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参商(上)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16日 下午4:22评论-1条

参商

江南达人 童山雷

商星居东方卯位,参星居西方酉位,

此出彼没,永不相逢。

--古语

……满眼是一片白亮的斑点。那都是人,同我一样的人。自然这儿不涉及性别了。反正大家都已一起或清醒或糊涂或快活或不快甚至是忧郁地进入了这本世纪的最后十年。时间是过得快啊,好象昨天还是百卉竞妍,春色恼人,今天便突兀地进入了炎光无际的夏季。

虽是这重庆的人,也实在无法为它的面目护短。街上倒是多了不少高房子;单看它们,也非是说不过去。可是算来回城都又已是整整十二年了,这街,除了刚下过大雨,就记不起倒是在什么时候,真正干净过。……看这灰吧,就象是谁故意扑起的紫色尘粉,随着火燎燎的风,阵阵地乱飞乱窜,连紫薇的芳香,都变得辣辣的有点儿呛人。咳,不过这都也是纯属个人能力范围以外的事,只可能是尽量地泰然处之。是的,只可能是这样啊。人生有些东西的确不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就可以争取到的;对此,你愤懑也罢,不服也罢,归根到底,还是只能俯首听命于那谁也说不透彻的“永恒法则”。——有信仰者还好,还可以把一切都推到上帝或者别的什么神灵那儿去,自己则只是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驯顺的羔羊,以待来生命运的重新安排;可对我这种打心底认定上帝从来就没有真正活过的人来说呢?……

还是就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吧!空幻有时是可以调节自己,但更多的时候,你却必须果断地从中走出来,不管它可以给予你这样的心灵多少难言的乐趣。

“自从踏进这茫茫人世间……”这带着点淡淡轻愁的抒情女声,在膨胀灼热的气浪中幽幽地飘浮起来,象一只雪白的鸥,跃出荡漾的海,袅袅地在蓝天中展扑着柔软的羽翅。是啊,人海茫茫,我已踏进这动荡不安的海整整三十五年了。我这样的人,到下两辈子,大概也都不会去同“公关小姐”这类的职业有什么缘份;然而,我却也是一个女性,一个也在茫茫尘海中驾着自己的小舢舨,苦苦地在这片汪洋大海中寻觅并朝着自己生的彼岸努力划行的年轻女性啊!……哦?——三十五岁!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特别又对于一个从小就被公认为美姑娘的女人来说,又是意味着什么?生命与美都悄然溶解在这苦涩的海水中了,尽管只是溶去了一部份,可那又是怎样的一部份啊!恐怕是连白痴也都知道,一个女人的后三十五年,或是四十五、五十五年,无论如何,也都总是无法去同前边的那个三十五年相提并论的……

天空才蓝得象一片纯净的海。没有一点尘杂。最终我和这些人一样,全都会彻底地消溶进这里边去。那儿没有天国,也没有一切人间所向往的美好东西,但却依然诱人。也许唯其空渺,反倒比众仙翔集的热闹场合清静宜人得多吧。人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挤得够累的了啊!

看那朵奇异的云,真有点儿魔幻的意味,仿佛就要幻化成什么怪物,蓦然步入人世。不过它倒更象是一座巍然耸立的冷峻冰山,凛凛冽冽地挟带着它那不可触犯的透骨寒意,劈面向人驶来……它确如海明威所说的那样,是壮观的。

为什么生活中就象是缺了这么点壮观的景象,——不单是徒有其表,而是真正有股内在的慑人之势?或者,生活原本也就正象那冰山,浮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而真正激动人心的内容,却全都隐埋在那水面之下的吧?

天天如是走这条路,街边的那些人,都认熟了。如象那个正在恶狠狠地同人吵架的女营业员吧,我就还记得前段时间她在那“文明礼貌月”活动中和蔼可亲的面孔。问题是人为什么都要变出些绝然不同的面孔来呢?本色点,自然点,不明摆着的是更好么?

不过也还是得承认“正面引导”的积极意义。不管怎样说,它总要比鼓励人们都去作一具具的行尸走肉要好得多吧!在这物欲横流的庸俗世界里,人,是得点精神。

……五花八门的广告牌。五光十色的商业场面。五谷不分的红男绿女们。——哈,竟然轮到我批评人家“五谷不分”了!

但我们这代人是和眼前这些小青年们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我们评判这世界的眼光,就同他们很不一样。记得是从哪儿看来的一种说法:他们看待一切,主要就是看那一切是否有利于他们。当然既已简明到了这一步,人是不可能再有什么感觉自己活得沉重的东西了。没了“深”的苦恼,剩下的自然也就只是“浅”的轻快。嗯,看那个轻飘飘的小伙子吧,现在真是随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角色,仿佛他们走着走着,脚一蹴,就会跳起“燕舞”来似的……

在这股突如其来搅得人些都眩乎乎的大潮前,还能保持着一点清醒、且能守着一份清操的角儿,特别又是年岁还不太大者,看来确实是已经不多了。而象我这种角色,照有些人看,怕多半都已算是半个怪物了吧?不过我懒管它的。我甘愿做那最后一个,我们这一代人中最后“死灭”的那一个。唔,就算是人些都变成了“犀牛”,我,还不依然故我么?

唉,只是人心有时也是难以把握。象我,说来也是够“超脱”的了吧,但却还不照样也都有着那么多世俗的喜、怒、哀、乐心理。象这回偶尔看了那么几场排球赛,见女排输给了苏联队,我这心,不照样还好半天都不是滋味?

这恐怕是该归结为一种民族主义的“情结”。……唔,或许正是还有着诸如此类的“情结”,人才堪称是人,而非是一头“犀牛”吧……

怎么这天色突然又阴沉下来了。四下都笼罩上了一层淡灰色的纱。这段时间,重庆的天气好怪,总是在大晴天说阴就阴上它这么一下,可就是又不下雨。恐怕都有一个月没下雨了吧。……听,催雨炮立刻又响起来了。总是这样的。这体现着一种“人定胜天”的思想或愿望。但确实人只能是在极小的程度上和范围内“胜天”。是的,这是肯定的。

呵,晴光照耀下的人间和阴云笼罩下的人间又确有多大的不同!阳光可以给任何不义抹上金粉,阴霾却足以叫原本只能算是平庸的玩意儿都显得狰狞。虽然我明知这只是一种纯粹主观的情绪,但我的神经,感官甚至心思,都还是要在不知不觉之间,便受到它的左右。眼下我的心便是这样的阴郁……

“是梦……啊,不是梦!……”那叹息般的歌声又隐隐地从背后随风飘来了。它是那样的遥远和飘浮不定,直叫人瞬时便象是堕入了一个真正的梦境。啊,什么是梦,什么又不是梦?一时我竟然真的分不清了。是的,难怪先哲庄周会有“梦蝶”之感啊!——我是谁?我又是怎么置身于这万人趱行的街头上来的?

该穿过马路去了。这不是梦。就是梦,也该是朝那儿走。小心车。不管怎样,安全总该是第一。一旦在这街头出事,那一切为这“生”所操之心,那都真算是彻底白操了。

先得让这辆大客车过去。……糟,这后面怎么又窜出来这么一辆红色的长途客车。——唔,这种车从前是多么的熟悉、又是多么的令人讨厌!好多年来,我都不想再见到它。可为什么今天我见到它,却莫名其妙地有着这么强烈的一种亲切之感?

关我什么事,等它过去,我就走自己的路吧。车上这么多的人,也都是各自在走自己的路啊。大家都沿着自己生的轨迹在走。匆匆过客……

——怎么,他!——是他!他坐在车窗边,也看见了我,当然肯定也一眼就已经认出了我。我看见他的眼光猛地停留在了我的脸上,极惊异地亮了一下之后,便是那种叫我永生都刻骨铭心的神情……十一年了;是的,十一年都没见过这双梦魂难忘的眼睛了!啊,人生这部大书,我怎么早些就没有把它读透呦,不说彻底读透,就是真正读进了一些,也都是好的!

