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后,国家农业政策大幅度调整,我们那大山深沟里的贫困农民们都放弃了“战天斗地”、“治山治水”、“改造大自然”的计划,或迁居外地,或外出打工挣钱。百分之八、九十的青壮年农民,都加入了“劳务输出”的队伍,纷纷到广东、深圳、上海等地去,留守家乡的只有“386199部队”(当地人指妇女、儿童和老人)。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那里农村面貌改变最大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山林的改变。
在过去“农业学大寨”高[chao]时期,由于过分严格控制农村人口的流动,过分鼓励开荒种地,过分强调“农家肥”的价值,使得农民争夺柴草,抢积绿肥,从山脚到山顶,光秃秃的,几成不毛之地。水土流失,石漠化现象,逐年恶化。改革开放以后,国家主张“保护生态环境”、“退耕还林”,山上逐年长草长树,并日益繁茂起来。经过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不毛的群山已经变成了深邃茂密的森林了。
家乡有了森林,我心爽然,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是现在有没有发现老虎。暑假有些空闲,我就回乡探听。问了许多老乡,都说没有发现,都说偶尔听老人说过有虎,未知真假。我并非希望有几只老虎出没,我知道养虎为患是不足取的。如果山中真的有虎,那么山里人必然谈虎色变,这是我所不情愿的。我只是想,如果现在的山林里真有老虎出没,就说明现在的山林是名符其实的山林了,否则这些山林的茂密程度还是不足够的。后来我转念一想,也许我们那里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老虎,我必须访问当地八九十岁的老人,才见分晓。
于是我访问了这一带地方的几位老者。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都乐于与我谈虎的故事,而且是绘声绘色,并非谈虎色变。他们都说过去有虎,而且还有不少人曾经与虎周旋打斗过。从访问中,我得到了亲身与虎遭遇过的健在的人的线索,于是我特意地去请他们抽烟喝茶,慢慢地聊。
景宏公眉飞色舞地说着他的故事:
他说,那是解放前的事。有一天,我去“敢奔屯”兄弟家喝“入宅”酒,带醉踏月而归,行至半途,翻过“吞团屯”的“刁庙山”。当时夜深人静,忽然一阵狂风吹得附近的山芦苇丛“唿喇喇”地响,我心神一阵发怵。待风过草静,正待续行,却又闻得远处“滋啰滋啰”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天呀,我的妈!月光下一只大老虎,身上斑斑斓斓,黄牛般大小。它前半身倾下山塘,后半身撑在岸上,正在起劲喝水呢。我暗自心惊,自思道,这回完了,待那畜牲喝足了水,起身回头见了我,必把我当夜宵用了!正思虑间,心生主意,决定先下手为强。我立刻闪到大石后面躲着,右手拔出那把,我被国民党抓去当兵逃回时偷来的“短火”(手枪),左手握紧随身的匕首,用枪瞄准那东西的屁股,“叭”的就是一枪。好崽子!那家伙“唿”地蹿起五尺多高,不分东南西北,“嗷嗷”地直向荆棘丛中扑去。好险啊!它竟不向我这边窜来,我早就作了与它死拼一场的准备了……
景宏公又神气十足地叙说另一个故事:
又有一年大暑的季节,我家请七八个朋友帮我打柴,至夜大伙在堂屋大开着门窗,乘凉猜码喝酒,门外那只我被国民党抓去当兵,逃回路上自己跟着我的黑色“自来狗”,爬在地上看门。我们正喝得有兴,那只大黑狗忽然“吭昂昂、吭昂昂”地惨叫,我们不知突来何事,一齐跳将离席脱门而出,只见一只大老虎,叼起我的“老黑”,往它背上一拽,扛着就往我屋后飞也似的窜逃,我眼睛一红,也顾不上拿家伙,手上只有一把纸扇,拔腿紧追而去。那虎见我不但不怕它反而勇猛追来,着实心惊,于是直线狂奔。我紧追不舍,逢沟跃沟,遇坎跳坎,弄得个地里瓜藤垅断、禾杆畦折。眼前一个大水井挡住去路,老虎善跃,一跳而过,情急之中,我也不知那里面来的力气,也象老虎一般,一跃而过。我越过井上时,只见有一人在井中洗澡。我追老虎到了山脚,老虎劲头未减,全速上山,可我气力不支,立刻慢了下来,只好放弃追逐那畜牲了,眼巴巴由它将“老黑”吃去。当我回到那个井边时,原来是景柏公还在洗澡,我问他:刚才我追老虎过此,你可曾晓得?景柏公道:我只听得“唿喇喇”响声震动,正惊吓间,忽见两道黑闪电从井口掠过,不知所措,片刻却见你来此了。我说,那两道黑闪电,一道是老虎,一道是我。我把跃井追虎之事对他细说一番,可他怎么也不相信我能跃过井去。至今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能够跃过那口井去的。
