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参商(中)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16日 下午4:24评论-0条

……茫茫苦海,白浪滔天。天边似有一丝曙红色的晴意,但却久久地去不了那儿,总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境地中颠簸,极艰难地航行……我和商伦、刘萍、谢汝高三人同在一条船上,船上另外也还有着许多陌生的面孔。在一处小小的鸥燕翔集、暖流回旋的地方,荡漾着一艘莲花瓣般轻盈的救生艇。不知怎么萍儿就去到了那救生艇上,和一些人一道,飞也似地便朝着一个地方驶去了。不过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却并没有向红霞升起的那个地方驶去……

这时另有一艘大船从我们船边雷鸣电闪般地轰驰而过。船上的人全都看不清楚,但见面庞闪耀着一片白色的光斑,人却都好象是正在欢呼雀跃。猛然,船尾处有两张面庞变得清楚起来,正在那儿朝着我同情地微笑。我见其中一张是那个漂亮的宁河女知青的,另一张竟然就是华夏的,于是情不自禁地便叫了起来……商伦狐疑且是厌恶地瞪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却又处之泰然了。而谢汝高却一直都不怀好意地抿嘴笑望着我。后来我看见那好象又并不太象是华夏的面孔,可那张宁河漂亮女生的脸却是肯定的。我努力追踪着渐渐变小和变模糊的那张类似华夏的面孔,终因船开得太快,转瞬之间,那面孔便消失了,连整个船影,也都销鎔在了天边那团火焰般的红霞之中……

我心底动了一下,意识到这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境,正如自己时常都会步入的那些个幻境一样。于是我含笑摇头轻叹了一声,昂起头来,不再张理它了。

尔后我下了班,走出闹市,沿着江边那条碧草葳蕤的青沙小径朝着我的家走去。遥遥地便望见了那掩藏在竹林和芭蕉丛中的石头房子。密密匝匝的刺棘篱墙上星星点点地开着小白花,墙内是一个纤尘不染的泠然世界。呵,我亲爱的家园,每天看见你,我的心都是这般的喜悦和充盈,无求无憾,哪还管它什么职场风波,人间烟雨!

他已先回来了,又在那儿专注地伏案写作。我在疏雨敲打着芭蕉的嗒嗒声中哼着歌儿煮好了饭。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不算富裕,却也丰饶;平平淡淡的,却又颇有意趣。唉,其实说到底物质这个层面的生活水准对于我来说毕竟不算是主要的;在不缺衣食的情况下,有诗有爱足矣,夫复何求?

饭后,天色已近黄昏。我们解缆放舟,随意朝着江心荡去。隔江便是那繁华闹市,而我们这大江南岸,疏林渡口,却是云淡风清,花影摇落,新月初上,一派浩浩的澄天净宇。我们那小小的荷花池下有一直通江边的水道。每次,我们都沿着这清浅港汊恣意放船,然后出得江去,便于烟波渺荡之中对月高咏,极尽红尘大隐之乐事……

他在船头含笑凝视着我,星月样的眼光摄人心魂,亦从我心海底层翻搅起了阵阵凶悍的波澜。我在世人眼中或许近于幽幽淑女,但在他跟前却决不是,至少在许多时候都决不是,这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举止言谈,离一个真正淑女的标准,恐怕就真是太远太远了……

怎么,这竟然不是他,倒是商伦,甚而至于便就是谢汝高?我羞惭起来,愤怒起来,炽热的身心也顿时变得冷若冰霜了。然而恍兮惚兮,却似乎又真的是他……我努力瞪大了双眼,但却死也看不清他,反看清了几公尺外那高悬着的豪华吊顶!

唉,小睡觉醒,天涯梦回!不知怎的,每次午睡醒来后,我都隐然有着一种由冥天内返回的奇特感觉。目下这种对死亡的超前体验格外使我有种玄乎的慨叹意味。梦中那熟悉的情景本身已退居向后了;我只意识到自己又已获得了重生。“咳,生命进程的中途,人要死灭多少次,又要更新多少次!”我咂嘴琢磨着暗自叹道。

方才有关江岸家园的那些个场景,并非只是出现在我的睡梦中,而经常都就是我的“白日梦”。我生在这世界上,既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勤奋之人,又是一个不着边际的幻想者。我觉得这半点也不矛盾。碌碌人生中的确需要心灵的憩息。时有实求,时有虚求,两两相安相衬,有甚不好?一个人只要能够在现实和自己所编织的金色梦锦这二者之间进退裕如,不要彻底迷失在那梦锦的经纬迷阵里面,就行了。

这时我已回想起了今天实际发生的事。我不想看见商伦——当然这也只可能是短时间的——便以这天雨为借口,中午不离开这办公室了。而偏偏我的那些怕太阳晒的女同事们,却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回家吃饭的机会,所以全都不在这儿。雨很小,霏霏濛濛的,全然不象是这个季节上的雨,倒颇有点“一雨成秋”的味道。

我刚坐起身,柳莹便翩然而归。就今中午这种情况闲扯了两句,她认真起来,说:

“嗨,参姐,你还不晓得哩,今上午老黄已对我说啦,去香港,硬还就是郑敏敏去!他说,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她和赵工,一个是自己的需要,一个是子女的需要,情况毕竟不同,所以还是只该让郑去。他还说了,连从台湾回来探亲,都还兴几等呢……”

我微笑,却并不觉得事情有多值得去笑的。因为这是很自然的一回事,既符合我们的所情,又符合黄某办事的一贯风格。

“你不晓得,”这小柳又瞪眼撅嘴地说,“她在黄面前,现了多少俗相!——说是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守着他说:她年底就要结婚了,但眼下手里还咋样咋样……嗤!”我相信这不会是捕风捉影之事,但我也不完全相信这“俗”的程度。不过这都是既说不清又非我所感兴趣的事,于是我也就只好仍是一笑了之。

“唉,参姐,哪个都象你恁样与世无争呦!”小柳清脆地叹道。

这回我多少有点说的。我说:

“反正这年辰只要是国家公职人员,都是大同小异的。所差的那一丁点,有个啥计较头!”

柳莹点头吟味我的话,大概是由此见到了她自身的优胜之处,便喜孜孜地缄口不言了。

同事们陆续而至。办公室里又有了平常那种俱乐部或茶园般的气氛。我又苦守在我的工作台前,直到人们渐渐离去。我毕竟不需要赶什么进度,于是这时我收拾好东西,也下班了。

雨细小得已象浓密的云雾,随风扑面而来,让人早早地便有了点凉秋的快意。我走出设计所大门,正朝着惯常所走的那个路口方向走去,忽然觉得有个撑伞的人好象是在尾随着我。我们这儿向来便有这样的事:一帮三教九流的人,会主动找上你,向你提出“有偿咨询”之类条件什么的。——这种天,大约正该是这班人活动的好时候吧?

或许我这人的观念的确有待更新。我从不屑于去与这班人打交道甚至与之讨价还价。这时我暗想,就算又是这种人来了,我也只管走自己的。走路正是我运用自己想象力的绝佳时机,况且能在这空濛细雨中一边漫步,一边驰骋自由的想象,这也是人生何等样的乐事!

