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弟兄
江南达人童山雷
申大和申小那是生得同样的精明。不过,在这对孪生弟兄之间,却又有着那么多的不同之处。因此上,所有认识他俩的人,无论是谁,都决不可能象一般人在对待双生子时那样,稍不注意,便会将其搞混淆。
先说外貌吧!——这“大”和“小”两字,实际上就已经再形象不过地点出了两人的基本特点。本来,说实在话,两人的模样倒是极其相似的。然而任何人却又都可以设想:同一种产品,大小规格不同,一件玲珑秀气,一件粗厚壮实,那你说它们之间,区别若何?
偏偏大眉大眼、大手大脚的申大倒还后钻出娘肚皮,因此照常理说来就该是所谓的“小双儿”了;而身体各个部份都生得精致小巧的申小呢,也许正因其小而在出生的那一瞬间占了先,所以照说也就该是“大双儿”。在两人幼小的时候,个体特征还不甚分明,他们的齿序,原本倒也是按常规排列的。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这被搞颠倒了的一切,终于被人们(首先就包括他们的父母)重新给颠倒了过来。试想:总不能说对一个明摆着是越来越显大的东西,你倒偏要永远都叫它“小”,而另一个分明是日渐被比垮了下去的小不点儿,你却偏要永远都还叫它“大”呀!当然,恐怕是由于惯性吧,要人们换上一种叫法来区分这大小双双儿,大伙儿可是连想也都没有去想过……
约定俗成这话的厉害性由此可见一斑:在这对双双儿双双易位之初,两人是一个满腔愤懑,一个是于心不安,可终归是事不由人,最后,好也罢,歹也罢,两人都还是只有从众,把各自新的封号,都乖乖地接受了下来。
习惯成自然这话的威力更大。天长日久,连两人自己,也都觉得世人给他们编排的大小名份,实在是颇合情理的了,——两人互相叫起对方来,那态度好自然,那声音好响亮!
或许正是因为事情已象这样生就了的缘故吧,渐渐地,这对孪生弟兄在为人行事方面的差异,也越来越明显地表现了出来。申大凭着自己那惹人注目的个头,那由于卑尊易位而潜生出的自信和优越感,以及自身那固有的聪敏,日益显得仪容出众,神态自若,气度不凡,从而博得了人们一致的喜爱。既然人们喜欢他,他也就特别喜欢同人们“打堆儿”。从小到大,他同邻居,同学,朋友,亲戚,以及参加工作后的同事,相互之间的关系,虽说也不一定就堪称如鱼似水般的融洽,但至少向来也都是相当的和睦友善。另外,作为他本人来说,因为从小就倍受父母看重,由此手头较为松活,所以花起钱来(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哥们),他也都是从不含糊。自然罗,唯其如此,人们也就越发恭维他。
申小就不同了。因为天生便不为人所看重,加之自己也感觉得在社交往来方面,自己确实比申大要少了许多有利的先决条件,所以,他从小也就不善交朋结友什么的。他常常都喜欢独自一人呆着,不说话,不动,恰象是一颗被遗落掉的小石蛋子。当然,这倒不是说他象颗石蛋子那样冥顽不灵;恰恰相反,以他的内心而言,其实他更象是一颗明光透亮的玻璃弹子。一个聪明人处于他这种境况,不消说,有两种习惯是极易养成了,那一便是喜好思索,二便是喜好读书。还在十来岁上,这两种习惯,申小便都已牢固地养成。
但他这人亏也就亏在这“不合群”三字上。
说到这对孪生弟兄人生经历什么方面的区别,这话就要显得长一点儿。不过,偏偏又只有这些方面的区别,才是最令世人瞩目,也最使熟知他们的人为之感慨。一句话:申大之所以是申大,申小之所以是申小,主要的,还正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同。
中学以前的经历,两人是完全一样了:首先是由同一个母亲和同一个外婆带大,接着是进同一所幼儿园,接着又是在同一个小学念书,然后再进入同一所中学……初中毕业那年,刚好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接着的近三年的时间里,这两人便开始各行其是起来。申大由喜欢同别人厮混,逐渐成长为一个标准的红卫兵战士:紧跟时代潮流,激进,狂热,可以莫名其妙地去同人家拼得个头破血流,还坚信这样一来,共产主义就必定会实现。而申小呢,起先还随着大流信口咋呼了几句,接着便由怀疑而消极,由消极又彻底地变得“逍遥”了。不过,他消极,逍遥,却并未真正变得消沉。在苦闷彷徨的心境中,他一直断断续续地摸着旧日的课本。他懊恼且又将信将疑地自语:
“莫非,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要文化知识了么?”
1969年,两人的路又合成了一条——不论是激进派也罢,逍遥派也罢,统统都得走“上山下乡干革命”这条“必由之路”。于是两人都下了乡,而且去到的还又是同一个公社。
出于普通老百姓的那种小小的计较,他俩的父母没让他俩去同一个生产队。老俩口不知听什么人说,象这样,两个儿子所可能得到的贫下中农的照顾和帮助,便将会要多一些。“反正离得也不远,真要有点儿啥的话,两兄弟说声帮忙,也都帮得上的。”送子务农时,老俩口都象这样对儿子们说。
于是从此以后,两人便分别在相距不过三五里地的两个生产队里,各自过起那种古朴到近乎原始的“接受再教育”的日子来。刚开始过这种日子的时候,因为寂寞,两人还爱凑在一块玩玩。可后来呢,一则是各自都在自己的队里住惯了,且想到老往一处跑也不是个长法;二来就算是两人凑在一起,彼此间志趣差异也太大,并没有什么多的话可说。所以,渐渐地,也并没有经过商量,两人的往来也就慢慢地稀疏了下来。他们当真象爹妈所吩咐的那样,只是在“有点啥”的时候,才走动走动,互相“帮上个忙”。而且就是这样,两人都很快就发现,在他们所生活的这个环境里面,有许多需要“帮忙”的事,却并不是自家兄弟想帮,就真能够帮得上的……
申大所去的,是坐落在一片极大的湾子里的一个生产队。这儿杂树茂密,人畜少,田地多,水源条件也还过得去。因为有了这样几个前提,所以,本队社员们过的日子,虽说即使只是同眼下别的一些地方相比也都绝对算不上是富裕,可毕竟一年到头,菜粮各半,还是能够混上个大半饱。
自身免于冻馁的山里人,很少有谁缺乏同情之心。申大在队里受到了相当的优待:住进了两间里外三新的瓦房,有了一套对于一个人来说颇显得宽裕的家具和农具;自留地给划在了一处离水源和肥源都最近的地方,而且土脚厚实,土质粘度适中,而主要的又是,那面积足足抵得上一个三口之家所占之地;至于口粮和燃料的分配,以及派工干活之类的事,那就更是一切从优……
“嗨,”队里好些人都象这样咂着嘴说,“人家离爹背娘的,恁么一个水嫩娃儿,又还是毛主[xi]派来这塌的贵人,莫要亏他。百十人的一个队,哪在乎多他这么一张嘴呦!”
人们只有在满足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之后,才能够去从事一切有关精神方面的活动,这当然是真理。申大,在五谷杂粮、山野菜蔬填满了肚皮,独自一人住在暖暖和和的新瓦房里确也感觉气闷无聊的情况下,不觉也就想到要抓抓本队“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工作了。他早已发现,这儿的贫下中农,对党和毛主[xi],对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那种淳朴的无产阶级感情,象倒象是颇为深厚,可是,这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自发的阶段上,完全缺乏一种自觉革命的意识。而且,眼下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燃遍了祖国各地,这儿的人,除了晓得当年那了得的刘少奇已经倒台,林彪忽然成了毛主[xi]最最亲密的战友外,对外界那数不清的新生事物,居然还大都一问三不知!于是,他也就不由得郑重严肃地(当然也只是暗暗地)想到了知青们都熟悉的那条最高指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将这同样是来自伟大导师的光辉教导细品了好大半夜,并且也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之后,第二天一早,趁和队长并排蹲在屋后猪圈外石坎边的时候,他热情洋溢地向队长作出了以下这样几个建议:第一、队里肯定应该有一所政治夜校;第二、山头广播,也肯定该搞起来;第三、田间休息的时候,好象正该给大家读读报;第四、是不是家家户户的大门上,也该象别处那样,都刷上一条切合农村实际的《毛主[xi]语录》?
“队长,”他鼓着他那对又圆又大的眼睛,上下一齐攒劲地鼓动说,“这些工作我都可以抓起来,只是必要时你给我派个把帮手,就行。——是该抓啊!你不晓得,山外边,早就搞得有多闹热!”
这位五十岁的老队长,生平就爱图个闹热。一方面就因这点,另一方面也因这山里人对外界的一切都天生向往的缘故,所以听了申大的话,他一边提着他那“幺二三”肥腿裤站了起来,一边不觉也就咧开缺齿的嘴,笑呵呵地说道:
“那就可以嘛!我再和光第们商量一下,看一早二晚的,也给你整他几个工分。”
提到这码事,申大倒象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撅撅屁股刚想说点什么,但老队长却带着一种洞明世事的神情,果断地制止住了他。
“呃,这就莫消说了。当啷个是啷个噻。只是……”说着他想了想,“队里订那报嘛,从今就归你管;你当心些,莫早不早的,又遭大伙子抓去包挂面了。”
申大点头。他又想起了点什么:
“嗯,队长,——还发了啥文件没有?”
“哦,公社倒是发过好些回。只是,又有哪个在看罗,也不晓得,都扯毬到哪去了。”这回队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他突然眨眼叫了起来:“嗨,这好不容易!你直接就去公社李书记那儿要,不就行了?”
