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参商(下)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16日 下午4:24评论-3条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所作的那次特号重要的新闻广播,使得麇集在百丈崖下的每一个稍有头脑的知青都暗暗地意识到,一个伟大而沉重的时代,事实上就这样一下子永远地结束了。至于今后世事究竟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不过从那反复回响在空谷间的异常压抑的播音上判断,此时此刻,大约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确实是到处都凝聚着有如百丈崖上空那样厚重的阴云……

接连好多天,正常的劳动连同程式化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都停息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猛伐松柏、大折纸花和抢购青纱设置灵堂,以及召开各种形式的大会小会,缅怀毛主[xi]他老人家的丰功伟绩。当然,在这些“缅怀会”上,也都还是要求把它与“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联系起来……

事实上我们的修路工程也已行将结束。路面已经开始清扫;而这段基本上是从整块巨石中雕刻出来的路,原本便是不需要怎么铺垫和紧压的。不过话虽如此,在百丈崖崖区以外的那些路段,抵到九月九号下午三四点钟之前为止,压路车都还是在那儿日日夜夜地隆隆行驶轰鸣。

在此之前,队里履行从前许下的“择优留用”的诺言,已在各分队各小组层层召开过招工推荐会了。这项工作的程序与乡下的招生、招工和招兵等程序一样,也都要经过所谓“报名”、“推荐”、“批准”和“复审”这样几个阶段。只是这儿的每一个报名者同时都兼有推荐者和被推荐者这样两重身份,所以这项工作实施起来,个中的种种竞争和勾心斗角以至于相互倾轧,比起在乡下时,也就来得还要更加无可避免和掩饰的激烈。

我没有听说过还有不“自愿报名”的人。人人都报了名。推荐工作是以地域划片进行的。我和商伦都是还在小组会上便在角斗场上落了马。商伦落得甚至比我还快。在这事到临头的场合下,我看商伦好象还是为他早先的洒脱后悔过一阵子。不过他终究是明智的人,推着眼镜架想了想,便也就作罢了。我呢,因为还在为这一时刻努力作准备的当时——尽管这“当时”长达将近两年之久——同时也就作好了两种准备,所以当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到后来恰如所料”的事真摆在了眼前的时候,是倒是也感到了打击,但也决不至于感觉承受不住它。这世间,个人作出了最大努力而最终依然不能奏效的事,多哇!

谢汝高和刘萍双双都过了“推荐”这道关口。当然以他俩的表现,谁都不能说是不够格被推荐。不过,在事情已经无望后,谢汝高自己曾对我承认说,他之获得推荐,是因为他私下曾对推荐会上每一位与香烟有缘的男性知青许过愿,说是不管事情最后成与不成,只要是推了他的人,他都将通过他那在重庆一家糖业烟酒商店当革委会主任的爸爸,给大伙儿每人搞到一条“巨浪”。而我们这一大组的男知青只有商伦一个人不嗜烟,且男知青的总数又多过女知青。萍儿的成功则是伴随着众人被压抑住的不服得来的。会前上边就公开宣称过了:他们那儿很需要能歌善舞的青年去“活跃思想文化阵地”,而临到开会的时候,又有人专门来打过了招呼,说是都必须得“顾全大局”,云云。这样,大家都在肚子里权衡了一下,最后觉得反正在这一步上名额还没有被限得太死,那又何犯于定要拿着自身的利益去忤领导的意呢?……

在“批准”的那道关卡上,谢汝高同萍儿发生了矛盾。不知是哪位没有被推荐上或已经被推荐上了的革命青年去提醒领导说,谢和刘两个人是同一个生产队的,而且就是“两隔壁”。还说,现在的工作,总该考虑考虑“面”啊!当然“两隔壁”之说倒是无关宏旨了。但同一个生产队的两个知青竟然在此等场合下同时都被推荐上去,这也是显得太扎眼了。于是队领导不得不皱眉考虑了起来。谢汝高风闻此事后大怒,立时就想到这是不是商伦去捣了烂事,并雄纠纠气昂昂地便一趟赶来质问他。可商伦赌咒发誓地说他的心肺决没这么烂。本来看那光景,就算是商伦真的把他那副心肺都掏出来给谢汝高看,谢汝高也都难以相信他,不过后来这轮儿转出的一句话,却先是让这高高沉吟,接着竟还使他真就点头称是了。

“就算我心肺烂,你和萍儿这回都‘飞’成了,我也总该知道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吧?”轮儿象这样绕着弯子说。

队里原定至迟在九月中旬前就要张出一版“初榜”来。可榜还没有张,却就发生了九号的事……

谢汝高在八月底九月初的那些日子天天都往队部和分队部跑,这动机不消说是人人都清楚的。萍儿晓得事情的利害,除了也朝着那儿跑得更勤,同时也便公开地在人群中造起了舆论。

“我这里决不涉及哪个人了,”她总是象这样说。“对事不对人。哪个都是同志和朋友;大家都是在相同的起点上竞争。关键是要争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哼,我取得的每一丁点进展,完全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和表现取得的,既没有靠臂膀,也没有耍啥阴谋诡计。”说着她的口气还总是要渐渐变得激昂起来。“我姓刘的父母不过都是小小老百姓,站柜台的。我本人呢,一没踩过哪个,二没使啥手腕,三呢,也没不顾人格投靠啥人!不过是额外又还占了点特长呗……”

众人都对这话将信将疑,小有嘀咕,但谁也说不出她个什么。谢汝高想必也听见了这些话,只是不知他私下找她论过啥理没有。不过想来也不会,因为大家毕竟都是极明事理的人……

另外萍儿私下里对我还说过了几句话,大意是慨叹处在这个位置了也没法顾及人情。一面说一面却也责怪谢汝高,说他身为男的太不仗义,既然又要对她“逗猫惹狗的”,但又不懂得同情一下女生的难处……

我正吟味着她话中这丰富的含义,尤其是为这“逗猫惹狗的”一说叫绝,她却言简意赅地又开导我说:

“参参,这年辰清高不得,躲让不得!”

我自顾在要害问题上倒是从没敢“躲让”过。不过这“清高”与否,就事关对自身的估价和整个进行生的选择这样严肃的问题了。于是我沉默不语,她也就不再说话,只是从秀美的嘴唇间绽出了一丝淡然的笑来。我也懂得那笑的意思是什么,但我更懂得再说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所以我就只好也随着更轻淡地一笑。

最后那“榜”——不是“初榜”,而径直就是“正榜”——是在我们做完这儿的一切善后工作后临散伙前才张贴出来的。而眼下我们却面临着别的情景和事。

九月十八日,我们依照全国的统一规定,集结在百丈崖下,收听天安门广场上的实况转播,同时也就算是在为毛主[xi]他老人家举行我们自己的追悼大会。

这段时间的自然与政治气氛极其谐调:阴云低垂,山色肃杀惨淡。我们这附近倒是好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可是后土河上源地带一定有过持续的大雨,因为那河水早已淹没了我平素憩息冥想的河滩,逼近了我们的公路甚至工棚,据说是已经超越了它历年来的最高水位,颇已有了几分惊涛裂岸的势头。悬崖在暗淡的天光下黑沉沉地俯视着汹涌奔腾的河水;崖上那些乱麻般纵横交错的石纹,在急浪造成的错视作用下,似也有了点龙蛇狂舞、嚣张逼人的意味。唯有崖顶那些松枝葛网在沉闷的气压下一动不动,象我们这些默哀的人,更象灵堂上那低垂的黑幔……打从唐山大地震以来,地震这话儿便深入人心了;而松潘、平武地震之后,我们这儿便有了种灾难近迫、人心唯危之势。眼下,低头听着滔滔的水声和自家的心跳声,特别是从广播中那忽而嘈杂、忽而沙哑、忽而且又是尖利惊心的刺响声联想到天安门前的情景,我们更是悚悚然有种崖上会平白无故地掉下些巨石来的危机之感!