然而那车在瞬间就已开过去了,远远地开去了。他依然是遥远的他,我也依然还是失落的我,一切都同这一瞬之前的那十一年一模一样。而眼前这种我们两人如同两颗交错而过的星的情景,我仿佛又是多么的熟悉啊……嗯,是的,是在他那篇东西里读过……

浮上我脑海的一个更为明确意识是:眼下就要开学了,他该是要回他那儿去了,他这一定就正是在回他那儿去。

又回到这要命的地方来了。刚走进大壑通向外界的这道荒草丛生的山口,远远地就看见那一排四间的红土屋,正傻乎乎地朝着我们呲开了四张大嘴,就象是臭狗、黑儿、发娃和贱妹四个人并排立在那坎上,正很费解地观望和打量着我们一样。两边的坡上又多了几块梯田,因为那白白的新石棱坎儿在黑乎乎的老山田中,很是显眼。其他都还是老样子:半死的芭茅结成的甸子,象一群大小不一的毛皴皴的刺猥,惊惶失措地奔窜在河谷中;惨绿色的柏树,细细长长的,恰似些毛疏腿瘦的秧鸡,正在纷霏的寒雨中瑟缩;后土河慢悠悠地踱出那道乱石大湾来后,猛地湍急起来了,飞也似地越过大壑场镇,朝着渠江、嘉陵江方向哗哗奔流,仿佛那儿也正有着招工、招兵或招生一类的什么好事在等着它……

一见这奔腾的河水,我发了个寒噤,心头也空空荡荡地象是血液的进出骤然一下失去了平衡。但我还是努力控制住了情绪。

“怪了,怎么门窗都是大开着的?”商伦借着镜片给他的正常视力,发现了远处土坎上那个惹眼的现象。

谢汝高冷笑了,正象不时常见的一样:

“轮儿你呆!你以为,大壑公社八大队二队的贫下中农些,还舍得让这么几间公房,一两年的时间,都白白地空着?”

尽管我讨厌他这个人,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这见解是入情入理的。是啊,连我们人都是公家的,何况这几间原本就是公家拿钱给我们盖的房子?

事实证明谢汝高确是有洞察力的。那四间屋,果然是被队里排着了保管室、政治夜校兼会议室和科学种田实验室用了。而且因为这次我们回来的只是三个人,剩下的那间屋,就长期被派着了副业产品保管室兼政治夜校兼会议室兼科学种田实验室用。

我们都重新生活在了各自的那四垛红土墙之中。好些业已荒疏但却并不陌生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慢是慢,终归还是在朝前走。依然是朔风冽冽,雨雪霏霏。我们每天都和贫下中农们一样,在队长安排有农活的时候,便操着各自的家伙,忍着冷站到坡上去;没排农活时,便蜷缩在自家的火塘坑跟前,啃着红苕,嚼着老酸菜,望着过年,打发着年前的时光。有时我们三个人也凑在一块儿打个平伙,一起弄上顿饭来吃,犹如五年前刚来到这地方初学谋生时一样。当然,那时刘萍也在这儿,大伙儿彼此间的关系,也远没有眼下看得这么“醒”。

刘萍就这样“飞”出去了。四个人一起去,总算是“飞”出去了一个,这样上方搞的这次大规模的行动,叫人检验当初它所许下的诺言,你也就不能说它纯属一个骗局。刘萍的飞走,毕竟给我渺茫的心中注入了一点希望,它使我看出:飞,固然是极难飞出去,但不管怎样说,总是已有人在飞了,而且这飞去的人,也并非是天方夜谭中似的角色,竟是曾与我同睡一张床、同钻一个草窝的萍儿!

我想,将来的某一天,当我在远方的某个位置上,在不愁衣食和不忧前景的情况下,含笑返观此时的我,那情景,一定会是很有趣的吧?

萍儿没有给我写信。她原说是一定要写的。我也不怪她;几年的乡村生活,特别是这次的经历,使我已开始看清了人间的好些关系。我就当她真的是已经飞上了天,永远都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吧。

当全队的人已没有一家还在吃白米饭,我们回城去摄取来的那点营养也已全部消耗干净后,杏花开了。后来桃花、李花和梨花也开了,然后漫山遍野都是野花。麦苗转了青,早的还已抽了穗,于是大家都又有了新的希望。这时我们顿顿都在喝莴麻菜红苕羹;憧憬着水麦子粑粑和油炸面坨坨的滋味,好诱人!

昏天黑地的大风直刮了差点半个月。差不多年年如是都要象这样来上一回的。一半左右的麦子都恰在这时扬花,因此这风便卷去了我们和贫下中农们的好大一部份希望。大风天,天和地都是灰黄色的,人也如此。臭狗的婆婆在这个月份总是要迎着风叹息说:“娘呃:天黄,地黄,想头黄!”——她说得真准。

望着天上那翻滚激荡着的云江云海,谢汝高总要豪迈地高诵上一两遍“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商伦在这时候则总是会含有讽喻意味地说:人们定要借自然界这种有规律的不足为奇的现象,来抒发点情怀,这也真有意思。我呢,有时也会想到“大风起兮云飞扬”这样豪壮的句子,有时又会凝神望风,心里默盼着最好再加上点雨,远处还传来阵阵鸡啼,以构成“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那样的意境。而一经从这苦中的清梦里觉来,我便瞪眼随着那满天一卷而去的云浪,恨不得自家也能够立时便乘风飞去!

我时常为恶梦所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火,那水,那“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勾连”的险峭而壮丽的环境,总是沉沉地压在我胸中和活现在我的脑海内。但我最无法忘怀的那个场景,却偏偏是连一次都没有进入我的梦中。有时我暗想:也许正因为它对我的刺激太大,所以我头脑中“司梦”的那些个部位,恐怕都有些畏惧它,才只好躲开它了吧。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时,有时又受到非梦的骚扰。开春后,我的房门在夜间经常都被轻轻地敲响。——这倒不是现在才象这样的。其实自从下乡后就已有这样的事了。只是那时敲门声没有这么频繁,也没有这么谨慎且又肆无忌惮和情急。那时大都是促狭似的,砰砰地一阵敲,你过去开门,却又没人,往往只是门环上挂上了一条蛇或是一只癞虾蟆。偶尔也有人怪模怪样地顶着一张硬纸鬼脸壳,都是自己信手乱画的,仅是为的遮住他自家的那张鬼脸……

我明白眼下这门是绝对不能去开。去开,不说非出事不可,起码也都会弄得人非常没趣。但是有个夜晚,——那肯定已是午夜了,——门外的低声喝骂和一点别的什么声音,还是吸引我过去打开了房门。我听出那喝骂声是谢汝高发出的。

谢汝高正揪住孬牛的领口,看那模样,刚才那点“别的声音”,就是他的手在孬牛的脸上或身上发出来的。这孬牛是贱妹的大哥,二十来岁,猴筋蹦蹦的,也算是队里的一个混世魔王了,而这时却乖乖地在谢汝高手下耷拉下了脑袋,一副公判会上那种落网的流氓的模样。

“我真的只是第一次来……真的。”他说。

公安人员似的谢汝高,见我出来,凛然的正气愈见增长了几分。他并不面对我,只是一面推搡着孬牛,一边拧着嗓子阴沉地骂他:

“干癞疙宝……满肚苕屎,也不嗅嗅自己!——你要敲,干脆就直接去敲你那妹子的门啦?”

他这话不知怎的隐微地使我不快。说句粗话:这个月份,谁又不是满肚苕屎呢?

后来当然还是只有把这孬牛放了。不这样,你又还能把他怎样?

我心里还是很感激谢汝高。我心想,有同伴,还是好啊……不过“紧邻”商伦全然都没点动静,这一点,却使我略感奇怪。我想,为啥连他都没听见的声音,住在那边的谢汝高偏偏倒还听见了?但我又想到也许恰巧这时谢汝高正“起夜”什么的,便还是觉得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可理解。

是嘛,或者说就因商伦那家伙瞌睡特别大,也是说得过去的呀!……

最后谢汝高异常关切地默默瞅了我一眼,这事便算是过去了。从这以后,门竟然就再也不被敲响,于是我也就怀着一种近乎侥幸的心情,在心里更加感激谢汝高。

一长串平静和平庸的日子又过去了。这天,当我们怀着莫可奈何的愁苦心绪,又去公社开那每月一度的知青会时,一则消息使得我们三人都同时感奋起来。

要恢复高考了,凭成绩上大学。

凭考试成绩!这就是说,不再凭背景、凭关系、凭“表现”、凭成份和凭手腕啦?虽说打从去年秋天起,就有人在推测最终会有这个日子,但这个日子竟然真的这么快就到来了,这还是不能不叫人感到这世界确是已翻了个个儿。

我们三人都欢迎象这样做。我和商伦不说了,就是谢汝高,尽管照他说的“本已都敲开了张书记和王支书家的门”,但也都还是觉得真能做到这样,谁都没有话说。

“我们几个的底子都不算弱,怕什么,好生捡起来吧。何况还可以取长补短,互相帮助嘛。”他自信地说。

他说的应该算是比较中肯。而且真巧:根据国家公布的高考科目,我们三个人,居然一人都占上了一点起手:商伦的数理化极好,谢汝高政治和史地常识都不错,我呢,托父母的福,中文基础也还过得去。这样,就的确是可以相互拉扯一下了。

大家都已是明眼人,都看出象这样去参加国家的统一考试,平时存在于彼此间的那所有的“知青病”,实际上这时都已是不治自愈了。所以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立时便恢复到了刚下乡时那种和睦友善的状态。我们每天都一起复习到深夜,有时白天也都在复习。因为是在“下拦河网”,大家都把凡是自己知道的有关知识全部贡献了出来,至少我绝对是这样在做。这复习还是挺见成效的:到冬天,我们都已觉得自己的头脑相当充实了。

