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茜在各个小吃摊前流连忘返,好象肚子里藏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胃,还不时仰着孩子般愉快健康的笑脸跳到他身边。他想到琳,琳是必须小心侍养的娇贵花朵,只有土壤、水份、阳光、温度刚刚合适,才能继续生长。琳享受着精心构筑的快乐,要求尽善尽美的细节。简陋的中山路对琳没有吸引力,相反,她会不厌其烦地谈论西方用餐礼仪细节:用餐时不能从身体里发出声响、不能随意中途离席、不能在上咖啡前抽烟;避免餐具碰撞发出声响,中途放下刀叉时,应用“八”字形分别放在盘子上,刀刃必须朝向自身,如果刀叉放在一起,表示用餐完毕;繁复的上菜次序——汤、鱼、肉、色拉、甜点、水果和咖啡;已进口的肉骨和鱼刺,不能直接吐入盘中,要先用叉接住后轻轻放入盘中,水果核则应先吐在手心中,再放入盘内;鱼不可翻过来吃,要吃完上层后,用刀叉把鱼骨去掉再吃下层;用小勺搅拌咖啡,却不能用它来饮用咖啡……各种讲究对琳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时常为他的不拘小节沮丧不满。刚认识的时候,一次吃西餐,他记不清用餐中途该如何放置刀叉,怕琳生气,愣是一直拿着刀叉把牛排吃完,才空出手来。他向来在乎别人的看法,也许天生骨子里自卑,放弃自我。
贝茜一个人住一套两居室的出租商品房,离市区很远,房子的租金比较便宜。他开车送她回去。她默默看窗外烟火效果的跳跃路灯,街头相拥热吻的恋人,交叠的高楼。她说:“城市变化真大,我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了。”他的头皮被针刺似地胀痛起来,迅速传达到身体每一根神经。“哦。”他简短地敷衍,漫无目的地摇开车窗,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疾风带来桉树浓烈的气味,整座城市种满这种绿化植物,学校的校园也随处可见。他慌乱地掩饰:“真冷。”急忙又关上车窗,脸色苍白地偷偷从后镜里看贝茜,幸好她专注于陌生的夜景,没有察觉。
车子拐进环境优美的住宅区。“上来吗?时间还早。”贝茜歪着头问他。“恩,上去也行,看看。”他不看她。
房间里到处是cd和影碟,各类小说和杂志,包装食品,随意堆放的衣服。“我一个人住,随便惯了。没有朋友,它们帮我打发时间。”她蹬掉高跟鞋,用脚推开地板上的几张cd,卡百利和神秘园,腾出一块空地,示意他坐下来。“喝什么?”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喜力抛给他。他说:“我想喝咖啡。”“只有这个。”“那刚才何必问?”她拿着烟缸偎着他弓身坐下,没听见似地点燃香烟。“六个月零二十四天。”“什么?”“六个月零二十四天前我从深圳回来,搬进这套公寓”“哦。”“你是这儿接待的第一个男人。”贝茜笑,吐着烟圈。“今晚留下吧,恩?”她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恐怕不行。”他尴尬地站起来,走到沙发附近,四处寻找着遥控器。“看电视吧,今晚有足球。”天知道,他最讨厌足球。“可能在沙发垫子下面。”然后她不说话,坐在原地抽烟,背对着他。电视频道交替更换的声音象一个人在不停打嗝,气短急促。没有任何电视频道播放足球节目,他眼睛盯着闪动的屏幕,寻找着合适的话题打破沉默。他还不想碰她。“等我洗完澡,你走吧。”她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回头望着他。“恩。”他盯着屏幕。
贝茜忘记把浴巾带进浴室,他远远站在门外给她递,她从门缝里伸出手来,浴巾滑落,她沾满泡沫的手一下拉住他。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仿佛又坐着船飘荡,身心分离,空气渐渐稀薄,回荡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着馨香。她的温度引领他。他轻轻放下贝茜湿漉的身体,摊平她修长柔软的手臂,重叠上去,让十指交缠。船越飘越高,他握紧她,下面晃动着无数张模糊的笑脸,他把头痛苦地埋进她浓密的头发,投向黑色的神秘海洋,他挣扎着喘息,海浪翻涌而来,伴随着泥土的潮湿和落叶腐烂的腥气,皮肤摩擦的沙沙声,象落叶在黑暗里碎裂。她感到他强烈的颤栗,脖子里滚动的眼泪,他停下来,大声地啜泣,小心架起自己的身体,生怕碰碎了她。
贝茜坐起来,微笑着裹着毯子靠在床上抽烟。“怎么,想到家里等你的人了?”她嘲弄地问。他走到窗前席地坐下,窗帘随晚风拂弄他裸露的双脚,很快把他的泪吹干。世界只剩他一个了,无限寂寥在胸中扩散、膨胀。五年里,他时常回忆,却没有哭过,如今真遇到贝茜,流泪了、伤心了,也不准备向谁忏悔,他知道自己的自私,做任何事情都想清楚出路,对实际利益的认真估算,努力地保持个体自由,他这样的人是孤独的,因为对所有事情的宽容度很有限,明白置身事外、保持距离、刻意冷漠的重要。别人猜不透他。一些不能用对错来简单判断的问题,他以为在时间的河流里,将烟消云散,谁知道,道德和良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尺,随时随地丈量着人的心,遗忘不掉,就要被反复诅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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