但是巨石并没有落下,倒是一片黄叶飘然落在了我的发上。——啊,“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在那儿急促单调地响着,是从发电房里传出来的。本来广播倒是可用电池,——但是这样庄严神圣的场合,没有真资格的电,又怎么行?

也许连我们的头头都意识到,再在这等场合下还象平常那样饶舌,不光显得可笑可厌,而且极有可能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某种政治性的错误,——或者也是上方原本就有规定吧,反正这会开得不象想象中的那么长。当广播中传出宣布散会的声音后,我们的周政委便也宣布我们这儿的追悼会到此结束了。不过这决不意味着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动。我们都还是停留在原地,静穆地望着一些事前便安排好的人排成长队把成山的花圈抬到指定的地方去烧掉。

目下只有那家富农的小木屋后面才有一块较宽阔的空地。也不知头儿们就此有过什么争论没有,反正火化花圈的地点就确定在这儿了。刘大队长和周政委们当然不至于“左”到想要用这个黑窝来“殉葬”什么的,所以他们还是吩咐火化花圈的人,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宁可把速度放慢一点。

我远望着那慢慢升腾起来的火苗,加之眼前另一细微末节的骚扰,心里很难辨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倒是那正好成了这火的背景的河水,引发了我明白无误的实际担忧。那河水显然还在继续上涨,都已快扑拢那屋下的羊圈跟前了;屋角有一根落脚点低些的柱子,底部早已经浸在了水中。这可是一间腐朽的老屋呀!成份不好的人,就不再是人么?

大家都早已看见河水上涨的情况。一片窃窃的议论声悄然从这支本应是极端肃静的队伍中响起。正议论哩,突然一个冒失的声音越过众人,道是:

“喝,看上面来那水!”

原来那上游方向,一股浩大的洪水正兴风作浪滚滚而来……

我的心紧了。众人的议论声也高涨了起来。这肆无忌惮的骚动分明已超出了周政委们隐忍的极限,于是喇叭里响起了喝令大家安静的声音。且那声音还说:

“眼下,这点儿事,又能算个啥呢?!”

可就在这时候,另一声惊呼却使得广播里的话音当即也改变了:

“……都不要惊慌,赶快组织人过去抢救!而且要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乘机搞破坏!——唔,这就查找原因,看是不是阶级敌人在乘机破坏!”

……会场上的电灯全都倏然熄灭了。一股浓烈的火焰从发电房中腾空而起。

“……你这是值得好好想一下。在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任何个人的成见,或者说叫先入之见吧,都是带不得的。不能单从表面现象看一个人。你不要看他好象是做了些工作,也见了点成效,就真的觉得他有功。看本质、看一个人关键时刻的表现,这不管怎么说,总该是对的吧?”

“你说的,在一定的时候和一定的场合下,更主要还得是在书本上那样的思维模式中,才是有道理的,这儿不行。我自以为还是决不是从表面现象在看他。他的成绩是明摆在那儿的,你起码是不能不承认有这回事了,所以我也就用不着还说。我想说,退一步说,就算是他又犯了错误,难道说平常一再强调的‘一分为二’,在这儿就不管半点用了?而且,所谓‘关键时刻的表现’,我觉得就更需要拿出点足以服人的证据来,否则就不能不使人想到这是在借着一件好象是同他有牵连的事,——我是认定了这事至少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是借着这事,又想要重新一棍子将他打死!”

“老弟,我们都是几年的朋友了,来这儿后说来我当了个小头儿,但我心头,你晓得仍然还是以难兄难弟之情在看待我们的。否则我又何必要背着人在这样敏感甚至是危险的话题上同你辩论,真心实意地想要说服你?这都是我晓得你硬直,又好认死理,才觉得该对你做做这工作,免得你在其他人面前去吃这个亏……”

“我当然不会傻到会主动去同人家谈这样的事了。不过,真要是有人要来同我辩论的话,我还是不会盲目地说些违心、特别是违反事实的话!”

“我正是因为晓得你是这么副德性,所以才这样劝你……唔,你看前天你在组里发那通言,不知是哪些‘屁巴虫’,转背就去上面反映了。这又何必呢?”

“你象这么说,我都弄不清你到底真是象那样在看待这事件呢,还是因为担心我,才在有意识地象这样给我‘做做工作’了……”

“嗯,……我当然真是那样认识问题的。”

“你敢说,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

“唉,本来事情的确如你所说,我们这儿是很难得知道事件的真相。但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就应该是听中央的。”

“但事情的可悲却正就在这里。……不过,我也能够体谅你的心情和难处,也不该硬象这样来追问甚至是难为你。放心吧,国宁,我毕竟明白个人同强权是怎样一种关系;我知道‘保存自己’这话的份量。”

“是啊,你真明白就好。你想,要不是因为你家的‘问题’好歹已算是解决了的话,那这回这事,他们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你么?——你听我说,这儿的人心险恶得很,就连你爱一个人去河边坐坐,人家都看不惯得很哩!”

“……哼。这就是我们生存的环境。正因为如此,所以怎不叫人盼望能够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至于说到连我去河边坐坐人家都有看法啥的,我当然不屑于张理了。有一句现成的话就可以封这班家伙的嘴嘛:‘既有统一意见,又有个人心情舒畅’!再说,我不妨说一句:我坐在河滩上,还不纯粹是在逍遥哩。我设想着就在这百丈崖峡谷上口,筑起一道拦河坝的话,那么除了可以长期保证这一带有电,还可以使我们那上面几个区常年缺水的状况,多少都得到一些缓解。”

“唉,夏子,你硬是个理想主义者!”

“但我也并不是光在想……”

我静静地站在工棚门外侧耳听完了这些话。我刚走过这儿时,便听出了其中有一个声音是华夏的。当晚队里在那边放映电影,工棚这边,每间屋子里几乎都没有一个人。我对目下这些大可“举一反三”的影片全然没有一点兴趣,所以还是去河边坐了一会儿来。我在河边没有看见他,仿佛鬼使神差地便绕道从这儿走过……

我自然也不便老待在这儿了,于是轻轻地转身离去。一抬脚,我发现在这几乎是铁板一块般的坚硬巨石上,一处缝隙间,却生长着一丛株秀叶碧、黄花怒放的清明菜。这朵朵小花在这阴寒的暮色中竟然显得比天上初升的星星还要莹彻明亮,它使我骤然生发了一丝怜惜之意。我原想趁这离去之前赶快掐上几朵去插在床头的小瓶里,可正因为太怜它,所以想了想,终是罢了。

平时我还是经常都在傍晚时分在河边远远地看见华夏。每当我们有意无意地(在他是有意或无意,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有意地)照面了,彼此便遥遥地略微致意一下。我发出这致意的信息都很轻微;但是我都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那边发来的这同样轻微的信息。这种无言的信息传递是我生活在这儿——不,简直就是我有生以来在这天地间——最大的快慰。我珍视它,并相信它已是一个极好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开端。

除了那天刚重逢的时候同华夏小小地交谈过几句,至今我都还是没同他有过任何实际的接触。我们之间的对话都是潜在地进行着的。但我敢肯定我的直觉决没有欺骗我。唉,眼下也只好就以这种方式保持着彼此间的联系呀,回想那天离开他后,萍儿那鬼东西,就极其敏感地反复清问过我了!

