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不比江南,多旱地而少水路,所以家居鲁西的我童年里少有坐船的记忆。可有一种船相信即便在河湖如网的南国也属罕见,它漂荡在我记忆的心海,悠悠几十载未曾沉没。水拍浪打,却愈加清晰,几回回闯入我的梦里,摇摇荡荡,甜着我的梦,撞疼我的心……
七岁那年,四舅接我去外婆家过暑假,那是个掩映于黄河故道郁郁葱葱的果树林间的小小村落,四围皆是茂密的芦苇,苍苍茫茫宛然若海。黄河故道原是黄河水千百年泛滥之地,遍野皆沙。那沙土地里长不好庄稼,却盛产西瓜。那儿的西瓜个大,皮薄,味甜,性沙,遐迩闻名。绵绵无边的瓜田里,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在骄阳下闪着绿油油的光,若隐若现在浅绿泛白的瓜叶丛间似千百万设伏士兵的钢盔。
那年,向来十年九旱的鲁西北忽然连降大雨,接连不断下了个地暗天昏。庄稼人愁的叹气唉声,家家扎起扫天的小草人儿,祈求它能扫清漫天阴霾。或拿菜刀往屋外扔,意欲斩断雨根。白费,那雨依旧扯天连地地下个不住。黄河故道本是黄河水的老家,此时就成了一片泽国,村子被困于一片汪洋之中像一座孤岛。
浑浑的积水,在灰蒙蒙的天光里似与阴云连成了一体。此刻最为高兴的只有青蛙,日夜呱呱不息,进行着欢庆胜利的大合唱,此起彼伏的像有一个指挥家正站在云端激情澎湃地为其做着指挥。天终于放晴时,站在村口放目一望,四野洪水漫漫。果树都站在水里仅露着树冠,游泳过去,躺在水面上张嘴就能咬到树上的毛桃和面梨儿。林子外的西瓜地也惨遭灭顶,黑油油的大西瓜都像水雷一样半浮在水面上,随波沉浮。
生产队组织了一帮精壮小伙抢收西瓜,四舅当然身列其中。卸下架子车板当船,将鎌刀口袋放于其上,小伙子们则赤luo了身体欢叫着跃入水中。为照顾我这远方来的小客人,四舅一伙隆重地将我安置到“船”上。
大家夸张地大声吆喝着推着“船”向瓜地游。游至瓜地的水域,先从水里捡最大的西瓜用拳砸开,每人抱半个围着“船”用手挖着吃个够本。红红的瓜瓤沾的满脸满嘴,然后再把瓜皮扣在头上当钢盔,以免炎炎烈日的蒸晒。摘下的西瓜被逐一塞进长条口袋,条条口袋浮在水面上像一条条只露着脊背的大鱼。而后再将几条口袋捆扎在一起,组成好多只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西瓜船。两人一艘,一推一牵,一路唱着往回游。我坐在西瓜船上,晃晃荡荡似骑在马背上,小脚丫划着被阳光晒的暖暖的水,水里的小鱼肯定不少,不停地啄碰着我的脚丫,痒痒的,叫你从心里往外笑。四舅用瓜蔓牵着“船”,边游边回头冲我扮鬼脸。一旁不时有大鱼泼剌一声跃出水面,引起一片惊呼。此时四舅一伙就会扔下西瓜船争先恐后朝那鱼跃处扎猛子,大家水上水下的乱哄一阵一无所获又相互埋怨着嬉闹着往回游。
西瓜船缓缓前行,往日我进去只有仰面才能看到尖尖稍的芦苇如今皆似小茅草一般在水面摇曳。那些平时只有用砖头才能砸下的面梨儿现在变的伸手可及。青蛙们趴在近水的树枝上,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们哑口无言。待我们游近就乱纷纷往水中跳,再从远远的地方探出头定神张望。
日渐消退的积水在树干上留下一圈圈白痕,叫人忧郁。“如果这水长期不退就好了”四舅说,“那时我们就不用下地而改当渔民了。每天迎着朝阳驾上小船捕鱼捉蟹,而且可以种大米,顿顿吃雪白的大米干饭,喝鲜美的鱼汤。喝酒佐蟹,那是过去皇帝才能享受的呢!”大伙都说,水还是不退的好。就有人出谋划策,说如何才能将水留住。
面对浩渺无际的洪水,真正发愁的只有上了岁数的人,长吁短唉地忧愁秋后的收成和过冬的衣食。外婆就曾倚在门框上对着老天喃喃自语,棕色多皱的脸上挂着两颗浑浊的泪珠。
那年水淹的西瓜国家没收,家家分了小山似的一堆。自已卖又出不了门,只能当饭吃,连小猪小羊也都顿顿西瓜。
多少年后,人们还记得那年的大水,津津有味地谈论,言词间多有惋惜,因为打那之后便是连年旱灾,井都干了呢。
成年后海轮江船的我坐过不少,可都无甚印像,唯那西瓜船,虽今生仅乘坐一次,可那茫茫的水,悠悠的船,浮于水中的果树,漂于水面的西瓜,以及那些赤luo的黝黑脊背,和那涌自丹田的欢叫,却似一帧帧美丽的童话几回回现于我的梦中,让我泪水盈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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