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牛角镇的凌晨,从我记事的那天起就是薄雾与炊烟相会的时刻。
凤儿轻轻拉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不由的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看父母卧室那紧闭的门,还有灶台上那袅袅腾飞的热气中夹带着的饭菜香味,她迈出了家门。
牛角镇的街上冷冷清清,偶有早起的人也都是低头缩肩一副急冲冲逃命相。
今天是凤儿出嫁的日子。
凤儿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
凤儿一个人走着,镇上唯一一家长途客运站就在离凤儿家三里多路的一个胡同里。初春的街面上有薄薄的冰,晶莹且脆弱。
凤儿要嫁的是一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男人,凤儿见过他一面,凤儿知道自己不喜欢他,可还是要嫁他,凤儿的心告诉她,这个男人会痛惜自己。会给她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让她舔食伤口。凤儿累了,她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就只能选择嫁人。
凤儿二十一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从贵州到牛角镇当志愿兵的陈冬,两人从认识到结婚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原因就是陈冬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时的陈冬寡言少语很能干,凤儿家的一切活计,只要他看的到,就一定会做的让你说不出个不字来。陈冬用他的力气换来了凤儿家人的好感,他在连最起码的生活用品都没有置办齐整的情况下,就把凤儿迎进了那个离部队驻地不远,低矮潮湿租用的民房里。
陈冬每周只能在周末的时候回家住一天,从来没有理过柴米油盐的凤儿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一个人守着这个缺东少西的家,她像一只秋天的老鼠,时不时的往家里搬运一些用得着的物品。陈冬每一次回来都能发现家的改变,从前只有两双筷子、两只碗,现在已是象模象样的整套餐具了,以前是烧饭、炒菜、烧水一个锅,现在是白亮的饭锅、黑油油的炒菜锅、扑着热气的水壶,用报纸挡着的窗户上,挂起了绣着龙凤呈祥的女红手工,陈冬从部队挪来的破办公桌上也铺起了红格子桌布,因潮湿而黑迹斑斑的墙面也被穿上了漂亮的花纸衣服。看着越来越温馨的小家,不苟言笑的陈冬面对自己的小媳妇偶尔也会露出一脸笑容。
凤儿怀孕了,陈冬便在同乡战友的掩护下,时时的回家,凤儿便用不着天天去井台担水,也不用为没有生火的劈柴烦恼了。怀宝宝的日子是凤儿最幸福的日子,虽然吃不上想吃的苹果、吃不上梦里都想着的西红柿和白嫩嫩的大豆腐,陈冬的精心呵护已经让啃着萝卜、喝着白菜汤的凤儿幸福到了极点。
凤儿生产的时候正赶上陈冬部队冬季拉练。陈冬三个留守在家的老乡战友,用板车把凤儿送到医院,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呼吸,三个战友中有一个叫李平的发现孩子还有脉搏。
陈冬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哭声响亮的儿子。有了儿子,陈冬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他说:他做梦都想要儿子。
儿子满月的时候,陈冬摆了满月酒,请来了凤儿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陈冬的同乡战友,为了表示感谢,凤儿特意敬了送自己去医院的那三个战友,并按着民俗规矩给儿子认了李平做干爹。
在同乡战友中,陈冬的年龄最长,也是第一个成家得子的,这些身在他乡的战友感慨万千地直闹到部队要熄灯时分才离开。当晚,陈冬没有住在家里,他随着战友一起回了部队。
陈冬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寒冬腊月,租来的房子没有暧气,只能烧柴取暖,凤儿背着儿子担水劈柴,忙的是两脚不沾地。
凤儿去找过陈冬,可他总是说部队忙不肯同凤儿回家。一天夜里,儿子高烧,凤儿抱着儿子跑到部队,正赶上下岗的李平,他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跑到医院,医生说孩子得了大叶性肺炎,李平是跑前忙后的帮凤儿办理好孩子住院手续,赶回部队找到正在同战友打扑克的陈冬。听了李平的话,陈冬竟冷冷的问了一句:她怎么找你不找我?李平愣了一下,便拉着陈冬去了医院。儿子在医院住了十天,儿子这场病可把当爹的陈冬吓唬着了,他开始回家,却不像从前那样有规律了。有的时候他竟会半夜三更的跑回家,而每次进屋,他都要对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搜索。这让把陈冬回家当节过的凤儿闹得是手忙脚乱,以前,陈冬每次回家,凤儿都早早炒几个他爱吃的小菜等着,现在,她有心为自己的丈夫做点可口的饭菜,没有时间准备呀,餐桌前,凤儿总是一脸愧疚地用爱抚的语气柔声地说:回来也不事先打声招呼,看我啥也没有准备,你将就着吃吧,下次回来早点告诉我,给你做好吃的。而陈冬也总是用一种让凤儿感觉怪怪的眼神看着她。
在夫妻的事上,陈冬对凤儿也是越来越粗野,他不分时间地点也不管凤儿高兴不高兴、手头有活没活。凤儿必须服从,否则凤儿的身上就将出现青紫色的伤痕,哺乳期的凤儿,要工作,要持家,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有休息的时间,就在她刚刚进入梦乡的时候,陈冬的粗暴又让她承受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煎熬。