但立刻我想到了佛家“人生八苦”中“憎厌聚”和“爱别离”这两项,于是顿感快活的心境稍稍蒙上了一点儿阴翳。其实我也说不上对与商伦的“聚”有多“憎厌”,更说不上憎厌他这个人,我只是深深地感到与他的相聚实在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罢了。

我正在玩味这“两苦”,身后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试探性呼叫:“参参……”

这声音使我头皮骤然一紧。我回过头,看见后面那人拿开了一直遮罩着他的那把伞,伞下露出了谢汝高的脑袋!

虽然我心下已暗暗作好了对付谢汝高的准备,但这家伙神出鬼没地这么快就当真出现在我面前,这还是不由得我不感觉惊异。“妈的,”——看见他,我都实在是忍不住要在肚里象这样骂了,——“这,才真是不折不扣的‘憎厌聚’呀!”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我也就努力平静地望着他。

谢汝高走近前来,先是将伞遮向我的头顶,见我避开它,也就没有再勉强。“参参,”他力求象从前那样随和而亲切地说,当然他认为他该是用这么一种口吻来同我说话的。“我提前来了……嗯,是单位上决定让我提前的。另外,刘萍也托我问候你。我曾经……爱过你的事,我也对她说过……”

我感到头脑有些发胀和发晕,胸中也有股作恶之感。但我还是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的眼光锐利且又含意颇丰。

“当初你也很‘爱’她,还早早地就想和她‘好’,这个,当时你可是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啊。”我说。

谢汝高躲过我的眼光,但接着还是迎向它笑了。他这笑使人联想到了时下舞台上做“健美”造型的那些人。

“……当初在百丈崖,其实主要还是觉得和你……不现实。后来我想过,恐怕说透了,这还是一种变相的或潜在的……自卑。当然,这也是很难得说清的……反正,我这人……”他的话从未象这样吞吞吐吐过。

“好了,看来这确实是很难说清的,也无须再说了。——后来你和萍儿又是怎样联系上的?”我轻蔑地扫了他那涨红的面皮一眼,转了个口。不管怎样说,对他最终与萍儿的结合,我总不可能全然没有一点兴趣。

我这才发现,这些年来,谢汝高变老得有多厉害。他已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中年人了,一个富泰的中年人,正与他的身份相称。这点我倒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在无所用心或工于心计这两种情况下,往往见老得同样的快?

“哎呀,说来也简单得很,”谢汝高的话显流畅了些。“我那年一毕业就分到了眼下的这家事务所,恰好她来省里开个会……她们队同我们所有点瓜葛,还不就这样……反正大家都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当初的一些事了。”

我正以他的这几句话在扩编和加工着一些故事,他却重重地叹息起来:

“唉,我们这代人,在这社会上,确实是已结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或实体。我们也只有在这中间,才能真正得其所哉。个人生活就更是这样。——说个笑话:毛主[xi]他老人家当年一声令下,结果是给多少知青保下了大媒啊!”

我细细地体味着这话,结果却是在心底发出了一道悲凉无声的苦笑。

“萍儿现在……?”我口里笑问,大概笑得还不显悲哀。

“早调到成都来了,在她们厅里管点资料啥的。她原先就在她们队里混得不错,早已提了干,还入了党,所以同我结婚不久,就调动了工作。不过现在她对啥都是淡丝丝的了,和从前那急跳的样子相比,简直象是两个人。唉,这也难怪她,生活原本就这么回事嘛。”

我看得出谢汝高对人生同样也有些“淡丝丝”的。对人生自始至终都怀着浓烈兴趣的人,真的也是太少见了。

我注目看他,忽然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觉得一时我不但看清看透了现在的这个他和过去的那个他,甚至是将来的那个他,而且还看到了他仅仅只是作为一团无机物在这天地间的存在!我不懂为什么我会平白无故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但是自从这一瞬间起,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更刚硬,也更无所羞忌了。我自感已能俯视人生……

“难道怕面对对方的还该是我?”我想。

谢汝高诧异地望着我的眼睛,大约有两三秒钟的时间,终于惶惑不解地调开了头。末后他搭讪着问:

“你们这所里,主要是搞……?”

连我也说不清我们这设计所究竟主要是搞哪个专业方面的设计了。实在的,好几年来,只要不是明摆着是违法乱纪的事,是“业务”,我们都奉命做。我就把这话告诉了谢汝高。这使得我和他之间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儿。由此他也象是来了点兴趣:

“那这么说,你们所里,还——还很有些……经济效益?”

这口气倒挺象是当初知青在乡下时互相询问对方生产队分配情况什么的了。同时,我当然明白,他也象眼下许多读书人一样,分明一经提起与一个字相关的事便兴趣陡增,但偏偏却又要尽量地避讳着那个字。自然在这儿我也不必故充粗直,硬要将那个字明点出来。于是我也就绰着他的话,把我们所里“经济效益”并不好这点明确地对他说了。

“那你家庭……”他关切地说了这么半句。

我猜得出他话中省略的意思是啥。不仅如此,我还由“家庭”二字产生了一点恶作剧式的念头。我邀请他到我家去。我说,尽管我的家庭经济因我们所里的经济情况不景气而也不太景气,但是象他这样的贵客来了,我们夫妇二人肯定还是懂得竭力奉承的。

“不了……算了,这就不必了!”他连忙推辞。

“这又何必呢?——当初才到大壑时,你不是说还要同他结拜为把兄弟么?”我又递上这么一句。

我见他脸上再次出现了“健美之笑”,想再挖苦他,却又说不出口了。唉,也许这才正是我这人最大的毛病!

一时两人都没再说话。后来,谢汝高象是又鼓起了几分勇气,他看定我的脸,低声但却是很清晰地说:

“参参,你还是这么年轻……也这么美。真的,刚才我看见你,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现在的你。”

我无言地冷冷一笑。我想,大概他觉得我确实已该是一朵昨日黄花了吧。殊不知他恰恰不知道,完全没有经历过实实在在的情欲风暴扫荡过的人,就是要比常人经老一些;再说,以我的心性,那等于就是长期都在坚持练着一种服气延年的内功哩。

他这话同时也提醒了我。我暗想:他明知见到我多半都只能是自讨没趣,可他还是急切切地要来,这,仅仅就只是出于一种“思念”么?又会不会还夹杂着有某种侥幸的企图或奢望?据我对他这个人的了解,他可是个实际得很的人哪!

大约是我的脸色把我内心的警觉泄漏给了他,谢汝高迟疑了片刻,忽然很诚恳地剖析起自己来:

“参参,你一定把我这个人的本质看得很坏……别的且不说了,光是我那些年的那些‘表现’,你恐怕都觉得好笑得很。咳,其实也是你体会不到我这样的人内心的痛苦。象那样做,哪里又说得上是心甘情愿的,还不都是为了适应环境,才努力在扭曲自己。人活在这世界上,真的是很难得做到真诚坦白的,除非你真的安于现状。——我发现,我现在还真就这样了,或者说是已愿意象这样了。唉,想来象过去那样生活,有啥意思!”

“当真的吗?”我暗想,并没把这话说出来。“你未必真就能够把握住你自己。你这样的人,究竟怎样算是真,怎样算是假,也许连你自己都永远无法真正弄清楚。——哼,假若时代再给你提供某种机会的话!”

他又一次望定我。这时他脸上和眼中的神色好象是一种疚愧。倘若真是那样的话,当然它应当是针对我本人的。哼哼,且莫说这或许又只是我的敏感和错觉,即便真是那样,事后来表示这么一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惭悔,于事又有何益何补?当然,因世事的阴差阳错,从表面上看,他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给我造成最为直接的灾难性后果;可难道说我之为现在的我,整个事态之为现在的事态,追根究底,还不都与那事有关?