此刻听了华夏同那个“国宁”的谈话,我除了明白昨天周政委在“声讨大会”上以不点名批评方式严肃指出的“至今都还有思想糊涂的人”所指者为谁外,当然也算是又了解到了一些华夏这个人自身的情况。由此一丝莫名其妙的困惑突然萦绕上我心头。我暗忖:我和他,真就什么都那样合适么?……

不过爱在一定程度上本来就只能是盲目的。而且,还有“大同”、“小异”之说呀!

这样,我克服了一瞬间的彷徨,又远远地爱起他来,并且殷切地盼望着真能有着一个在近处爱他的机会。

……以上那些都是在今年春天的一个轻寒料峭的傍晚发生的事和当时我的一些感觉或想法。而眼下这一切都是极清晰地出现在我感觉之中的。我默默地垂头站在队列里,分明地感到了他的存在。先前我已看见了他,就站在大约离我有二十步远的地方,也象我这样静静地低垂着头。唉,任何时候,我都只能同他保持着这么一段或长或短和距离!

“对眼下中国发生的这件天崩地裂般的大事,还有今后将可能发生哪样的情况,不知他又都是怎样在看?”当那片枯黄的藤叶从高崖上飘然降落到我头上时,我正这样想着。我明白,眼下我们这就正是在向一个时代告别……

接着便是在开始烧花圈了。此时即使左观右望,也都不至于会被认为是不敬什么的,于是我偷偷地朝他那边望了一眼,我刚好看见他也轻轻地朝着我这方转过了脸来。这样的场合谁还敢“眉目传情”不成,所以我们只是持重地对视了片刻,便各自转开了脸。

当我把脸转向缓缓升腾的火苗那方的时候,我从前排那众多的后脑勺间,偶尔发现了谢汝高那涨红的脸和带火气的眼睛,正恼怒地对着华夏那个方向……

我隐然对萍儿的人品质疑。不过我转念想:就算是你和谢汝高暗中有些藕断丝连,就算是你们都在留意着我,可是,就让你们、尤其是让谢汝高知道我心中真有那么个人,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暴涨的后土河水吸引了过去。后来就人声鼎沸起来了,接着在山洪近逼的情况下又发生了火灾,然后便是广播里发了那道命令……

我多么希望能够同华夏一块儿并肩投入抢险战斗。即使是在这灭火的战斗中我被烧伤了,我想我也都会感觉得幸福。然而一切都还是注定了的,什么都得按地域划片进行:他所在的分队被派去救火,其余大量的人则奉命赶快回到工棚去注意那油毛毡棚顶,以防火势蔓延。而我们这个分队却接受了另一项特别的任务——去监视和查看那家富农,看他们是否正在趁机搞这破坏!

商伦从成都出差回来的当晚在床上同我谈了一席话。“巧不,”他兴奋地说,显然觉得这生活还是满有趣的。“我在成都竟碰到萍儿了!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只是没有见到谢汝高。说是这之前他还到重庆来了一趟,回去接着又去了北京。嘿,他们那小家庭好气派,简直是提前就步入‘小康’了!”

远在谢汝高给我写来那封短信之前,商伦就不知从什么人那儿知道了谢与刘结婚的事,并且当时就玩笑地叹服过当初贫下中农些为我们四个人所作的那一两番安排。此时他再一次又对那一两番安排作出惊叹,然后不等我有所表示,又说:

“而且还有趣事呢:萍儿邀我去她家时,竟告知了我谢汝高的一个秘密。她说高高这次从重庆回去的那天晚上,喝了好多酒,那么大酒量的人,居然都喝醉了。醉了之后便喃喃地说酒话,不清不楚的,好象尽在自责,还提到他曾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写过一封很重要的信。但她问起他时,他却又闭口不言了。后来他愣笑说:反正正是因为有了那信,我们这四个人,最后才真的成了这个样子。萍儿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就问我。我又如何晓得呢?她也怀疑这是谢汝高在故弄玄虚,不过就是给你写过信罢了。嗳,不过说归说了,看得出来,萍儿对我们四个眼下这种结局,还是相当满意……”

从前作为一种铺垫,我曾经对商伦提到过谢汝高进大学后给我来过信而又遭到我拒绝的事,所以商伦并不以萍儿的话为怪。但是此时听了商伦的这一番话,我的脑子却飞快地转动了起来。——一封信!啊,华夏在我所收存的一篇东西里面,就是说他是通过一封确凿无疑的信,才彻底地对他的初恋绝望了的。难道这会是谢汝高在自以为与我还不至于完全无望时(或就是在绝望后出自某种心理)也知道了他的情况,才干脆冒我的名什么的,给他写去过那么一封“哀婉憾恨”之信?以谢那样的人,完全是有可能象这样干的。而以华夏这样的人,又还自知他在我心目中“死”过,所以当然是永远都不会再主动地介入我的生活了……是的,眼下这一切都已是一个谜,可这又是怎样一个残酷而使人永远遗憾的谜啊!

商伦自然是不可能知道隐没在这平淡人生中的所有错综复杂性了。他也只是和萍儿一样,对我们四个人眼下的这种结局表示满意。这时他动情地破例紧搂住了我,一面放低了声音说:

“参参,别的我也懒得去管了,我只承认这‘合理的现实’。你终究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我。——你知道吗:其实从听了贫下中农的那些话起,我就在暗中有种预感,觉得最后你肯定应该是属于我的!”

我还能说啥呢;我就在他这热中渗冷、亲中透疏、近中显远的拥抱中,大睁着双眼直到天明……

又是新的一天了,生活这转环的运转,决不会因为谜团和憾恨而暂停。我起来冲了个冷水澡,强打起精神,也胡乱塞了点吃的在嘴里,便又朝所里走去。

在设计所大门前,我看见嘻笑着从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后架上跳下的柳莹,正在给她的铁骑士小杨做着带点矫揉造作意味的飞吻。从大前天起,因为又新添了这车,这小两口儿不光处处都更是成双成对的,而且柳莹自己上下班也都要比从前准时些了。我当然不至于嫉妒她,但是看见他们这般亲热的劲头,老实说我心中还是颇多感慨:人不论自身及其对象内外的素质如何,只要相互都感觉对方满足了自己的需要,就算是幸福了。——可为什么偏偏越是有高层需要的人,在这生活中,有时候反倒连最基本的需要,都成问题?

