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在电脑前。这是我第十九个生日。爸爸弄了一大桌好菜。妈妈给我买回了漂亮的裙子。可我仍然寂寞的坐在电脑前。喜悦不能因为其他而存在。我不喜欢穿裙子。可我欣喜的接受妈妈的每一份用裙子当作的礼物。一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坚持让我穿裙子。也许因为文静。可是。不说话不能代表文静。如果那样,没人比我更文静。
是的。在我还未满岁的时候,我就不能再说话了。一场小感冒。一个深夜。一个偏僻的小镇。一个外出的医生。一个自称懂得医术的老婆婆。一对为女儿的高烧急坏了的夫妻。两支对于半岁大的孩子太过量的药水。一个夜晚的昏迷。一个再不会说话的女孩。这就是我的故事。这是妈妈一次次忏悔似的讲给我的故事。我的人生在我还没记忆还没发出一个音符的时候就凝固了。我不哀叹。我没有感受到疼痛和悔恨。我比我的爸爸妈妈过得轻松。他们承受了太多苦痛的后悔和无尽的心疼。如果说哥哥是他们最大的骄傲,那么我就是他们最怜爱的伤痛。
我从未离开过我的家。从一开始家人就把最好的都给了我。我才十岁就有了电脑。尽管家里条件不算很好。可我的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我最喜欢并且对于开小饭馆的父母来说价值不菲的。我有一张大大的软软的矮矮的厚厚的白白的床,床的体积占去了房间的一大半。床下是双大大的红色拖鞋,白色晶莹的地板,床头有个白色的精致的小书柜。书柜里有我最喜欢的几十本精装的书。床的另一侧,紧靠着美丽的落地窗帘。红得耀眼又具丝滑的布料外是透明的带着水晶般光泽的外层。打开房门就对着这样宏伟又眩目的窗帘确实需要一定抗冲击力。我始终认为这是美艳至极的搭配。在床头与窗帘之间的小空隙里,有个细细的高过床的一小半的立式台灯。简单又不乏新意的造型。房门左边有个纯白的小小的电脑桌。现在我就陷在我满意的红色的胖胖的沙发里,对着我的白色的电脑。
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把陪伴我八年的敦厚的电脑伙伴淘汰给了哥哥。妈妈给我买了苹果小白。我想我的生活和成长就是一杯白开水。从倒好之后就无甚改变。爸妈答应我的一切要求也顺从我的任何决定。小的时候,爸爸说,平儿,爸爸送你去读书好吗。我摇摇头。我知道那里有很多跟我同龄的小朋友。我知道那里有照顾我的温柔的老师。我知道那里有预想不到的好玩的事。可我更知道。当我被放处到外面,我就是特别的那个。我会感受不一样的眼光。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了解我与别人的不同。我不需要别人的注视。哪怕是同情。我拒绝这一切。
我的童年里,我跟爸爸学会了爸爸认识的所有的汉字。爸爸不会讲故事。我的童年也没有童话。我听着大人的奔波往事看着电视上演的悲欢离合学着哥哥刚学会的东西完成了我的童年。说不上残缺吧。我有纤细的手指,可我不学手语。我喜欢盯着爸爸妈妈哥哥的眼神。我也喜欢他们通过我的眼神看懂我的意思。很难想象不能说话的我不用手语也不爱写字。我习惯于聆听他们的意思而不表达我的意思。交流的方式很简单。点头和摇头。当我看到电视上那些跟我相同命运的人比着手语表述我却看不懂,我觉得那样的情况很滑稽。
十岁的时候,我有了电脑。哥哥才有了他的朋友。但他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仍然极少。他耐心的却又固执的教我他正在学的课程。小他四岁的我,不得不拔苗助长似的跟着哥哥学习。如果哥哥的学习不是那么好,我想我有理由拒绝他蛮横的教育。可他从小优秀得几乎没有瑕疵。他似乎比老师还出色,我无话好说。一直到高考。哥哥并没有参加考试。在高二,北大就直接点名要了他去。哥哥只须考虑选择什么专业。那个假期哥哥没参加任何的同学聚会。他陪着我三个月。几乎寸步不离。爸妈很忙。小饭馆生意还不错。哥哥在屋里看着电视也是几分钟来看看我。哥哥喜欢搂着我说话,摸着我留得长长的头发,说着一些学校的事,一些外面的事,很多很多,有的有趣,有的沉重,哥哥有低沉却好听的嗓音。他唱我最喜欢的歌手张学友的歌几乎原版。我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和领悟。何况他是我哥哥。我知道他在弥补他将要离开给我带来的空白。一直觉得能干的哥哥眼里有种忧郁。那个忧郁是我。
