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路人，在我们身边坐下又起身；

有多少风景，在我们眼前展开又收回。

缘分是过客，陪我们眯缝着双眼打盹。

生命是轮回，在我们身边春夏又秋冬。

——题记

坐在805路公共汽车上，程沫靠窗倚着，表情里带着些许慵栏。长发在风的吹拂下飘向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人缓缓地点上一根烟，说。

你知道么事！她一动也不动，眯缝着双眼，透过飞闪而过的车辆看远处的风景。

程沫是如此迷恋这个城市，从十一岁那年离开老家，到这里已经有十四个年月了。这十几年来，她享受着和这个城市的邂逅，一见钟情，磨合，相濡以沫。城市的地图在她面前越发生动地铺展开来，日渐的繁华和喧嚣让她习惯了喧哗，也习惯了喧哗之后的平静。她喜欢吉庆街上吹吹打打的小市民，喜欢汉正街上讨价还价的商贩子，喜欢汉口江滩夜色底下谈请说爱、风月无边的小情侣，喜欢民众乐园里的热闹和璀璨，喜欢江汉路步行街上的人流如织。整个城市和整个人犹如融合在一起，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你看程沫，她闭上眼睛，任清凉的风从窗外飘扬着进来，任道路在滚滚的车轮下急剧地曼延，任805路公交车上操着各种口音的人说着听得懂听不懂的话语，任车上的电视机里蚂蚁频道如何报道大武汉。她是如此惬意!

805路公共汽车和别的汽车不一样，座位是像长途汽车那样的，软座，很舒服。把整个身体靠在车座上，人松垮垮地半仰半卧着，楞是潇洒。长长的路程可是不用担心要临时下车，仿佛整个世界在你的面前进行着一次休闲的展览，你就是世间的上帝，审核着这世界，评判着这世界，同时也占有着这世界，享受着这世界。

这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正在吐着的烟圈里带着一种难以琢磨的沧桑和依恋。程沫鄙夷地看着：“大哥，你没听见有老人在咳嗽吗？吸烟在公共场合总是不好的！”地道的武汉腔调在普通话的外衣下显得有点夹生。然后这种夹生正好冲淡了武汉话那刚硬尖利的一面，也平衡了普通话的过于斯文的一面，严中带柔，柔中带刚，恰到好处。

男人不说话，灭了烟，用皮鞋掌底踩了踩。因为没有烟而突然空闲下来的手，不知如何安顿，稍显呆板地交叉怀抱在胸前。

“你刚刚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是数不清的车，武汉的道路状况不是太好，车多人涌的时候就像一锅绿豆粥，人耐不住性子，总是吵着要半路下车步行去，于是车边就多了很多“绿豆”。程沫遇到这种状况也是奈何不得，只好自己找事情做。通常是看报，看杂志，偶尔也和陌生的临座聊聊天，更通常的就是看那蚂蚁频道。只是刚刚男人把话头给提起来了，现在可以顺着滚毛钱球一般滚下去了。

“当然，你在想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男人顿了顿，笑容还残留在连上，见程沫不答理了，就继续自说自道。“你选择这趟开往武昌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又没有任何行李，还一脸的惬意。不是去送人，就是在享受着城市风光。”

805路公共汽车是从汉口杨叉湖开往武昌火车站的，途径程沫的家，程沫工作的单位，长江二桥，还有一大群知名不知名的商厦、卖场。

程沫没说话，看了他一眼，当是默认。车已经可以启动了，他们简短的谈话总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着。

“你不是武汉人。久居的人总是不能挖掘这城市的内涵的，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太熟悉了，熟悉得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关注了！风景永远在别处，你想了解哪里，就得时常离开哪里。时间、空间拉长了你对这城市的思念，你对这城市的感情就深刻起来了。”男人说着，又掏出一根烟。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烟放进烟盒，塞进上衣口袋了。