郑敏敏器宇轩昂地走在前面,楼门内那花式吊灯的桔黄色光线已然照落在她身上,使其愈发添加了几分不凡的风采。自从去香港出差回来,她浑身上下便已隐然多了这么一种男士般的器宇轩昂之概,行步说话,都较之从前要自信和有精神多了。而最惹眼的就是身上那件港式风衣。按照眼下的天气,穿风衣——何况那还是件夹料风衣——显然还稍嫌早了一点儿,可这“敏工”哩,打从返回单位的那天起,这身带港气的装束,就没有再改换过。

“敏工还是抖的这身格式衣服!”柳莹招呼罢我,马上就朝郑敏敏的背影怪笑着呶了呶嘴,同时压低了嗓音象这样说。

这话于人于己当然都是大有深意的。我讨厌挑起这种话题。一个人有那份多余的精力去开口抨击别人,还莫若好好地在内心锤炼锤炼自己吧。当然象这样要求小柳事实上是不恰当了,于是我干脆装做完全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又坐上了我的工作台。只要没有特别意外的事发生,我知道这工作台已注定是要伴我一生一世,直到我的容颜也变得如同对面窗口的那位“赵工”一样。这“赵工”很快就该到退休的年龄了。但有一件事,无论是领导还是同事们都明白:如若不给她挂上个“高工”的头衔,那也就还是太亏待了她,甚至因此根本就不便对她提起“走”那个字……唔,只要端的是这只碗,哪怕是再孤高自许的人,也都得被纳入到这要花上一生一世时间去排队打饭的行列中来啊。既然如此,那也就不要空着手、歇着脑来死排这队吧!当你埋着头一边干着你愿干的事一边也小步小步地跟着人家向前移动的时候,兴许蓦然抬头,就已经快够上那挥勺舀饭的窗口了。什么都“轮”吧,“熬”吧。是“轮”,就总会有“轮拢”的时候;“熬”呢,也许连对手都有被你“熬”得不好意思的一天!

问题是生命和雄心也都会被这样轮干熬尽啊……

我打开抽屉。眼下一时我还没有心思搞我的设计,我急切切地想要找出我所珍藏的那两篇小说来翻翻。这两篇小说是我从华夏所发表的好多篇小说中看出有我存在的,而且作品径直便是以自传体写成,其中有一篇,还附有他的小传。

我在抽屉内摸索,眼帘内出现的却仍是周围的视象。黄主任正坐下在那儿同那两个灰溜溜的助工谈着什么。一个本有自己专长的人,成天陷入到这种纯粹事务性的工作中去,我实在看不出那有什么意思。不过人各有志,也许我觉得毫无意思的,却正是人家其乐无穷之所在吧!

倒是不要落下什么话把在这些人手中,才是真格的。虽然一个人大可不必谨小慎微,但是好端端一个人,为啥又要让人家觉得是有理有据地要来督促批评或干涉打扰你呢?

我拿出名目和出版时间都不同的两份杂志来。因为太珍视它们,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还用报纸包着它们的。我动手开启着这报纸……蓦然,我的目光落在了报中一段短短的新闻报道上。那大意是说,我市有名的歌乐山,因已被指定为国家森林公园,山上正在大兴土木进行各种各样的营造,已决定在主峰云顶寺前,开辟出一块“巴蜀文化区”,目下这片区域不光早已有了具体方案,而且其中第一壁巨型浮雕《巴人之舟》的泥稿,都已快做出来了……

这一偶然发现犹如巨石落水,在我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海中,更是激起了新的波澜。这对于我那个设计来说,本是个多好的机会啊!可就因为信息不通,轻轻地就把它给错脱了,连去参加一下竞争,都没有参加上,甚至直到人家连新闻舆论都造出来了这么久,自己才刚刚知道这件事!

我瞥了报纸顶栏上的出版日期一眼。这还是去年四月份的报纸了……我深深地自责反省起来。咳,莫道报纸就没看头!

不过我又想,就算是我当时就看到了这则短讯,又怎样呢?或者更进一步说,就算是我早就知道那山上在搞这样的营造,甚或是更早就已经知道了那儿要搞这样的营造,但若是人家根本就没有准备给“局外人”提供某种公平竞争的机会,你就是知道了,还不是就只有更加痛惜和不平而已。

我又想,即使还进一步,我当真参加上了那场竞争,且那基本上还算是一场公平的竞争,但只要对手确实不错,那山上的主管部门,又一定就会采用我的方案么?但凡是涉及到审美(这“审美”二字可以引伸向最深广的领域)范围内的事,便已无客观标准可言,何况它还更受到当权者个人文化素质等诸多方面条件的制约,因而被选择者成功的因素,势必也就只能是多种多样的了。回想一下当初百丈崖下的竞争吧!说句宿命的话:即使同为优胜,但那幸运又会不会落到我的头上,的确也都太难太难说……

这是很容易导致人的灰心丧气的。我警觉地当即杜绝了自己。一个人的自我实现,似乎不应当全以在人间的实际成功为验证标准;何况,即使以宿命论之,幸运既然可以落在别人头上,那么总不可能就是绝对不可能落向我的头上。既然当初被打入冷宫那么久的高考制度都会恢复、发展和完善成为一种伐木者进山择优伐木那样的制度,推而广之,我又何不先将自己蓄成一座待伐的青山?

我理想中的目标,难道说真就会永远都遥遥地躲避着我,象传说中的参、商二星那样,彼此决不照面?

唉,不要想这么远了吧。接受“再教育”的时候,贫下中农们便谆谆告诫过我说,一个人要管别的事,首先就得把自己碗里的汤元吹冷了来。

于是我拿出那两本杂志中的一本,把它翻到了我所需要翻的那些页数。

我的目光追随着华夏的身影,直到他扑入火丛。我们四人则随着我们的队伍路经那着火的发电房,然后来到旁边的这个“黑窝”。在经过发电房门前的时候,一大股夹杂着燃烧中的柴油和汽油味的浓烟,直逼得人仿佛要窒息似的。想起此时已处在这烈火浓烟中的华夏,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在尖兵们的重捶下,黑窝之门开启了。一张年轻俊秀和惊惶不已的女子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便是老富农的孙女,在此之前,我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她,当时只觉得她倒是生得娇小轻盈,如此而已。

这不知名的“黑姑娘”应该是先就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呐喊之声,但是此前她居然都一直没有开门出来看个究竟,由此也可见她和她爷爷对外避讳之深了。在这一瞬间我暗想:假若我们不来清问她,那她岂不真要等到烈火卷进了门,才知道外面已经乱翻了天不成?我又暗想:只有哪个精神病人,才会把一把大火,放在离自己全部家产不过一二十步远的地方!

一声严正的喝问从尖兵们中传出。我听出那是萍儿的声音。以萍儿那么灵光的一副小脑瓜子,我就不信她当真会觉得这把火有可能是这屋里的人故意去放燃的。不过也许唯其那脑瓜灵光,才会在这种情况下,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并抢先发出这样正气凛然的喝问来吧。……在短短的一瞬间里,我脑中又闪过了这么点念头。接着我情不自禁地瞟了瞟同样也冲在前面的谢汝高,却只见他面对那黑姑娘,一时显出了一副愣怔怔的模样。嘿,看来物理学和生物学方面的定义,毕竟要比时下的某些定义来得精严准确得多!

