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三日早晨，从克东宾馆出来，沿南北大街，在第一百货商店东转，有路标指示：向克山二十九公里，到宝泉十六公里，是我的来处，至北安三十七公里，是我今日的去处，而客运站内客车的运行图则标明四十五公里，无论是三十七还是四十五，都是我一路几个县城间距离最短的，也是我计划本次步行的最后一天路程。按候车室中里程表显示，途中八公里至名山乡的立荣，十一公里至玉岗乡的新乡，十五公里至春和，二十公里至玉岗，二十七公里至新农乡的民乐，二十八公里至忠良，三十二公里至新农，三十七公里至北兴，四十五公里至北安。克东是齐齐哈尔辖区，北安隶属于黑龙江省黑河地区。

东西大街上有座实验小学，门外是壮观的自行车大军，皆为父母驮孩子上学，县城小，用不着机动车，自行车足够满城跑的。

出城东保安屯，墙上的标语是一路上惟一可读的文字，“人口普查利国利民”，“人口普查国情国力调查”，左侧有红色“318”的里程碑，证明我没有走错了，正是黑河至大连的202国道。

山丘上有拖拉机在拉石头，忽听“轰”地巨响，应是开山采石的炮声。人们为什么一定要把作为全村屏障的整座山炸碎，而营造一家一户的小院墙呢？若全村没了大墙，小家还能保住吗？“皮之不存，毛之焉附”，难道水土流失迨尽，再举村迁徙么？黄土高原的悲剧，在东北黑土地也要延续么？千百年后，山川还能依旧在么？我有时特别怀念中国古代的风水术，它最大的好处是为子孙保留了青山绿水。身体赋于人的是百骸九窍，形著于地的有万水千山。“自本自根，或隐或显。胎息孕育，神变化之无穷；生旺休囚，机运行而不息。”“夫山之结穴为胎，有脉气为息，气之藏聚为孕，气之生动为育，犹如妇人有胎、有息、能孕、能育。”大自然就是人类的母亲，如果把母亲的胎胞挑破，把气息堵住，孩子也就无法出生了。

走一里到城东村，院墙全是石头垒的，石头是坚固的，当它还是山体之时；石头又是脆弱的，当它成为碎石之后。《山海经》自古被看做一部奇书，我倒觉得它是非常古老的一部写实记录，然而由于上万年来人类活动的破坏（当然地球本身也有地质运动），那些山，很多改变了，山上的草木、鸟兽，有些灭绝了，所以后人见不到古人描写的事物，就当神话读。如果我们无节制地破坏下去，再过一万年，我们现在的地理志、植物志、动物志，就也会划到神话书籍里，前提是那时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

朝阳是美丽的，在它的照耀下，大地、树木、村庄、道路，一切都非常绚丽，阳光从树隙射过，大地延伸到天际，村庄如金子一样散发出光芒，铺路石中有许多红色的玛瑙，鲜红如火，圆润光滑，也被叫做火石。

315公里左侧有林荫路，通向一个在我来说是未知的去处，右边田野起伏，象正在呼吸着的发达的男子汉胸肌。一位拎鞭的牧牛人看样子是把我当做乡干部了，问：“怎么不坐车呀？让他站下不就拉你了。”当时正有一辆小四轮从身边过去。我说：“用不着麻烦，路不远。”314公里到立荣村。我是根据记住的候车室中里程表上的里程判断村庄名字的，村子本身没有任何标记。313公里有限制重量十吨的卫东桥，是一九六八年十月竣工的。桥下有水缸大小的冰窟窿，不象是取水用的，取水的冰窟窿外会淋漓成乳白色的冰丘。

河谷地势低，两侧没有防护林，寒风直往脖子里灌，这个季节正是因受蒙古气旋频繁活动的影响，全年风速最大的时候。小拖拉机满载石头爬坡，颇是吃力，徒手步行的我很容易就超越了它。312公里左边有林荫道，已经是村内了，有水泥碑写着“新鄉”，因为客车有一站，这大概是给司机看的。一位等车的姑娘对一对骑自行车的夫妇说：“上街呀，婶儿？”“嗯哪。”虽不是与我说话，我仍因听到人的声音而心头涌过一股儿暖流；也正因为不是与我说话，我就不能停留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我也不必要记住他们的相貌，但我的确有种感觉，他们是热爱生活的人，不用奢求太多，就快乐而幸福！爱，不一定如花儿张张扬扬，但象大地一样踏踏实实；恨，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也不可能代代相传，春天一到，终究还是冰融雪化，难分你我。就象屠格涅夫看到鸽子感到幸福一样，“虽然我是孤身一人，象往常那样形影相吊。”

309公里电线杆号码是一o八，308公里是一一八，就是说一百米间隔一个。有岔路，我知道凡象样子一点儿的乡村路都通向有人居住的村屯。春和也是个村子，307公里有一九六九年六月竣工的立新桥，底下有冰洞，或许都是打鱼的杰作。我走路希望发现年代早一些的东西，但东北开发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为最，早于此的不多。305公里到玉岗，乡政府所在地，正是“日中为市”的时候，亚肩迭背，人太多了，各种牲畜、各种车辆、各种商品、各色人等，走路都迈不开步，应该是赶集的日子。

我不到中午不想吃饭，没有饿的感觉，在人头浮动中，我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芒刺在背，不经意回头，是个胸前戴“中国财税”胸章的青年人，我穿戴与众不同，与他却是一模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肯定认为我会寻找他们，我却故意装做没看见他，并尽量躲避，不让他过来与我搭讪。虽说不在一个地区，但不免“年轻人一见面呀，比什么都快乐”。可我要继续赶路，不想因同事相见而追逐酒食或再次被无端怀疑。