“恐怕你这就要回去了,”他蓦地开口说,口吻中倒象是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意味。“我要在这儿呆上好几天,看什么时候,我们再见?”

“——你觉得,还有这必要吗?”我从牙缝中抽着气象这样问。

想必是我这语气阴冷得厉害,他垂下头去,失望了,——无论是对于哪种希望来说,都失望了。于是他迟疑着,偷偷地看了我的右手一眼。当然我是决不会把手伸给他。

他最后望了望我的眼睛,便转过身,沉重地踏着泞泥向着远处走去,很快就逝去了,也可以说是象颗流星一样地消逝了吧。我怔怔地站在那儿朝着那个方向瞅了一会儿,隐约感到了这点。我想:人是复杂的,也许他是有什么潜在的企图,但也许就仅仅只是怀怀旧,以他所理解的那样怀怀旧……但这毕竟都既非是我愿知、也非是还能确知的事。我唯一确知的事是:这多半已是我最后一次同这人见面,从今以后,一般说来,我们都将永不相逢。

不过也不一定。人们在这世界上一旦结成了某种圈子,或许转来转去,也都还是总在这个圈子内的。

草木的芽在霜雪中萌动的时候,我们三人的希望也都在各自的心中萌动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我们三个人的考试成绩,都已经上了招生分数线。当春草的尖儿又一次刚刚钻破大巴山那封冻的厚土层时,我们的希望在失望的边缘居然终于都变成了现实……先是我和商伦在同一天接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过了一天两夜,谢汝高在大壑邮政代办所也把它给守来了。

用语言来形容我们的心情是徒劳无益的;若硬要将其形诸笔墨,肯定更是一种无谓的浪费。反正,接连两三天,我们全都处于一种癫癫狂狂的状态,连我这一向还都以稳重著称的人在内。

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该应酬的人情,也都应酬完了。鉴于这几天臭狗、黑儿、发娃和贱妹当我们的“跑腿”有功,我们除了把一些诸如手套、背心、盒盒、瓶瓶和本本儿之类的小东西留给了他们,还把四只香喷喷的翅膀儿也都赏给了他们。这四只翅膀是从一只熟鸡和一只熟鸭身上扯下来的。那鸡鸭,我们三人准备“开夜宴”用。把这翅膀赏给四个乡村娃儿,是谢汝高的主意。他说这是我们主人对仆人最好和最有意义的祝愿。他对娃儿头臭狗说:

“好生啃了吧。啃得越干净才越见效。啃干净了,今后你们也都好‘飞’,全部都来个‘农转非’!”

早春的风推出了一轮冰晶玉洁的月。天清爽得好象星星都快融化在内了。一溜溜波光粼粼的冬水田,一叠镜片似地映射着月明星稀的天。四野静寂,连犬吠声都听不到;除了远处后土河的潺潺水声外,就只有屋后那株拐枣的枝,偶尔乘着夜风,“哒哒”地拍打着屋檐。

“夜宴”就开设在我这间屋子里。他们两人都说我这屋“气氛够些”,而且用的东西也比他们显得齐备。我倒无所谓,哪间屋都成。反正到明天,这几间泥瓦房子,哪间都不再属于我们了。

入夜后我们便开始吃喝起来。因为这两天来都垫有底,所以实际上这时吃都是假,借此机会大家再最后好好畅谈一下,才是真的。不过喝酒也挺真的。今天大家都商定了,“非一醉方休不可”,连商伦这平日喝得极少的人也都饮兴勃发地象这样说。我也可以喝上点酒。自然,这又得归功于我那身为文人的老爹和老妈。

一瓶“蒙山大粬”和一瓶红葡萄酒高踞桌上。素有酒仙美称的谢汝高倡议说,今夜两瓶酒不见底,就决不罢休。我骇然望望商伦。不料今儿个这“轮儿”比哪天都显得男子气了,只听他一叠声地说喝喝喝,还说不推倒这两只瓶子,他姓商的就把川大数学系发来的那张单单儿拿去退了!

有啥法呢?我只好咬咬牙,决心向鉴湖女侠秋瑾看齐……

高兴之中,谢汝高时时也流露出那么一点走神的模样。我们都知道他对一件事多少有些耿耿于怀:这次他的语文考试成绩才三十九分,而他报考的学校和专业,却都是文科方面的。这几天来,他好几次都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地象这样说过了——要不看在他在“政治”上大捞了一把的话,那政法学院法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就是发错了,也都发不到他头上来!

“喂,谢律师,谢大法官,”商伦举杯招呼他说。自从前天一早谢汝高攥着那通知书从大壑跑回来后,他都象这样叫他了。“以你这样达观一个人,莫非还在钻那点儿牛角尖么?我们三个人,三个难友,除了参参要去接触的东西有些意外,我们两个,应该说是再对路不过地进入我们的角色了嘛,还有哪笔帐算不过来呢?——来来来,喝喝喝!”

谢汝高象是猛醒过来,于是便也就很松心地笑着举起了杯子。

“我看哪,”商伦又说,“我们一起来这儿的四个人,现在看来,反倒是萍儿最不划算了。那么折腾了一阵子,说是先冲出去了,但只不过依旧是去修理地球,——哪想得完呵!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的,我等‘焉知非福’呀!”

他这摇头晃脑的模样已近乎轻狂了。而且现在不论是对待什么事,他都总喜欢将它纳入某种运算的轨道中去。不过他说的也确是事实。

见我正沉吟地默看着他,他含笑撕下了一只鸡腿硬塞向我手里。我暗自好笑:这么一个人,多半也是仗着酒盖了脸,倒也学会向女同胞献殷勤了!

“就算她还在这儿,就算她再努力,怕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各自家的那点儿底子,哪个都晓得!”谢汝高有点儿轻蔑地说,说时目光炯炯地盯住商伦的动作。他说的当然是萍儿。不过看他这表情,倒象就是在量试着商伦什么的。另外,他肯定是不知道他曾经写条子给萍儿的事萍儿对我说过,否则,他定会注意影响,决不可能在遭到萍儿拒绝的情况下,就象这样肆意地抵毁人家了。

商伦的脸早已变得红扑扑的,连镜片后面的眼睛,都象是两颗将熟的樱桃了。他的舌头原本有些偏大,这时在酒精的作用下,竟越发有点转动不过来。不过听他的话,他的头脑,基本上还是清醒的。

“哎呀……我说我们几个,好歹都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当然参参和我就更不说了……既然都是同学,都是同学……即使这几年因为环境使大家偶有不快,但我们都该……大量些。是不是,高高?”