“……”申大不解地张了张嘴。
“你是不晓得!”队长略有几分自豪地笑了。“这李书记就是我们这队里的人,只是是个孤儿,还在土改那歇,就出去了。”
原来如此。申大这才回想起,难怪平常本队一些社员,平常嘴里动不动的,就爱挂着“咋不去找李书记”这句言子儿。于是他微微地沉吟了起来。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个时候,“关系学”这门学科尚还只是处在一种草创的阶段,并未确立,至少也是还没有普及开来,所以,在申大的头脑里,也就并没有要有意地去同公社干部拉拉关系什么的意思。
此后,申大所提出的那几条建议,果然都由他自己一一地实施了,而且在分身乏术的时候,他也得到了一两个回乡知青的协助。他去李书记那儿找来了一大摞各种各样的学习文件,连同每次赶场都由他亲自去公社邮政代办所领回的报纸,然后按照自定的计划,有条有理、有滋有味地进行着这项工作。他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不管做什么,只要是自己认为有必要象这样做的,就始终都有着一股子坚韧劲,决不会半途而废。
对他的这项工作,社员们很有兴趣。只是,说来可叹,这并非是他们有志于努力提高自己的无产阶级觉悟,而倒是……有点儿象是在看西洋把戏似地欣赏着他。不过,话虽如此,大伙儿却绝对没有什么“不古”的念头,从歪的方面去解释他;恰恰相反,许多人还为他的广闻博识所倾倒,少说也是对他的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十分佩服。
申大自己事实上也决不是一个让人家当把戏看待的那种角色。不,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主儿。他另有自己复杂的一面。虽说对此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识,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时时处处,他确实又都是象这样在做的。
因为在此之前尚无知青返城的先例,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象这样生活多久。因此,下乡住定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如何才能够尽可能地把生活安排得好一点。当然罗,这倒不是说他吃不下来苦,或者说他干活怕下力。他只是想把物质生活尽量过得优裕一些,至少说也不要象农民们过的那么清淡。基于这种想法,队里人在提出要在这些方面给予他一些照顾的时候,他不仅从来就都没有推辞过,反而时常还主动地采取一些巧妙得体的暗示性语言,更加去激发山民心中那种善良的本性,以期得到他们更多更大的同情和照顾。下乡不久以后,他就深深地体会到自留地对于农家的重要性了。由此他便把这项工作列为了他要抓的大事。他象这样在安排这事:第一,反正肥料是公家出,那么,只要不至于反而坏事,那就只管把农家肥或化肥往地里泼,便是。第二,既然自己的自留地这么多,那当然就大可不必拘泥于一般农家那种安排管理方式,而倒满可以来他个粮食、菜蔬、油料和副业作物的全面发展。第三呢,平时的零星管理就不说了;遇上种收换季或者大面积施肥这类时节,那就拼上一顿好饭,请上他几个帮工,就行了呗,反正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况且这又还是一本万利的活儿。——自然,他不会傻到会斗胆以这等样的“黑理论”来概括描绘这样的事情,甚至他也并没有真正明确地象这样想到过这点。这不过是他心底的某种微妙波动使然罢了……
他发现那些凭下力来换取他一点款待的人,不仅没有感觉吃了亏的意思,反而加倍地喜欢他,并四处颂扬他的“豁达”与慷慨,因而他窃喜地感觉自己确实是做对了。于是,他一方面继续干着这样的买卖,一面也就把他的这种方略,运用到了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渐渐地,对任何人,主要又是对那些明摆着迟早都总会对他有用的人,他都真正变得大方起来了。他时常有意识地用各种方式去“团结”他们。他尤其注意以这种方式去对待乡间的各级干部;他慢慢地意识到了,这些人为他说上一句话或办上一件事,往往胜似普通社员一二十人……
人的七情六欲,总不能顾此失彼。还在未下乡之前,申大就已经同当年的两个“女战友”搅过对象了。因为当时大家都只是为的好玩儿,并非是什么生死鸳鸯,所以,打从上山下乡开始,他便与她们各奔前程,断绝了往来。初来这落户之地任家湾时,他偶尔想起她们,心下还有几分不是滋味;可不久他便就近找到了些寻求快活的目标,于是他也就“随遇而安”了起来,毅然决然地将旧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儿的妇女大不同于姑娘家,普遍都有些粗鲁或轻佻;有些人,干脆就有一种喜欢同男人们揪呀扯的“疯”上一阵的嗜好。本来,不知怎的,这些乡下女人就象是压根儿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也会发情作爱的“雄子”,因此上时常都公然当着他的面,说上一些她们再说也都不好意思当众对第二个男人说出的不堪入耳的话。更有甚者,假若他和另外哪个男人走在一道,碰上了某个这样的女人,那男人对这女人浪语相逗或动手动脚,这女人也都会旁若无人地就在他面前,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举动来。然而孰料作者无意,观者有心,他见了这些,实在眼热!于是多少经过了一些思想斗争之后,他终于试着同几个看上去还不算是太粗俗、特别是想来也决不至于会有多野道的女人“疯”起来了,开始还只限于一般的拉拉扯扯,后来,……后来也就放下面皮,走乡随俗,在她们身上乱摸乱揉了起来。不过,他的这种放浪,始终还是保留了一道最后的界线;因为他听说过别处有农妇同男知青勾搭上,硬要同自家男人打脱离,还硬想要嫁给这男知青的事。他毕竟畏惧这样的事。……另外,就是象那样去与她们“小疯”一下,他也都格外注意不去招惹那班孙二娘似的角色,不管那些女人作为“雌儿”还算是怎样可意。而且队里还有些人他也绝对不敢去惹,因为她们竟与他同姓,而当地人对于这一点,那避讳又实在是颇深的……
他当然更不敢去对农家姑娘滥施轻薄了。他很清楚,这儿的风俗是:妇人可以浪荡,但女儿家却必须贞洁。他可不愿让人给捶扁了骨头后,还断了今后的人缘!
为了这些个,他寻找那种可供他真枪实弹地在情场上演练的对象,还是找到了他自己所属的这个阶层里,也就是说,最后他还是找上了一个女知青。那姑娘和他并不属于同一个公社,而彼此的生产队却又是田垅相接的。至于他到底是用的怎样的手段搞上的她,谁也不得而知了。不仅如此,连他俩已有了那样的关系,人们也都不知道,至少是不敢断言。因为,他同她作爱,从来都既不是在他这儿,也不是在她那儿,而是秘密地相约到山野里去的。在世人面前,他俩仅仅也就只是一对有了很正常的恋爱趋势的青年男女罢了。
真的,在世人面前,申大永远都真的是一个安份守己而且讨人喜欢的好小伙子。他们看见他出工积极,搞宣传工作热心,为人大度且是处世又很有分寸,还特别懂得尊重他们这儿的风俗习惯;但就是看不见他肚里各种各样为自己打算的念头,以及背着他们的面,他所进行的那或大或小的各类活动。——除了同那个女知青的关系,再如象是在赶场上下,偷偷地在路边抓上只鸡或捉上个兔子什么的(当然此事绝对也都不会在熟热地界内进行)。至于说到他同这儿的妇女们“疯”一下的事,他们见了,惊叹之余,还众口一辞地给予了这么个评价:行,这小伙儿要得,是没有城里人的臭架子,硬还同咱们“合弦儿”!
也许正是因为同当地上上下下的人都合上了弦儿吧,所以不久申大生命中那支幸运之曲便给奏响了。下乡两年后,国家开始从下乡知青中招工、招兵、招干,还让他们在取得了当地干部和群众推荐的情况下,直接跨入大中专学校,成为光荣的“工农兵学员”。在这个阶段上,一来知青们调出这老山区的机会还不算是太少,二来更主要的又是当地的社队干部们,对外出读书什么的重要性,还远没有后来那种入骨般的深透认识,因此上,一天,申大忽然被公社李书记叫了去。
“申达,”那人含笑叫着他的官名说。“你在我们这地头的表现,我都听社员些反映了。我自己也是看见了的。好,要得!所以我们考虑了一下,这里正好有两个推荐读书的名额,就把给你一个吧。……唔,念大学,回大城市读书,这样的机会,你可要珍惜呀!”
以申大本人的认识,并不觉得这读书的机会又比其他参加工作或者当兵出去就要好上多少。不过,这毕竟是由此便脱离这老山窝子了呀,因此他还是当即便大大地高兴了起来。为了不辱没书记对自己的褒奖,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这份高兴劲,反倒纯然以一种听从组织安排的态度,说:
“那好吧,我决不给家乡人丢脸!”
在这儿,他用的又是一个眼下极为时兴的概念:古源县跃进人民公社任家湾生产队,就是他申达的第二故乡。
李书记很赞许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交给申大一份表格,叫他填了,然后又亲自为他在表格中代表组织意见的那些栏目内填写上了一些极为中看的评语。末了,他在表格上盖上了公社大印,又把表格交给申大,要他拿回大队去找大队支书补盖上一个私章。“基层的意见,还得要哇!”这公社权威笑着说,丝毫也没有掩饰一下这只是走走过场的意思。见他都象这样,申大心头原本浮起的一点儿疑虑马上也就消失了。他很明理地瞅着李书记的眼睛笑了笑,便恭恭敬敬地把那表格接了过来。
“我们支书知道这事吗?”想了想,他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哦,放心,只管办去吧!”李书记差点儿乐了起来,他连连挥手说。等到申大走后,他满意地沉思着微笑嘀咕:
“唔,这娃儿,硬还老实!”