初雪洒向黑瘦的橙树和枯残的芭蕉时,每天深夜“放学”后,我窗外总要响起一阵呜呜的口琴声。我知道那是谢汝高在吹;我们三人中只有他会吹,且还有着一只很洋派的口琴。有一次他微微有点儿夸耀地对我和商伦说起过,这琴本属于一个什么公子哥儿,自从他跟着他哥哥那支“战斗队”去光顾过那户人家之后,于是就“物易其主”了。

眼下他吹得最多的曲儿便是“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其次便是“梁祝”的片段,另外也还要吹些也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倒不难听的曲子。他的心思,我久已明白了。不过我不光是觉得他在这高考临近的寒夜冒雪在我窗前吹奏情歌这事颇有喜剧色彩,就连他这人竟会萌生与我建立恋爱关系的念头这件事本身,也都让我感觉十分好笑。——我,会接受他的爱么?这倒不是说叫瞧不起他这个人,事实上是,尽管我们作为存在于同一空间的物质来说是这样的接近,但是就我们生命的本质而言,我们却不啻象是两颗星星那般遥远……

然而每个人肯定都有他爱与恨的权利。他要吹,他要爱,都由随他去吧。反正我是再听他吹也不会领他的这份情的。

不过他的这个举动还是引发了我心底一些最实际的念头。我这生在恋爱、婚姻和家庭这些问题上,最终究竟是怎样一种解决方式?经过这整整一年的苦苦思索,我已对事情有了清醒的认识:那件事和那个人留在我心中的伤痛固然是巨大的和无法弥合的,但是我毕竟从未与他明确过关系,既然如此,我今生前面那些还好长好远的路,总得要一步步地去走完呀!

刚下乡的时候,贫下中农些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为我们四个人作过善心的建议。“噫,你们两男两女的,怕是该整成两户人罗?”且还纷纷为一件事争论:毛主[xi]派他们来,是不是本来就是恁个安排的?

照他们看,我和谢汝高的个头更合适一点,就应该是一家;刘萍和商伦的个头也挺合适,所以不消说也正好配对。

后来他们了解到我们各自的家庭情况,又把这安排作了个相应的调整。臭狗他妈委婉而又专断地把他们的决议告诉了我:“妹子,趁年纪还轻,你和商伦,萍儿和汝高,干脆都早些个把酒办了算了!……办了,队里就把你们那四间屋的门墙都改整一下。”

喝,“个头合适一点”,“门当户对一些”,还“早些个把酒办了算了”!这怎不叫人哭笑不得!不过老实说记得当时听了这话,我还是象这样想过:假若没有那个人在我心中,假若我确实注定了今生只该老死在大壑这块土地上,而且还只可能就在我的这两个熟悉的男同伴中选择一个作丈夫的话,那我还是宁愿就选商伦,而不选谢汝高。因为商伦虽远不是我理想中的人,却基本还算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唉,但一个女子,倘若连生活中的这个角色都不是能让她倾心的人,那事情究竟又还有多大个意思!

嘀嘀答答的队号声把我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阳光已平穿这苍绿的松林,斑斑点点地洒在了同伴们的身上。沁凉而又新鲜的空气中到处都是雀鸟的叫声,但是连一只鸟儿都看不见。好些蚂蚁正在围攻和搬运着昨夜我们撒在地上的食物渣子,快活得就和我们这些人一模一样。它们也同我们一样的守纪律:列队行进,决不有意捣蛋,——可要是遇上点赏心悦目的东西或是值得怀疑的东西,也还是例外。我们就是在穿行在山花烂漫的地方都总要大呼小叫上好一阵的,而要是遇上一只朝着我们狂吠或者阴郁地注视着我们的狗,那表现便更是应有尽有……我觉得蚂蚁们行进在挂着露珠的酸晶子旁,总象是在那儿流连观望;而要是碰上我们昨夜燃剩在那儿的蚊烟灰堆儿,它们则总是先对它探头探脑地打量上一阵,然后不顾同伴,掉头就跑……

蚂蚁们这些秘密是我跳下吊床去蹬凉鞋时发现的,这个发现使我欢喜得格格地笑了起来。

在山泉边洗漱完毕,我朝营旗飘舞的山石根下奔去了。这块小楼般的巨石,便是这山的巅峰。眼下,正有着一朵洁净的白云静静地停在石顶,象一只胖大的鹅,因而也就使得我们的夏令营平添了几分童话般的色彩。

平时的同学们,眼下的营友们,纷纷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大家按平常的班级和少先队队别站好了队。商伦又和我并排站在一块儿。——在班里他也一直与我同座,连上幼儿园时也都这样。

这时他满嘴都正填塞着奶油面包。他悄悄地问我吃过了早点没有,一面还递了个面包过来。“妈妈给我煮了盐茶蛋,但是现在我不想吃。”我说,同时也在想:“商伦这男孩,怎么象个糯米老头儿一样!”而且他这人居然一睁眼就会象对待任务一样地想到吃,这一点,也叫我感觉有趣。我敢断定他绝对不是真的饿了;昨晚大家在一块集体进餐的时候,我看见他大吃了好多,就是眼下,他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都还在不住地打着饱嗝哩。

我们在晨风中开始做早操。这时山巅那只云鹅已飞走了,太阳毫不含糊地照耀在这片松的海洋上,象个火粟子,芒剌已有点锥人。领操的人就是这夏令营的营长、也是我们少先队的大队长——华夏。他背对我们站着,面对着正前方站在营旗下的总辅导员郭老师,也对着那越来越灿烂的朝阳,精神抖擞的身影,很象是一株迎风展枝的松,而当手脚和腰肢屈动时,又挺象是一只整理羽毛的鸽子。他要比我们高上两级,开学就该是毕业班的学生了。

我觉得“华夏”这名字满有气派。照妈妈有一次给我讲解的这个词儿的意思来看,它能够引起一个好少年对祖国和民族历史的光荣梦想。眼下能取出这样名字的人可是不多了;这不由得已引起了我对华夏和他父母的兴趣。可是听人说起来,这华夏的身世,仿佛也象个谜团似的叫人难以猜透。

做完操,华夏转过身来。只见他俊气的脸上微微放着汗光,双眼极有神采,周身都披覆着金色的光芒,活象是画儿上的少先队员。我正在走神,却忽然见他面朝着我们这方,皱拢了眉头,严肃地问:

“三·2班的那个同学,是怎么搞的?”

我愣了愣神,左右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商伦做操时,手里就这样一直拿着个面包在挥舞。同学们也都笑了起来。商伦臊红了脸,连忙丢掉了手中的面包。可他见华夏瞪圆了双眼在看他,又慌慌忙忙地弯下腰把那面包捡了起来。手脚无措地呆了一会儿,他竟扯开白衬衫的衣领,径直把糊着奶油的面包塞进了怀里!

这回连华夏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先还象是想要憋住这笑,但终于吃吃地笑出声来了。他笑起来真甜,刚才,见他那模样,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个“小老师”哩……

我听说过,这华夏的学习成绩极好,不光是语文算术,就连音乐图画、自然手工,在全校都是很少有人赶得上他的。而且他这人也算是学校的“一面旗”(有人也说叫“一张脸”),不管是对内对外的重大集体活动,出头露面,肯定都是少不了他的。对这点老实说我暗暗地也有些不服气。我想过:反正这回我也被增选为少先队的大队委了,以后我就要同他一起工作;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象人家吹嘘的那么神!

天热起来后,登山训练停下,大家都钻进了松林里,又开始了故事会和诗歌朗诵会。这两项活动都有我登场。我这人脸皮原本很薄,班主任张老师才给我布置这个任务的时候,我还有点儿躲躲闪闪的。但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那种对华夏不服气的感觉,于是我也就鼓起勇气,一口把事情应承了下来。

此刻面对那么多双专注的眼睛,一时我站在那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板上,还是又感到了一丝慌乱。可仍旧是为了那种感觉或想法,我镇定了下来,就象是面对家人一样从容不迫地在讲诵了。当然,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毕竟不是在对爸爸妈妈背诗和对弟弟讲故事。这是在面对全体同学,——更确切地说,是在面向那个人,在背或讲。因此,我一边使出了自家的浑身解数,一边也眯缝着眼,偷偷地留意着一登台后我就已经找到了的那张脸和那双眼睛。

我看见华夏又圆圆地睁大了眼睛在望着我。不过,这回他脸上的神情非常柔和,眼中也一直含着一抹微微的笑意。不知是不是被我背诵的诗歌或者讲述的故事所打动了,我看见那眼中时时竟象是闪现出一星梦幻般的亮光。有时,我也发现他好象是在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我,一面还用白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住了一根手指头儿。见他这样,一时我的心快活得难以形容!