那高高更加锐利地盯住商伦,大约是在怀疑萍儿曾经对他泄露过了什么,或者竟是觉得商伦所说的“当然参参和我就更不说了”这话大有深意。自然这也难怪他,因为的确很难听到商伦用这么一种腔调说话,所以也是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实有所指。

不过归根到底也要怪当初贫下中农为我们作的那一两番好心的安排,不然的话,我们四个人的关系,也就仅仅只是单纯的同学或者“难友”,有啥可值得斗心机和瞎猜疑的呢?……

说实在话,根据这一冬天谢汝高在我面前的那些表现,我倒很疑心他在这临别之前会悄悄地塞张纸条啥的给我。然而却没有。当然至此为止也还无法下定论,因为事实上就还有着那么一夜一早的时间。我也猜测,他多半还是未能摆脱一般人那种碍口涩羞的心理,是不是要到校后,才会给我远远地写封信来……不管情况怎样吧,反正我是作好了准备,只要他对我一有明确的表示,我立即就会明确地婉言拒绝他。

大概是因自己心情极佳的缘故,虽然一晚上我的话都说得没他们多,但我对他们两人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热情。咳,毕竟一起受苦受难一场,明朝又将各奔东西,所以也确如商伦所说,即使彼此间偶有不快,大家也都该大量些啊!

我们就这样有一杯无一杯地随兴喝着。有时大家也碰碰杯,更多的时候却则是自己斟上酒,不问三七二十一,啯啯地径自便喝下肚去。不知他俩在数自己喝的杯数没有,反正我是没有。记它干吗,——心里高兴哪!

是的,眼下的现实已超过了五六年来的希望,能不高兴得放海量作鲸吞么?回想这几年来,为了回家乡当一名普通工人,为了去青海当一名铁道兵,为了能够在修路队“转正”,或者为了能够被推荐去县师范校混上一纸“公办教师”资格,大家不光成了“乌眼鸡”,还斗得个头破血流的那些样子!……

对于我本人即将去的竟然是建筑学院这点,老实说起初我不但有些惊讶,而且还隐然有过一丝怅惘和失落。这回我报考的倒是理科方面的学校。我象这样,一是觉得商伦热切鼓吹的“时代与科学”是有道理的,作为我个人来说似乎也该补上这么一课;二来呢,我早已对“作家不应是由中文专业培养出来的”这种观点深信不疑,觉得自己何必定要把宝贵的光阴用去几乎是作一种无谓的重复。虽则如此,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当然,要说这便是事情的最后结果,看来似也不妥。什么才是一个人最终的结果?说个不好听的,也只有“死”。没到那一步时,一切都还会有变啊……

这时就想得太远肯定没有更多的意义。眼下的第一要义依然先是离开这儿,然后才问将去的是什么地方。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这类问题上劳神费心呢?反正“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我的一生,还长得很,前方总该还有更为光明的境界在引导和招唤着我。目下,就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醉里乾坤大”,有生以来,这一点我算是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

不觉都已经醉了,但是还在喝。商伦最先醉倒。在还说得出来一点话的时候,他嘟嘟囔囔地问谢汝高,是不是真的要先走一步。

“嗯,我只有直接去赶那趟过路火车,——要让老头儿老太婆些及时高兴嘛。……唔,你们不存在这问题,慢些走。”谢汝高说。我恍惚听见他这话,暗忖:这家伙,酒量的确要比我们大得多!

商伦立时便已人事不省了。谢汝高微笑说,待会只好由他把他搀扶回“商宅”去,一面说,一面又把最后还剩下的大约有二两粬酒分别倒在了我们两人的杯子里。

“还……喝?”我吃力地说,觉得周身马上就要垮架了似的。

“制定了的政策,当然也只有执行了……嘿,‘按既定方针办’嘛。”谢汝高对我眨了眨眼,笑道。这时万籁俱寂,商伦是醉得连呼噜都不会打了,所以他休说是开玩笑地引用一下这鬼才说得清的“临终遗嘱”,哪怕就是更生造出些更混蛋和反动的话来,又何碍之有?

我很为难,因为我实在已是天旋地转的了。但我这人的又一大毛病,就是一旦作过什么承诺,即使是它本身再微不足道,也都要硬着头皮非让它兑现不可。谢汝高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并不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只好颤颤巍巍地端起酒来,先是硬咽了一口唾沫,然后便猛地一扬脖子,把这酒全灌下了肚。大约是此前我就正站在了自己的神智对抗乙醇的阈限上:不喝这杯则已,一经喝下,我顿时感觉得眼前这盏原本浑浊暗淡的油灯,一朵接着一朵地爆开了脸盆般大小的金花。尔后很快花残灯尽,一切都归于黑寂了。光明投射在我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印象好象是:谢汝高慢慢地端起他的杯子,同时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也扬起脖子,手一抬,胸前便湿了一大片……

我觉得我马上就进入了一个梦境。而且我作的是一个极其可羞的梦。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它是这样的真实和露骨,简直就象是实际上正在发生着的事似的……我梦见的是自己正在同一个男人发生两性关系。

尽管惊悸、羞惭、嚇怕,但是因为曾听人说过,一个发育健全的人,无论男女,都是有可能作这样的梦的,所以我也并没至于恐怖得从这梦中惊醒过来。再说,这时我的神经是这般的麻木,而筋骨又是那样的酥软……

当我这间即将永别的小屋重新又处在光明之中的时候,我带着满口的苦味醒来了。门是虚掩着的。我立刻就回忆起了昨夜的事,尤其是那个羞人的梦。这时我感觉两腿之间很不舒服,便低头看了看。我看见那儿和我的床单上、被子上以及胡乱穿着的内裤上,都有些斑斑点点的血迹,旋即又发现我的胸罩是掀起来勒在ru*房以上的,于是我猛然明白了一切!

这时谢汝高早已走了,商伦还大敞着门睡在自己屋里……

当我偶然得知华夏并没有死这个消息,后来还从那份关于他的简介上得知他眼下的地址时,我久已沉寂的心抽风也似地大大悸动了起来。经过差不多整整一学期的内心斗争,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上他一趟。

也许人都是在有了惨痛的经历后,才尤其觉得失落的东西至为可贵。这时我想起华夏,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明确地感觉得,我的身心,原本确凿无疑都应是属于他的,即使就是当时在百丈崖那样的环境中,只要他有所表示,我都一定不会对他有任何保留。然而……唉!

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彻底地免俗。我明白一个女子在经历了那个转折点后意味着什么。

到校后不久,我就收到了谢汝高一封满是忏悔和表白字句的信。那无非都是“酒后冲动”和“基于爱”云云。不过其中有一两句话倒是颇为真实可信的,也很与他这人的性格相吻合。他说他主要是担心我会不会在他和商伦之间犹豫不定,由此才做出了这等照常理看来是很可耻的事情……

——啊,“中原逐鹿,捷足先登”,我从这篇挤满了情呀爱的字眼的雪白横格信笺纸上,看到的只是一片血淋淋的追杀善良的残酷景象。

他别做梦了吧。他以为“先斩后奏”、“既成事实”这类玩意儿就可以迫使我投向他,就象他所理解的女性那样。我却没有这么下贱。我宁愿在灾难中哪怕是惊怕地死去,也决不会对一些乘人之危的假骑士乞怜,更何况这一假骑士本身就还正是灾难的制造者。——我也真不懂有些女人了:一个人曾象那样侮辱了她,她怎么倒会干脆彻底地归顺他,甘愿终身都莫可逃避地去接受甚至迎合这侮辱?