申大的血统和体魄都无可挑剔。因此,就凭着这张表,他层层直上,很顺利地就跨入了本省的最高学府,而且三年之后,同样顺利地,他便领到了重新决定他这个人的社会价值的那个红本本儿。
申小所走过的路却与他大不相同了。
虽说两人同在一个公社,而且两个生产队离得也并不算远,但是,这申小所在队的自然条件,却要差得多。这是一个地处半山腰的生产队。山坡上和沟壑里到处都是杂树和刺棘,本来柴倒是颇有烧的。可土层却薄得可怜。水田几乎没有;人们长年累月都是以苞谷和洋芋为主要食粮。田少,那是因为水源条件极差:三两口在乱石坡上凿出的堰塘,一年到头,只有在春末夏初下大雨的时候,才勉强关得满水,而平常整整大半年的光景,则直象含着半泡眼泪水的小眼睛似的,倒哭不哭地怅望着苍天……既然这样,别说是大面积地灌溉庄稼了,就连人畜日常的用水,也都十分尴尬拮据。这儿的牛都是不兴弄到塘里去滚水的。人,也都差点儿就不作兴洗澡和换洗衣服。
贫穷使人互相计较、疑忌以至于仇恨,这本已是世人都说烂了的话。然而这的确又是一个再简单朴素不过的真理。这申家坡生产队的人,说来原本都是由同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全队的人,只有最晚的一辈,才算是出了五服。可是,就因为那个穷字,大家全都象是些红眼狗似的,莫说几房以外的人事实上是彼此不认了,就是亲兄弟,亲父子,仅仅只是为了几个癞子苞谷或一抔净水,也都会马眉马眼地翻下脸来,呲牙咧嘴,恶语相加。连他们自己都承认:足足有十年,他们这儿,除了“单传户”,都已经没有几代人一块儿凑着过年的事了……
自家人之间尚且如此,对待外来人的态度可想而知。当然,这儿的外来人,除去那些从更加贫苦的地方嫁来的女人外,实际上也就只是申小一个。而申小这外来人之所以来,也都是因为那天队长晦气,在大队抓阄抓输了,才摊上的。在刚知道来本队落户的知青也是姓申的时候,人们也还是嘻哩哈啦地使用过一下“家门”这个字眼,并且也有人为他的晦气表示过叹息。但或许唯其正因为也是这申家的人,所以大伙儿待他,不觉也就用了他们彼此间通常的那种态度。“你我些都恁样,他为啥就该卖屁眼大?”——事隔不久,好几人便响亮地发出了这等样的呼声。于是,大家也不再管他小小是不是毛主[xi]他老人家支到他们这儿来的贵客,全都同他钉是钉、铆是铆地见起劲儿来,对他绝口不再提啥“关照”之类的话……
随同申小这人来到队里的几百元安家费,暗中早已被队里挪用了。他本人,直到最后离开这儿为止,一直都被安排住在一个空荡荡的穿堂里。这原本是申家老祠正堂,解放以来,不兴祭祖了,祠堂内别的屋子,都排作了其他用场,唯独这并不是间正二八经的房屋,所以从来都只用来堆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眼下刚好:把几根横七竖八的干树棒胡乱捆扎上,再把从试验田里撤下的什么席啊棚的花花塌塌地糊钉上去,岂不就正好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知青窝儿”!——屋子里的用具,那就更是说不得了。仅此一桩,便可推及其余:一只灰不溜湫的搪瓷盆子,就被申小用来洗脸,洗脚,盛汤装饭,淘洗东西,翻作锅盖,清倒瓜皮菜屑和潲水,甚至搅拌灰肥,只差一点儿就没直接用来作尿盆了……
用具如此,吃的方面,队里当然更是同他极端地较真儿。莫消说什么额外多分一捧洋芋或几个苞谷那话了。就连可以挂上点政策的边得到的那所谓给知青的“适当照顾”,也都被会计算计了过去。“说的可以给,就不是说非要给,”那长着张刀削脸的汉子眨眼象这样对他说,且是还由此为队里方面找到了正当的理论根据,因而越发就在算盘上同他申小计较了起来。——经过他这一关,申小所分到名下的口粮和工分粮,就已经完全同普通社员没有区别了(况且他没牲口可喂,自然还得不到“肥料粮”);而再一经过保管员申二麻耍个小心眼子,他所实际拿到手的粮食,除了又“干了个水”,就是那成色,也都要比人家的孬上许多。有时,遇上队里“搞阴谋诡计”,私分点统购粮储备粮什么的,要是他不慎睡着了的话,那他“申晓”这个大名儿,干脆还都会被从队里的那本“对内帐”上,干净彻底地被抹去,叫他是连查都没地方可查……
因为生活艰难,人丁稀少,所以申小来这儿后,只是在妇女和老幼组里干了几天活儿,就被提升到青壮年男客组去了。当然罗,要说锻炼,也只有象这样,才真叫是锻炼了他。下乡两年后,他这原本差点儿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把把儿”,虽说仍旧是骨瘦伶仃的,但却已经是能耕能耙,会种会收,啃得完一二十根苞谷,也抬得动水桶般粗细的大料了。
要说队里对申小就全然没有半点恩惠,这也屈了那些可怜的山里人。就比如说自留地这件事实上暗中还高于阶级斗争的头等大事吧,队长就是象这样对他说的:“晓呃,我们队里地是孬点,只是嘛,还多!你是知青,公社不得清候你,各自多去刨点,务好。我喃,那当然还是要给你指定个塌塌。”于是,在这一队之长的指点下,申小便取得了在一面荒坡上自由开垦土地的特权,并且他本人也在一腔饥火的威逼下,豁将出去,真个是发狠地在那儿体验起“南泥湾精神”来了。
饥饿才真正能够叫人勇往直前!人类发韧于求生本能的这股子拼搏劲头,确是伟大的。经过了多少个朦胧星晨和月下黄昏的孤身奋战(申大来帮过他一次忙,就再不来了),申小足足操办出了差点儿有一亩这么大一块熟地;从此以后,他便依照季节,在这片主要是靠他的汗尿来浇灌的土地上,种上了各种各样能够平息他的饿火的庄稼。而且不光是地内给他充分地利用上了,就连坎头畦侧,他也都以豆类和瓜果,使之变得密密实实。
在他最后离开这儿的前一年,甚至,他还宰上了一头大小堪称与他匹配的过年猪儿。
不过,尽管既有为生存奋斗的豪迈勇气,又有实干和苦干的踏实精神,但是在生活中的某些方面,申小还是颇为欠缺的,至少照别人看来是这样。比如说吧,他始终就没能同队里的人把相互间的关系,搞得有如申大同本队人之间那般融洽。至于说到更深一层的道道儿,诸如舍小取大、投本谋息之类的,他自然就更是连半条也都不通晓了。
他就从来没有象他的联胞兄弟那样,舍上过一顿好饭,以换取人家十倍数十倍于此地为他创造财富。本来,为此申大还好几次开导过他,特别是后来又有一次申大来帮他经管熟地上的作物的时候。可是偏偏他这人就认死理,再不愿意象这样做。他觉得,象这样做,倒很象是剥削了人家的劳动力,自己于心不安。再说了,人家连想都不敢想能够有这种任意开垦荒地的特权,要是在为他干活儿的时候,大伙儿哪怕只是开玩笑地说上它两句,——那肯定是不消说的!——那他,可怎么听得下去?他知道自己面子观念重,所以与其在别人跟前感到惭愧或不自在,倒不如背着人家,自己多流上几身汗水……
但他万万都没有想到,他为贫下中农的人格着想的这份苦心,连同他本人因为自感占了便宜而觉得羞愧的这番好意,却被人理解为“财迷”和不近人情。他更想不到,由此,背着他的面,人家还干脆说他待人“不合弦儿”!而“不合弦儿”这话,在这个地方,其语义那可是既明且重的。如果还把它上升到政治性的高度去,那就等于是说:你和贫下中农是外路人,搞不到一块儿去……
——这两个已经涉及心理学的问题:饥肠骨碌的人希望以自家的劳力换顿好饭和心怀牢骚的人背地里的怅怨远比当面的发泄更甚,对于此时的申小来说,也许事实上还显得过于深奥了点……
另外还有一件很细小的事情,也使得别人对他申小有些看法。这事是为肥料引起的。本来,用队里的肥来浇灌自留地,这个凡知青都有的正当权利,申小也还是有的。可乡下的事儿,谁说得清?尤其是在这任何与粮食相关的东西都其贵如金的申家坡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还全然不觉得,殊不知就已经把它弄“拐”了。
五老汉家相对说来离申小的自留地要近一点儿。因此,平时申小浇灌自留地,大都是在他家的粪坑里打粪。每次打过之后,申小都是如实地把所打之粪连担数带度数上报到记工员孬崽那儿,这是不消说的。可是,偏偏全队又只有这五老汉家的粪坑才有个遮拦,因此平常申小解大便时,一般也都总是钻到那里面去。而这样一来,旁人一经发觉这点,却也就有了话说。大家都说他这是在讨好五老汉(其“讨好”之说的理由下面才将涉及到),既要献粪给他,而在他家打了由自家献上的粪呢,又还得由队里给五老汉记上一坨积肥工分!当然,一来是这话毕竟也只用打趣的口吻说出来,二来毕竟也没人好挑明了说那“讨好”的原因,所以对于这个问题,申小竟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其实,申小何尝有什么主动“献粪”于人的意思?恰恰相反,在他越来越意识到肥料对于庄稼的重要性之后,连一泡尿,他也都经常是要久久地夹到他的自留地里才撒。有些细心的人偶然又发现了这点。于是,一种新的舆论顿时又产生并传播开了。不过,这回这舆论,其中多少带上了一点儿争议的性质……有人又说他“财”;但另一些人则比较客观,大约亦是联想到了各自的类似习惯,所以也就不无赞赏意味地认为:就因为这,他才算是有了点兴家立业之人的气气儿。
尽管申小渐渐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但是,在一个原则问题上,人们对他的评价还是绝对一致的。“这‘家门儿’要得,表现得可以!”大家都众口一辞地对上边说。他们象这样,固然是有其待人看事持平公允的一面,然而说到底,还是这两三句他们在私下里说的话,才最能够说明问题——
“不晓得他啥时才象他兄弟那样,走得脱?他在,就总要多一个人分粮啊!……唉,老祠里,咋就会供上恁么个小祖宗?”