午饭后是自由活动。为了充分地领受和玩味一下依然充斥在自己胸中的高度喜悦之情,我离开大伙,独自走进了涧水边的一片竹林。这竹林里静悄悄的,竹叶儿丝丝地轻响,我的心也甜丝丝地在笑。我觉得我已引起了一个为自己所看重的人的注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胜利。

我在清清的涧水边坐了下来。这一段水很静。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轻悠悠地浮在水中,脸儿又白又红,一双喜盈盈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正眇眇地斜睇着我。我对那个我轻轻地挤了挤眼,却突然发觉那表情显得很媚气,于是我心头紧了一下,满脸的神色,又显得庄重了起来。

我默默地听着远处的蝉声。正辨不清心里到底在想些啥,却忽听得有人一边走进竹林,一边在谈论着什么。我一下子听出其中有华夏的声音,这心便无端地咚咚跳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话,至今也都还没有机会同他说话。但我很想听他说话。特别是,我很想通过他的话,从旁边了解一下他这个人。出于这种想法,我留心地朝那边倾过了耳朵。

我是坐在一块大石下面的。他们没看见我,只管说自己的。那大约是他和他的一两个好朋友在交谈。但是他们说的话很叫我纳闷,因为他们总在说今后通信什么的。我正东猜西测,华夏自己的几句话,使我明白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开头的第一句就是:“下学期,我转学去了那边……”

一听这话,不知怎的,我的心更加紧跳了起来,而且我根本就已经没心思再听那下边的话了。什么——他要转学离开?那这么说来,这个人马上就要与我无关、就好象这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了?我想到自己的那些个打算,猛然觉得事情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但是我得承认,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心头第一次深深地体验到了一种空空落落的情绪。

柳莹又新换了身打扮:金灿灿花迷迷的象是出现在舞台上的连衣长裙,水晶似的一双鞋,再配上全套“戴的”——耳环、戒指、手镯、项链和胸花——连同那一大头齐背长的“波斯发”,真正无愧是我们这所里的第一摩登女郎了。这小妮子给我描图总是漏洞百出,装饰起自个来,一丝不差的,虽说在整体格调上稍稍显得怎样了一点儿,但毕竟风格总是完整得叫人无可挑剔。还在以“西施彩云衫”为时髦的那两年,刚顶替进所的她,便以她的穿扮,引导着我们这所里的时装新潮流了。后来出去进修了一年,业务上的长进倒是难以看见,而这周身上下的打头,却愈见咄咄逼人。据郑敏敏们介绍,她这穿戴上不断更新换代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她那雄据一街、手眼通区的丈夫身上的。且这几位也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女性还撇嘴说,一个描图员,比工程师还帅气,这样的怪事,恐怕也只有眼下中国这块土地上才有。这些话我听了,也就只是听了,正如那次柳莹对我说她的小杨是辞职出去开的“时代书屋”时一样。

我走进设计室的时候,屋里还没有一个男同事。这倒不是女士们上班普遍比先生们积极,而只是因为这份天这些姑娘和少妇们都痛惜自家的肌肤,所以中午宁肯就象这样在这设计台上凑合着胡乱倒上一倒,也不愿意冒着炎光回家。

柳莹正在谈着外边的最新见闻。每天中午,她都撑着把阳伞匆匆地去她的小杨那儿一块儿下馆吃顿饭,然后为的是不耽误那边的生意,吃了饭便也还是就早早地回到所里来。这一招倒也还挺适合我们的所情,有了它,她早上老是迟到这一点,也就没人好过分地计较了。她的一位耿耿忠心的崇拜者,我们的室主任老黄,有一次甚至还装做开玩笑地当众宣布说:冲着莹儿中午的这份表现,她就是下午都还再早一点走,也都不是说不过去的……

“你们说,厕所都兴中午关门,这绝不绝?——守门收费的肚子空了要‘进’,‘顾客’些肚子胀了想‘出’,就得忍忍,等等。哈,哈,哈!……嗯,起先我站在那门口,一气之下,差点儿都想抠块石灰给它那门上写上几个大字了。——你们猜:我想写的是啥?”

说着这衣着光鲜的小柳神采飞扬地对大家左顾右盼。看来郑敏敏们妄自尊大的观念确实该遭批判,在场的人,竟没有一个,能够哪怕稍稍跟上一点她的想法。最后还是她自己公布谜底了——

“‘今日盘存’!”

在哄笑声中,我从柳莹身上仿佛看出了一点刘萍的影子。那家伙的一张嘴,也就有这么厉害。当然,当年的刘萍可是毫不花哩胡哨,倒是以极其艰苦朴素的无产阶级形象著称于大壑和百丈崖那些个地方的。

认为女人的嘴巴天生比男人的要干净,恐怕这只是人们一种含美好愿望的偏见。其实女人私下里说起脏话来也许并不逊色于男人。不同的只是,不同文化层次的女人在说那些一般被认为是脏话的话时,那肮脏的程度,要比不同文化层次的男人们说它们时区分得更精细一些。臭狗的妈在冒了火的时候,可以提起裤子跳着一气倾泻出几十上百句吓坏神佛的话来,但是一个女大学生或者女讲师,即使她在火气冲天的时候,你毕竟也都不大容易从她口中听到凡男人们在冒了火的时候都极可能就会冲口而出的那句真资格的“国骂”。

眼下的这几位女工程师及女“助师”和女描图员们,由柳莹的言谈论及她跟她丈夫在社会上“打滚”的活动,由此又论及她丈夫这条彪汉连同他与她的那重实质性的关系,说着话题不觉便越扯越远了。不过大家都终归自觉不是粗女人,所以说的话终归也就还不是全然没有分寸。大家都用“行”这个简明扼要的字眼来描述柳莹的小杨和柳莹自己;而柳莹呢,同样也多以这个字来回敬小媳妇及事实上的小媳妇们。面对应该还真是大姑娘的人,她则以“不行”这话来对其进行亦庄亦谐的警告。

我并非是假撇清,但我确实是没有兴趣和心思卷入这类的话题。幸喜我这人从来都少于同人东聊西扯,大家都早已习惯了,因此她们见我含笑对她们点了一下头便默默地坐上了我的座位,也毫不以为有什么奇怪。

我不知道同事们对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也不想要知道。一个人,处处都还要以人家的好恶来勉强自己,那不活得更沉重了么?

但这时她们的话我听了还是颇有所感的。我心里明白,照她们的划分法,我和我的丈夫都得被归入“不行”的那个类别去,且不管这种情况的起因究竟如何,或者说在这表面的现象下,其实还是不是存在着一两座将要休眠过这人的一生一世的某种壮丽的火山。

整个人都还处在刚才在街头的那一幕的震撼之下,我无法平静下来。但是,一个人虽是不屑于看左右的人的脸色立身行事,却又何必定要给那些扯淡的嘴抹盐呢?我不想让大家看出我正处在一种非常的心境中,使若无其事地从桌上拿起了一本杂志,信手翻了起来。这一年把的工夫到处都在大谈“疲软”二字,我们的硬性任务已经极少,上班的时间,只要来这儿坐着,并且不要玩扑克打麻将,照领导看来,都已经算是很好的同志或属员了。

这是本89年第六期《当代》。我恰翻到一页,那篇小说的标题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我顿时感觉犹如重锤击心。那小说的题目是——

永失我爱

这作者的名字我知道;我还听说过以其命名的“xx现象”,云云。于是我读起这篇小说来。也许是有些心不在焉,或者也许是我自觉所经历的事比书中所描写的还要叫人感伤,反正我读完小说正文,还觉得它倒没有它的标题那样动人至极。由此一时我竟忍不住想到了“名”与“实”这两个字眼在人类历史上所引起的那些争论。自己在眼下这种心境中竟还会想到这类玩意儿,这一点,很叫我对自己感到一种莫可奈何的好笑……

我从自己心中走出来,发现天色比先前更加晦暗了。不过仍旧没有真正的雨意。男同事们都早已陆续到来。女同事们还在那儿闲谈,只是所谈的内容,已变得如象是男人们认为应该是她们所谈的那样了。

男同事们也阴一句阳一句地同女同事们搭讪。他们分明也不觉得这些无聊的空话有什么可厌。这便是我赖以生存的环境。这环境,照世上好些人看来,恐怕已算是亚天堂一流的品级。室内装修无可非议地是全市普通单位中第一流的豪华舒适。可是,它却同样又应了一句一针见血的俗话:“高楼大厦空框框,茅草篷篷‘嘎嘎’香”。……这儿是空。不仅业务空,财政空,更主要的是——人空。

我心里也是难言的空。空得火焰般的轻,雾霭般的薄,也象是空气本身一样地渺然无依。

我愣神地在肚里对自己发出了一声渺茫的空叹:

“唉,惨痛的失落!对人家,对社会倒是微不足道;可对自己,却是一生一世,都已不复有二!”

