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整理完文件,家人各自休息。他回卧房陪琳。她一边细心地涂抹润肤露,一边愉快地说孤儿院里一个聋哑孩子今天被一对好心的美国夫妇领走了。琳的生活圈子就这么大,颠来倒去、反反复复。他倒不觉得一定是美满的事情,以后孩子和养父母间会有怎样的隔阂和遗憾,谁知道呢?都别以为自己是慈善家和救世主就好。当然,琳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从不表露,只是倾听和微笑,让她安心。那么安详的个人世界,谁忍心去破坏它?他看着琳入睡,她苍白的脸色因为熟睡时的平静和温暖泛起难得的淡淡红晕。
他丝毫没有睡意,点燃一根烟坐在阳台的地板上抽。清冷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银边,褶褶生辉,透着奢华的腐朽气,风轻轻一吹,万物在摇晃,他生怕风再大一些,世界要碎了。他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声,心神不宁,烟圈刚到唇边就消散了,把握不住的虚无在空气中弥漫,他的身体轻得几乎要飘起来,心不由地抽紧,手微微一抖,烟灰掉在衣服上,用手指去弹开的时候,他碰到口袋里贝茜的名片。
小小的浅黄色纸片,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犹豫了一下,把它凑到鼻尖,深深地呼吸。在贝茜指间停留过的东西,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它记得那双温软的手。也是秋天,他组织班级郊游,大家叫嚷着乘坐景区内的电动飞船。他不知道自己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也争着上了船,贝茜被混乱的同学推挡,刚巧跌坐在他旁边。船刚刚飘荡起来,他就感觉不舒服,心口堵得慌,呼吸越来越艰难,心随着船的飞升、降落撕裂般难受,仿佛已飘忽在身外了。他强忍着恐惧和前所未有的不适,告诫自己千万别叫出声,周围都是兴奋无比的同学,发出刺激的尖叫,还有没挤上船的同学,在底下看着,晃动模糊的笑脸……他害怕出丑,这个缺陷将会成为他们新的话题。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他的脸因为痛苦变得扭曲。如果贝茜不及时悄悄握住他的手,他一定坚持不住,要么失声喊叫、要么因为心脏不堪重负晕倒在游乐船上。贝茜通过手指无声传递的温度、力量无法言喻地包围他,他的痛苦和恐惧不再孤独,手指的交缠分担着它们,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心塌实安稳下来,直到飞船减速静止,贝茜松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离开。他想道谢,可她甚至不看他一眼,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情。她是特别的,换了别人,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表现,惊异、恐慌、尖叫、散播消息……她的处理方式冷静、沉默而坚定。于是一直,除了贝茜,没人知道这个关于他的秘密。他从此发觉贝茜并不完全象大家表面认识的那样。
他很想找机会悄悄谢谢贝茜,可她的若无其事让他不知所措,道谢反而小题大做似的。他本想等毕业的时候借机送她点纪念品,或者一张小卡片也好,但还是彻底地失望了。最后一年,发生巨大的意外,贝茜在那个秋天的深夜,被混进校园的流氓强*,她不堪侮辱和议论,很快申请办理退学。五年了,他忘不掉落叶在她身下碎裂的声音,她的挣扎和喊叫,流氓的低吼和殴打。他在那里,他看到了,他不是故意离开的,他不知道是她,可有什么分别呢?他是胆小鬼,他逃离了。他无数次尝试遗忘,情景只是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梦魇一般……烟蒂烧到他的手指,他猛然抽搐,烟蒂落在地板上,风猛烈起来,月光跌落成无数银色的碎片。他把贝茜的名片紧紧贴在脸上,心头的伤疤再次裂开,流出新鲜温热的血,枯叶在夜风中飘落,他的世界无声地崩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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