然而谢汝高旋即恢复了一个革命青年应有的那种战斗姿态。他率先闯入这黑暗而且散发着一股腐霉气息的小屋,开始在屋里东瞅西瞟地搜寻了起来。众人都跟进去了。黑姑娘无言地闪在了一旁。在从她跟前走过的时候,我感到她活象一颗黑洞中骤然暴露在天光下的小菌,正在天风的扫拂下瑟缩……

我说不清眼下自己这到底算是在干什么。但我还是就这样跟在了人家后面。我默默地意识到,假若我不象这样莫名其妙地紧跟着人家,那我的档案上就肯定会给重重地记上一笔,或者连我整个人都会因此而被人间的希望所彻底抛弃,甚而至于径直便会被当作是革命人民的敌人……

幽微的光线下,一个干瘦如鬼的老头儿蜷缩在墙角。看见这么多人冲进屋来,他先是失惊地瞪大了青森森的一双眼睛,一面也战战兢兢地想要撑起身来,犹如出自一种惯性。待到我的眼睛能够进一步看清周围的环境后,我看出刚才他是躺在墙角一大堆干苞谷壳中的,旁边放着两只陶碗和一只陶罐,还有几件破桌旧凳烂包袱之类的东西。这儿的人,凡是经济条件特别困难的,至今都还保留着不用床、直接就钻进干苞谷壳中睡觉的习惯,这点我知道。不过,眼见这室内的“陈设”简淡清寒至此,我心里还是良多感慨。——当然眼下我们自己也都是打草铺滚通床,并且一大屋人才合用几张无漆桌凳了。可我们毕竟至迟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就要永远离开这儿,而他们却是世世代代都得生息于此啊!

倘若是在正常情况下,面对的又是正常人,那么事情已该是至此为止了。但是这既不是正常的情况,也不是面对正常的人,——或者毋宁说还不知到底哪方才是非正常人,——于是只听得好些声喝问同时或先后不一地从人群中响起。

“……咋哩?”老富农眨巴着眼说,这声音干涩而又空洞。

“莫装蒜!——问你:那火到底是咋回事?要老实讲来!”谢汝高的声音压倒了又一次响起的众人之声。他这昂首叉腰的姿态,倒真符合时下一个具有高度觉悟和高度警惕性的革命小将的标准。

老头儿显然是更加糊涂了。他呆滞的目光在屋中搜索,越过我们,最后落在了屋子的对角上。黑姑娘正在那儿欲言又忍。

“芝儿……啥火?”老家伙问。

这被唤做芝儿的黑姑娘不回答他,却转向我们说起话来,眼光并不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口气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激忿——

“他已经都倒在屋里一二十天了,连屋门都没出过,哪有可能去放啥火?再说,我们这些人,死也不会去干那些缺德事的!更何况哪个又会在自家跟前放火?”

喝,这女子还这么伶牙俐齿的,而且一开口,就把话说到了点子上!

“就说他不行吧,你凭啥自己又可以为自己保证?……他是真病还是假病,我们也都还要检查检查!”刘萍和谢汝高一前一后地反击她说。说着谢汝高还做出副揎衣裸袖、磨拳擦掌的架势。

这时我感觉肩膀上被人轻轻地碰了碰。我回过头,看见了商伦流露出一丝苦笑意味的脸,且那对鼓鼓的近视眼睛,还透过镜片,在对我做着饶有深意的怪相。唉,在这一类问题上,毕竟还是这轮儿,要同我接近得多!

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话;事后我很难设想出,要是当时我说了什么话,事情便会是个什么样子。当然,这儿所说的“事情”,都是特指人世间的事情了。而当时天地间的事情却没由人设想(我想这正是“现实的阶级斗争”使我们忘了作这种最基本、而且是最合情合理的设想!),倾刻之间,说发生便发生了……

我们脚下古怪地响了几声,同时摇晃了几下,接着便是一声山塌地陷般的大响……说时迟,那时快,我忽然看见老富农、谢汝高和萍儿以及好些个充当尖兵的革命小将,一下子随同倒塌的屋墙和木楼板,骨碌碌地向着下方落去。我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反应,又听得商伦在后面大叫了声“糟!”于是这轮儿翻身便向后面滚去,而我自身则措手不及,两眼一黑,当即便步入了高高们的行列……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浸泡在喧腾的后土河中了。好在我有点儿水性,虽不敢夸什么海口,但自免于溺死,还是大体差不离的。

我在沁凉浑浊的河水中奋然挣扎。河水很乱,到处都是漩涡回流。我看见河中浮瓜似地漂着好多颗脑袋,而且认出离此不远的一颗便是萍儿的。萍儿也看见了我,从水中伸出只手来,凄凄惶惶地对着我摇了摇。我知道她的水性还不如我,正想过去帮她一把,却忽听得谢汝高在斜处高叫了我一声,然后便象艘机动巡逻艇似的,啪啪地击着水,一下子便驶游到了我跟前。

他伸臂想要抱我,我拦住了他。我自然不应该还从什么不好的方面去理解或揣想谢汝高此时的动机了。不过,我看出刚才他分明是同时也看见了萍儿,且还象是怔了片刻,才断然游向的我。眼下肯定也是不容人再细想什么的,但萍儿水性不如我好,而且她又还正处在一道漩流之内,这却是明摆着的事实。意识到这点,我推开谢汝高,对他大喊:

“莫管我……该去救萍儿!”

谢汝高仿佛迟疑了一下,但接着还是转身朝着萍儿那儿游去了。他一边在对她说着什么,一边向她伸出了手。我独自继续努力游着,同时也远远地望着他俩。我看见萍儿好似有点儿幽怨地瞅了谢汝高一眼,毕竟也没有赌气拒绝接受他的援助,反倒一歪身,便顺势被圈入了他向她高抬起来的左臂下面……

这时我听见岸上有人在放声大喊着我的名字,并一个劲地叫着“加油!”——虽是在急乱的水中我一时难以游拢岸边,可我离那河岸却并不远。我看见那是商伦在那儿呼叫,一边叫,一边还不停步地在跟随我向着河流下游方向奔跑,细长紧腻的头发在河风的吹拂下,好象是个一开一合的盒盖……这家伙在那一瞬间受着本能的驱使,全然不顾我就一下独自逃离了险境,大约是此时心中感觉内疚,才以这么一种方式表达着他的心意。当然他也只能象这样了,因为他彻头彻尾地便是一只“旱鸭”。

不觉我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左冲右突,都硬没能够摆脱它那强有力的牵扯。我已经很累了。自然,在生死悠关的当口上,一个人的毅力和气力肯定都要比平时强上了许多,于是我还是毫不气馁地坚持着。其实这时我已经离岸边很近了,真要是能够抓住一件什么东西的话,我立刻就可以脱离这漩涡,游拢岸去。

商伦在岸上干着急,竟急得拼命地跺起脚来。他朝着河心方向看了看,又高声地自语说:“糟糕不糟糕,——高高和萍儿咋也还没上岸,那儿水不猛啊!看吧:不赶快游过来,不光你这儿没办法,他们自己,怕都还要被卷进那道急水中去!”

我试着朝靠向岸边方向的漩涡边缘猛冲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心里也着起急来。我对商伦大叫:

“光是干跳有啥用?——还不赶快去找根竹竿啥的来!”