柳莹那高八度的声音突然开足了响起来,这回当真将我喝唤回现世中来了。我象平常从空幻中坚定地走回来一样,迅速地便在胸中落下了一道闸。

“哎呀呀,主任大人,看你这么喜气洋洋的,是不是从这个月起,又要恢复奖金了?”

“屁的奖金!今天在会上还说,等几天发工资,都要看借不借得到钱了!”阔步而入的黄主任乐呵呵地说。看他这神气,众人便知道,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个什么对大家伙都沾点边的好事情,因为平时说到所里发不出来钱什么的这些话,他绝对不会是这么种神态,虽说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他家里是绝对不会少了花的这点钱。

果然,他当即宣布说,所里有几个去香港出差的名额,我们室里也摊上了一个。

“不过那边已说好了,得由设计人员去。”他加上一句,还一面象是抚慰甚至赔礼似地暗自瞥了柳莹一眼。几乎就在这同一瞬间,那柳莹早已撅起红艳艳的两片嘴唇,无限怅惘和不满地“啊?”了一声。

“嗬哟,莹儿,你还在乎这个么?”郑敏敏微笑着说,既象是在提醒小柳别忘了自己的家当,又更象是向对方表明,她本人可是极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机会并异常看重它的。

“男人有,总是男人的呀!”莹儿响亮地叫道。这儿又有了好几层意思:一是承认和强调“男人”确实是“有”;二是也借以表明了自己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的独立意识;三呢,当然是表示她也很懂:一个人能出这种限名额的美差,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大家肯定全都懂得个中之意。经过这么些年的各种洗礼,我们这些当老百姓的,对上级领导的苦心,还不能领略一二么?

于是大家围绕着这话题热烈地议论起来了。紧接着便有人当仁不让地以一种玩笑口吻提出想要接受这项任务。事情是明摆着的:那任务本身决不可能有什么艰巨,在座的每一个人,其实谁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它。既然如此,再强调所谓“胜任”与否,也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于是问题的焦点自然而然地便转向了这儿:在座的凡够出这趟差的资格的人,究竟有谁,是连深圳、珠海这类地方都没有去过?

“这不包括自费去过,”黄主任声明说。仅此一语,道明了大伙儿的心照不宣和单位领导在处理各类棘手问题时的良苦用心。

“从前在别的单位出差去过,显然也不该算了?”新近由外地调回的陆大汉笑着跟上一句。他平时经常爱吹那年他在日本怎样怎样。他这句话,显然是把问题更加复杂化了。

在场且是够这出差资格的人,只有三个全然未在脸上流露出对这事有多大的兴趣。一个便是我。另外两个是才分来不久的小伙子。本来,他们倒是早已转正被聘作“助师”成为名正言顺的设计人员了,可是谁料前一段,他们私自在外“烧野火”,收受了包工头的回扣且又败露了出来,目下在全所都正被弄得个灰溜溜的……

我觉得他俩还算是有自知之明。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怀疑,这两人同这儿别的一些人的不同之处,恐怕也仅是在败露与否这一点上!

我不表示我对去香港这事的兴趣,并不是我不想去香港走走,而是根据往常的经验,我知道这类事最终决不可能落在我这样的人头上。况且,定要打破头去争这么一个从牙缝中省钱买东西的机会,我觉得未免也太可怜了。倘若是为了吃饭去争,我认为倒也天公地道;问题是这些人谁又是连温饱问题都没解决的呢?人应该活得高傲,起码也不要流于下作,这是多年来我的一个生活准则。在满足了生存基本需要的情况下,对别的东西,还是看淡点吧!

我正在思索着这些,忽听得柳莹大声说:

“就是参工去吧!我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在单位上出过这种差。”

这妞儿竟帮我说起话来了。当然,鉴于我和她工作上的关系,她象这样自是有她的道理;再说呢,真要是这提议奏效了的话,那讨嫌的郑敏敏,岂不是当场就遭报应了么?

这时情况已经开始明暸起来,够全部条件去出这趟差的人共有三个:我,郑敏敏,还有另一位年事较高的姓赵的女工程师。这位“赵工”五十年代中期便已是工程师了,学历和业务水平连同为人都并不错,而且也没听说过有什么“问题”,但不知怎的,历届领导却都就是对她不中意。直到最近,才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并开始在私下里提及:下次评职称,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给她晋升“高工”的事?

当然,那两个年轻的男“助师”,事实上已被排在了所谓“够格”的圈外……

众人听了柳莹的话都默不做声。这是肯定的。没人提醒她这已不关她的事,都算是大家有涵养了。我懒得理会场中的气氛,却吟味着这莹儿的话,暗暗觉得有趣,尤其是对她所提起的我的“参工”这个头衔。我想,多亏我姓名中的这个“参”字是读作“参茸”的“参”而不是“参加”的“参”,否则,她,还有一切习惯于以这种方式称呼某工程师的人,叫起我来,岂不就要象当初大壑公社管知青的老陈那句口头禅一样,口口声声都得说“参工”了。而且再有,假若我姓名中还有“车”、“石”、“普”、“童”这些字眼的话,那岂不是人些还径直便要把我叫做“车工”、“石工”、“普工”或“童工”了?

“哎呀,就是参工去算了吧!”柳莹又故意用一种嗲声嗲气的口吻说。或许为的是别把郑、赵二“工”得罪得过深,她含笑转向那两人:“我说敏工:你年纪才和我差不多,来日方长得很嘛;下次去的是美国,也都不一定哩。——赵工:你喃,年纪也有些了,儿大女成人的,身体也不大好,看看这天气呀。再说呢,屋里的大件,你还有哪样没置齐哟!”说着这小妞轻轻地扫了我一眼,并颇有意味地飞过来一个眼风,然后便转身看定了黄主任。

“主任,你看,我们参工这气度风采,多象位资格的公关小姐!唔,或者就说是位电影明星啦,贵夫人啦,也都叫人相信嘛。我敢保证:凭这气派出去办事,没有……”

“唉,小柳,这事同你说的这些无关,”黄主任淡淡地说,一面也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自从有一次他在我这儿领受过几句淡而无味的话语之后,他对我,便从来就都是这么淡模淡样的了。

说实在话,对柳莹露骨地向我献来的这份殷勤,我早已感觉难堪了。不仅如此,它已把我原本还有着的那一点儿想去香港看看的隐微心思也全都摧得干干净净。我正想就此说上点什么,郑敏敏先开口了:

“主任,真要说‘大件’啥的,我,才是连一件也都还没有啊!”

既然已都把话挑得这么明,我也不妨就借此表明一下我的态度:

“我不去出这趟美差。就是派我,我也都不去了。我有一台国产彩电和一台单门冰箱了,既没准备对它们进行更新换代,又还没萌发过添置别的‘大件’的意思。所以,就算了吧……”

“哈,参参姐‘是真名士自风流’,能象这样超然物外,”敏敏半打趣地笑道。我掂了掂她这话,觉得与其说是对我的讥讽,倒不如说是为我的这种“弃权”感觉庆幸。因此我淡然一笑,便不再多说什么。

那位赵工一直欲言又忍地坐在那儿。我推测她或许也是在为她儿子的婚事犯难。她这人我已略有了解:大抵主要正是因为缺乏一种莹儿和敏工式的直率果敢精神,所以才落得个至今都还与我等晚辈“平起平坐”这种“下场”的。

此时还没等她开口,但是黄主任已用一个优雅且又果断的手势止住了她。

“这事就到这儿了吧。大的前提都明确了,等我考虑一下再作决定。”

事情确实也只能就到这儿了。大家毕竟都是读书君子,总不成真要当面刀光剑影的单只是为了出趟好差便做出些有辱斯文的举动来。于是众人都避开了这个话题,谈起了这天,这久久不落的雨,还有那日益昂贵的小菜……

我这人这点儿德性很使自己满意:对这一类的事情,说声丢开,马上便可以丢得个彻彻底底。这时便正是这样。我不再管那些人还在说啥,拿出了我抽屉里的一份卷宗,怔怔地瞅着它,开始对它用起心来。真的,这才是真叫我操透心的一件事哩。

这是我自己的一份建筑设想。说它是我自己的,也就是说它与“任务”什么的全然无关。老实说,这个设想,自打我真正爱上建筑这个行道的时候起,便已开始在我头脑中萌生了。前几年,因为手里有事,它只是一直萦绕在我心底和梦中;这一年把,既然坐在这儿事实上又没有公务,所以,我便断断续续地让它落在了纸上。

我渴望在本市某个待开发的地方,最好是在某个有旅游价值的风景点,建成一片历史文化型的建筑群落。其基本设想是以现代的审美观念来发掘具有地方历史文化特点的东西,然后结合环境艺术,以形成一片大规模的迷宫似的公共休闲场所。我当然知道这设想即使能够实施,都将会遇到多少难以预料的困难或阻碍,——不单是设计方案连同施工具体问题方面的,更主要恐怕还是纯业务范围以外的那些;或者,在现今的客观条件下,它根本就还不与我们的国情及市场行情合拍,也都不一定。不过我想:它能否实现、或者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是一回事,但作为一项设计方案,无论如何也总得走在前面啊,总不能奢望坐等市长先生先就切实地有了这个意愿、且还由他主动便来委派上我吧?