出村仍有很多标语，“加强治安联防，确保一方平安”、“保护耕地是百年大计”、“计划生育利国利民”、“人口普查，人人有责”、“土地是财富之母”等。303公里是道班，风太大，不得不系上棉帽的帽带，逆风迈步都困难，一张口就灌满嘴风，呼吸也只能转过身或侧身进行。阻力也是动力，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

301公里过一九七o年竣工的民乐桥，限制重量十吨，如果超重，货主会把货物卸载一部分吗？过了桥就是村子，村外建桥，这是普遍的格局。村边树上有鸟似乎在叫，可是风太大听不真切。300公里进入民乐村。

一家都有一个麦秸杆垛，金黄金黄，是烧火用的。三个骑自行车的成一字纵队，车前草棍上插着通红的糖葫芦。是去卖的，农村的小卖部东西有限，农民在家门口买东西还得依靠这些商贩，象我这样迈步肯走出来的毕竟不多。

举目已能望见北安市，大烟囱冒着或黑或白的浓烟。

地下零零星星洒满了黄豆粒，让我想起小时学校经常布置的勤工俭学的任务就是拣黄豆。

296公里到忠良村，我是从“忠良畜牧兽医综合服务站”的牌子推测的。墙上写着“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

猪在阴沟里亮着粉红的肚皮享受地睡着觉。

294公里是一九六九年十一月竣工的忠良桥，293公里是一九八五年九月竣工限重十吨的东风桥，292公里则进入新发乡政府所在地。

两侧为枯萎的草原，风从正面吹来，无法回避，冷倒是其次，主要是象有个人当胸使劲地向后推你，不让你过去，举步维艰，我是在与风搏斗着一路前行。可是我的心中没有一点儿波起涛落的风浪，所以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与我共鸣，倾诉安逸的美好，自由的可贵。

北安近在咫尺，更不容易放弃的。过去的一个个时辰，把对目标的期冀一步步缩短，只要有所期待，就会拥有鲜亮而充实的未来。枯萎的一切还会复活，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春天每年都会如约而至，即使我们老去甚至死去，新的生命每分每秒都会诞生。

289公里到北兴，刚好是下午一点整。

286又1/2公里过一座限重八吨的桥就进入了北安界，两地交界是乌裕尔河。河道中有房子，是北安水文勘测队水位自记井。乌裕尔河又称呼裕尔河、呼雨哩河、蒲峪路河、元叶河，是内陆河，发源于小兴安岭西麓，流向西北，在黑河地区境内河长九十八公里，流域面积二千五百九十二平方公里。其河床狭窄，河道弯曲、紊乱，坡降较缓。平均封冰日期十一月九日，开江日期四月十二日，还有一个月才冰融雪化，现在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北安有建置的历史并不长，一九一二年设置龙门招垦局，一九一六年改为龙门县，后再改龙镇县，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日本侵略者将县公署迁至北安镇，一九三九年一月改为北安县，六月成立伪满洲国北安省。日本投降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成立北安县人民政府，同时作为中共黑龙江省工委、黑龙江省人民政府第一任驻地，一九四七年省政府迁至齐齐哈尔市。北安成为省直属县，一九六o年一月七日撤县建市，由黑河专署领导。

一九六九年八月，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处于我国最北端边境的的最高党政机关黑河地区革委会迁到北安，直至两年后的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一日迁出。

北安市面积七千一百二十六平方公里，人口四十四万。是黑龙江省北部铁路、公路的交通枢纽，铁路有滨北、齐北、北黑三条线路在此相交，公路有国道黑大公路，和通往五大连池风景区的北五旅游公路。工农业总产值三点二八亿元，财政收入五千一百多万元，在黑河地区算最好的，因而一九八八年就跨入省财政单列县（市）行业，吃上小灶，不归黑河管辖了。

286公里，地里多坟包，路边垃圾成片，想快点儿通过，就是迈不动步，风的力量也真大，同样面对“逆风三日沙吹面”，同样是“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但我不想学苏轼“得行固愿留不恶”，我想向前走，并终于还是战胜了风，目的地就要到了。尽管是午后，太阳却似乎更亮，道路也充满了暖意，踏上旅途时，我有对于未知的无比好奇，结束旅途时，我增加了对自然的无数体验。

284又1/2公里进入居民区，也就是市区了。房屋由低向高呈梯级排列，我今天走的是地势低的谷地多。看到第一个单位：北安建筑工程公司，有了到家的感觉。

284公里有路标：至宝泉二十七公里，至龙镇六十二公里，通往宝泉走北泉街，通往龙镇走建民路。龙镇方向常来常往，就不必去走了。

走一里路，是铁路路口，火车要来，刚刚撂杆，两辆北京吉普车往前冲，冲过一道杆，没冲出第二道杆，卡在铁轨上，守护员在麦克风里喊：“你们没看到撂杆”。有时人们急着冲，其实无异于拼命，如果真丧了命，却也不值得，连同情的人都不会有。

我到交通路上去投宿于北安宾馆。正填写登记卡，旁边一人直眉楞眼瞧着我，我确信我不认识他，而且觉得未必与他所熟悉的人相像，相貌和穿戴也不属于特别引人注目。他说了话，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注意我。“你是不是走着来的？在桥那头我想拉你了。”他或许有这一善念，但未落实到行动上，我也不必领情。不过，自己以为一个人在路上，却还是被人所留意，可见要行得端、做得正，不光要在人前做足文章，更应不愧于天地。

《菜根谭》有云：“喜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著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视，动静两忘的境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