轮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拍着他的脑袋,一面拔腿就朝着身后的高坎上猛跑。我也朝着干坡坎上看了看。眼下我离出事的地点起码已有百米之遥了;那“黑窝”除了还残留着三两根断香杆似的木柱外,整个已在洪水的席卷下荡然无存。而发电房的火势显然也已经给控制住了,因为我见那儿的浓烟已经变淡,而且再也不见明燃着的火苗。

我留意到岸上有许多声音在大喊“救人”,并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那显然是先前被派回去守护工棚的大队——正急急地朝着这河边跑来。有些人已经认准了需要援救的对象,开始朝水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或是一面对其大呼小叫着,一面朝着水中人倾过身去,伸出了手……当我看见远远的也有人在朝着我这儿跑的时候,我心头变得踏实起来;但与此同时,我整个人也仍被那漩涡带着,继续在向下游方向漂流。

我忽然看清跑向我的那几个人中,跑在第一个的竟然便是华夏,于是满心也都给搅出了些强劲的漩涡来。咳,这到底是可叹还是可贺:那“命运之神”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才把他向着我身边推来了!啊,接受他的搭救,由此那样地靠近他,并且今后也都大可以此为借口同他接近,这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事!……在一瞬间,我脑中晃过了这些念头,人也就竭力平抑着心的狂跳,然后渴望地等待着他……

当我的眼光同他的眼光相对上的那一瞬间,我看出他本没想到他奋勇冲向前来营救的人竟会是我。不知是他的眼神特别达意,还是我的心特别长于领悟他这眼神,总而言之他眼中的话我想我都读明白了。“……是你!”它说。“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咳,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使我没有奔向别人,却径直便奔向了你?”而我想这时我眼中的那些连语言也都难于表达的话语大概他同样领悟到了。当然,他既不会说什么,也来不及对此哪怕是稍有表示;只见他张大嘴抽吸上了一口气,便一个猛子,朝我这儿扎来。他身后的其他几个人,看见他已扑向我,也就止步不前,开始寻找别的援救对象了。

不知是因他这人猛击水中的缘故呢,还是因为恰在这时流水撞上了那块冒出水面的柱形大石,反正那个围绕着我的漩涡就在这一刻间突兀地消失了,或者说是一时幻化成了无数个小小的漩涡。这样一来,不用他,我自己也都挣脱了身。

唉,想来这便正是我俩没有缘份吧?不然,也就怪我们自己太鲠直了:为什么在他已经扑拢我跟前的时候,那使得我们得以紧靠在一起的机会或者说理由,竟又会突然消失;而我们自己,却为何又不会两眼一抹黑地装它个憨,做出那种并非是不能为人理解的情态,干脆“不能自已”地照样扑在一起呢?坦率地说,这样的心理动机在我也并不是就没有,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头脑中的一些无形的念头,硬就阻止了它的发动。而且又还更坦率些地说吧:作为一个女子,我心底这时真的还有着这么一点儿隐秘想法——我倒是不便显得轻浮了,可你一个男人家的,大可“冲动”一点啊……我不会怪你的!

但是这时我完全不懂得女子在这种场合下首先自己就必须显得柔弱……而事实上,这时我却鼓起了因见到他后平添的不少勇力,一下一下稳稳当当地踩起水来。他呢,见我这样,也就在距我仅有一尺之遥的地方停住,也踩起了水。

“没烧着吧?”我一方面是真的关心,另一方面也是在找着话问。我感到他口鼻中扑出的气息热乎乎地撩着我,叫我痒痒地有种发怵的感觉。这时我也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至于说他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我也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他那模样,大约也该有吧……

“没事,”他简洁地回答我。我看见他那张英俊且有点清癯的脸庞上还残留有几处黑黑的油烟渍痕,这渍痕经水浸刷后,顺着脸部的结构挂流下来,使得这脸变得好象一幅狂放的现代绘画。“那儿也没太大的问题,房子是毁了,机器还是保了下来。——都是那两人自己不小心,弄燃了一桶汽油。”他看着我的眼睛,又加上了这么几句。

我们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老是踩着水交谈下去。不过,凭着我们在几秒钟之内所交换的那两道深沉丰厚的目光,我坚信在这一瞬间,我们的心在沉默中已有了语言无可比拟的最广泛的交流。这儿有人间种种最可珍贵的东西,而更明确的,则又是一种无言的期待和承诺。

他催我赶快上岸去。这时四下仍响着各式各样的叫声。他说他还要去救人。唉,假若我知道他的水性并不是很好的话,那我无论如何也都要私心地劝阻一下他,至少也都要叮嘱一下他必须量力而行。可不知为啥我怎么就会觉得他的水性决不该会是在谢汝高之下呢?于是我只是对他说了声“小心点儿”,一面也将我抬头看见的一个目标顺手指给他,便任他离我而去了……

临别前我们再次交换了一下目光。他这目光注定要一生一世地照耀亮我的心田。

他向着我指给他的那个目标奋勇游去。我已上了岸,软软地坐在石坎上,遥遥地望着他。我这才看清那个目标是一个抓着根木棒在河心主流处拼命挣扎的人。那人是男是女看不清了,反正只见其一会儿没入水内,一会儿又冒出水面一点。看着那人紧抓木棒的模样,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贬义的话,不由得深深地为华夏担起心来,而且一时还为自己何以指这人给他感觉后悔起来了。不过这时一切已晚,我只好叫自己相信他的水性和他们两人的运气……

商伦果然操着根长长的竹竿来到我身旁。他满以为我纯粹是靠自己的力量冲出的那个大漩涡,便很高兴地称赞着我,一面把他的外衣脱下让我披上,一面也叫我赶快回工棚去换衣服。

我心中这时刚又冒起了一种新的不祥预感,因此我便很不耐烦地叫商伦不要罗嗦。“去找找萍儿他们吧,我想就这样歇一会儿。”我对他说。

商伦四下看了看,于是低叫了一声,挺着竹竿便朝着一个地方跑去了。我也就依然停留在原处,还是把目光投向远方……

然而那儿的景象叫我惊恐欲绝!——就这么短短的片刻时间,华夏和那个濒临绝境的人,竟然双双都不见了。而就连在刚才的那前一瞬,我都还向着那边望过,并眼看着他已抓住了那个人啊!

我猛然站起身来朝着下游方向奔跑,同时也在目光所及之处死命地搜寻着那两个人影。但是那两个人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内;我自己呢,也就哽咽着,大约接着便晕倒在了石滩上……

直到我们这支修路大军撤离百丈崖时,华夏都没有半点消息。可是从这出事的当时算起,大半个月后,这后土河下游属于我们古源县境内的一个地方却传来消息,说是在一个深潭角上,发现了两具已无法辨识面容的年轻无名尸体……

我在那份杂志上闪跳着断续读到了下列文字,并把其中的两个人名,依照我的理解变换了一下——

……我就这样离开了卞参参,朝着那个人游去。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背上那种无形无影的东西的重量。那是她的目光……

……我游拢那人跟前,看见这是一个已给水呛得昏昏糊糊的姑娘,头上还带着两处创伤,血水浸染遍了苍白的脸,手里勉强地紧抓着一截断木棒,正在腾蛟似的急浪中浮沉。……我恍惚看见过这张脸,但我还是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样的情况下看见过的了。不过这也并不要紧……当时我以为她也是我们这一千二百人中的一个。

她不顾一切地紧抓住了我,但她手中的木棒却滑脱了。我的水性并不算好,因此我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想去捞那木棒。可水那么急,那里捞得着,眨眼之间木棒便如同离弦的箭,射向前方去了。不仅如此,我新增加的负荷也使得我变得笨拙起来。我不知该怎样有效地救她和保护我自己……她紧紧地箍住我的身子;措手不及之下,我和她都沉入水中了。而且我也昏头胀脑的仿佛迷失了知觉。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地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没入水中,说不清究竟挣扎了多久,不过直到最后侥幸脱险时为止,我清醒过来,都还是发现我和她是紧紧地缠抱在一起的……

