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春节回家乡,哥嫂盖起新房,经营着一家杂货部,随着他在经济上的渐渐宽松,家里人也跟着过上好日子,父亲辛劳一辈子终于能够安享晚年,不必再为衰老无用的身体哀叹、为每日三餐发愁,人本是要老的,但贫穷使人产生奢望,巴不得身体是台永动机,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可以日夜劳作才好。他相信极端扭曲人性,因此总渴望转变。现在生活状况好转了,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有出息,挣了不少钱,给家里挣了光,在城里过上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体面日子。表面的光鲜迷惑人,他清楚自己的位置,充斥在身边的全是羡慕和嫉妒,不是尊重。他虽然看重自己的努力,也绝不认为自己应该受到尊重。妥协和懦弱已经使他变得面目全非、狼狈不堪。
春节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宽敞的新房子里吃丰盛的年饭时,他更感悲哀。无力摆脱的贫穷本身就是羞辱,它意味着长期的、无可奈何的忍耐和愤怒。他的学费一度成为家里沉重的负担,哥哥为了省出钱来,只吃素食,患上营养不良的毛病,常常头晕眼花,听信老人的劝说,偷偷练起气功,据说能够抵抗饥饿,不沾荤腥也身体强健。他在哥哥床头发现发黄陈旧的气功解说书,想到哥哥挺着单薄孱弱的身体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为他默默牺牲这么多,惊异内疚得趴在床上痛哭,怕哥哥发现,把脸埋进泛着霉味的枕头,压抑着流泪。他一声不吭地把书拿到学校,忍着食堂饭菜的诱惑,也开始拒绝荤食,只吃馒头和蔬菜。怕同学取笑,还有那些复杂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只好白天记下书上的气功要领,半夜才悄悄起来在寂静的校园里练习。贝茜遇到意外的晚上,他披着衣服刚绕到图书馆后面,就看到地上的纠缠和挣扎。粗壮的歹徒咒骂着她的反抗,硬是连踢带打,沿着落满枯叶的偏僻小路把她拖进草丛……他犹豫过,想冲上去呵斥阻止,顾虑自己势单力薄,英雄当不成,倒反身陷困境;想寻求帮助,又怕引起别人种种联想,询问他为何深夜不休息,在校园里游荡,他该如何解释?暴露自己可笑的目的吗?脑海里迅速掠过种种念头,仅是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如果他不出现,事情一样要发生。他踉跄地摸回宿舍,睁着眼睛捱到天亮,第二天若无其事地沉浸在整个校园的意外和震惊中。他确实没料到是贝茜,他为此自责,但那也是自私自慰的情绪,因为无论是谁,结果可能都一样。至于贝茜深夜为什么仍留在校园里,不得而知,她拒绝解释和调查,并再次成为轰动的话题。这一回,她无法置若罔闻,离开了学校,放弃即将完成的大学学业。
他凝视窗外,猜测着贝茜在深圳可能有过的种种经历,其中的复杂和艰辛远不如她叙述的那般平淡轻松。他心里的脓疮捅破了才能痊愈,会有一瞬间专心的刺痛,极有可能留下永久的伤疤,他不想碰它,决定让它在内部悄无声息地溃烂。“生活在丧心病狂地继续,会一直继续。”离开前他对自己说。贝茜睡着了,身体在温和的月光下简单洁白,一动不动。
琳等着他,焦急却不动声色,在黑暗里突然拉亮电灯,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回来了?”琳问。“哦,几个老朋友高兴,大家聚聚。”他忙着解释。“还不睡?”琳答应着,也不追问。“你没回来,睡不着。洗完澡,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与其说琳信任他,不如说是因为她自身的骄傲和教养。她总不轻易流露心迹、不屑于象其他女人那样去猜忌和怀疑。他欣赏琳的品质,不使性子、耍脾气,但她的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又让他气馁,仿佛他是无所谓的存在。比如琳说:早点休息,明天还得上班,他就不舒服,如果后半句换成注意身体,会好得多。上班是为她家卖命,这到底是关心他,还是关心公司的正常运行?对话继而变质,不纯粹。也许是他多心。琳脱俗骄傲,明事理,从不缠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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