我立即回信把我的态度表明了。我正告他:假若他再写信,我不但会毫无例外地把它们通通都原封不动地扔向厕所,而且到那时我也将不必再有顾忌,径直便会把他的所作所为通报他的学校。大概是他毕竟明白我这个人,也细细地掂量了一下,觉得他那灿烂的法官或律师生涯实在是经不住涂抹上这么一笔,反正从这以后,他真的也就再没给我写信,而我们彼此间也从此便中断了音讯。

在那件事刚发生的那些天里,豁出自己的名誉也要对这人实施报复的恶念也曾一度支配着我。但后来我认命了。这倒不是我特别看重那虚浮的名誉,而是我觉得,不管怎样说,在这事上,我自己也有失误的地方,由此客观上就给那家伙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不慎导致了自己已经无法挽回的不幸,那还是就由他自己来勇敢地承担这不幸吧。再说了,即令姓谢的被遣返回了大壑、继续去守那“孤庙”,甚至于就算是他还将负更为严重的法律责任,但我失去的,又还能赔补回来么?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定要去剥夺人家努力争取了好几年,临到最后都还苦苦地在大壑邮政代办所守候上了一天两夜才得来的希望呢?

“唉,放过他,然后再走我自己的路吧!”我自语说。

好容易盼来了我进大学后的第二个暑假。一放假,我就对父母托言说想回生产队去看一趟,然后我便朝着我所熟悉的那个方向出发了。

当我改乘的那趟班车驰向一条陌生的路以后,我有些紧张起来。我出神地瞅着车窗外那些渐渐近逼向我的山山野野,突然感觉得自己此行的前景真是渺茫莫测。

夏山是葱茏茂繁的。我的心绪比满山的草木还要纷繁复杂。我并不真正了解他对我的心。起码是他从未用任何语言明确告诉过我。而且这时的我已不再是那次他距我只有一尺远、彼此都能够感觉到对方呵出的热气时的那个我了。照人间的定论,我已经发生了质变,尽管这种所谓的质变是在我不具备对抗能力的情况下由纯外力作用强行促成的。我想,假若他如我所愿,我当然一定要把此事告诉他。问题是他对我到底是不是如同我所感觉到的那样呢?——特别又是,他到底又能不能冲破世俗的偏见沉重地罩在我们大多数人头上的那张大网?咳,这儿又是一个矛盾:他若不能摆脱那偏见,固然可体谅,但毕竟叫人憾恨;而如若是他竟并不太在乎那一点呢,这,虽是遂了我的私心,却又实在是并不能真正充分地满足我对他的那份纯情……

不过我还是有几分自信。我懂得,仅仅作为一个肉体存在的女人,我是同一切处在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等值的。要说容颜美丽啥的,当今堪称美丽的女性可以说多的是,而且公正地说,胜似我的也都大有人在。我真正值价的并不是我那已经丧失了的[ch*]女身份和依然保留着的女性的青春和美丽,而是我这颗深广的心,以及我那完全可能被激发得如同冲天火山一样的情,而这两者正是当今绝大多数美貌女性所缺少或者说难以兼得的。咳,夏子啊夏子——我情不自禁地也用他在他那个生活圈子中的这个称呼暗暗叫着他——如果你有机会仔细地参悟和细品这一切,那么你我都可算是太有福了!

不觉就已到了这巴州师范学校门前。这学校紧傍公路边上。恰好有几个人请司机就在这儿停停车。于是我也就随着这几个人下车了。下车后,我顺便向他们问起华夏这个人,他们便伸手把一个去处指给了我。

“冉校长,她问的就是那个……?”我听见背后有人象这样在说,但我这时哪有心还顾及别的,立刻便朝着那处赶去了。

这是一幢一楼一底的白粉墙砖瓦房,准确地说,就是这师范学校的学生宿舍。我按照刚才那几个人所指示的,找到了楼上右侧角的第一间寝室。门是开着的。我的心紧跳了起来。

说实在的,刚才在这学校门前下车的时候,我猛可想到一点,不仅觉得此行的希望更加渺茫,且已深怪起自己的孟浪来。此前我的心被别的事端所萦绕,居然就忽略了一个最实在的问题:既然我自己都已放了暑假并已离开了学校,那么他同样作为一个学生,难道说就不也是这样?……唯一的希望就只是他们这学校放假要晚一些,我暗想。而照刚才那几个人回答我的口气来看,特别又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天幸,我这希望,显然也并非全然是空幻的了……

我迈着拘谨的小步走进这寝室。幽暗的光线下,几个小伙子正围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对着笔记本什么的。乍然抬头看见我,几张脸上同时浮现出了惊讶的神情。但这时我却只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张脸。那英俊的脸上活眉大眼的,带着一点儿惊奇的笑意,迎着我,就象是想要开口问个什么,又没有问出来。

“你……”我望着这脸欲言又忍地也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我估计这时我脸上的微笑一定显得百分之百的憨气。

唉,说来可怜!除了那回在水中,我从来就没有从近处端详过华夏的脸。而人们对恋人的脸相的记忆又是很奇怪的:它对你来说自然是熟悉的,但这种熟悉,与其说是基于视觉上的记忆,还不如说是基于某种玄妙的心理感应,有时你想要在眼中留住它,可它偏偏就径直沉落到你的心底去了,这尤其是在你越是刻意想要逮住它的情况下……

我已有差不多整整三年的时间没有见到过华夏了,虽然他牢固地盘绕在我的心中,但他的实际模样对于我,还真的显得有点儿遥远和陌生。要知道,这时我刚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屋来,且又处在这样一种心境中啊!

我接着迟疑不定地试着说出了“华夏”二字,那口气说不清是不是在叫眼前这人,因为这时我已在怀疑这不是他了。

这人一下子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都笑起来了。大家嘻哩哈啦地朝着他打趣说:

“看,连她都觉得你象他呢!”

糟糕,竟真认错人了!一时我手脚无措地站在那里,显得已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憨气。幸好他们倒也没有再笑话什么,只是告诉我说,华夏不在这儿,今天一早就已经离校回家了。

我的心顿时晃悠悠地没了个着落……唉,看来这也真是运也命也!它暗暗地叫着苦说。但我还不死心,又呆兮兮地说出了句什么话,那大意好象是说你们都还没有放假呀……

“对的,但他不同,”其中一个人象这回答我说。“学校要破格留用他,从下学期起,他就是这儿的老师了。”

我如坠五里雾中,一面暗自计算着华夏来这儿读书的时间。那人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

“你都不晓得么?——他和我们都是七六年进的校,正该是今年毕业呀!”

一听这话,我心头惶惶然不知是在想着些啥了。后来我的思路清晰了点;我想我是不是该给他留个便条什么的,让他知道我来找过他,也好今后同他建立起联系。

但我转念一想,既然看来这几个人很快都要被分配下各县去了,那我留条子在这儿,又有个啥用呢?

正这样想着,那个有点象华夏的小伙子突然想起了点什么,说:

“你快去火车站,也许还找得到他。——今早他说过,他还先要到地区文教局去一趟,再坐午后的那趟火车回家……”

喝,既是这样,我还耽搁干啥!新的希望顿时在我心中升腾起来。我也顾不得礼貌什么的了,朝着这几个人笑了笑,二话不说就调头离开了这儿。我身后传来压抑着的笑声。而且还有个也操重庆口音的人无所顾忌地象这样说:

“噫,华华是交桃花运呢,三天两头的那个都来找他不说,啧啧,看看这个!”

这话在我心中立时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我感觉大事不好。于是我一面朝着汽车站赶去,一面心头七上八下地翻搅了起来。这时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强烈情绪几乎潮水似地淹没了我……啊,什么时候,我已有了个对手了?而且,她会是谁呢?