凤儿变了,变得害怕回家,害怕见到陈冬。她每天下班就背着儿子回娘家,已经开始逗人的儿子,把外公、外婆还有上高中的小舅舅逗得是乐不够笑不停,玩着玩着时间就晚了,凤儿也就名正言顺地住在娘家了。
凤儿就这样躲躲闪闪地在父母家里过了半年,小弟金榜提名,考进了省城最高学府。结婚在外的哥哥姐姐都说凤儿没有住所,与其在外租房,不如回家照顾父母,凤儿知道,兄长们看中的是陈冬表面上的能干。
刚刚搬回娘家的时候,陈冬还是小心翼翼的,一个月下来,他可就原形毕露了,因为他看准了凤儿在自己父母面前是决不会说他半个不是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凤儿的恶梦又开始了。凤儿同父母住的是东北农村常见的那种一房分东西厢的屋子,凤儿知道父母年岁大了,睡眠原本就轻,她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第一次粗暴的成功,让陈冬的心变得更加邪恶,他竟异想天开地对凤儿的臀部起了坏心,凤儿的反抗招来了不明真相的父母指责。没人的时候,母亲不冷不热地对凤儿说:女人不能也不该拒绝自己的丈夫。并以孩子断奶为由抱走了凤儿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做挡箭牌的儿子。
陈冬在凤儿的父母面前变的更加能干了,儿子满周岁的时候,在凤儿父母的要求下陈冬又一次请来了自己的同乡战友,做为儿子干爹的李平还给儿子带来了一大堆玩具,酒桌上战友们“嫂子,嫂子”的呼喊,让凤儿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了少女般的潮红,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李平明天就要去军校报到了,这让所有的人都很高兴,也多了一份离别的伤感。在队部当文书的小王拿来相机,喊着为大家拍合影,就在大伙挤挤插插地聚在一起的时候,陈冬漠不经心的回了一下头,他看到李平就站在凤儿的身后……
厨房里专心收拾残局的凤儿,突然被人用力按住了脖子,从惊恐中回过神的凤儿听到了一句阴森森的问话:“你同李平是怎么回事?你同他是不是睡觉了?”
凤儿的心由恐惧变成愤怒,一种从没有过的厌恶从心底涌起,她抬起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的踩在陈冬的右脚上,痛的陈冬嗥地一声松开了双手。陈冬的突然嚎叫惊动了在屋里哄外孙的两位老人。
凤儿的父亲来到厨房,他见到的第一幕就是陈冬把凤儿按在地上,用左腿顶着凤儿的肚子,双手掐着凤儿的脖子,用力把凤儿头朝地上撞击,看着弱小清瘦的凤儿在高大壮实的陈冬面前已经成昏死状态,一向对陈冬和言悦色的老父亲抓起挂在厨房墙上的擀面杖冲着陈冬就抡了起来。
当晚,凤儿住进了医院。看着满身青紫重叠的凤儿,值班的医生愤怒了。
凤儿提出离婚。
年迈的老父亲找到了部队首长。
陈冬声泪俱下的跪在凤儿的亲友面前,使出了全身解数不肯离婚。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凤儿真的跟他离婚,那他就得脱下军装回到那个山高路远、偏僻贫穷的山村里去。他就是为了逃避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才出来当兵的,他就是为了不再回到那个地方才玩命地表现挣到志愿兵这个职务的。而今,部队领导明确表示:只要凤儿跟他离婚,回乡是他唯一的出路。陈冬的泪没有白流,心地善良的凤儿答应给他一次机会。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着,一晃三年过去了,陈冬离开了部队,来到镇里的变电所工作,单位分了福利房,一家三口也从父母家里搬出来。
日子虽然开始走向平稳,但陈冬的劣根性却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孩子渐渐长大,凤儿不可能天天都用叫声和撕打让儿子从梦中惊醒,她选择了忍耐。
俗话说,夫妻间感情的好坏,房事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而陈冬的粗暴与自私让凤儿对房事产生了莫明其妙的恐惧与厌恶。
陈冬回到地方的第二年,李平从军校毕业又回到了牛角镇。在一次老战友聚会的时候,李平借着酒劲,把陈冬打凤儿的旧事提起来,老战友们你一句我一言的让陈冬的脸红了又紫,紫了又白,他一人默默地喝着酒,回家的时候,凤儿早已睡下,陈冬不分青红皂白,薅住凤儿的头发一下子就把她从床上揪到地下,睡梦中毫无防范的凤儿整个人立时傻了,懵懵懂懂的凤儿被陈冬暴打之后又被强行剥光了衣服,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陈冬面对着又哭又叫的儿子,爬上了凤儿的身体。
凤儿病了,她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不睡觉,瞪着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缩坐在屋子的墙角,从孩子那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凤儿的父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陈冬被告上了法庭。
因凤儿的精神出现了障碍,法院判定不许离婚,要陈冬担负起为凤儿治疗的全部费用。
凤儿被父母送起了医院。