程沫一阵惊愕，迎着风，嘴巴微微地张了张又闭上了。这个男人读她的表情犹如读书般认真，分析犹如写文学评论般深刻具体又头头是道。她一时无语。

“正因为你是外地人，和这个城市有着陌生感，距离感，你才会这样饶有兴致地观察它，体会它。你看看那些大街上的人，他们生活得如此辛劳如此匆忙，怎么有闲情逸致来享受这个城市的美景呢！”男人浑厚的声音透着沙哑，标准的普通话极具磁性，似乎整个车厢的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程沫也把头转过来一些。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男子呢？映着夕阳，整张脸被衬得金灿灿的。脸上的武官特别突出，高鼻梁，深深凹陷的眼睛，尖下巴。看他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估计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子。

程沫慌忙收回眼角的余光，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激动。男人身上的雄性气质深深感染了她。程沫脸上微微地发烫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就往窗外望，逃避他的声音和他迎接而来的眼神。

车窗外是夕阳满江的长江，细细小小的沙洲若隐若现，随着流波和人们的眼睛捉迷藏。江中心是一艘艘小船，船上还插着各色旗子。她想起了刚来武汉的时候，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指着江心的小船问，妈妈那是什么？在城市里生活了好十几年的哥哥敲着她的脑袋说，笨，那是导航的。那旗子现在还在江心飘着吗？这江心的旗子就是当年的旗子吗？旗子还是旗子，可人已经这么高这么大了。

隔壁是长江大桥，那是公路铁路双层大桥。还有通往汉口和汉阳的青川桥，不记得是什么方位的白沙洲大桥。最初吸引那个小姑娘喜欢上这个陌生城市的就是这里的桥，这里的水，长江，汉江，东湖，南湖。这个城市的桥，连接着这个城市的三足，这个城市的水，包容着这个城市的一切，升华着这个城市的灵气。

男人看着着满江的夕阳，轻轻地叹了口气。

程沫捉摸到了口气中的些许惆怅。

“你是武汉人，可你在别的地方工作，很少回来，是吗？”程沫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岂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程沫用男人刚刚用过的口气，缓缓地推断着，从容不迫。

“是的。”男人没有像程沫一样逃避回答，也没有用默认来代替，他很愉快地就接上来了，“我在南方工作，平时没有什么时间回来，这一次，也是工作关系。”

“哼……”程沫的鼻子里不屑地发出不满的声音，“你直接说你在广州什么报社当记者或者说在什么电视台当什么就可以了，大男人也用不着这么妞妞捏捏。”话一说完，程沫自己就先笑了。十几年来，这个天真纯净的女孩已经被塑造成了典型的武汉女子。热情洋溢，心直口快，头脑灵活，口才一绝。

男人很憨厚地笑了，对，我是记者。其实男人不用解释，看他上衣口袋里挂着的duke钢笔就知道一定是从事文字工作的，而且普通话如此纯正，如果不懂得利用资源，那也实在是个大苕货了！这年代还有什么人带着钢笔满街跑，除了时常要写写新闻的记者，你以为像贾岛那样骑着毛驴找锦句的文学创作着还多啊！

男人和程沫都不再说话，仿佛接下来的语言可以彼此通过空气来传递一样。车厢里很快又恢复了喧闹。

车到武昌火车站的时候，男人起身。

程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左边胳膊拖着左边腮帮，任凭风怎样吹都没有转过头来。

男人略微期待地看了看程沫，带着点失望，下车去了。

程沫生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相信有一见钟情这种说法，可是顷刻眼泪溃了堤。长发沾染着泪花向车厢内吹去。

“妈的，眼睛瞎了，头发到处飘来飘去也看不到！”一句粗嗓子在她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右边，手臂黝黑。

就是眼睛瞎了，怎么样？但是我一只眼看见的东西并不比你们少！程沫在心里这样说。只是，我到最后也只能望着刚刚那个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

程沫转过头来，左眼的玻璃眼珠盯着他，无言地诉说着什么。男人微微怔了怔，在她身边坐下。

805路公共汽车又一轮的旅程开始了。

写于：2006·8·14　(电脑网络中断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