不知怎的,从我坐上去火车站的那趟班车起,我曾经在百丈崖见过的那个“芳芳”的漂亮面影,便极其固执地盘据在了我的脑子里。这倒是至为清晰的,而且那份夸张的美丽已叫我恼怒。我觉得这只应该是她,因为当初她同他是那样的接近!

我还没有下车,就看见正有一列车头朝南的火车停在火车站内。当我继而再看清那是一列客车时,我的心在那股浩大的潮水的冲击下狂蹦乱跳了起来。我挤出刚打开的汽车门,一路小跑地向着那儿奔去。

这次倒巧——也许也是由于月台不大的缘故——我一眼就看见了华夏正伏在靠向月台的一个车窗内,低着头,在对车下的一个人说话。我自然迫不及待地就想要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错,那正是个年轻姑娘!但因她是背对着我站的,我无法看见她的脸。不过我已从她的身架上判断出她并不是芳芳了。芳芳高挑丰腴,而她却是娇小轻盈。“这才是对的。她,才一定更适合他一些。”我的心痛苦地对我说。这时我的理智似乎恢复了一点。我这才发现硬把那芳芳栽向他这儿是不恰当而且可笑的,因为假若他竟真会爱上她,那他又就不成其为他了。再说,芳芳本人不也说过,她,是“领教不下来”他的么?

我感觉这儿这姑娘是这般的清纯可爱,由此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突然深深地侵袭进我的心头,进而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我突然垮塌了。啊,我已不再是白璧无瑕的了!与眼前这白鸽似的对手相比——这姑娘浑身素白的连衣裙真的使我联想到纯洁、驯良且又怯怯依人的鸽子——我已有了先天的不足。“既然这事不能光为自己一人着想,既然他已有了这么好一个姑娘,”我酸楚但又很冷静地这样想着,深信他选定的人一定要比我强,“那我何必一定还要插在这里面呢?我确实是只能急流勇退了,一个人得识趣一点。唉,谁叫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真正闯入他的生活!”

我正惨愁地打算最后再瞅上他一眼便悄然隐退,一面心里也在暗暗地惧怕着见到他们那恋恋不舍的分别场面。这时华夏忽然抬起头来,并恰好一下子就正同我打上了个照面。我看见他眼中先是掠过了一丝惊疑,其次好象闪射出了一下那种与我梦魂同在的火花,然而紧接着这大而圆的眼睛便似乎暗淡且又低垂了……

“这是对的,”我醋意地想,“既然火花已属于那‘鸽子’,它当然就不该再对着我这儿闪现。”

火车长鸣了一声。与此同时,我看见华夏的嘴在说话。从那口形上我判断出,他是在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天知道为啥这时我一下子变得从容、镇定且又勇敢了。我待汽笛声停后,朝他微笑着朗朗地说:

“我出差来这儿;我早已知道你的情况了。——你慢走!”

他眼中似又逸出了一点困惑般的神情。但这时车已开动了。于是他怔怔地朝着我挥了一下手,然后就象是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把手和脸都转向了“鸽子”。我的心顿时又颠簸了起来。我当然不愿去窃取人家那难舍难分的情意了。因而我垂下头,若无其事般地观看着我的手表。我感觉着他正渐渐地离我远去……

我既害怕同那个我已经败在了她手下的对手照面,又实在不愿把自己交给她去评判和猜忌,甚至于还去同她应酬。因此,在她转过身来之前,我便抽身离开了这月台,闪进了人来人往的候车室中。我已经没有再回巴州的必要了,于是我买了一张即时便将去重庆的车票。

直到上了火车,我才想起不管怎么说,我都还是该看看那小白鸽的面容,因为这时我回想起她那背影,好象总觉得也有那么一点熟悉似的。

我冒着霏霏小雨走回家来。当然,这儿并非是江畔那座掩藏在竹林和芭蕉丛中的青石楼院,而是处于闹市区的“建设新村156-9号”,依照谢汝高那晚开玩笑的说法和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可以名之曰“商宅”的一套单元式房子。

商伦先已回来了,当然也并没有在那儿专心致志地伏案写作,而是正举着本《国外侦破小说精选》,躺在沙发上有滋有味地细看。我早已颇感有趣地想过这点:他枉有一个到死都废寝忘食地在稿格纸上苦苦地攀爬着的老爸了,怎么就从来没有过一点想要写下点什么的欲望呢?幸好他作为一位“科普作家”的儿子,毕竟还继承下了他爹身上“科学性”的那一面,尽管就是对这份遗传基因的开发利用,他的兴趣也都总是随着时代大潮的起落而起落,从未处于一种恒常状态过……

他平静无言地瞥了我一眼,正如当年在百丈崖玩百分时所瞥我的那眼一样,然后便又津津有味地读起他的《精选》来了。看,至今我们的生活中也都没有什么特别可表示的,即使是今天中午我没有回家吃饭,他都象是觉得既不碍他的事,又懒得来清问我的行踪。我想,他这样,除了是基本上信任我这个人之外,恐怕还多少也有点儿对我睁只眼闭只眼的意思吧……

我们还是象生活在一起的两个知青,譬如谢汝高和刘萍都被招走了,我和他还留在一起,并且还同吃同住了一样。我们是久已相互看惯了,就象那回他在同我阔别后又重逢时对我形容过的一样:我们从幼儿园时代起就天天见面,所以我们不能够没有对方。自然,说因这点就不能没有对方,应该说仅是站在他那个角度所得出的结论。

他就是无所事事,我也都还是要弄饭给他吃,而且还是尽可能地弄好饭好菜给他吃,虽说偶尔我真不在家的时候,他照样也弄得好饭菜。对这一点,我是这样看的:我本人好歹都应该尽到一个家庭主妇的责任,这不消说了;他呢,平常下班后由他快快活活地玩,这是他的自由,只要在我们面临什么大事的时候,他基本上还象个男子汉,不要推诿或畏缩,就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同他结婚都已经七八年了,在我们这平淡如水的家庭生活中,说到什么该由他唱唱主角的机会,那真的是连一次也都没有过。

我一面守着喷汽的高压锅切菜,一面觉着内心无边的孤寂。我知道,我生命中“婚姻家庭”这一课题早已这样定性定型有答案了,我也无心想要改换它。可即便如此,再凡俗的当代中国家庭内,照常情,也都还该有着一个重要的、足以使这家庭气氛活跃得甚至还嫌过分的角色呀!然而这个角色我们这个家庭内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

我端开丝丝叫着而且喷暖着我心窝的高压锅,然后将炒锅放在了天燃气灶上。我望着袅袅飘升的油烟,不知怎的,忽然回忆起了那次商伦向我求婚时所对我说的话。那天他除了说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他一直都念想着我之类的话外,主要特别强调了我们是“青梅竹马”,还说,我肯定也是很清楚这一点是极端难得的。我当然知道青梅竹马之情是难得的。不过我也觉得,正象人们将许许多多圣洁的东西都当作俗典轻翻滥用了一样,这四个原可诱发大男大女们无穷遐想的字儿,也都变得如同隔夜茶一般的淡而无味。何况,莫非只要是在一块儿长大的男女,就一定可以称之为这“青梅竹马”么?

