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回忆,喜欢记录下生命的一些片断,不管是细碎还是繁复,我不厌其烦,总是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挖出来,变成文字,然后一再浏览。
打我记事时,我那可怜的奶奶就得了一种叫“老年迟呆症”怪病。逢人说的话或她自己说的话没二分钟便忘得一干二净,烟消云散。更严重的是整天喜欢在外面拾些东西,有塑料袋子、柴禾、瓶罐之类。她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塞满了都是她捡回来一文不值的垃圾。对于她这病,作为下辈的我们很是心疼,就连作为医生的姑姑也束手无策。感激的是,奶奶除了这一怪病,身体还很健朗,每顿能吃下两大碗饭。
有时我很惊诧奶奶的记忆。
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有一次得了重感冒,而父母都外出忙生意了。我难过地躺在床上。奶奶可急坏了。先是帮我买了一些止咳药片,再上镇上称回二斤红糖,给我熬了一碗清粥,喂我吃下。整个上午屋子里除了奶奶为我跑进跑出的脚步声,静寂得可怕。
到了下午,奶奶用她那粗糙温暖的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我的额头,说,呀!!坏了!芳儿呀,你还在发烧。不行,得叫你姑姑过来看看。你姑姑家电话号码多少,我去打个电话。
我知道奶奶记不住的,对她说,到我书包里拿笔和纸来,我写给你。
奶奶着急地说,芳儿呀,你说吧,奶奶记得住呢!你就报给我吧,我这就去你余伯伯家打个电话。
我无力地报给奶奶七位数字。半个小时后,姑姑乘车急匆匆地赶来了……
病好后一个星期,我说奇怪地问她,奶奶,是不是你以后不会忘记事情啦?我告诉你的每件事你是不是都能记住呀?那天我报给你电话号码,你都记住呢!
奶奶咪着眼睛坐在凉椅上满脸疑问地说,芳儿呀,啥事?什么电话号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呀!!原来奶奶是一点记忆的痕迹也找不到了,还是失忆的。我失望地想。
奶奶唯一能刻骨铭心记得,整天挂在嘴上的那就是关于她和爷爷的一些故事了。
听爸爸讲,奶奶自幼就没有了娘。奶奶的娘因难产,保住了奶奶,自己却撒手离开了人世。奶奶的父亲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奶奶长大。因此奶奶的童年少了许多同龄人应有的快乐!
奶奶十六岁就嫁给了爷爷。为了能补偿奶奶儿时的一些苦难。因此爷爷十分怜悯疼惜奶奶。担水打柴的活爷爷不让奶奶沾边,下田上地的活更是不要奶奶插手。当时在那个贫穷的落后年代里,爷爷和奶奶能互相扶持,互相包容理解,相濡以沫。是让前后村的人们啧啧称赞的对象。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五年了。关于爷爷的记忆我丝毫轨迹也挖不出来。只是经常听奶奶诉说唯一保留的记忆。奶奶告诉我:爷爷是个政府干部。一身廉洁,两袖清风。那年代的日子贫苦,但能糊饱一家人的口,养五个孩子,也别无奢求了。
我很担心奶奶。奶奶的记忆似乎只与苦难有缘。苦难像凿子,它一凿一凿地慢慢地把记忆刻录下来。
还记得那次,我把一碗吃了半的饭随手倒掉了,奶奶责备而又伤心地给我讲起爸爸那时如我现在的年龄是何等饥饿。
奶奶说那时除了逢年过节能吃了一顿饱饱的饭,平时只能是喝着几乎没有米粒的稀饭来维护生命,抗拒饥饿。甚至有时还吃糠糟来填充肚子……
我听着奶奶娓娓道来,告诉她也应该对这些苦难失忆了。奶奶点点头。可是中秋节那天,我挑了一盒绵糖夹心的月饼给奶奶。奶奶眼睛一亮,突然两滴混浊的泪水滚落下来。她说,那是1959年爷爷第一次因公事缠身,离家五个月,中秋节赶回来带回的就是一盒包装精致的绵糖夹心月饼。我睁大眼睛,对奶奶的记忆捉摸不透,有点不可思议!
不光这些,奶奶还记得那裹脚的故事(那时说是不裹脚嫁不出去):她从未真正进过运动场,只能在运动场外遥遥地看着场内的人们运动着,也绝对想象不出运动时大汗淋漓的那种畅快感觉。因为整天包裹着脚,所以奶奶活动的范围好小好小,也只是在炊烟起处活动。冬日里她会选一向阳的地方晒太阳,手上纳着鞋子织着毛衣。夏天里她就坐在有风的廊门口纳凉,爷爷会拿把扇子帮奶奶驱赶蚊子,动作很轻快……
后来奶奶的病愈发严重,到了不可进食的地步。在一个深冬的午夜11点一刻离开了我们。她躺在床上,干瘪的嘴巴吃力地喊叫我们几个孩子的名字,说她很牵挂我们,不过此去,会和爷爷相见了,她说她会好好地看着我们长大的…… 我们都失声痛哭起来,说,奶奶,我们不要你离开我们。奶奶说,她不会离开我们,她会时刻在我们的心中。奶奶的五个了女和13个孙子都到齐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时,奶奶很安详的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巴留下一丝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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