手忙脚乱,一颗手榴弹没顾拉弦就扔了进去,过了好几分钟,屋内竟然响起一声爆炸,人们面面相嘘,就又朝里打枪。一直闹腾到天明,耗费的弹药像打了一场大仗。据说完事后有人光捡拾铜弹壳子就卖了十几块钱。耗到中午,在一张党票的奖赏下才有人冒死进去。二舅和二妗双双抱在一起,一颗手榴弹就在两人胸贴胸处爆炸,他们自杀了。
门口立着那把带血的铡刀,桌上摆着没吃完的兔肉脯和没喝完的白酒。
县里召开万人大会提醒人们阶级斗争的严峻性,二舅和二妗的尸体就乱七八糟地摆在大会主[xi]台上。之后又用车拉着到各村游街示众。
那些被砍死的红卫兵则被定为革命烈士进了烈士陵园供人拜谒。
村里人最终也不清楚二舅和二妗的尸首被埋葬在了何处。
几十年过去,如今我也到了二舅他们暴亡时的相仿年纪,在历经生活重重磨难之后,我才算真正从心底里理解了二舅和二妗,理解了他们之间那份生死相依的真爱和世俗难容的孤独。我总想为他们写些什么,可写不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他们的人品和作为,甚至连对错都无从评说,只能说他们之间那份深情厚爱令今天许许多多的卿卿我我缠绵绯恻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想论说他们的是是非非,我只想说,在这许多年里,每有苍鹰盘旋于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二舅二妗,也不知他们身葬何处,在那边安否。哪一天,如果能找到他们的葬身之地,千里万里我都将赶去,到他们坟前浇奠一碗水酒,焚烧几叠纸钱,告诉二舅二妗,我没忘记,我来看望他们了。
-全文完-
▷ 进入古渡闲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