凤儿住院的时候,李平同他的战友们时时的来探视凤儿,他们为旧事重提带来的恶果感到万分的内疚,也对陈冬的人品产生了怀疑。李平来的次数比较多些,每次来,他不是给凤儿带好吃的,就是带好看可笑的图书读给凤儿听,周末的时候,他还带着凤儿的儿子一起到医院陪凤儿。李平的细心让凤儿受伤的心得到了春风一样的温暖,她开始慢慢的同李平讲一些事情,人也变得红润丰满起来。李平成了她唯一可信赖和倾诉心声的人。
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李平出差十多天,当他带着一大包南方水果风尘仆仆地站在凤儿面前的时候,凤儿一把抓起水果,用力摔到地上,随即扑到李平的怀里大哭起来,负责看护凤儿的护士说,这些天凤儿天天守在门槛儿边不吃不喝地发呆。李平紧紧地抱着凤儿,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上吻了起来,凤儿不动了,任由着李平一点点的吻干了流在脸上的泪。依偎在李平的怀里,享受着李平的亲吻与抚摸,凤儿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快乐,两人像久别的恩爱夫妻,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凤儿出院就住到了父母家里,她要离开陈冬。
就在凤儿准备离婚的时候,陈冬把李平告到了军事法庭。他把凤儿要离婚的原因,都推到了李平的身上。在部队领导面前,李平也坦言要娶凤儿为妻。部队只好做出决定:如果李平执意要娶凤儿,那他只能脱下军装。李平的母亲,一个大山里的乡村教师,风尘仆仆地从贵州赶来。
法庭调查的日子到了,当法官宣读完陈冬的起诉书和对李平的调查笔录,要求证人出庭的时候,凤儿站到了证人席上。当法官问到陈冬的起诉书她是否认可的时候,她果断地只说了一个字‘不!’。当问到李平所说两人确有其事实,并要娶她为妻一事是否属实的时候,她平静地又说了一个字“不!”。法庭上下立时鸦雀无声,继而又嗡声四起。凤儿拿出了几年前陈冬在部队的时候,因殴打她被部队处分的文字说明,还有陈冬写给她的悔过书和保证书,驳斥了陈冬的无耻谎言。随后她转向李平,静静地望着李平足有五分钟,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在大伙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听她平静地说:“李营长,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怕我这个患过精神病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所以才要说出那样的话,你是个营长,你要给自己带的兵做榜样啊,你不该用牺牲自己前途的方式来证明你的无私与高尚。你何苦要承受陈冬强加给你的不实之词呢?你是在可怜我,你把我当成一个乞丐,一个游走在情感世界里的乞丐,你想用你所谓的爱施舍我吗?我知道,你同你的那几个战友总觉得我的被打是因为你们的旧事重提,你们错了,一个人的劣根性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与主宰的。我很感激你和你的战友在我住院时候给予我的关心和帮助,现在想想,你们是用一种赎罪的心在做这一切的,说白了就是可怜我,你们有错吗?何必让自己的心灵增加些没必要的负担呢?你们不必内疚,你也不用为了那份自认的对不起,而去承担那些你不该承担的责任。相反,我倒是应该感谢你们,我的人生走到今天,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是我最开心,最快乐的日子,那是你和你的战友们给我带来的。谢谢!”凤儿转向观众席,深深地弯下腰,那里坐着李平的战友们。
见李平有讲话的意思,凤儿一指观众席上李平的母亲“李营长,你看看自己憔悴的母亲,看看关心帮助你的部队领导,看看与你亲如兄弟的战友,想一想一个军人所肩负的责任,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同一个小人的诽谤之词叫真,并为此丢弃你人生最辉煌的创业阶段自毁前程,从大理讲,你对不起部队多年来对你的培养,从小理讲,你对不起父母的哺育、朋友的期望、战友的信任,也对不起我对你的敬爱。你以为承担起那些所谓的事实,就说明你的真诚与无私吗?你错了,你是拿别人的错误在惩罚自己,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一种羞辱。所以,请你收回说出的那些话,别让我破碎的心再生一份永远无法原谅的罪孽感。”凤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转向法官席:“尊敬的各位法官,李平是怕我承受不了打击,才违心说出那些话的,请你们原谅他对你们的善意欺骗。你们应该看的清楚,他是一个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营长,我是一个患过精神病又结过婚的女人,我们之间除了他对我的可怜之情,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男女之情。所以我请求尊敬的法官先生们,还李平一个清白。”
法庭上下死一般寂静。
啪、啪、啪、啪!
不知是谁率先拍起了巴掌,随即掌声四起。
李平回到部队。
陈冬带着儿子回了老家。
得到爱,又因爱而放弃爱的凤儿,今天就要嫁人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脸上凉凉的,消融之后,就好像是擦不完的泪珠、、、、、、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6-8-14 22:05:1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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