对于自己能否调离这道大荒坡这个问题,在1971年以前,申小是连想也没敢想过的。就是在好些知青都已开始调离乡下,而申大上学读书的事还未说起的时候,他也都还觉得,象这类事情,想必离自己还相当遥远。他这人从来就很明达事理,决不可能为一些不会单是凭着自身的力量就能够办到的事儿来苦恼自己,这尤其又是下乡来“接受再教育”之后。所以,抵到申大正式来向他辞行之前,他脑袋里所想的,一直都还是那些与他目下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具体事情。
以一个处在这般年岁的青年男子最本原的需要而言,除了摄取维持这生命本身的食物营养之外,最迫切的,肯定不消说也就只能是那“情色”二字了。而在这一点上,或者就说是申小的初恋吧,正巧又和五老汉这家人有关。
五老汉家里,有一个名叫李秀兰的姑娘。这李秀兰是从外地流落乞讨到这儿来的一个孤女,还在八岁上,就被五老汉收养了下来。五老汉收养她,也不纯然便是出自一片慈悲心肠,因为这五老汉有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幺儿子,而在这申家坡,男儿们向来又是极难得讨上婆娘的……
李秀兰在十七八岁上,竟出落成为一个在这方圆一二十里远近都颇有美名的俊俏女儿了。五老汉本打算再过上三两年,一来到了政府规定的岁数,二来自家手头也稍稍比眼下松活一点,就把老幺和她的事办了。可谁料想到就在申小来这儿的前一年秋天,一场大病,生生地便夺走了老幺那条没有艳福的短命儿……五老汉家还有个大儿子是早已娶了亲的,所以“弟兄易娶”一事已属空谈,老头儿也就只好当是捡了个女儿来喂那么想。可喜的是这兰儿还有孝心,又顾这个家,因此上,虽说贴上了她十来年的衣饭,但五老汉却并不象是在别的自觉吃了什么亏的事情上那样心疼。
“她对我们好,我们也莫亏她,”他对他那老太婆说。“就看还是哪里给她找上个象意的人户,叫她一辈子都有个着落!”
本队的姑娘,大都是嫁到任家湾那边去做媳妇的。自从未婚夫申老幺死后,李秀兰心下隐隐约约地也有着这么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最终也会嫁到任家湾去。然而五老汉眯缝着眼,早已看准了她这人的价值,因此着意要为她寻上一个更富裕些的主儿。五老汉象这样,确实也是在为她的终生幸福考虑;不过,他心中同时也又还有着一个更隐秘的念头,那就是:那人家,总该拿得出一笔现钱来给他,权且作为她在这儿十多年的花销,才行。而他同样又已经眯缝着老眼看过了,不光是在任家湾那方,就是还更远一点,也都尚未发现有着这么一家子合心可意之人。
就为这个,至今李秀兰都还没有定下人户。
申小初见这李秀兰,就已为她的俊俏所吸引。随着时日的推移,他那青春的热情,终于渐渐地被煽动得高涨了起来。他热烈地恋上了她。这样的恋爱,没有所谓思想上的相通,也就不带半点理性的成份,因而也就反倒更加入骨,更加叫他痴迷。
他这人是把身份门第什么的东西看得很淡的,所以他并不觉得,她是一个乡下姑娘,这有什么不好。至于说到她曾经做过人家的“童养媳”,由此是否有可能同她那位已经死去的未婚夫有过什么,这一点,他虽是心头曾经象那样动过一下,但终究即时也便从那儿走了出来。她,他心中的兰,不只是在这荒坡野岭间显得出类拔萃,亭亭玉立,就是搬到大城市去,同那些漂亮的女人们站在一起,除了就是穿得寒酸点外,也是丝毫不逊色的嘛!——他有幸爱上这么一个人儿,这,已经够啦。……眼下,他自己,不也都已经是一个十足的乡下崽儿了么?
打从自己心中有了她这人起,申小也时常留心着她对他的态度。她待谁倒是都挺和善的。不过,他总觉得,她待他,就是有点不同于对待他人。为此他琢磨了好久……有时,他也曾担心这会不会是他在“想当然”;可就象是特意在驳斥他似的,每逢这种时刻,她待他的那种温柔亲切态度,她在他面前时那种在热情中多少又有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以及她对他说话时那种就象是格外注意了一下言辞选择的口气,总之,一切强有力的证据,通通都一股脑地冲着他来了,立刻便连头带脚地淹没了他。于是他还是相信了自己那种感情上的判断。
对于旁人所说的自己“讨好五老汉”那话,其实,以申小的灵醒劲,当时就已经听出了个中的真实含义。不过,一则是他自认为绝对没有这等庸俗可笑的想法,觉得两件事情完全该是各了各的,二来也觉得事实上那些人都没敢把话挑明了说,所以他也就大可不必“一泡屎挑起来臭”。——于是他只是轻蔑地暗自笑了笑,便把那话甩到了一边。
他时常担心的倒是这个问题:自己三天两头的都钻到人家猪圈后面去,万一哪天正蹲在那儿,她,有什么事跑来了,那多尴尬!——就为了防备这叫他哭笑不得的尴尬场面万一真的出现,不得已,他只好采取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觉的确有些可笑的应急措施。那就是:只要一蹲在那个地方,他嘴里便总是不停地哼着一首又一首的歌儿,尤其是在听到周围有了点什么响动的时候……
恋情老是憋在自家肚子里,那是极难受的。申小早就想寻找一个机会,把他对秀兰的满腔痴情,向她倾诉倾诉,或者说就算是微微地示意一下,借以沟通双方的心思,也是好的。这个时机,在他下乡近三年的有一天,也就是申大已被推荐去读书临走的前夕,终于到来了。
这天他又在她家打过了粪。黄昏时分,他刚放下粪桶,回到自己的那个“窝”里歇下,忽然,她找上门来了。
他怀着一颗扑扑直跳的心,把她让进了屋里。在幽微的天光下,她越发显得漂亮了,甚至当真就象是透过她那身褴褛的装束,发出了一道道鲜明的亮光来。
“晓哥,”她照这儿的规矩,象这样称呼他。“爹叫我来拿粪度表。明天,我们还要打一下粪度。”
她叫他那声音,连同那叫法本身,照他看来,似乎都含得有一种使人陶醉的深意。而且她说的那个来他这儿的理由,又焉知是不是她有意编造出来的?须知,从前可是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啊——今天他分明已经打过那坑里的粪度了,她爹总不至于还信不过他这个人!
这么一想,加之推论及如果说她真是借故来找他那就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的心一发在他那小小的腔子里紧跳了起来……
——偏偏她拿了那粪度计,又还没有说要走那话!她环视了一下这屋子和屋子里的整个陈设,脸上再明白不过地流露出了一种表示同情的神气。
“晓哥,”她咂嘴说,“你住这儿,怕还是恼火呦?都说我们农村人过得苦,我看哪,你,比我们都还要过得苦些!”
嗳,这不是一份经过了掩饰的真爱,又是什么呢?申小暗想。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经过了一番内心的自我鼓励,然后终于用一种满含深情的口气,缓缓地、还略有一点口吃地象这样说:
“秀兰……你硬是好,晓得……关心人。我早就晓得……晓得你……是一个好心人了。”
秀兰含笑望着他,那神情究竟表示什么,一时他也说不上来。
“……呃,……兰,你也硬是……美。真的,比我们城里头那些女娃儿,都要……都要美得多嗝。”他咬着嘴唇,垂下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了这几句疙疙疤疤的话。
秀兰的脸蛋放红光了。这是所有的少女——特别是那些原本对自己的美就有着自我意识的少女——在听到人家这类恭维时都必然会有的情况。
另外,这李秀兰也并不是一个心眼不开窍的姑娘。她当然懂得,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人对她说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带着一种更加得意的微笑,咬住下嘴唇,露出那口生得很好但却未经刷白的牙齿,用滴溜溜的眼波接连扫上了申小好几下……申小心慌意乱,屏息敛气地勉强支撑着,也不知道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指望她明白地说出几句让他觉得中听的话来。不料她绽开红唇,却象这样说:
“有人说,申达本来还该是你弟弟?我看他魁魁伟伟的,还硬以为是你哥喃!”