……我们在这荒寂的山野间登岸。回首望着那棵倒伏在水中的枯枝繁盛的大柏树,我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激和庆幸之情……“恩树”之说当然显得滑稽可笑了;而且眼下我和这姑娘还都被这树枝戳伤,精疲力竭之外,还有满腹的泥水要吐……

四下都看不到人烟。河中偶有一具人畜死尸漂过。因为看见有死畜,所以我觉得那死人也未见得就是我们的同伴。……当晚我和这姑娘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就在这荒野河滩上蜷缩了一宿。临睡前姑娘告诉我,她就是我们驻地旁边的那个富农的孙女,名叫芝儿,说罢便失声地痛哭了起来,因为她那原本便卧病多日的爷爷,眼下不消说肯定已是命归黄泉了……我当然不会因她的出身什么的而另眼看待她;虽然眼下我或许又被称作是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了,但是我深深地明白一个身负“黑皮”的无辜青年的苦,还向来就觉得,那总是忽明忽暗地流行在我们大地上的“血统论”,不仅可鄙可憎,而且可怜……

次日一早,我和芝儿都感觉瘫软得撑不起身来。我们都病了,浑身发着高热,伤口也高高地肿胀了起来。但是总不能就这样在这儿等死。于是我们互相鼓励着,帮助着,忍着饥渴,忍着伤痛,拖起沉重的身体,开始在洪荒扫荡下的河谷中寻找着人的路,哪怕只是一条极小的路……

午后,我们摸索着走进了一道雄峻幽深的黑石山谷。在这儿倒还发现了一条依稀可辨的荒芜小径。芝儿艰难地转着身子四下看了看,忽然有点兴奋地说,她听说过这地方,这地方叫做“断魂谷”,还说此地有一个传说,说是曾有过一对青年男女,为了反抗包办婚姻,竟双双地从那叫人眼花耳炸的高崖上跳下这谷底……她还说,这儿离我们的驻地,已有两百来里的路程……

我正琢磨着她的话,她手指着远方,说;

“我舅爷就住在那谷口外。前些年,我和爹妈去过他那里!”

提起她的爹娘,她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不过这时她没对我说更多的什么。于是我们也就默默地、同时也充满希望地朝着山谷那边勉力走去……

……我们在芝儿这舅爷家卧病养伤已近两月。自从对我谈过自己的身世并了解到我对这些事的看法之后,芝儿在我面前不光显得稔熟,而且整个竟象是换了一个人……我也对这个父母双亡的“黑孤女”有了相当的了解。使我惊叹的倒是这点:这么一个生长在老山中且从来还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姑娘,竟然会有着如此一种豁达明理与自尊自强的天性。而且当她日渐远离那场劫难,晦暗的形骸也随之渐离,整个人较之从前都显得白净丰满些的时候,我甚至还觉得她文静、灵秀、姣好,决不在一个城市姑娘之下了。“咳,要是没有……在我心中的话,”有时,我心头蓦然会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我总是当即便自责地止住了它。不过她舅爷显然是已经在用一种复杂的眼光在看待我和她了……这干瘦的小老头儿,心肠倒不坏,人却“鬼”得很,不光是见面的当天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观察我和他这外侄孙女,平日里也把我和她盯得好紧。可真叫他想法去同我们队里联系一下,让他们来接我走呢,他却说他“不敢”去同他们打交道,还一个劲地就劝我们在他这儿好好将息……唉,不过这倒真还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

……我告别芝儿和这“舅爷”回到百丈崖时,我们的修路大军已经撤离此地、散落如云了。我便溯河而上,回到了我所在的社队。没想到我竟会是以一个侥幸生还的英雄的身份回来的。当然,恐怕这也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人人都弄不清我到底是为什么人而“献身”了,否则……自然我也大可不必还自己去找个套子来戴在头上。

为了褒奖我“舍己救人”的行为,当地领导赐给我了一只照当地群众看来已算是极好的碗,让我读上了地区师范校,尽管本来当年的招生工作都已经接近尾声……

这人间的事也端的是难以逆料。我原本对时下的种种做法强烈地不满,却生生地被时势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英雄人物。我原本自小便立志想要作一名设计师,生活却给我备下了一个教师的席位。而另一点更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还在我尚未脱离学生身份的时候,突如其来地,一顶“青年作家”的桂冠,竟然如此玄乎地也就一下端端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当我以自己的家事和父母那段传奇般的经历所写成的那篇小说在“伤痕文学”中小小地崭露出点头角后,我成了这巴州地区的“名人”,甚至于在省里都小有了点名气。不过这侥幸成功的喜悦并不能够填补我个人生活中的不尽如意之处。当然我心知完美无缺的人生几乎是没有的;但我失去的又是什么啊!倘若我还可以在那一点上失而复得的话,我宁愿彻底抛弃我已经取得的和今后必将还会取得的全部荣誉……

……我和卞参参之间,其实从未有过更深的接触。可是连我自己都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地迷恋她,似乎还那样地与她心心相印。而且作为我这方来说,说个不怕脸红的话:还在童年时代,那个绝美的、仿佛来自安徒生童话中的纯洁小女孩的身影,便已经深深地拍入了我的心灵,正如我在自己的[ch*]女作中曾经描写过的那样……现在反思起来,我之所以与她失之交臂,除了因为我自身的腼腆和不善于抓住适当的机会,当然更主要的或许还是由于世事本身的阴差阳错、难以说清……

当百丈崖前那些废弃的竹木块、旧席筒和乱草团在暗红的夕阳下触目惊心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为一件事深深地后悔起来——我除了知道她是在古源县当知青外,既不知道她具体所在的社队,也不知道她在重庆的家庭住址。不过当时我还没有想得更远,倒还象这样暗想:既然生活一次次地都把我和她拉近,那么今后难道说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么?……

时光蹉跎,加之入校前后的忙乱和适应新的环境,不觉一年就过去了。当我偶然打探到她所落户的社队名号并鼓足勇气准备给她写信的时候,却又听另外的人说,她已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古源。而至于她究竟是考上了什么学校,这人也说不清楚……

……芝儿就这样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政治上的新生,加上社会生活地位的改变,确是使她变得比从前自信了。我从来没见过象她这样一个不屈不挠、锲而不舍的年轻姑娘,且还是一个农村姑娘。有时我禁不住暗想,要是参参也有象她这么一种精神,那就太好了……打从顶替亡父的工作缺额进入巴州商业局之日起,她便打听到了我的地址并找到了我。于是她开始拼命地学习起文化知识来。她用聪颖的笑眼望着我轻声地对我说:“我拜你为师,这对你,对我,对外人,都是很有意义的。”喝,这个可爱的小鬼丫头!……

后来芝儿对我明说,她对我的感情中,确是有着一点报恩的成份,但是如果我仅仅只是以接不接受这报答来看待这事,那就是我“心粗”了……她没有象我们想象中的农村姑娘在类似情况下一样,以“我们之间已说不清”这类话来暗示我,这是我很看重她的一点。然而,我本人的心理,在她这儿,才真正是永远也都说不清啊……

我婉言将我对卞参参的爱对她说了。她流了泪,既表示永远都理解我,却又更加顽强地利用她实际上所占据的有利形势,展开着她生命中的这场竞争。以她照世俗观点看来所具备的条件,竟敢于定要来夺取卞参参在我心中的位置,别的且不论,单是这份勇气,实在都已是极可嘉的了!

