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时期,鲁西黄河故道的乡间尚无公路,条条羊肠小道掩映于海似的芦苇丛和云似的果树林间。沙质黄土路面上都有两条平行的车道沟,深深的随小路弯蜒向远方。
那是架子车的轨辙。远近几百里,它们轴距相同,仿佛还沿承着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所订标准。那些大车大小类似如出一模,新新旧旧都是沿着前车之辙由三头牛拉着吱吱咛咛缓缓前行的,像庄稼人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
车为木制,车板像张大大的双人床,下装四只外镶铁箍的实心木轮。车轴由枣木制成,坚实如铁。车板下通常挂一装满老油的小瓶,供赶车人润滑车轴之用。那车每一辆看上去都粗糙笨拙的像穿了大厚棉袄棉裤的老庄稼汉,农忙时节车板四周插上栏架,能拉山一样成垛的麦捆或秸秆。
童年时每去外婆家最爱站到村头矮墙上远眺。黄昏薄暮时分,倦鸟归林,牛羊和庄稼人渐次由田里归来。绚烂的晚霞似一床玫瑰色的锦帐悄悄从西天边拉起。这时候风是静的,缕缕炊烟直直地从各个茅屋草舍间升起,弥漫在密密的树枝林杈中,又溶入青青暮霭漫向原野,揉和着清鲜诱人的暖烘烘的气息,让人感到温馨和亲切。使你像沐浴在温泉里,昏昏欲睡中充溢着一种暖暖的感动。生产队的架子车总是归来最晚的。朦胧的田野深处先是传来它隐隐约约的呻吟,接着是赶车人沉缓悠长的吆喝,间或有一两声鞭子的脆响炸开苍茫暮色的沉闷。之后许久才能看见架子车在青苍如水的雾霭蒙蒙中缓慢漂浮而来·车后拖一缕被晚霞染红的轻尘。车板上常坐着几个同样晚归的庄稼人。三头老牛迈着戏台上的官步走的不紧不慢,车上的人影也沉静不动,衬着暗红色的天幕,像一组慢慢移动的剪影。只有架子车在吱吜吱吜单调地吟唱,似诉说劳作的辛苦和归家的快乐。
特羡慕赶架子车的把式,他们端坐车前,怀抱一柄长鞭,像怀抱尘拂的老神仙那般超然。他们大都是中年人,都有一张枣木雕刻般深棕色的脸,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威严的像个将军。他们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一群。车虽是生产队的,可鞭子握在他们手里。街坊四邻,谁想从地里捎回点啥或想蹭车赶集上会总要求到他们。而且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都离他不开。架子车可以一路撒欢地给人接来蒙着红盖头的新媳妇,载来满车的欢乐和希望;也能庄严地拉上黑漆的棺材在一片哀哀恸哭里将死者送归大地。
我初乘此车的记忆即由一次殡葬开始。
死者是位世代与外婆家比邻而居,我称其为老老姥爷的老头儿。一个脾气很坏很怪的人,他看上去总有一百多岁了,瘦得像根柴棒,让人耽心哪阵风来把他刮跑了。他整天抱根疙疙瘩瘩油光铮亮的木棍子来街上蹲墙脚晒太阳,无冬无夏的晒。又爱管间事儿,满街的事,满村的人就没一个能让他老满意。他因年纪辈份最高而自认可指责一切,就咒东家骂西家。往往是他佝偻的身影一挪出柴门,街上立马像净了街一下变得空空荡荡,谁愿往他眼皮子底下凑没事找骂呀。他脸色灰黄瘦削,泛着腊光,满脸皱纹像钉耙搂出的又深又长,短小的下巴因满口无牙而上翘。骂人时咕咕哝哝,连带一缕稀疏的银白胡须哆哆抖动,像极了外婆家那只反刍时的老山羊。他的眼皮因年老皮松而耷拉的几乎盖住了双目,可他仰面看人时那眼睛却能闪出犀利骇人的光,不由你不周身一颤。赶架子车的路经他门口总会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低头跟车走上一段,不然被他撞见自已在车上招摇赚顿臭骂就势在必然。你还得停车垂手肃立做洗耳恭听状,“牲口是你家草料喂的?狗日的咋怎会享受哩?咋没托生到财主家?”他骂累了,歇了,你才能走。走到他看不见,才敢松口气再端坐车上摇动鞭子装猫变狗。