她提到申大时眼中所放出的那种喜孜孜的毫光,申小才硬叫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因此,一时他沮丧得连话都回答不上来了。他深埋下头,再也不敢偷看对方,直象是一个偷干了坏事被人当场拿住了的孩子……不过李秀兰这姑娘毕竟既不刻薄,又不促狭,于是她不无同情地瞅了申小好一会儿,然后便又用她惯常的那种口气,轻轻地对他说道:
“晓哥,也莫难过。虽说我……没哪么想,我们还是……还是象兄妹一样的。”
说完,她再次瞅了他一眼,便向他告辞了。临行前的一忽儿,她想了想,又加上了这么一句话:
“……你宽心,我不得给哪个说。”
她走了好一会,申小才迈着沉重的步子,没精打采地走向屋角,一头扑到了床上……
他内心所经历的一切苦痛与羞惭,都已是无须赘述的了。这儿只引用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说明,对这件事,他想过了好多。
“嗤,屎把把引起的一场单相思!”他常常都以一种尖酸刻薄的口气,自言自语地叨唠着这话。
好些日子,他都既不再到五老汉家坑边上去,也不再去打用那坑里的粪了。不过,同样又经历了一场思想斗争之后,他鼓起勇气,还是又恢复了旧日的习惯。因为他总不能让她过于低看了他……
申小彻底地埋葬了自己的这段恋情。说它彻底,这也是有根据的:两年以后,当他终于看到李秀兰随着几台箱箱柜柜的,还是去到任家湾一个复员军人家中的时候,毕竟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难受之情了。他只是觉得,生活给他,又算是上上了一堂最生动、最有意义的一课……
申大在办完离开这儿的一切手续后,还到申小这儿来过一趟。喝着一瓶酒,两弟兄长谈了好几个钟头。自然,申大并不知道自己还已经得到了别队这个俊俏村姑的青睐,而申小不消说也是不会对他提起这件事的。因此,两人的话题,完全就同此事——甚至整个地包括爱情这码事——无关。
谈了一下申大这次的喜事,并由此也涉及了“兄弟分手”这些套话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有关申小的前程这一点上来了。没踪没影儿的事是不可能进行战术上的探讨的;不过,凭着自家成功的经验,申大还是给予了申小一通战略上的指导。
“小小,”他居高临下地说。“我说你也是迂了一点。你以为,这‘表现’二字,真就有恁实在么?其实我看哪,它基本上是虚的。它决不可能是靠一老八实地耍犁头锄把,就能够……体现出来。当然罗,纯空也不行;农村人不兴恁个。他们总要见到一点实的。所以,关键我们也就要摸准这种心理。……唔,好象你越来越对政治宣传啥的不感兴趣,这恐怕不大好。眼下,虽说林贼已经自我爆炸了,但,他搞的那套,毕竟是假左真右嘛。真正的革命,总是不会放弃的。——再有,从我这回的事来看,知青给公社一级干部的印象,那是太重要太重要了。想看:人家都不知道你,你在下面傻卖老实屁眼,有点啥好事,人家凭啥又会考虑到你头上来?而且也莫要忽视了同下面人的交往。舆论,这也重要得很哪,特别是在这山旮旯地方。总之肯定是得放下读书人那点臭架子;‘高雅’的动作,莫来!——这一点,说来呢我也是无意识做到的。但就因这回的事,我却又想了许多……这里再简单给你举个例,或许也对你有点启发:你晓得,我们队好多婆娘,都是从你们这儿嫁去的。所以,有人老爱开玩笑,支他们的娃儿,来叫我舅舅。嘿,他妈这当个毬不疼!舅舅就舅舅吧!我反转还笑着对他们说:敬我,爱我,要娃娃崽崽些喊我喊外公,喊嘎祖祖,都没啥!为这,他们简直要笑背气了,因为照这儿的风气,就算是我已被占了很大的欺头。但事实上的结果又是咋样?嘿,大家越更觉得大大这人——‘合弦儿’!……”
申大的这番话,直说得申小低头不语。说实在的,他心头对此并不是很服气,但问题是它们在这儿的确又很用得着啊!他小小也没那么高的革命觉悟,真甘愿要在这申家坡上扎根一辈子。因此,申大走后,他也就开始痛切地反省起自己来。他决意也要用用申大教给他的招儿。然而,要改变自家的本性,也真叫难。他作上了好大的努力,最多也都只是做到了在田间地角歇气的时候给社员们读读报,偶尔同人们说笑打诨或“疯疯”(后者还绝对只限于同男人们);赶场上下的,还怩怩痴痴地转到公社去挨个儿叫叫“书记”并散上几支香烟……而至于说到当“舅舅”、“外公”和“嘎祖祖”啥的,——算了吧!反正他在这申家坡上要当也只能当叔伯,当爷爷,当正二八经的祖祖,问题是人家会象这样叫他么?别老拿他当孙子,都不错啦……
不过,人类求生和“往高处走”的本能确是强悍的,它总是能够压倒自身性格中种种不合时宜的东西。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锻炼,申小渐渐地还是给“磨”出来了。除了能够越来越熟练地运用一些他已经学会的技能外,他也学会了一些新的有用的东西。虽说他仍旧没去让那些“归宁”的申氏女的娃娃崽崽们叫他舅舅什么的,但是,如果说有哪位过往干部在这附近落脚,他却是一定会留下他们吃顿饭了。另外,关于从前他放不下脸来的那个问题,就是说,贴上点好吃的,去换取农民们在他自留地里的一场苦战,老实说,现在他简直是看得无足轻重。这原本就是两相情愿的买卖,有啥可说的?而要说“羞惭”什么的的话,嗤,那要么你干脆别占一丁点多的地,或者,只要是你心头真正感觉怎样的事儿,你都别再去做,永远都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申家坡!
……“识得秤来姜卖完”这句老话,还真有点“放之各代而皆准”的味儿。正当申小经过一番革心洗面,处世能力渐次朝着申大水准靠拢的时候,大招工却突然“暂停”了。而且妈的这是什么样的“暂停”啊,一停,就足足停上了三四年的时间!而且正如饥荒之年一切尚能进口的东西都会其价猛涨似的,所有关系到知青直接或间接回城就业的路子,如参军招生什么的,也都有了连锁反应,一齐显得异常拥挤起来。又因这两项事不象是招工那样只招下乡知青,而对回乡知青也都“一视同仁”,所以这样一来,摆在下乡知青们面前的路,也就越发变得艰难狭窄了……
客观情况本已如此,况复此时的乡村干部们,对“户口”和“所有制”问题,又有了比之知青们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深刻认识,因此上,跃进人民公社的下乡知青们,同回乡知青中的许多人相比,都很难得再有什么“跃进”的机会了。而至于申小呢,众人的一句话,就使他更是没了这样的机会。那句话简单平实,但却尖锐和正确得令他无可反驳。——“呃,名额这么难得,总不能光是轮到你们申家兄弟噻!”是人都象这样说。他没词了。
再难熬的日子,也总是会熬过的。岁月如流……申小眼看回来“走人户”的李秀兰肚子渐渐挺大,然后又看见她怀里的孩子一次比一次不同……后来却忽然听说国家出了大事,“四害”给抓起来了……接着,有一天,忽又听得说“推荐上学”这种贻误国家、害尽苍生的做法要彻底地废止,进校读书,还得象从前那样,凭着“硬考”……于是申小感觉来了劲儿。
一连两个多月的时间,申小都在为参加考试作准备。这活儿的艰难程度,娘的,硬不亚于抢种抢收哇!虽说乡下没有钟表,但是凭着自己的那架生物钟,申小完全敢断定,每天晚上,他至少都是熬过了午夜一两点才睡。而且就是这样,白天也都还得干活才行。因为,一则肚皮问题绝对打不得折扣,二来,现在的事情,又焉知会不会在文化考试成绩之外,还来清问你的“表现”?
所幸的是,时常在他这儿靠劳力混口饱饭吃的人里面,有一个从外边被贬回来的“右派份子”。那人还颇有点知识。因此,凡遇到什么弄不懂的问题,申小都总是去问问他。当然罗,既然有了这么一点师生名份,即便是不说束脩那话了,洋芋干饭,时时的你总该要焖上它一锅吧……
唉,终因底气不足,荒疏又久,加之眼下时间有限,发榜之日,申小名落孙山了。
申家坡的“族人”们,原本还把申小看得有些学问,况且这段时间来,他们见他攻书攻得又几乎是悬梁刺股的,还以为他必定是学业精进,将那功名手到擒来。可眼下他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了。而且不用说,由这种失望,马上就又导致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轻蔑……“哼,个舅子的,原来咧,读书,也都不咋地!怕是读进牛屁眼里去了吧?”人们凑在一起,只要一提到他,便全都会皱皱鼻子,酸溜溜地干笑着象这样说。
申小又一次领略到了舆论的威力……这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件事,又还完全没有理由去责怪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就为这个,他深感无颜见这申家坡的父老了。
恰在这时候,一支铁道兵部队来本地区招人。申小含羞负气,立刻去报了名。一则是因为眼下摆在青年们面前的路又稍多了些,况且铁道兵这兵种是干啥的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自然也就没多大个吸引力;二来呢,经过这几年来含辛茹苦、委曲求全的努力,他这人在社队干部们心中毕竟还算是有了个好印象,使其对他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同情,所以,这样一来,事情还真就促成了。
于是他去了青海。
他在青海当铁道兵的经历,那是得专文给以记叙的。他在那儿一干又是整整五年。到1982年下半年,他才带着一手老茧,两脚胼胝,浑身伤痕(当然早已不是伤口)和满脸冷峻的神情,终于转业回到了原籍,在他从小所生活的那家大工厂里,当上了一名普通车工。
没想到他两弟兄都通过迂回的渠道,“曲线回家”,又凑在了一起!
申大在本省那所最高学府中,度过了三年值得怀念的“上、管、改”的好日子,早在1975年,就已经毕业参加了工作。三年的“上层建筑占领者”生活,除了使他多少也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些文化知识外,更主要的是,他“在政治上变得更加成熟”了,而且在为人处世方面,也显得更是老练精熟起来。……大学的同学们,可以说全都是那一时代的精英。单靠“老实”这两个字儿就来到学校的,不说连一个也没有,起码也只能说是微乎其微。就这样,这一大批各有神通的时代幸运儿们汇集在一起,互相砥砺磋磨,且是有意无意地展开着各种竞技活动,取长补短,共同进步,最后终于几乎个个都成长成了差不多有权为《增广贤文》释诠作注的处世能人……于是就以这样一副业已修成的不坏之躯,带着毕业证儿和组织关系介绍信,申大很快便在省内一家新建的大厂里站住了脚。
还在调离乡下的时候,申大同邻里那位女知青的关系便告吹了。因为他总是以最现实的态度来对待人生的。至于女方呢,虽则不是说就不感到痛苦,但终因“来”“去”的难易程度始终成正比,所以也就并没有死缠住他。离开她后,申大很彻底地过上了好几年自由人的生活。这倒不是说他就完全没沾过女人,而是指他和她们都有了新的观念,相互形成了一种默契,彼此都不把镣铐铐向对方……然而后来申大终于皈依传统,在家乡找上了一位经法律认可的固定配偶。他象这样,理由也很简单:他私下比较了一下,觉得,这家大厂尽管比家乡的那家老厂阔气,但是说到底,这厂子却是建在县份上,而自己的家乡可是在国内外都赫赫有名的大都市啊……
“妈的,厂子再阔,又不是老子们开的!”他暗自说。
他在78年春天以“照顾关系”为由,回到了他已经离别了整整九年的家乡。而这正是申小初到青海,不服水土气候,大流鼻血之际。回到家乡后,申大先在厂工具科干上了一阵子,后来,恰值“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之风大盛,本厂的“七·二一”,经有关部门的正式批准,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职工大学”,而该校的师资力量又深感匮乏,因此,一下子,一顶在时下早已显得颇为受看的桂冠——“大学教师”——便端端地飞落到了申大久已梳洗得油光水滑的头上。
申小转业回厂的时候,申大已是一位送走过一届毕业生的“老教师”了。这天晚上,一大家子在一块儿有鱼有肉地吃过了一顿之后,两兄弟相约散步出了门。
申小掏出一包矮短得与他倒有些相称的老“重庆”来。申大瞥了那烟盒一眼,然后笑嘻嘻地按住了他的手。于是他本人很气派地亮出了一包带塑料薄膜外壳的过滤咀“红双喜”,说:
“小小,还是来这个,——应个喜气!”
