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夜色里,仿木材料建造的原色小房子依稀透出昏黄暗淡的灯光,行人和汽车的移动使它看起来是浮动的,随时都会在空气中飘升不见。贝茜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微眯着眼睛抽烟。“我知道你会来。”他沉默地看她。“我在等你。”“到底为什么?”“我不甘心,一次被凌辱,就注定一辈子抬不起头吗?他可以欺骗我,利用我的自暴自弃,但不能侮辱我、轻视我。”她象猫一样锐利。“你不也欺骗了我吗?”他苦笑。他害怕她离开,她为他死水般沉闷的生活带来活力和乐趣,他希望留住她,他留恋她的陪伴和撒娇,需要她给他的自尊和随性。她对他的依赖,琳无法给他。他绝不在乎那些钱,但还是绝望地威胁:“相信我会抖露你的欺诈行为吗?你私吞商业货款,让我来收拾烂摊子吗?”贝茜突然仰头大笑,她愤怒地站起来,用手紧紧撑着桌子俯向他,美丽的眼里满是晶莹的泪:“你不会!你是个懦夫!五年前我就知道你是懦夫。校园里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你。我永远都忘不掉月光下那张胆怯犹豫的脸。我期望你会回来的,告诉自己你只是去叫人了,失去知觉前的一秒钟还在等待奇迹出现,但你没有,你象一只猥琐的老鼠逃得无影无踪。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欺骗你?你还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编织无边的谎言吗!”他象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暴晒在耀眼的阳光里,无处可逃。他咆哮着把她推倒,失去理智地趴在桌子上抽搐。贝茜站起来,嘲笑他:“回到琳身边去,你委曲求全得来的生活,会不惜代价轻易放弃吗?不用再卑鄙地威胁我,保持沉默和虚伪,生活将照常继续。你注定是懦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贝茜,和咖啡馆里的邂逅刚好相隔一年。生命里充满偶然,在各个时期出其不意地发生,他们可能相互联系,也可能彼此孤立,生活表面上有特定的轨道,每次偶然都是意外,或大或小,可能一下就使生活偏离,也可能几次意外累积作用,一点点地让人在平静中感觉生命的无常。贝茜是对的。琳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正常的投资失败,生意场上见惯不怪的欺诈。琳的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告诫他吸取教训。大家都不知道其间的变化,生活似乎丝毫没有改变,他还是忙碌的商人,经营着成功的事业;是有责任感的丈夫,呵护照顾多病温柔的妻子;是家庭的支柱,维持着安逸优越的日子。但他的灵魂不再安于以往的面具,曾经因为习惯和麻木而信以为真的许多事情已经灰飞烟灭,他常常在梦中反复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突然尖叫着惊醒,一身冷汗。
琳以为他工作压力太大,神经衰弱,劝他外出旅游。他哪都没去,一个人回到县城休息,每天在田埂间,在村边的矮木从中,在小时候玩耍的池塘边,在废弃的校舍里渡过,什么都不想,只是让时间缓缓流淌,他不知道自己想找寻什么,又曾经得到什么。如果再遇到贝茜,生活或许完全不同,他拥有的一切显得空虚无力,放弃才能得到自由,如果请求原谅再重新开始,算不算太迟?可是他已无法再承受自己。
坐火车回城的路途中,他在终点的前一站下车,想慢慢走一段,因为路上可以看到大片的落叶。他背着大大的旅行包,坐在铁路边给琳打电话,说他会比预计的时间晚一些回去。琳嘱咐他小心,还简短地说了公司的情况,很多事情等着他回来处理。他低声答应着挂断手机。
暮色渐降,田野上的小村舍透出点点亮光,烟囱里冒出白色的袅袅炊烟。简单温暖的生活。他跨过铁路,想走近一些,仔细看那些人家。田野边排满光秃秃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暗色的泥土地上铺满干枯后卷边的落叶。他跨过一条铁路,前面的铁路上有列车经过,他停下等待的时候,另一辆刺眼的列车从后面的铁路上朝他的方向开来。交汇的瞬间,他迟疑了一下,在两列并排行驶的火车之间考虑着应该前进还是后退,还来不及完成思考,后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已经啸叫着挂起他身后的背包,继续急速行驶,一刹那,他象被钉上车皮的装饰木偶,动弹不得,溶在夜色和火车的灯光中一晃而过。天旋地转间,他又隐约看到漫天飞舞的树叶,贝茜穿着鲜艳的玫瑰红裙子和米色皮鞋,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远了,白色缀红花的薄丝巾在秋风中舞动,缠绕着脖子……他的背包带跟随火车行进近二百米后突然断裂,他被重重抛落在漫长冰冷的铁轨上。
人们发现他的尸体完好,没有明显的伤痕,可五脏六腑俱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更奇怪的是,对面小路上满地的干枯落叶竟然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天随即结束,漫长的冬季如约而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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