完了,我又去访桂元公,桂元公一面得意地说着他的故事:
那是解放前的事了。那一年除夕,老虎咬走了我家一只大母羊,它用嘴叼着往背上一拽就扛着大大方方地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恨恨地骂道:它妈的“啊大”呀“啊大”(当地人传说老虎的乳名叫“啊大”;当地人以叫乳名作为痛骂)!你与我抢夺过年之肉食,还如此的傲慢,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今与你势不两立!于是我“唿”地操起一把劈柴用的长柄斧子,就追上去。老虎冷不防我这一招,拔腿就跑,我见它跑,料它也会胆怯,追之更紧。我为了示威和壮胆,一边往山上追赶,一边用那把斧头一路狠命地乱劈,斧口劈到石头,崩了许多缺口我也顾不得心疼了。那时我神情激愤,两眼通红,狂吼如雷,真是歇斯底里。老虎见我来势凶猛,行色怪异,也觉胆寒。于是它咬断了一肢羊腿,荷轻疾走,还不住地回头瞪眼,察颜观色,大有犹豫之象。我趁勇抢上,把那残羊拖回。老虎见我夺羊,于心不舍,正欲反悔复来,我又一阵乱舞,老虎自知再取不易,知难而退去了。
桂元公还告诉我:有个人叫景秋公,为人壮实胆大。那一年,也是解放前的事,他爬上一堵悬崖砍柴。中午烈日当空,他寻了一个大岩洞去躲太阳。谁知他刚走到洞口,突然听到“嗷呼”一声巨吼,洞里一只猛虎向他扑来,他大惊急闪,老虎扑了个空。景秋公惊魂略定,并不慌张,心知唯有与老虎殊死搏斗,别无选择。情急之时,不容他胆怯,他大吼一声,挥舞柴刀向老虎砍去。老虎激怒,再次腾空扑来,景秋公急忙闪身躲过。这一回,老虎由于用力过猛,惯性过大,跌下悬崖。景秋公这才缓一口气,往崖下望去,原来是只母老虎,它正哼哼沉吟,寻找爬上来的途径。他还看出见洞中的两只虎崽子正慢慢地向他挪来。景秋公自知危急,大声乱吼以壮胆,乱舞柴刀以示威。崖下老虎见此光景,也不敢贸然爬上,于是人与虎对峙良久。山下人听得山崖上吼声如雷,都跑来观看。当他们了解情况后,齐向景秋公献脱身之计。后来他听众人之计,翻过山顶脱身而归。
接着,我去访问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奶奶,她说在解放初期,她也有过与虎遭遇的经历。
她说:有一次我去山上割草,忽听得闷雷般的沉吟声,我就知道附近有虎。那时我反而不跑,我握紧手中的“尖担”(挑柴草用的两头削尖的竹制长杠),作刺杀姿势以待之,于是虎声不吟了,我知道它走了。我好奇地问她,为何老虎怕你呢?她说:“并不是老虎怕我,而是老虎怕尖担,更怕我握尖担的姿势”,她说,“从前有个女人在山上打柴,老虎来了,张开大嘴要吞她,她急中生智,将尖担送进老虎的嘴里,老虎向前吞,她就把尖担向老虎肚子里插,结果老虎疼死了。老虎有了这个教训,一代传一代,所以老虎怕这样握着尖担的女人。”
老奶奶还说:老虎一般不会乱咬人吃人的,它咬食的人,都是些罪恶深重的人,古人说过“三代有罪雷始打,三代心毒虎方噙”;“你们若遇上老虎,千万别跑,你跑是跑不掉的,老虎最恨逃跑的人,你如果能镇静立住,也许它不一定咬你的。还有,见了老虎千万别大喊“喽哈”(“喽哈”是壮语“快呀”的意思),因为传说老虎的父亲的乳名叫“喽”,而老虎的母亲的乳名叫“哈”,你骂了它父母的乳名,它岂能放过你呢!
……
听了这些老人们讲述的故事,我早把是否有虎的事忘了,我反而被这些生动的故事引入另外的思考。我想,在旧时代,这大山里世世代代居住着壮族人——我的祖先,他们与老虎为邻,多么不容易啊!是他们教育后代如何沉着、冷静、勇敢地面对强敌,如何有效地保护自己。听了他们这些与虎遭遇的故事,我对老一辈的人敢于迎敌、不畏强*的精神,不由得肃然起敬。我在寻思,壮族人天生就有那种骁勇慓悍的性格,也许是与老虎的长期拼斗中形成和遗传下来的。
现在山林里没有老虎了,但这种勇敢顽强的精神不应该因此而磨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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