自己那包老“重庆”,还是今天申小特意买的,平常他还抽的是两三毛钱一包的“迎春”或“巨浪”。他永远记得当初“重庆”那可是知哥中何等了得的卷烟!而且就说“迎春”或“巨浪”吧,好象味儿也都相当可以啊……
此刻尽管申大解释了一下改抽“红双喜”的理由,但申小多少还是觉得没甚面子。不过他当然也不便说什么,于是也就闷闷地揣回了自己的烟,一面也从申大手中接过一支烟来。
点火。两人沉默了一会,象是都在品味这烟。而后,申大从眼角看了看申小,猛可发问:
“小小,组织关系,都转好了嘛?”
申小正想说“明天还得去劳资科”,可他看大大的眼神,又不大象是在问他一般的工作手续办理,因而他也就动了动心眼,微微一笑:
“你问的是党的,还是团的?”
“——团!”申大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那两道长得颇为标准的黑眉,都十分生动地在额头上跳动了起来。他轻轻地咳了两声嗽:“要是那个,还提它干啥?”
申小不露声色地看着他。接着,他淡淡地摇了摇头。
“哦,我只是退了团……”
“啥!——当兵五年,连个组织问题都没解决?”申大失惊地叫了起来。于是他皱紧了眉头,象是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他可是还在进大学的第二年上,就被系总支“纳新”了……
“是啊,‘组织问题’和‘个人问题’,我都有待解决哩。”这回申小的眉毛闪跳了起来,他含笑说。不过他并没有解释什么。
申大没有为那两个“问题”的并举而发笑。两兄弟再次沉闷了一阵之后,他问:
“那这么几年,你都干啥了?”
申小直视了他的眼睛一会。“我不想听你尽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他抗议说。说这话时,一个念头蓦然闯进他的脑海——
“哼,原本我才是你的兄长哩……”
“唉,莫恁挑剔,我这是为你好嘛!”申大的语气和缓了点,同时从中也流露出新的不满来。就象是在强调什么,他加上一句:“你看对别人,我会不会这样!”
申小注视了他大约有七八秒钟的时间,然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干啥了?”他气呼呼地说。“反正没白过!——我记得我写信告诉过你,不是说,工作之余,我一直都在坚持自学么?”
申大眨了眨眼……他依稀回想起了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而在收阅那信的当时,他还以为,那不过都只是些套话罢咧。
“老实说,前次考学校的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申小又补上这么一句。
申大的眼珠对准申小来回转了几转。“那你的意思……?”他问。
“反正,至少也是充实自己吧。”那小小有点儿迟疑地答道。说实在话,到此为止,他发愤自学,还真是从未认真地考虑过这“意思”二字哩!
“来考我们工大吧!”申大忽然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刚说出这话,申大便意识到眼下他们兄弟俩所站的位置,同时还联想到,如若申小当真上了这工大的话,那他俩之间,就还将要结成的那种新的关系,由此不觉自感失言。不过,就在这时候,有关大学生活的整个回忆,连同对自身的整个自我意识,一齐浮上他心头,却很奇妙地一下子便使他变得坚定了起来。于是他既未脸红,又未心跳,却把刚才那句话,重新又更加明晰响亮地说上了一遍。
这件小事所包含着的那些意思,申小当即也都领悟到了。不过,既然又当过知青又当过兵,他也就还是相当客观地在看待这件事。简而言之:在这儿他看到的是工大而不是申大。因此,从这申大口中了解到那工大的性质——全脱产和国家认证——之后,他也就畅快地答应了他。
话虽如此,想到事态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心头多少还是有些不忿。
“哼,”他暗想。“当初至少我还上过了正式的考场;可他呢,进出学校都象那样,结果现在……哼哼,还一再说要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哩!”
想到这儿,他不觉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
“大大,其实你还是安逸……”
申大异常敏感地转过身来,正如象癞子或者跛子在听到同他们的毛病有关的话语时也常会有的那种情形一样。不过,他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而且眼下正在对人家、接着还准备对自家弟兄施行高等教育,所以总而言之他也就不便为此发火什么的。
“啥叫‘安逸’哟!”他苦笑着叹气说,一面也瞥了申小一眼,表示这弦外之音他完全是听明白了。“咱这‘工兵’眼下的社会地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看哪,只差点就已比当年的右派还要臭些!——在那些正牌的大学里面,象我们这种角色,听说早已都没资格上讲台啦!”
“但落实到这具体单位,象你们工大,就不同了嘛。”申小说。说着他加重了语气。“主要的又是:说到底,国家总承认你们那张文凭。你不见,你们的工资,比我们这种没文凭的同龄人,平白要高上整整两级哩!”
这话使申大的脸色和内心都同时和缓下来。他体味着申小的话,不觉露出了一丝矜持的笑意。因猛有所感,他情不自禁地冲口而说:
“小小,我给你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凡是你还没有从国家那儿得到的东西,你就奈何不了国家;而凡是你已经从国家那儿得到了的东西,国家就奈何不了你!嘿,这些年来,我算是早把这一点悟出来啦!”
申小凝神沉思,一面也伸手接过大大很兴奋地又递过来的另一支“红双喜”。
两弟兄各自想了一阵心事。申大忽改换了个话题:
“小小,三十出头的人,个人问题,该考虑了!”
……李秀兰的事恍然滑过申小心头。他眼中掠过了一丝慨叹的神色。不过,紧接着,他这张暗涩瘦脸上的表情,一时却变得正如象人们常形容的那样,有点儿“玩世不恭”了起来。
“当然是该考虑了,”他大而滑之地笑道。“人家挖苦说,‘当兵三年,见了个母猪都当貂婵’。我可是还不了只当三年兵哩!……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辰的一个穷酸转哥,哪个背了时又愿来跟你呦。你以为还是当年在乡下那种情况?——嘻,现在从前线荣归的功臣都遭人甩,何况我一个从‘后线’爬回来的攒笨坨坨儿!”
这倒不是他自己在损自己,打从当兵后算起,父母亲不知为他的婚事托过了多少人,然而无一例外,那些姑娘一听“青海铁道兵”这几个字,全都闻风而逃……
“社会地位不高,就正需要咱更加努力奋斗啊。”申大从容不迫地喷吐出了一口浓烟说,还真有点师尊的样子。“唔,小小,好生加把劲,参加考试吧。挣到了文凭,什么婚姻啦,工资啊,今后的转干和提升呀,等等这一切,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只说婚姻吧。你知道么:只要你沾上了什么‘大’这么点气气儿,即使你还没毕业,也不知都要占上多大的起手!”
这也是他这人的经验之谈。六年之前,当他身在外地,以一名大专文凭持有者的身份,正式在家乡树起“招妻大旗”的时候,前来“应招”的姑娘们,便差点儿就可算是来者如云了……
八十年代所兴起的这种新风尚,申小远在青海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但他现在才切实地体会到,这股热爱科学文化,以及类同“爱屋及乌”般热爱沾带上了点科学文化“气气儿”的人的风气,在大城市,有多浓烈。咳,这到底又该是作何评价,老实说,他感觉得异常困惑……
不过不管怎样吧,他毕竟听取了大大的意见,从此以后,在工作之余,便真个一本正经地准备起报考工大的事来。当然,同时他也没拒绝过人家给他介绍对象。但那些“对象”,每每一听他只是个文革中的初中毕业生,马上就都被吓跑了去,除非本身是那种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吞不下去的歪瓜裂枣……这样一来,他肯定也就越发坚定了要改变自己“成份”的决心。
回厂的当年,工大招生的时候,劳资科一句“再锻炼锻炼”,就叫他再也开不了腔了。
那就再等一年吧……反正时间也只对有的人来说才值钱。
于是一年就又这么过去了。
皆因自家的底子已大不一样,况且这回又还对准目标猛攻了这么久,所以此次的考试,申小不仅是“一发即中”,而且在整个系统十来所工大千余人的统考中,他居然还巍巍乎高中了第一名!只不过遗憾的是,这再也不是1977年了,考分再高,也没有国家正牌大学向你微笑的……
就这样,申小成了本厂工大的一名学生。而对于他这次的成功,舆论界还另有一番评价。
“当然罗,申老师的兄弟,——想看!”
“不消说了,申老师不晓得是啷概在辅导他呦!”
“但这‘小转’也还算灵光,一拨,就醒了!”
……对这些舆论,申小唯有默然无语。不过对此申大还是作上了两句解释:
“哎,我也没帮过啥大忙,只是帮着找过几份资料。”
申大说的确是事实。可就为了这事实,他得到了人们更高的评价,因为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这申老师,竟还有着如此谦逊的美德……
然而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对孪生兄弟都没有亲耳听到的。那大意是说:不晓得这里头有没有啥名堂,现在的事,多难说哟?
随着时光的流逝,后面这种说法不攻自破了。在学校里,申小的成绩一直都遥居领先地位。于是前面的那种说法却因此得到了更加有力的印证。它们显得“更加有力”,这也不是没根据的——申大恰恰就是申小所学的主要专业课的任课教师嘛!