早年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搞上建筑这个行道。我从小暗暗向往着能象爸爸那样,成为一位作家,或者就象妈妈那样,当一位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教师。然而建筑这行道却在七七、七八年之交命定地选择了我,而且从此便再也不容我分说什么……

后来我却真的爱上这个行道了。我把它同文学创作相比较了一下,觉得实际上它们都是挺适合我这个人的,关键是怎样去定向地发展自己。文学创作固然能够在经历一番番或悲或喜的精神游历后,在历史的浩渺书海中燃亮属于自己的那座小小灯塔,但是这建筑设计,却照样可以实现自己的光荣梦想,而且还是直接地就在大地上留下这一梦想!

既然我已注定该是一位建筑设计师而不是一位作家或者文学讲师,那我也就竭尽全力,还是在建筑这个领域内真正搞出点名堂来吧……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在那儿揪心地推究着其中的一些细节,不知已在哪儿转了一大圈回来的柳莹,忽然象只花蝴蝶般飘落在了我的身边。

“哎,参工,又在自讨苦吃了?”她笑问。我干这“私活”的事,她大体也知道一点,并还为此笑话过我的天真和傻气。我以为她又要缠上我来打发下班前的这些时光,心下暗暗觉得有些不快。可她却只是递给我了一件薄薄的东西,便很识趣地嫣然一笑,转身离开了这儿。

“你的一封信,”她说。

我好久都没有收到过别人的来信了。这信封上的字迹我似曾见过。因此我心头不觉“咯噔”了一下。我从信中读到了下面这点文字——

参参:

好多年都不知道你的音讯了,也不知你情况怎么样。最近我偶然得知你在这个设计所工作,受着怀旧心绪的支使,所以给你提起这笔来……我早已同刘萍结婚并有了个‘天棒’小子。同她的结合,大概也算是天意吧。一般说来,我们这些人都只该在过去的同命人中寻找生活的伴侣。看来贫下中农的安排是对的。

近天内我要出差来重庆。我准备来看望你。我希望你能够还是以一种友善的态度来对待我。因为不管怎样说,我总是曾经那样真诚地爱过你……

汝高 xx年x月x日

这短短的信使我的心狂暴地蹦跳了起来。——什么,他还好意思来找我,不但又写信来找,而且还要当面来找?!

我仰头望着这百丈危崖。巨石和天上的云朵一样,都在那儿微微地飘动甚至是旋转。天摇地转……几只山鹰也在那儿旋转。这鹰旋转的方向恰好与云和石相反,这样,我的视线受着它们的牵引,便显得奇幻起来——那巴掌般大小的一块青天变得黑洞似的深不可测了,周围的一切都环绕着它,正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不住地旋着圈儿,且又呈聚射状,似正向那遥远而不可见的某个核心汇集……呵,太极图!一幅多么生动和壮观的太极图!那次我在队里一位“业余端公”那儿初初看见这莫测高深的图案时,便有着这么一种心旌荡摇、莫知所以的感觉!

这百丈崖可真算是名实相符。淡淡的一色粉赭巨石天狮神象般地盘卧在后土河上,足足有百十丈高,千百丈长。崖上寸草不生,石纹乱麻似地横斜交错,其间还夹杂着些风化了的红石谷子,恰如那苍老的象皮。崖顶上青茸茸的一片松林,松根下垂吊着些积年葛网,活象是雄狮的鬃毛。不过倘若是人的胸襟极开阔、眼光又极远大的话,也可以把这道又长又大的大石崖,看作象是食堂面案上一条准备切作馒头用的发面……这条发面如若还原成为石头再缩得极小而置入沙盘,成为一个地形景观模型,依正规的方位看,那大致该是横放着的:顶头上是秦岭,脚、尾方向则是我们的大巴。要再在下方紧旁深深地掏出一道倾斜的沟,那么,不消说就该是这虽说不宽不深,但却是奔湍直下、水势滔滔的后土河了。我们的差事,就是要在这假想沙盘内的发面形条石上,靠近其底部的地方,刻画出一条长长的细线来。它所代表的意义,便是使得我们此前已在那儿生活过了两年的那片穷山区,得以与汉渝公路主干线接通……

眼前的景观使我深感造物的伟大。由此我也为自己毕竟已开始在这天地间留下一点印迹而欣慰自豪,尽管说来可叹,这一人生的壮举,并非是真正出自自己的心愿,而且其间还颇带着些凡俗的动机,——虽说这也是情不得已的。

每天收工后,不,准确地说是晚饭后,我都要到这块背靠危崖、前临湍滩的大石板上来坐上一会儿。收工后便能够端上一碗现成饭,而且还是一碗未掺杂粮的“精饭”,老实说,也是诱惑我们四个人都来参加这一行动的又一个原因,当然也只是第二诱因。累,苦,队里和这儿都累和苦。若是说这儿甚至更累更苦一些的话,饭食的营养也便可以将其两相扯平了吧;——但,主要的却是:这儿离希望要近一些呀!

大约在距离我有百十米远的地方,也有着这么一个傍崖临滩的去处。我久已发现,每天黄昏,也总是有着一个人——一个瘦长的人——坐在那儿。那人总是背对着我,朝着后土河上游方向凝神眺望。那是个男子。根据他走回的驻地来看,他应是从宁河县来的。我们这回出来修这条简易公路,以及把这条路作为是我们回城的路,是一次规模颇大的联合行动,由古源、江口、宁河三县共计一千二百余名知青一起参加。

我隐然对那人有点兴趣,因为在知青这一特殊的最具现实性的社会阶层中,还怀着闲情逸致或者说某种清雄梦想的人,毕竟是太少见了。有时我简直就感觉得那人的身架背影都挺熟悉似的。不过我也觉得我这人真的是太敏感了,于是转而也就暗暗地笑话自己。

我把眼光调向傍崖的一大片简陋工棚。那便是我们这一千二百名男女青年栖身的地方。虽然这工棚的顶全是青一色的油毛毡,但是我仍然一眼就能够认出我和萍儿所住的那间屋来。我们二十多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已在那间潮湿漏风的窄逼屋子里生活了大半年了。

我远远看见萍儿从屋里出来,整洁,朴素,精神,满带着她特有的那种难以一言概括的风采。这风采与时下也喜好文艺演出的姑娘们那种不同于常人的感觉相类,只是比其显得更加自然和生气勃勃。大概这就正是萍儿这丫头照人看来格外惹眼迷人的所在了吧!

我知道她这又是上大队部或分队部去。她这人就这脾性,也有那能耐,才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同上下远近的人全都混熟了。她同刘大队长和周政委的关系特别好。那两个人,一个是地区交通局派来的,一个是地区知青安置办派来的,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鉴于眼下曾听说过许多女知青惨遭不幸的传言,我心下有点为萍儿的安全担忧,还暗示过她得小心点儿。但她却非常自信地微笑了。于是我也只好认为是自己犯了“杞忧”。我知道,这小妮子活跃归活跃,但自我保护的意识还是强得很,且不论是为人行事,都是极有分寸的。

不觉暮色渐已在河谷内弥漫开来。溅溅的流水声摧人打起了寒噤。天顶上的云霞并没有消失。但是这峡谷里,却奇妙地一下子突然暗淡下来了,仿佛是舞台上更换了背景似的。更为有趣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傍崖驻地的那些电灯,也粲然闪亮了起来,给人的身心都带来了一丝暖意,同时也就把这阴森森的怪石峡谷映照得更黑更冷……我们这儿是自行发电,管柴油机的那两个小伙子白天不上班,因此也就尤为注意夜班的准时。

远方的那个人影已被暮霭吞没了;我也该回去。从十七岁起便独自在外生活,我懂得必须小心在意自己的身体。

我经过崖岸上一所永远都显得黑洞洞的孤伶伶的小木屋,心里不觉有几分慨叹。那里面住着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和一个年纪同我差不多的山姑娘。说是那老头儿是个老富农,所以我们这支红色的修路大军很注意同他们划清界线,即使发电房就在离这屋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也决不让他们分享光明——而这方圆一两里路以内的贫下中农家,电线却基本上都算是免费地牵去了,特别是连距此已有三五里远的本大队金书记家,也都特意送去了电。我们得同当地的干群搞好关系,这个倒是不难理解。可是,人世间却何必永远都要搞得这么个壁垒森严的呢!

