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肯定,你绝没见过那么大的石榴,它红若胭脂，油光闪亮，每个足足一斤多。撑裂的大嘴露出粒粒水晶般大而透明的籽儿，莹莹之中泛着诱人的水红色，颗颗都像钻石般璀璨。抠一粒放在嘴里，轻轻一咬，一声低微的爆响后，满嘴都是浓郁的清凉和酸甜。

儿时每年中秋，我都能得到老姥姥从几百里外托人捎来的这样的大石榴。她的老屋前，就长有一株茂盛的像团乌云的老石榴树。

每年夏天，当红红的榴花落尽，翡翠般绿莹莹的小石榴挂满枝头之时，老姥姥就会站在树下，柱着手杖，踮起小脚伸手数摸它们。凭经验和感觉将那最有希望长成出类拔萃者系上红头绳，严禁任何人染指，因为那是留给她那身在远方的重外孙——我和弟弟的。那树上共有多少石榴，有多少是做了记号的她心里一清二楚。尽管她早已双目失明，可哪个石榴长在哪个枝头她都清楚的像自已的十指一样。每天中午，阳光最灿烂的时候，她都站在树下将系有红绳的石榴细细抚摸一遍。难怪那石榴会有着异过其同类的壮硕、芬芳和甘甜呢。感受着老姥姥的爱抚，它们才能蕴涵深情尽吸天地精华一天天悄然长大，长成饱含无限甜美和温情的硕大无朋的石榴。我常常想，老姥姥的乳汁一定也是这个味儿吧。

老姥姥没文化，却博古通今，说话质朴而富于哲理。不知她是从何处知道那么多故事，可以夜以继日的讲，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永远也讲不远，说不败。据说，她一生没讲过重复的故事，村子里大人孩子都喜欢听。也许，她就是鲁迅所说的那种文盲作家吧。

三伏时节，晚上村里人习惯聚在场院纳凉。铺领苇席，拿把蒲扇，老老少少有说有笑，亲昵的如同一家。墨蓝色的夜空里，密密麻麻的星星明明暗暗地眨着狡黠的眼睛，好像有无数秘密要讲。叫了一天的知了享受了夜晚的清爽，耐住疲劳舒服地叫上几声。那么多大人小孩热切地围坐在老姥姥身旁，时时有人帮她斟水奉茶，往烟袋锅里装烟叶，或殷勤地打蒲扇帮她驱蚊。老姥端坐蒲团上，俨然一位谦和的老明星。而我，就坐在她的怀里，心里那份自豪，想太子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也不过如此吧。老姥姥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黄铜的烟锅锅忽明忽暗闪着暗暗的红光。她的声音低缓、沙哑、生动、神秘，将你一步步带进仙境，带入鬼蜮，带回过去，让你觉得那故事就发生在你身边。她讲狐狸精，讲仙女，讲小木匠，讲傻二小……每个人都讲的活灵活现有声有色；每个故事都讲的引人入胜扣人心弦。让你喜，让你悲，让你心惊胆战，也让你善良勇敢。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一般不叫王二，就叫张三，或者李四。但你即使听一夜数十余故事，也能分出此王二非彼王二，彼张三非此张三。故事的开头一般均是：从前呐……往往讲到东方泛白，人们还迟迟不散，没完没了的央求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老姥姥因此特受村人敬爱和信赖。她脾气好，人也明白。哪家闹纠纷，或有排解不开的难事都请她去。人们架她坐到炕头上给她装上袋烟，泡上碗茶，就听她缓缓道来论是断非，剋谁褒谁，没不服的。以至她去世时，村里人几乎倾巢而动为她披麻戴孝，许多孩子哭的声嘶力竭。那时，树上的石榴刚刚泛出一层晕红。

老姥姥走了，村里一下变的死气沉沉。清风习习的夏夜，村里人依旧去场院纳凉，却再也没人给他们说古道今了，人们就越发怀念老姥姥。

其实，最怀念老姥姥的人是我。老姥姥走后，老石榴树谢下最后一树果子，一夜间叶落枝枯。姥姥说那树是有灵性的，它离不开老姥姥，陪老姥姥去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吃到过能像老姥姥培育的那么大，那么甜，那么美的石榴。

许是不知不觉中我潜意识里一直怀念着老姥姥，至使我始终对石榴树情有独钟。刚参军时，部队礼堂门口有株大大的石榴树，我在树前照了张像寄给妈妈。当时并未多想，只是感到那黑苍苍的枝杆，密匝匝的绿叶，红火火的榴花特有情调，亲切的令我感动。

妈看了照片，不由热泪婆娑：“这孩子，是在想他老姥姥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