哥哥选择了医学系。搭上去北京的火车线,哥哥踏上了他的大学之路。在哥哥走的那天,我一个人,翻出哥哥陪我买回的旅游书,大大的地图,也拉长了四川与北京的距离,拿着笔,一点一点划着哥哥可能到达的车站,泪水淌成了线。我难过的想到,哥哥的哽咽在心里怎样漫过他的喉咙。我和哥哥的生日只相差三天。我们总会在一天过,而那一天必然是我生日。哥哥其实从未过过他的生日。中午哥哥打过电话,还唱了生日歌。我猜想哥哥在遥远的北方的校园的某个角落落寞的打着电话。换上纯白的宽松的睡裙,换下妈妈买的冰蓝色的连衣裙,相信这条也是昂贵的衣服。拉出床下的大抽屉,里面平躺着整齐的裙子。而且全是连衣裙。我的衣服很少,全在这个抽屉里。夏天就三条连衣裙。一条纯白棉质,一条红色雪纺,还有这条蓝色丝滑。加上在阳台上晾着的黑底红纱的睡裙。我就这么多衣服。我都觉得多了。我严令禁止妈妈给我买衣服。其实她很想什么样的衣服都给我买。可是我说过不要。
我不出门。最近几年,我只和哥哥去过一次书店。爸爸生病陪爸爸去过一次医院。我就没再出去过。我不向往外面的世界。我的窗户从来都没开过。每天,我只看着明亮的阳光怎样照耀在我绝美的窗帘上,怎样让窗帘美丽得眩目和让人惊叹。我身边的一切都是恒定的。连温度都是。我的家乡常被叫做阳光城。名副其实。阳光总是如约而至。冬天也经常二十多度。家里的空调总是在十八度。长期处于空调的恒温和不见阳光的室内,我有白皙得不太正常的肤色。我的房间没有镜子。我时常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在我的生活里,它已经被我忽视得很严重。如果没有家人,我觉得我就是空气或是影子。我的身体是冷的。我不习惯跟家人的碰触。接触温热的躯体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人。我像活在不属于爸妈的世界。这让我无法忍受。我想残疾的人要拥有健全的心理一定是个奢望。身体不等同于心理。可是,缺陷就注定成就缺陷。我有预感我活不长。我只希望我死在爸妈之后。他们不能再承受一丁点的打击了。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多么脆弱。但我知晓我的坚强可能会像神话。我从未把死亡放在眼里。在我的意念里,死亡就像我的沉默丝毫不能叫我害怕。我吃过无数的药,我打过无数次针,我接受过持续几年的治疗。在我懂事之前,我先知道了疼痛和忍耐。在我开始成长的时候,我鄙弃了所有的所谓医学。我明白宿命。我懂得舍弃。那不是被麻烦和剧痛折磨出来的。是绝望。是凉透心底的绝望。因为这样,我最痛恨希望。它总给人曙光再把它亲自捻灭。毁灭,是个让你知道黑暗的过程。我喜欢夜晚。我的时间从下午开始。我讨厌早上和中午的时段。凌晨两点到下午六点我处在睡眠状态。我喜欢下午的凉爽和深夜的寂静。窗户底下,充满烦嚣和嘈杂。时常被楼下的人声喇叭声吵醒。我觉得人不能聚在一起。从字和众字都让我无从产生好感。按时被吵醒的我,总会睁开疲惫的双眼,用一至两分钟欣赏我心爱的窗帘。我肯定现在的时间一定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每日这个时候醒来一次。又是一个规律。但我发现这是欣赏窗帘的最好时候。太阳灿烂的照射过来。本来就极具美感的窗帘超乎想象。阳光赋予的光芒让它美得那么不真实。而音乐是陪伴我的另一个好伙伴。
妈妈托熟识的朋友买回我网上看中的awesome pa-28d gemini音响。它叫双子座。纯白。笔直的一对。它们比较高,而我的电脑桌又小又矮。我只能把双子放在桌子的两侧。像两个小天使守护着我的小白。在震撼美妙的音乐里,我又枕着白白的软软的枕头甜甜的进入梦乡。排除人的声音,一切都变得温馨又舒坦。我很少做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可能是因为我并不刻意去想我做了什么梦。梦对于我来说,也是太过奢侈的东西。我确实不会去想我梦到了什么。我对梦是轻蔑的。我不相信。现实不能满足我的会在梦里实现。荒诞。也许有愿望在梦里生成,可意味着什么。它带给我的永远是嘲讽。
本文已被编辑[钟雨洛]于2006-8-18 9:34:3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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