这种屈辱的地位自然使得申小颇有所感。问题是既然事态已这样生就了,他又能够把它怎样呢?他通晓事理,决不愿白白地还去背个“负义”之类的罪名。他知道,不管自己对这事去作个怎么样的解释,世人都是会觉得他对不住申大的。于是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只好耐着性子,听凭人们把自己的一切成绩都填写在申大的功劳簿上,另一方面,也还只得遵从习俗,在课堂上,在校内一切正式的场合下,都恭恭敬敬地对申大叫上一声“申老师”……
这样的局面整整持续了三年。而在第三年结束的时候,事情更是还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事本身很简单。申小的毕业论文得了个“优”。如果还是象上几届那样,“优”也罢,“良”也罢,甚至只是“及格”也罢,反正都只是去换取一个一模一样的毕业证儿,倒也不说了。可偏偏这回又还“惊动”了部里。
情况是这样:为了确保工大的质量,维护其信誉,以便不至于在“第三次浪潮”的冲击下惨遭淘汰淹没,所以对本届毕业生,部里决定采取统一答辩的方式。为此,各厂的工大便都请来了本地名牌大学的教师,来作为毕业答辩会的主持人。至于本校的教师,则不消说是继续负责指导学生精心修改这篇毕业论文了。
申小的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理所当然地应是申大。本来,对这篇论文究竟作过了何种程度的“指导”,原是天知,地知,申大知,申小知。可是旁人又哪会象这样来看待这件事,甚至来追究它的原委?——申小的论文得的是“优”,反正大家都是看见了;申小的指导教师是申大,这一点,大家同样也都看见了。这就够了嘛,——事情已象白天黑夜一样地明显了嘛,还有个啥可说的!
这次部里又还有个规定:各校的毕业答辩结束后,部里将要在本部的所在地,北京,召开一个“办学经验交流暨教训总结”大会,各校都要派教师代表参加(当然领导肯定也少不了!),有经验交流经验,有教训总结教训。因为申小的那篇论文在“优”这个档次中,都是被列为的“上”,所以,没说的,它的指导教师,也就是申大,被部里指派去参加会议了,而且大会还委托他重点介绍一下自己的教学经验。
天知道申大在那大会上都介绍了些什么样的经验?人们只看见他从北京回来是满脸油光喜气的,一副时下成功人士应有的模样。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本人到底是怎样在看待自己的教学成果这件事。也许他的良心也还是有着那么一丁点不安。或者,也许他根本早就对这一切都安之若素了……
申小是早已懒得为一切身外之事去同人家和自己过不去。何况,这回沾他光的人(他心底还是认定申大这回是沾了他的光)又是自己的联胞兄弟……自己的目的只是改变自己的“成份”,而这个目的,眼下应该说是已经顺利而且圆满地达到了。
然而他这人生来命途多舛。本来,工大的前几届毕业生,原先是工人的,拿到毕业证后,统统都转成了干部,并且基本上还都走上了同自己所学专业对口的岗位。可他呢,就在领取毕业证的当时,便听人家宣布了这样一项新的政策,说是因为干部队伍严重超编,从现在起,工人一律不得再转为干部了……
既然厂方说这是有硬性条文的,那还有啥办法?干部科那胡干事还打趣地对他说,上方并没有说你申小考得好,就可以破个例呀!……咳,不过说归说了,且喜他申小眼下所交的这位女朋友,还并没有因为这事便同他翻脸。
于是申小回到车床上,重新捡起了自己丢下了三年的活儿。局外人自然很难得猜想出这样的“衣锦荣归”是怎么一回事了。个中的甘苦,唯有申小自知!
……幽默打趣、讥讽挖苦之类的事儿,且用不着提起了。这儿只是随便拈出三两件事来吧!——他干活手生了,带班的师傅原本心下便不大了然。若是他以读书为由,还解释上两句,师傅必定就会说他这是有意在炫耀自己念过大学了,了不得了;而假若他还胆敢再分辩上两句的话,那人更是会气哼哼地说他“瞧不起工人阶级”。——原先的师兄弟们,眼下也早已是对他“刮目相看”了,而这也就是说已经将他看作了异类。他倒不愿意象这样,总想还与他们打成一片;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们却始终都总是对他敷敷衍衍的,起码也是,许多事情,能背着他的,就一定是要背着他了。——最有趣的是那位以“老中专”资格提上来干了多年的车间主任,自始至终都紧盯着他,活象是一不小心,他便会冲向前去,生生地从他手中夺去这车间的最高领导权……
这么说来,读他娘的这劳什子工大,除了弄了个虚名,还搅了个女朋友,其他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了?有时,申小火了,禁不住懊恼地象这样想道。不过结论始终还是聊以自慰的。因为,不管怎样说,他的标准工资,总由以前的五十几块,跃上了整整六十这个数儿,而且一年下来,还总要多挣上它几十块钱的书报费呀!
人终归是善于自我调节心理平衡的。申小看到了自己获取文凭后的那一两种至关紧要的好处,终于感觉释然了。每天上下班,他的腰板都挺得直直的,脸上的神色也很开朗。至于说感觉到有人在不了然他,他暗想:这毕竟不再是瞧不起他,而是在仰视他和提防他了呀!
就总体情况而言,申小肯定是莫想去同申大比了。但有时事情却又显得颇为有趣。比如仍旧说工资这码事吧,在眼下这“工改”期间,两人的工资标准,就常常都是时上时下的,虽说终究还是没有申小所拿的绝对数目超过了申大那样的事。
申大的工资级别原本比申小高,这不消说了。可是,眼下本厂调整工资,又每每把工龄的长短,也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依据。按规定,凡是下乡当过知青的人,工龄都从下乡之日算起;那这就是等于是说,这申家兄弟“参加革命工作”的起始时间,完全是一样的了。然而,妙就妙在,申大在国家正牌大学读书的那三年,按规定,要被从工龄中扣除(据说又还有更微妙之处:若是以高中生身份去读的,则不扣)。而申小不管是当兵还是在本厂读工大,却并不影响其连续工龄的计算。这样一来,无形中申小的工龄,就要比申大的长上整整三年了。于是,当这一年本厂的经济效益稍好,所谓“活工资”及奖金的数额都有些上升的时候,两人的工资状况,也就会随着劳资科那一次次发下的文件,令人关注地一下下波动起来。某一次如果强调的主要是工龄的长短,那么申小的月收入便会靠近申大;而另一次如若又在强调“岗位职务”什么的,那么两人的薪金,却立刻又会拉出新的差距……
也许是因为这老厂终究是注重“熬年头”这三个字的吧,有一次,在各种名目的总收入共计103元这一级台阶上,申家兄弟竟然破天荒地同时站平了!
这回申大感到了满心的愤慨。他倒不是恨申小的收入赶上了他,而是……而是为着一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反正——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觉得,无论如何,他这种情况,总该要比申小他们这种情况的人稍微优越上那么一点儿,才说得过去……
“哼,既然又并没敢明说要否定我们!”他想。他所说的“我们”,当然指的正是当初那批光荣的工农兵学员了。
但接着情况就又有了新的变化。而且这回还并非只是又要“调整”或简单地“理顺”一下工资(象有人所形容的“改良式”那样),而是整个工作性质本身,与从前相比,都将有所不同。
这变化,往大处说,与国家的发展有关,朝小处看,也是因为本厂的面貌有些改观了。这年,厂里从意大利引进了一套先进的工业设备。据有关方面测算,这套先进设备投入生产后,全厂的年利润,将会比往年增长15%以上。
这样的设备肯定不会是人人都能够有效地使用的。不过好在本厂工大所开设的专业,正好就同这套设备对得上路。于是,申小同他前一两年的一些同学,都被“充实”到那个新建的车间去了。而且,为了从行政上和技术上进一步加强这个车间的建设,厂里不光为这车间组成了一个有力的领导班子,还从工大的教师队伍里面,抽调出了五名所学专业直接与此相关的教师,来担任该车间的骨干技术人员。
申大便是这五名骨干人员之一。
当今的生活节奏,真是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新来这车间的人们刚凑在一起,一件同人人的切身利益都有着重大关系之事,又摆在了大伙儿面前。这便是:评职定岗。
唉,新上马的车间建设和各种有关“职评”的事务搅和在一起,其忙可知!——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倒颇有几分当年咋呼“抓革命、促生产”那样的劲头。当然,正如当年人们真正关心的是革命而不是生产一样,这回人们的主要兴趣,也就不是放在了车间的建设上,而是放在了“职评”这件更为要害的事情上。
看来连厂里也都是象这样在看待这两件事情。车间建设,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各种常规性工作,并没有特别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声势。可是“职评”就不同了。自从厂长宣布将正式展开这项工作以来,厂内的各种红头文件和大小会议,连同个人的什么总结、汇报、认识、表态及考核申请,直弄得众人昏天黑地,头晕目眩,简直仿佛又是一场运动来了似的……
但这事毕竟又同每个人的终生利益都密切相关,所以,大家虽是厌烦为这事走的那些过场,却决不厌烦这事本身。不仅如此,人人都是在支着双耳留意着有关这事的任何响动哩!有的人,甚至已明显地是为这事睡不好觉了,因为打从有关这事的头号文件传达后的第二天起,他们的两眼,便隐约地有了两道再不消褪的青色圈儿……
申家兄弟自然也在密切且是忐忑不安地关注着这事。不过他们都不大去同人家谈论它(这些天来,那些人凑在一块,那是非此事不谈),因为以两人的灵性,都已把事情看清了:谈什么的通通都是假,唯有套上了文件的条款,那才是真格的。只是呢,对此两人也表现出了一点细微的不同:为此事,申大曾经去找过有关领导两三次,同他们“交了心”;而申小呢,竟然就好象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是因为眼下的确一切都还是处于一种摸索草创阶段的缘故,上边对这“职评”一事的解释,常常也都有点前后不一致。比如说,象申小他们这种情况,刚开始,有相关要员说,那根本就不在评定范围;可后来正式发下的文件,却又认可说还是能够评上个技术员甚或“助工”什么的……当然不管怎样吧,对于申小本人而言,好在总是不至于干呆在一旁坐冷板凳了。而况依如今的不成文法:文件总是以最新发下的为准,事情则是以正式开办为准。——就在各种文件都传达得差不多了之后的某一天,申小终于也同人家一道,接连领填了两大张表格,一张是所谓“申请表”,另一张是所谓“申报表”。
填写过至关紧要的那份“申报表”之后,申小同众人一样,心头不但没有感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是越更是揪紧了起来。因为这才涉及到正式被别人“评”,且由此还有了被评上哪一级的问题呀!不过当然罗,眼下自己肯定已是没啥可说了,只好一切都听天安命,任人家“评委”们去判决吧!