老头子是在睡梦中安详地死去的。据说晚饭还喝了一大碗稀粥,吃了块咸菜,还边吃边骂儿媳妇粥煮的欠火。直到上炕躺下,还絮絮叨叨骂了半天。早晨儿媳妇叫他吃饭就没了回应,一摸人都凉了。当一团白纸簌簌飘动在他家门口,哀哀哭声惊动了四邻。村里人惊讶之余似乎感到了一种轻松,好像人人心头都搬开了一块砖头。可话说回来,老头儿只是脾气有点怪,言语刻薄,嘴不饶人,老了嘛,可他也没从根上伤过谁呀。再说老人家哪次又没骂在理上呢?这样想想人们又有些惋惜。村里人本是同宗一脉,红事白事都要凑上去帮忙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两家即便有血海深仇,只要此时到场,就尽释前嫌重归于好。男女老幼纷至沓来,叩头,烧纸,上香,爷爷老爷爷的嚎得动地惊天,满院悲伤里弥漫着浓浓亲情。出殡那天几乎倾村而动,生产队仅有的三辆架子车也统统派上。头架车上是老人解放前就备好的松木棺材,几遍大漆油的乌黑铮亮。孝子贤孙是不可以坐车的,在灵幡引导下乱哄哄一路哭嚎着随车而行。二架车为女眷,我就沾光坐上由外婆揽着。一车老太太小媳妇都在头上缠条白土布,一方手帕半遮住脸,比赛似的拖着长腔哭得如唱一曲悲歌,而且咿咿呀呀都很专业的样子。抑扬顿挫,长回低转,不同言词,相同旋律,只是各唱各的,高中低音纷杂,组合成了送葬队伍中最为哀伤的一群。
后面是一车的吹鼓手,都被白酒灌得满面红光。唢呐笙箫呜哩哇啦震耳欲聋,曲调似乎是《社员都是向阳花》,欢快而诙谐,好像老头死了他们都很高兴。
架子车因拉了重载吱哇吱哇响的像孩子哭,笨重的车轮辗轧在深深的车辙里,滚滚尘土如烟似雾笼罩着白花花送葬的人群。姥姥木然地望着远方,古铜色的脸上挂着两行灰白色的泪痕。
姥姥说过,这老老姥爷是个好人。闹鬼子时曾因掩护外公腿肚子被鬼子挑过一刺刀。而且那年大扫荡,外公和他的县大队让日本人围困在芦苇荡里,若不是他冒死送粮,那百十号人不战死也得饿死。人家的好不能忘,忘了,那还叫人?
荒凉的沙岗上又多了一座坟茔。奇怪的是拉灵柩的架子车在卸下那沉沉的棺材之后竟然双轴齐断,整个车子就像下跪一样歪在坟前,此事一时被传为奇谈。村里少了一位爱骂街的老头儿一下显得空空荡荡,队里少了一辆架子车农忙时也显得力不从心。余下的架子车每每路经老人白纸未脱的门前车把式依然习惯地跳下车慌慌地跟车走上一段。途经沙岗也怯怯地下来,好像生怕老头从坟里爬出来,车行好远还耽心地回头张望。那黄沙漫漫的土丘一夜间似因埋葬了一位老人而多了份庄严,整个沙岗好像都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坟茔。
古老的架子车从远古一路缓缓走来,像中国农民悠远,迟缓,沉重的历史,满载了世世代代庄稼人的痛苦和哀愁,血汗和泪水,梦想和快乐,希望和失落,几百年,几千年恰如一日的不变。沉重的车轮吱吱呀呀碾过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哼唱着那支亘古不变的歌谣悒悒行驶在鲁西北苍凉的黄土地上。可只要你是喝着黄河水长大,听过架子车那悠扬的吟唱,它就会时常回荡在你的梦里,像儿时听过的母亲温柔的小曲,老死都难忘怀。
-全文完-
▷ 进入古渡闲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