可话虽如此,我还是当即便答应了他。现在回想起来,我答应他,排开当时我身外心内其他一切原因不论,恐怕也还有着一点儿潜藏着的有意要气气谢汝高的意思吧?我知道纵令商伦没同谢汝高通信,但我和商伦变成了一家人这则消息,肯定也都会通过一些渠道传到谢的耳朵里去,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虽说长见长识的人是越来越少,但长嘴长舌的人却分明是越来越多了。而照今天的情况看来,谢汝高的确是早就知道我嫁给的是谁了。——活该!他活该,……我也活该。而且冷酷些说,从某一点上看,商伦也是活该。谁叫那天晚上他要一反常态,硬充好汉,得意忘形,结果比我还先要醉得象个死人一样?

高窜起来的火焰将我从旧事中唤回。我用还在冒着白色冷气的肉片扑灭了那火。然后又是加木耳,加葱白;再焖上份素菜,同时点燃旁边的那眼灶,煮上一碗番茄蛋花汤……这套程序严谨得一如生活本身般的刻板。

在饭桌上是每天我们夫妻俩交谈最多的时候。话题主要是谈菜,谈菜价,偶尔也会发发诸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类的慨叹。后面这点是我们永恒的共同语言。是啊,我们在一起插过多少田,挖过多少地,又一起吃掉过多少由我们自个亲手种出来的粮食和菜蔬!

但是有一点我们既不能谈得投机,作为我来说又不便将话挑得太明了说。这就是有关“菜价”一事。唉,真的不是我有意标榜自己,虽说我同样也很重视菜价,且为了平衡家庭的正常收支不得不在菜市场上与菜农和“菜虎”们锱铢必较,但是一经已用钱换回了各种荤菜或素菜,我就真的是压根不再去想它们还同那孔方兄有什么关系了。可他哩,自己又从未去买过这菜,但对每样菜的价钱却往往记得比我还牢;而且看他瞅着碗盘内熟菜时那种专注沉思的神情,直象是一边在吃,一边都还运用他的专长,默默地在对它们进行着心算。坦白地说,好些时候,看他这模样,我都禁不住要怀疑他是不是正意识到这被我们吃掉的直接就是钱。

此时他就正是又带着这种直接吃钱的表情吃罢了这顿饭。今天他在饭桌上顺便谈了谈他们院里的事。我略感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对我谈起近年来他次第热衷过的武侠小说、推理小说以及上层人士和社会贤达们的轶闻传记等等。也许他是怕我觉得他的趣味凡庸了吧,他曾转着弯儿对我表示过:消遣和兴之所在完全是两回事。问题是,他整个人除了源于一种惯性和眼下生活中事实上对我的依赖而感觉离不开我之外,又还对哪样东西,有过深沉、专一而且持久的兴趣呢——严格些说,即使是对他的数学?

他的热情的确是易涨易退。但你又不能把他简单地归之于反复无常的人。确实还是有着某种东西在他身上是显得相当恒定的,虽说我也很难将其准确地表述出来。当真的,我都越来越感觉得难以理解他了……

饭后,他笑嘻嘻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五张十元票和一张五元票来全数递给了我。这便是他刚才已说到的这回他们院里发给他的奖金。现在我早已极难得看到他还钻研一下业务,但就因为踏进的单位不同,除了按月多少都有几个奖金之外,他有时还要额外地受受奖,而这回他所拿的还是单位上的中等奖励。——老实说,为此我真不由得要对这世事产生一种荒诞之感。不过一个只靠工资收入过日子的家庭,能够有点这种额外的进项,总不是坏事吧!

我刚要收起这钱,他忽然又象个大孩子似地说:

“多的你就收了,那五块,发给我吧。”

我差点儿为他的这份“乖”劲笑了起来。哎,你要零花,先就自己留下吧,就是再多留一点,难道说我还会不答应么?

我把这话对他说出来,一面把十五元钱递给他。但他只要那张五元票。

“多了我也没用。”他坦诚地说。

这倒也是,他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哪一样不都是由我给他安排和购置呢,在这些方面,他确确实实是个远没长大的孩子。

他们同院的老李的妻子那次很感叹和羡慕地对我说起过,我这小商真的是个好丈夫:不抽,不喝,不赌,不跳,更不同任何女人胡搅蛮缠。这些全都是事实。商伦肯定是决不可能还去找别的女人,这不消说了;而且他当真也是从不抽烟打牌跳舞,也不再喝酒,连茶都喝得淡淡的,只差点儿就光吃素了,每个月领来的工资和奖金,全都分文不爽地上交到家庭……是啊,以当今的社会风气,一个女人能够占有这样一位丈夫,恐怕也真的是够幸福、够让人眼红的了,更何况这丈夫还既是从名牌大学毕业,又还在一家显赫的机关里任职呢。

这时我对他何以定要用五元钱感到有趣,便问了问他。

他变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忸怩了片刻,他说:

“哪里……几个同事想起了,今晚也要坐坐。”

我早已从我们所里那些麻将斗士那儿弄懂了“坐”这个动词的特定含义。据我所知,商伦从前虽然也会打麻将,但却并没有瘾子;那为何今天他竟也要操着这等“行话”去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且还要真刀真枪地“见见血”呢?虽是数额不大,但照我看来,沾着这“赌”字,好象也都不该了。——咳,看来这席卷神州大地的“麻风病”,也是厉害呀!

于是我婉言劝他。但他却有点不快起来。

“莫非你还觉得我们的电视节目很有吸引力是不是?”他用一种尖刻的语气说。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身上成年人的那一面才能得以体现。他抨击起什么来,不光是愤世嫉俗的,有时甚至于也都还有着点一箭中的的深刻意味。当然眼下这话是说不上什么深刻不深刻了,而且接下去,话中那点愤世嫉俗的味儿,也都为另一种东西所取代。

“……参参,你晓得我是有节制的人,我不会老这样的。再说,你想人家都说定了,到时候唯独我不去,多不好意思嘛。”

我先还想劝劝他说,电视不好看,何不也还是消遣似地温习一下正二八经的文学作品。可当我想到他从前就少得可怜的那一点儿诗情早已都被冲到爪洼国去了这个事实,我也就只好一面暗笑着自己的迂气,一面就还用“最好莫去沾赌”这话来告诫他。

“这,——都算‘赌’?”他不服地反驳,那口气表明他商某也决非是全然不谙世事之辈。“我们不过是兴个场合玩玩,打出点钱来,大家看场电影,开个西瓜罢了。何况,我们还封了顶线……”

唉,可怜的人们,可怜的大丈夫们,可怜的雄踞在“象牙之塔”里的中国知识份子们!——既是他已说得如此恳切而且具体,那我还好再说什么呢。

我苦笑了;他却松快地笑了。——真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啊!

于是他主动地去洗了碗。临出门去“坐”之前,他想起了点什么,又回头对我说:

“哦,过一两天,也许我要出趟远门,这回院里定要我去。当然,也不会是去香港啥的了。要么是去成都,要么是去西安。”

“成都”二字使我心中微动了一下。我还未来得及去细想它,却又听他说:

“我想,刚才那五十块钱,干脆就还是我出差在外时添着用吧。外面很花钱。那次我去武汉,除了后来报销的金额不算,自己都还贴进去了七八十块钱,而且还没算出门之前你给我带的那么些点心和水果。”

看这……细帐又来了!我真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唉,反正他这人就是这么副德性,外懒散内精细,一涉及到经济问题,态度倒是磊落分明,可就是手续完备得自家也不嫌麻烦。我觉得他这人真的很该去作一位会计师或审计师,然而那回他在得意之下,还对我宣称说恐怕他也是棵陈景润似的苗子……

他得到我明确的答复,心满意足地走了。于是我也得到了彻底的清静。

其实这时我心头非常乱。同谢汝高的见面深深地刺激了我,由此那些往事一时竟象是示威群众涌向当局者般地向我涌来。晚上我原本很少看电视,但今晚书显然已是读不下去了,那我也就只有象这样来消消遣、散散心吧!