偏偏这等待的时间又是那么长……而且,正式文件没有了,各种“小道消息”,却越见多了起来……
人心惶惶……
一天,“职评领导班子”的一位权威人士郑重地宣布说,当天下午就要“张榜”了。然而直到下午五点钟,不光那“榜”没张,而且人群中又有了“回炉”这样的说法。……也许这“回炉”一说还确有其事:其后,大伙儿足足又翘首伸颈地望上了一个多月,都还是没有盼到那个要命的日子。
在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中打发时日,申家兄弟都感觉得度日如年,尤其是申小。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申大面临的还只是“锦上添花”,存在的只是“量”的问题;而此事之于他,却不啻“雪中送炭”,纯粹是“质”的问题,——说得再具体一点,也就是可否摆脱长期给申大当“小工”的命运啊!
这天又有了则小道消息,说是上方有了个内部掌握的政策,那就是:凡76级以前的大专毕业生,只要是在职评范围内的岗位上的,一律都将给评上中级职称。申小听到这则消息,既明白这话之所指,也明白所谓“中级职称”在厂里指的是什么,因而不由得大大地震惊起来。
眼下正是工间休息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离开车间安装现场,来到一个堆放着各种建筑材料的空旷坝子里,在一根横放在地的水泥柱上坐了下来。
“唔,这就是说,象大大他们这种工农兵学员,全都该当工程师啦。”他闷声自语道。——什么,工程师!从小到大都知道,这在厂里,可是怎样显赫的一种地位!而且,这回的文件上也都明说了,一旦评上这职称,每月的标准工资那部份,都已是104元,也就是说,比现在每月全部的收入加在一起,都还要多上一元哩!……唉,大大又走运了,大大他们那批人又尽都走运了,还说什么要“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呢,可事实上连对那“文化大革命”中的这一重要“新生事物”却持这种态度!申小头脑中想到这些,心中感觉得异常郁闷。他想:大大是说得对,个人已从社会那儿拿到了手的东西,就谁也都奈何不了你了。而且可以断言,这还是“一步占先,今后步步占先”的事。今后,当咱申小们一步步由“初级”向这“中级”慢慢捱的时候,他申大却已将向着“高级工程师”那更加灿烂辉煌的地位迈进了!
“唉,妈的,”这回申小忍不住恨恨地咕哝着骂将起来。他心想,他恐怕是得长期当申大的助手,甚至直接便是当他的‘丘二’了吧?“唉,真的,这大大是处处都压着我呀,还在娘肚皮里面,他就开始占强!”他怨怒地自语道。进而他想到他们间“大”和“小”这个纯属是搞颠倒了的问题,还想到可悲的是这颠倒了的事儿竟然对于任何人,包括对于他们的父母和他俩本人,尤其是他,都成了“习惯成自然”这样一种情况,由此他气恨得直喘粗气。不过他终归还是明智的,接着他也想到了自己的责任。
“当然罗,他走运,我不走运,这肯定也有我性格上的原因。很关键的一点,就是他总是与众人‘合弦儿’,而我却就是难于讨到大家的欢心。”他客观地想道。但他又一转念:“……可说到底,我们为啥象这样,这好象也还是要归结到我们天生的素质——或者说不如说是作为个体存在的先决条件吧——归结到这上面来呀!看来,这就正所谓‘宿命’了。……唔,我本不信命,彻底地不信。可是,如果说这不该叫‘命’,那又该是叫什么,才服得住人呢?”
他不断地象这样深思着,始终无法找到一个能够解释这问题的答案。他不时仰头看上一阵空茫的云天,又愣神地垂头盯着地面,并且不停地一支接一支猛抽着香烟。
经过夜雨洗涤的地面异常干净。泥沙还微微地有点儿潮湿。一大一小两只蚂蚁,各自负着一团什么食物,忙忙匆匆地奔跑着,正一前一后地经过他的面前。
申小下意识地看着那两只蚂蚁。他见那只小些的蚂蚁不仅负重量大些,而且还要跑得快些,不觉有些好奇。他顺手捡起自己刚才丢在地上的火柴棍儿,去拨弄了那只小蚂蚁一下。
小蚂蚁翻了个个儿,然后弹将起来,拾起弄丢了的食物,马上又跑。
申小又拨弄了它一下,于是它又重复了方才的那几个动作。
如是者三五。最后一次,这小蚂蚁爬起来后,仿佛有点头晕了似的,它不住地东窜西窜,连动作都显得有些不谐调了。不过它还是马上就又捡起它的食物——那食物也都被摔成了两三团,它捡的是最大的那团——然后马上就拔腿又跑。
在这小蚂蚁遭遇这“征途坎坷”的时候,那只大些的蚂蚁受了些惊吓,于是只顾负着他的食物,加劲奔跑。小蚂蚁不再遭申小捉弄后,也朝着它的那个方向拼命地追赶去了。不过很显然的是,一来它俩之间已拉出了那样大的差距,二则这小蚂蚁分明还已带上了一点伤,所以,不管它怎样追赶那只大些的蚂蚁,却再也没能够追赶上它……
申小目送着这两只蚂蚁。猛然,他的心悸动了起来。他一下子强烈地意识到了什么。
“啊,我这都是在干啥了?”他失声地说道。“对于它来说,我就是它的‘天’,它的‘命’,它的主宰者或‘最高存在’!如果我捉住它,不让它跑,它就休想再跑了;如果我弄断它的腿,或者弄伤它身上的其他部份,它就只好至死都留下残疾;而假如说我想要当场便弄死它,那么,它又能够有什么办法?——那只不过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又阒无声息地泯灭掉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罢了!唉,”说着他不禁叹了口气。“就这点而言,生命对于它的主宰来说,显得是何等的可叹可怜!就说这只蚂蚁吧:它,在遇上我的火柴棍之前,又焉能知道它将历此磨难,并且还将从此便永远落后于‘人’?……而我们这真正的‘人’,也是毫无两样。我们对于命运中所要发生的那些关乎这命运进程的事几乎同样是完全不知道,至少即使知道也几乎是完全无能为力去有效地对抗它,因而也就只好永远都任凭那股纯粹是外来的强力的肆意摆布,——尽管那股强力或许并非是故意地冲着我们来的,而且对于它的原动者来说,也仅仅不过只是随意发出了几个随心所欲的小动作……啊,一个人,没有自我主宰命运的能力,也几乎毫无依靠自身努力便可真正从根本上改变命运的可能性,老是得依照不断变换着的这个文件那个规定的,象个物件似地任人随意拔高或压低,这一点,有多可悲!……”
他越想越难受,竟至于显得垂头丧气了。不过话虽如此,这许多年来在他心头形成的一个信念:自强或许还稍有机遇,自弃却必然会毁灭——还是没有彻底地离开他。他明白,他除了一如既往地走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是别无任何选择……
这时忽然一个念头也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心想,这事恐怕未必也就是真的吧?正在这时候,申大迎面向他走来。
“小小,你在这儿,叫我好找。”那大大含笑说。虽是含着微笑,但他那眼底的神情却实在显得有些古怪。如果说可以形容得极端一点的话,那么就应该是这样:那一只眼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而另一只眼所努力表现出来的,却又是一种激愤不平和颓然无奈……
申小意识到这必定是又有什么重大之事。他的心思刚向着某处转了转,申大又说话了。这回,无论是他的口气还是脸上的表情,都已显得同样的愤愤不平。
“小小,职评‘揭盖’了!——刚才突然张榜公布的。唉,好气人:你们这批人,说来说去的,干脆又说是‘暂不参评’了,理由是你们既然连干都还没有转……”
啊,竟会是这样,比预计的还要坏!申小在肚里惊呼了一声,一时感到好象有点喘不过气来。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制着,努力做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问:
“那……你呢?”
申大顿时变得异常谦逊且是不好意思了。
“嘿,妈的,真的出乎意料,”他讪笑着,脸庞红朴朴的。“简直都没料到,还会,还会给了我个……中级。”他说得有一点儿口吃,最后还象是很不容易地才将“中级”这两个字说出来。
——呵,那是真的,硬还是真的;这种事,任何时候都总是真的!这几个简短却又雄辩的字句很悲凉地滑过了申小的心头。然而对此他肯定也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不但如此,他还必须真的很坚强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不能让大大真的感觉得他不光人的个儿小、连整个作人的气量也都很小了哩。
于是他撑住了自己,随即也以一种自家人在这类情况下应该的那种口吻,含笑对申大表示了颇有几分隆重的祝贺。申大自然是满带着喜盈盈的笑意挺谦逊地摆了摆手……
从申大目下的模样与神态,申小一时犹如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就象是看到了他们两弟兄的未来——一个是合理合法地膨胀充盈得滋滋润润,一个则也是合理合法地萎缩蔫耷得干毛干燥……呔,那才当真的:这“大”和“小”确是愈见明显!
此后的情形便基本如同申小所料了。
旧稿。
乙酉年小寒后一日至大寒,
改录于江南蜕心堂冷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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