谢汝高正和几个批林批孔的积极份子在工棚墙上粘贴着评法反儒墙报。这种文章,我们人人都按规定写了,这本是比劈石挖山都还要斗硬的任务,谁也莫可奈何。可偏偏这些人干起这类莫名其妙的事来,竟当真象是津津有味似的。老实说,我最看不惯谢汝高这人的便正是这点:他心底也并非是对一些事就全无自己的看法,但无论上边又有了点什么新的响动,他便总是会这么闻风而动,而且还象是显得格外真诚,只差点儿没自家便主动地再发起些啥样的“运动”来……

大家的目的应该说都极其相类。然而这为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却再鲜明不过地显示了众人各自的性格。我思忖:我靠的就是尽量彻底地掩埋住自己深心的那些不合时宜的真实想法,一言不发地随着大流埋头苦干了。我自知象这样成功的希望绝对没有人家的大,但是我又只能象这样,——只愿意象这样,也只会象这样。

我走回寝室,见商伦正认认真真地在同三个女生玩着“百分儿”。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他“随遇而安”的功夫修炼得最好。他的一句口头禅是:“运气不来招不来,运气要来挡不住”。这样消极的态度,连我都是不可能接受的了。但他却在这个宗旨下生活得上好:吃得,睡得,干得,收工回来,只要有人招去打扑克,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可以全心全意地奉陪到半夜。

商伦瞥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示。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原本便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彼此特别表示的。于是我也对他视而不见,径直便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了下来。

我从枕头下摸出本《水浒》来看。这是眼下唯一可以堂而皇之地细读且又好找到的古典文学名著。也好,我就再从反面来批判批判这部难得的“反面教材”吧。这样倒实在是可以一举多得……

看来的确是长夜难混,商伦的那三位女牌友,手里还握着牌,口里却同时又天一下地一下地神吹起来了。别的我都没有留意到,我只听见其中一个人老在说宁河怎么样怎么样。我先就注意到这姑娘不是我们这寝室的人,而且人生得又白又漂亮,很引人注目。

整间屋里才吊着只25w的白炽灯泡,加之我的铺位离那灯泡又远,因此不多一阵,我就感觉得双眼有些酸胀了。我暂时放下书,两臂交叉着垫在脑后,微微阖上眼,在那儿养神。

这时那位漂亮的宁河女知青正在说:

“虽然是这样,但我觉得总还是有他的道理。看看眼下这些人嘛;我觉得总还是比这些人这样过有意思一些。当然罗,我自己肯定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不过我总有过追求,所以还懂得点啥……”

“芳芳,你经常都在提起那个啥‘夏子’,该莫是你——啊?”矮胖的罗秀华鬼鬼地眨眨眼,打断她的话说。

“……哪里扯得这么远。你这鬼女,就晓得这些!你想看,他就和我在同一个组,又还是这么副想要入圣超凡一样的德性,怎会不叫人觉得有趣呢。唔,不过老实说,说到真有哪个女生和他啥的话,这女生,也不知是要多哪样,才同他过得下来。啥才呀貌的都不说了,单只是敢要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派头,是不是个人,怕都不敢去领教!——我承认,我就是不敢去领教的,因为现实早已使我清醒了。”

“那你是说,你那‘夏子’,还不够清醒?”

“——啥‘你那’!你这‘华儿滑溜溜,下河摸鱼鳅’,鬼头鬼脑的,硬就没安点好心。唉,这原本就是闲扯的‘龙门阵’,要这样,不说,也就是了。——摸完了,出牌!”

“哎呀,这么句玩笑都开不起,嘻!……呃,阿芳,你还要说啥,就只管说啊。”

那“阿芳”闭了一会嘴,还是又说了这么几句:

“也难怪他德性古怪。想看嘛,说是从小到大,一会儿又说他父母是地下党员,是‘打入匪巢的隐身英雄’;一会儿呢,却又说是冒牌货,还干脆说是叛徒特务啥的!后来就算是这些都落不了实,但‘大走资派’这顶帽子,总还是实实在在的。也难为他,这么坎坷多难,还是那么个样儿!——我听组里的男生说,每晚只要一亮灯,他就要头不抬脚不展的,读呀写呀画呀算的,直到十一点半熄灯为止!”

这些话在我心中造成了十分强烈的一个印象。透过话中的那些主观成份,我已感觉到了这“夏子”确是一个不随波逐流的有为青年。我原本也明白,这样的青年,即使是在我们这种时代,也都应该还是存在,但那毕竟显得有些模糊迷茫。而眼下事情却一下子变得真切和清晰了:这样的人,的确还存在于我们这一代人中,而且就在我身边,正在那儿默默无闻和踏踏实实地埋头苦斗!

凭着一种所谓女性的直觉,我认定这“夏子”多半就正是我每天傍晚在河边遥遥望见的那个人。可这人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呢?我的好奇之心不觉已被煽动了起来。我玩味着刚才听到的有关他身世的那几句话,心底微微地悸动了一下……

第二天傍晚,我暗暗怀着要好好地观察一下远处那个人的念头,又准备到河边去了。偏偏这时刘萍叫住了我。平时除了一同睡上这稻草通铺时还随便交谈几句外,我和她早就很难得正正经经地谈上点什么。但这时我看出她分明是有什么话要背着人对我说。于是我只好和她一路了。我们毕竟相约过有事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

“就沿着路基往那边走,”我没有放弃那个念头,朝着后土河上游方向呶了呶嘴。

萍儿自是无所谓朝哪边走,只要避开满屋的人就成。当我们走离工棚区,踏上已具雏形的公路时,她沉吟着向我开口了:

“参参,我想跟你说件事。本来,我自己也考虑过了,但我也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微笑着示意她说下去。

我见她那张红润光洁的小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羞涩,这在她是极少见的,而事实上它也只是转瞬间便消失了。于是她又恢复了素常那种有条有理、有机有智的冷静模样。

“是这样的:前两天我收到谢汝高一张纸条,说是想和我好,还把这枯燥乏味的环境着着实实地形容了一通。说实在话,我觉得小谢这人倒还不象个窝窝囊囊的样子。问题是,只怕给点颜色给他,他就开起了染房来,弄得个风一阵雨一阵的。不说都晓得眼下该是以啥为重啊。都懂:虽说没明文规定不许男女知青交朋友,但事实就是,你真要交了,那给人的印象不消说就要打些折扣。所以考虑之下,我觉得也只能在这两点中作个选择:要么是彻底拒绝他,要么,也就跟他谈好,这事只是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了……”

她能够象是在为旁人作分析一样地对待自己的这件事,这一点,真的叫我从心底感到惊叹。而她所说的谢汝高向她求爱这事本身,却很叫我困惑。因为照平时的一些蛛丝马迹来看,谢汝高似乎对我也有点那个意思。当然,既然明摆着的事实是他给萍儿写了这条子而并没有给我写,那显然又得怪我自己敏感了。不过这也真是“阿弥陀佛”的事。这说明要么谢汝高是思前想后地考虑了许多,要么就是他这人是“有谁都行”,关键是总得要有。我反正也对他这人没兴趣,本来只要事情与我无关,也就懒管它了。——可萍儿呢?

我不明白萍儿怎么可以在真对一个人有意的情况下又能作出那样两手准备。照我的理解,既是她有意于谢汝高(这点我已从她的眼中感觉到了),那充其量也就只能是在她所说的后一点上作作文章。当然话又说回来,这关键还是要看谢汝高这人在她心中到底有多重的份量。意识到这点,我说:

“这也只能是从两个方面来掂掂彼此的轻重了。这种轻重,最终也只有自己才比较得出。”

“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她问。

这话在我有点儿不好回答。不过我还是象这样回答了:

“反正人人都有优缺点。嗯……我想,一个人找对象,总不可能是定要挑个高大完美的英雄吧。关键是要看对方哪些东西,恰好是正与自己相投。”

其实这意见也是抵拢这时候才旋形成的。而且我想,此前自己心头恐怕还正是有意无意地在向往着一个“高大完美”的英雄,尽管这儿说的和样板戏中所说的也完全是两码事。

“要是你遇上这种情况……?”萍儿又问。

这可真得设身处地好好想一想。我就这样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说:

“要是我,我就要求得与对方心灵上的一种默契,就是说,眼下也只是心照不宣,待到条件许可了,或者说干脆是没条件考虑别的了,再……”

说这话时,我偷偷地朝着“那儿”瞥了一眼。——是又在那儿。

然而我就没有把更多的情况估计在内。这时我也还估计不到会有些什么样的情况。不知萍儿心中对一切是否已有了更多的估计,反正这时我看她象是很深地琢磨了起来。

我们脚下这路坯,与其说是筑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从山石中雕凿或掏刨出来的。新鲜的赭色砂石在夕阳下泛着浑厚深沉的幽幽红光,犹如古老的硃砂器皿。倘若把它同山体结合起来观看,则可谓是玲珑剔透的工艺品了:孔孔复穿,洞洞相连,——而这,都是我们这一千二百人以满手的血茧换来的!