面对着变幻不定的电视屏幕,我完全没看懂那都是在播放的些什么,只留下了些光怪陆离的印象:好象是些倒男不女的人在那儿卖着嗓子干吼,苦着脸远比我更象是在受苦受难,或者又是在神经兮兮地疯打狂闹着。不仅如此,这晃动着的色光和杂乱躁动的声音使得我的心脑都越发浑噩起来。我就在这种迷失理性的状态下,在一种蛮荒般的心境中,木然地面对着这人类的高科技产物,也不知呆了多久。后来似有一点灵光闪现在我黑寂的心田。我暗想:就我目下存在的现实时空而论,恶梦和美梦毕竟都已离我远去了,既然如此,我与其自寻恶梦的骚扰,那何不还是去寻觅我的美梦,让它来抚慰一下我的心灵?人生所需要的这种抚慰,对于一个有事可做的人来说只能是短暂的,因而也原本就无所谓是实还是虚,关键是看它的“疗效”,看一个人心灵对它品尝体验的程度;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就算是实实在在地掉进了蜜糖罐里,那还不也都差不多完全等于零!

这么一想,我立即就觉得自己是正坐在我那可爱的石楼江院家中的了。小雨也是正是下着。江声浩荡。金风带着凉意渗进轻柔的窗帘,并带来辽远的天籁。家中幽静沁凉,且飘逸着户外传来的荷花清香。“他”,好象是正出外“体验生活”什么的去了……

既已调理定自己,见时间已晚,我起身冲了个澡,又从书架上抽了本《漱玉词》,便悠然自得地躺在了床头。

我细嚼了一阵那“曲折能尽人意”的长短句子,觉得心中已是无爱无憎。商伦还没回来。我也无须等他。不管是睡得着还是睡不着,我都该睡觉了。

头靠向枕上的那一瞬间,那个久久盘绕在我心头却又无法找到答案的问号,忽然又一次地在我胸中掠过。——他,说的是他是确知我已经同与我同队的一位男知青好上了,才决意就选择身边那人作他终身伴侣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法解开的谜,最好就不要老去缠着它苦自己了。我又象平常一样,赶快便在脑子里抹去了这个问号。我懂得,要去探究它,势必就又将在自己心海中掀起无谓的波澜。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将它永置一旁吧!

在初初升起的朦胧之中,我感觉到商伦轻脚轻手地睡到我身边来了,屏息静气的,一副做了点不该做的事怕惹人责骂的模样。咳,商伦,轮儿,你又何必象这样呢,你虽是比上不足,比下,却也还算是绰绰有余的呀……

他规规矩矩地平躺在了离我大约有半尺远的地方。这倒不是因为今夜他上床晚了,怕惊动我,而是他向来睡得都离我那么远,且是睡得安安静静的,只是除去新婚的那段日子之外。他的自尊心极强,似乎也很懂得体谅象我这样的女性。他在坚决地拒绝了一项照常情看来无论如何也都算是入情入理的提议之后,同时也是在取得了我同意的情况下,有一次,便带着点于他来说已是罕有的决然口气,在黑暗中凑近我的耳边象这样说:“既然那样,那干脆就这样吧。”于是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了一点夫妻间应有的那种亲昵……

我们是一对不再为衣食和前途犯愁的知青伙伴;我们是一对从小到老都得平平淡淡地厮守在一起却永远无法使得彼此身心交融的命定冤家!

那就这样过吧。在这个问题上,我已有着自己那种方式的也堪称是高境界的享受;而他,却压根就已不需要这样的享受,而且还断然地拒绝能够获得这种享受的可能性。就此,一次他还曾象个哲学家似地对我说:他已经体验过人生的这一感觉了,不过如此……老实说在这一点上他是最能够引起我的同情心甚至是哀怜之情的。不论他这人是怎样的不与我心相通,看在这个份上,我都能够宽容他了!

新婚的当晚,我以为他是还摆脱不了从小到大在我面前所养成的那种游伴间的分寸感的约束,加之我本人对两性关系隐微的畏惧以至憎恶连同对自身那个隐私的忧虑,所以接连几次面对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我都既不觉得有多奇怪或为之不满,而且老实说反倒有着那么一点儿庆幸般的心理。对我自身的那个隐私,此前我也曾反复考虑过是不是先就该向他说明。但后来我还是决定要等到过了那之后再说。我想,既然他反复强调的都是离不开我这个人,那么,我亦可以藉此验验他的真心。反正作为我本人来说确实是无辜的。他若是不能原谅这点,当然我也不会怪他,两人就只好各走各的吧。而倘若他真是对我这人一往情深的话,那么我又何必先就让他处在一片阴云的笼罩下步入他生命中的这番良辰美景呢?那种也许纯属只是心理状态的东西男人们是难摆脱。既然如此,我不如先暂且排开它,还是就让他轻轻松松地进入他的角色吧!

……商伦不甘心,继续努着力。我怀着听天安命的心情等待着他。这时我想的倒还不只是简单的他的“行”或是“不行”,而是大可上升到社会伦理及人生哲学这类的高度在看待这事。

“有个家庭,对于一个女人,在我们这社会,固然等于是有了一把保护伞,可以挡住那班过分好心之人的唇枪舌箭,飞短流长;但如果说这既已组成的家庭一定要因故破裂的话,我也只能是听之任之。我已经尽到了社会和人生的义务,虽没尽好尽到底,但总是有理由做一个照人看来是正常的自由人了。”我心底象这样暗想,表面上和心中却都还是很愿意和希望能当好这个新娘。

商伦连续几夜的失败,不能不使我怀疑他的机能有点问题了。这对于我来说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也说不清楚,就姑且将它看作是一件有利有弊之事吧。当时还不象后来那样满街都贴遍滋阴壮阳的“祖传秘方”,因此我也就只能是对他听其自然。

就在我已被他无谓的骚扰弄得有些心烦、他本人也都讪讪地快要放弃他的努力的当口,一夜,不知是那快熄灭的火花在临灭之前都要暴亮一下以应“回光返照”之说呢,还是他在无意间一时理顺了他体内的某根神经,反正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听得他以自信的口吻喘喘地说:“行了!”

于是他又开始了新的实质性的努力。——其实他始终都只是在成功的边缘努着力。我带着深切的羞涩正想暗示暗示他,而他却突然间便完成了他的整个过程。

接着发生的事使我几乎笃信了天命。就在他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地撤离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每个月都基本上会准时到来的那种东西的到来。这样一来,不光使我立刻就干脆抛开了那种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诚实,而且对于疲惫不堪的他来说,事情也立时便有了值得他庆幸的双重意义:他终于已是一个成功地体验过生命的男人和一名确凿无疑的纯洁女性的占有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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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寂寞的阴天点评:

故事的情节更加让人欲罢不能,
生活中是自己在演绎,
无论怎样,
都希望一切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