也许胜利之神确实是只看顾坚守在阵地上的人的。就在这时候,一封确凿无疑的来信,使我彻底地对我的初恋绝望了。唉,这都能怪谁呢?——怪我,怪命运,都不够全面。要说怪参参,那更是没有道理。我在她心目中已“死”,而她这男友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当初在农村时都与她朝夕相处,他们终于发展到不可能离异,她本人即便是心怀隐痛也都不愿更改既成的事实,这,当然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我不可能从头来过。我只能以目下的立足点作为我今生后半段的起点……芝儿是个好姑娘;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并伤过一颗美丽的心,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并再伤这颗心了!

我已暗暗地选定了芝儿作为自己的终生伴侣,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急着便把这一点告诉她。

……且喜父母的这种偏见还不算是太深,在我的努力下,在伯父的从旁劝说下,他们终于仁爱地接受了芝儿,正式让她成为了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他们自己在青年时代毕竟也浪漫过,而且也对“门户”一类的问题同世俗偏见甚至是“亲情”作过抗争。他们认定我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浪漫事件中的男主角;而我呢,也无意去纠正他们。浪漫就浪漫吧!即使他们认为这也属于一种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结合,也由他们去。不过恐怕他们已确实很难猜想到,我们这代人的人生之路,在表面那层由薄膜强绷出的平坦下,实际上比当初他们所走过的路更加坎坷……

就算是他们不承认芝儿,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了。我原本就已是作好了某种思想准备的。我也十分慎重地思考过,——我这样的人,在不能获得最理想的爱情的情况下,能够得到一位纯中国型的妻子,这运道已属上乘。再说,照我的体会,芝儿说的的确也对:感情又不是不能培养……

不过我还是从心底感谢伯父。是他使我的胜利来得不象想象中的那么艰难。这到底是因为我从小跟着他而使他比我的父母更加了解我,还是因为他的“官位”较低因而自身的思想感情也就更接近民众,这一点,我也说不清了。或许是两者都兼而有之吧。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他。

……我最后一次见到卞参参,也是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照现在看来,那短短的照面之后,便是我们的长别了。但是至今我都困惑不解,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那样的情况下,却都要让她在我面前晃上一下,也就是说,让我们遥遥相见却又无由靠拢。——唉,那简直就是“咫尺天涯”!另外还有一点,或许是我多心,但是我却不光是当时心中象这样动了一下,事后也都老是忍不住还要象这样去想:她,那真就是偶然碰巧去的那儿么?……

那是在我已经在心下暗自选定芝儿,表面上却仍旧按照几个月来所形成的习惯在对待她的时候。当时我正面临毕业留校的问题;加上这人生的又一重大抉择,所以我需要尽快地见见我的父母。因此我在学校找我谈话之后,匆匆地去了趟文教局,便准备乘火车回重庆。芝儿知道我要回家,便也送我到了火车站。

这天不知怎的,我的心神总是有些无法安定,好象总是觉得生活中该要发生上一点什么……后来这种玄乎的感觉居然得以验证了:就在火车起动前的那一刻,我又受着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的引导,不自觉地在车窗口中朝着月台那方抬起头来,——这竟然就恰恰在人丛中看见了那张对于我来说就象是月中仙子般梦魂难即的美丽脸庞!

这时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惊疑。既为她的出现惊疑,又为自己何以会有那种感觉惊疑。但既然是又真的看见了她,一时我的心还是几乎就已经失去我的控制了……不过我旋即想到了那封信,甚或还想到了更多更远的东西,于是我觉得我除了只能是强制住自己,已是别无选择。看来我的这种控制还算是有效的,因为芝儿就面对面地站在我跟前,而无论是当时或事后,她都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疑问。当然,她虽是在我与她的整个关系中显得主动,但一旦真站在了我面前,她却常常都是羞涩地低着头,这恐怕也是一个原因。不过不管怎么说,当时我还是接着便朝守在车窗下的芝儿低下了头来……

然而我总不能在那种情况下连一句话都不对参参说。于是我力求以一种平静的口气问她为什么也在这儿。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我问话的时候,火车刚好也发出了一道长鸣。当这道尖利的长鸣声停息后,我好象是听见参参对我说她是来这儿出差办事什么的。她说这话时的神情相当镇定自然,而且接着还象个普通熟人似地招手让我走好。说实在话,不光是她说的那句我没大听清的话颇有点费我猜测,更主要的是她此时的这种神情让我很是感慨,甚至于已使我整个地怀疑我自己……或者人毕竟是易于淡忘的吧?或者,她之钟情于我,原本便不及我之钟情于她吧?当然,或者她这时这种浅淡的笑语也另可作上一番解释,——但既然已是那么一回事了,这儿我又何必还永久地苦恼自己?

就在这时候,火车开动了。我也朝着她挥起手来。这是否挥得有点儿机械,谁知道呢?反正芝儿是没有对我表露过她觉得这有什么异样。当然,或许芝儿比我想象中的更深一些,也不一定……

我猛可意识到芝儿正在为我送行,我怎么可能老对着一个“不相干”的人挥手而反倒不向她挥手呢,因此我又转向了她。后来车开远了点,我忍不住偷眼再看参参,却见她并不看我这方,却象是很急切地低头在看着她的手表……唉!

或者事情本来就既是偶然的也是简单的,只是我自己把它设想得太深太远太复杂了。不过我真的是很难遏制住要在心底冒起些东猜西测的想法来……这是一个谜,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谜就谜吧!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中有谜,才将人生点缀得七彩缤纷,也使之能给人以隽永的回味,尽管它必定也都是紧伴着某种代价与生活本身并存……

遥望着那道逐渐加快速度离我远去的美丽身影,一时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触轰响着冲闯向我的心头,且久久地在我胸腔和脑海内震荡。我觉得我和她,多象二十八宿中那两颗永远都被地球所阻隔的星!——唉,是啊,当我们还作为以太、尘埃和星云散布在鸿濛太空的时候,我们的聚合离散还是相对自由的;一经我们作为完整的天体运行在宇宙中时,我们则只能是各按各的轨道运行了……

不过就我们毕竟偶尔还照照面这点而言,说我们就是参、商二星,好象又不太象。但反正都是各按各的轨迹运行在这茫茫宇宙间,这却是铁定的。就让我们都挟带着自身的核热与数不清的谜继续各行各的路,倒看是每过上几世几劫,再遥遥地相逢上一回吧!

……

旧稿。

纪元2005年冬至前一日,

蜕心堂寒窗下改录完毕。

地址:中国重庆南坪长江村

邮编:400060

电邮: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江南达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寂寞的阴天点评:

故事最后让人沉思~~
期待你的首发~~

文章评论共[3]个
余轻羽-评论

真的不错啊。at:2006年08月16日 下午6:45

寂寞的阴天-评论

好文章,正想精华处理,但再发文章是不能精华的……at:2006年08月16日 晚上7:09

江南达者-评论

待几时有了从未发过的,一定想到这儿……at:2006年08月17日 下午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