好一阵萍儿都不说话。我们已走近那个人了。那人依然在那儿若有所思地远眺着。我正俯视着他的背影,徒劳地想从那上面推究出点什么,萍儿猛可开口了:

“我想干脆还是叫他断了这份念。都晓得,没找到前途,别的,还说得上个鬼!”

我暗想:你分明这么有主见,实在的,来问我,怕真的也是多此一举。正在象这样想,却忽见她冷冷地一笑,顺手便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朝着河中扔去。

我还没回过神来,石头的落水声却使河滩上的那个人把脸转过来了。我一看,大大地惊住,且是突然觉得我对这人如此感兴趣是多么的有道理,原来这竟是他——华夏!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那儿走去。我的心远比我的脚步更为沉重。爸爸已在那儿呆了一年零三个月了,眼下又一个寒冬已经来临,妈妈让我给他送点过冬的衣物去。鉴于上年冬天爸爸这赫赫有名的“黑帮”险些就自然逃脱了革命群众对他的批判斗争,所以这回造反派答应我们带些御寒的东西给他。

妈妈在学校也正在接受“清队”审查。弟弟已经同爸爸划清界线了——虽然他很难受,但他还是划清这界线了。因此,去那儿的任务,就只能是落在我这小小“逍遥派”的肩上……

已望见了那幢掩埋在荒败的竹树丛中的石头房子。那石头房子同脚下的这石板路一样,都是青灰色的。在同样也是青灰色的天光的映照下,它显得是那样的冷峻和威严,活象一幅岁月久远的西方铜版画,由此使人联想到英国的“荒凉山庄”或“呼啸山庄”——不,简直就使人联想到法国的“伊夫堡”……

但它毕竟不是一座正规的监狱。假若不是眼下的自然景物如此凋敝荒率,尤其假若不是因为那石墙上刷满了“专政”、“从严”、“坦白”和“改造”这些怵目惊心的字眼的话,你就认定它里面还温暖如春,也完全说得过去。

听说从前它就是某位社会知名人士的住宅……

执枪的门岗反复盘问过我之后,我走进这庭院大门,来到了原先应是这户人家的客厅的那间宽大屋子里。

屋子里寂然无声,萧森的气氛令人害怕。一个家伙蜷坐在屋角,头缩在军大衣翻起来的毛领里,一顶黄帽子直压齐眉毛,正在那儿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看见我,他眼中朝我闪射出了一股直叫我毛发悚然的寒光;既经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他喝问我要找谁。我倒吸着冷气回答了他。于是他叫我先待着,说是他要检查检查我带来的东西,还说,得等先已进去的那个人出来了,才允许我进去。

他大口大口地又吸起烟来。一面吸,一面则毫不掩饰地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斜视着我。我心里很害怕。但是人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在心头作作或许只能是名之为可怜的准备之外,又还能怎样呢?

我紧张地盯着他那越变越短的烟蒂。我看见那烟蒂上的火星马上就要烧到他的嘴的时候,他都还贪婪地再猛吸了那烟一口,然后才呸地吐掉了它。这时他忽然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起身朝我慢慢走来。我不由自主地也慢慢往后退步。退拢墙壁,我清醒了,感觉这样退却毫无意义,便奋起精神,稳稳地站住,主动地开始动手解起了手里的包袱。

假若我这包袱是个大大的蛋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个无论如何在里面也不可能挑出什么骨头来的蛋。这里面纯粹只是几件御寒的衣物,且别说没有任何“硬货”,就连一件与“精神”或“意识形态”相关的东西,也都没有。这得感谢我那已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锻炼得堪称深谋远虑的妈妈;收拾这包袱的时候,她就先已严格地“审查”过它了。她说,这年辰,人家只答应你带点穿的垫的去,你肯定就该识趣点,别的啥也不要带,不然,谨防平白无故又从天外飞来一坨横祸!

那家伙认真地——或者说是装做认真地——翻遍和捏遍了包袱里的每一件东西。我见他一面也在转动着眼珠沉吟。后来他面朝着我,撇着眼皮和嘴,做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是:“没得法,还要看你身上带啥没有”。

我已是一个开始发育的少女,怎么可能让这种男的来碰我的身上。而且这一着方才我就已经暗暗地提防到了。因此这时我连忙退远一步,一边动手把几个瘪瘪的衣袋都拍给他看,一边也告诉他:我们就是怕犯了这儿的规矩,所以特别注意了,与此行无关的任何东西,都没敢带……

“不见得哟,小妹儿,”他露牙笑道,同时也进逼前来。我闻到了从这张黑黄的大嘴中,正喷出了股股浓烈的烟臭。

这淫邪的鬼相真叫我恶心。我情急生智,突然叫了起来:

“不行!你不能搜身!你无权搜身——就是对一个女犯人,也都是要女的,才许搜她!”

他怔了一下,旋即嘿嘿地笑出声来。“将就点嘛。还是得有点灵活性嘛。我说过了,这也是没得法呀。”

“不行,你不能搜!我衣袋里也没东西!”我又急急地说,一面更加响亮地拍打着周身的口袋。

“嘻,你有,也没装在衣兜里……你们这种人,我晓得。”这家伙越发笑得轻薄了,冷不丁地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来,我只是翻翻看就是了。这个时候,妹儿,你叫我又到哪去弄个女看守来哟?嘿嘿!”

我气得七窍生烟,拼命地往回抽着手。但这鸦片烟灰似的一个人,手劲对付我,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这只手还没法抽出来,那只手反而也叫他给逮住了。 我就在他双手中死命地扭动。我想,反正我决不能让他腾出手来碰我的身子,他真要碰,我就抓他,咬他!

正相持不下,却忽见他自家先松下劲来了。接着我发现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恼怒和尴尬相混杂的神情。只见他作起威来,朝着我身后大声责问:

“你……啷个这就出来了?”

“不是只给了我十分钟么?——我以为怕都有二十分钟了哩。”一个平静得似带着点压抑的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这才回过头去看看了显然是从里面屋中出来的那个人。一看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我整整已有三年多都没见过面的华夏。不错,是他:虽然个头长高了不少,身架子也魁梧了些,但那张英气的脸和那对圆圆的眼睛,却差不多完全没有一点改变。我看出他也认出了我,——他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那眼色中有几分问讯,但更多的则是对我的鼓励。我感激且又求助地望着他。

“莫怕,对这种家伙你只能硬不能软!”我从他眼中分明读到了这样的话。

“出来了就走!——只怕还赖着不走咋的?”那家伙叫道,口气倒是满硬。

“不会不走的,——我晓得,我还不够格住这儿。”华夏口里淡淡地、同时也是硬硬地象这样说着,一面又朝着我深深地瞥来一眼。但他却实在也没理由再呆着不动身了,于是也就缓步地朝大门走去。

我明白他只能走。但眼看着他就这样走,我心里感到了万般的空茫。我又得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我将怎样同这个坏家伙抗争呢?这时我心里也掠过了一丝分不清是不解还是遗憾的念头;我总觉得华夏好象还是该冲着眼前这坏东西当面表露点什么才是。正这样想着,忽见华夏当真猛地在门边转过脸来了:

“告诉你,我认得她,”他指定我,雄纠纠地瞪眼看着那家伙说。“我只要知道你等会再敢欺负她,你看,我不把你告到你们头儿那里去,才怪!”

说完这话,他转身昂首大步匆匆朝着门墙外走去了。我瞅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打下了一个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印记。

“妈的,小狗崽子,老子逮到你,看不把你捶死!”这家伙在这边冲着院门比手划脚地低吼说。见他这样,尤其是听他声音不高,我明白他毕竟还是心怀顾忌的了。果然,说完这话,他便恨恨地哼了声:“丧门星!”一头便不再看我,连连摆手叫我进屋去。

我无法形容这时自己的心情。后来我离开这房子时,曾私心希望华夏还在外面什么地方逗留着。然而我找遍了这周围,不但都没有再见到他的踪影,反倒吃上了那门岗的一顿臭骂。

不过,在我爸爸那儿,我认识了一个和善可亲的老头儿,他便是华夏的伯伯。他把他这侄子的情况都大体对我和我爸爸谈了一下,还极口称赞上了他这侄子一番。最后他叹了口气,象这样说:

“唉,没想到当初他爹妈要他跟着我锻炼锻炼,倒还把他就托定给我了。而且现在不光是那两口儿倒霉,连我,也都没逃脱这厄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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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寂寞的阴天点评:

好文字,本人严重欣赏~~
期待你的首发~~:)

文章评论共[1]个
江南达者-评论

感谢欣赏……at:2006年08月17日 下午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