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荒秃的山冈上。巴戟和青山各骑战马,朝着冈下的蜀营眺望。两个黑色的人影,远远地跟随着他们。黑影中的一个身材魁伟者,伺机向着蜀营连发数箭。然后,两个黑影飞快地朝着原路奔回去了。
蜀营渐渐响起了一阵骚动声。突然,营门大开,灯火齐明,大队的战车和步卒,朝着巴戟和青山停留的冈子上包抄了过来。
巴戟二人连忙夺路下冈。前面早有几辆战车和一队步卒拦在那儿。敌军步步逼近;青山朝着四下看了看,然后指定斜前方一条隐埋在刺棘丛中的小路,叫道:
“公子快走!”
两人朝着那小路口冲去。敌军已开始放箭。两人以剑挡箭,驻马难行。青山挺身向前,护住巴戟,连连催促巴戟快走。巴戟不忍离去。青山再次回头呼叫,略一松懈,腿上早中一箭。他拔出箭,顺势刺了巴戟的坐骑一下。那马负痛,发起性来,载着巴戟,狂奔乱跑地朝着刺丛中飞跑而去了……
待巴戟跑远后,青山回马欲撤,然而人马都已中箭。于是他环瞪双眼,反而策马向前。带箭冲到敌军跟前后,他接连斩了数名敌军;最后,他精疲力竭,含恨将手中的剑朝着一员敌将掷去,自己也倒下马来。他掷出的剑,正好击在敌将的护心镜上,那敌将虽未受伤,却张惶失措,踉踉跄跄地翻下了车去。
十九、
巴戟回营,周将军与李御史正在一处,双双揩擦着脸上的汗水。巴戟见状,颇犯疑,但势不容缓,因而他急急地说:
“我与青山行踪已露,青山尚处险境,——周将军,快快与我率军迎敌!”
周将军应喏。于是两人点起军马,速速出营去了。他俩走后,李御史摇头晃脑地拈须冷笑了一会,然后便坐向案前,铺开帛卷,操起了笔砚。
二十、
巴、蜀两军摸黑大战。拂晓,蜀军得利而还。巴戟在累累的尸首中,找到了青山那满插着羽箭的尸体。他默默地一一为青山拔去了箭,然后垂首向他,凝然不动……
二十一、
雨。巴戟与诸将正在营中观看地图,忽报朝廷使者到。
使者傲然入营,宣称说:
“大王有令,命公子作速回京,一应军务,皆付与周将军料理!”
巴戟惊讶地站起身来。周、李二人在一旁会意地挤眼而笑……巴戟对众人交待了几句,于是带着三五个侍卫,离营回京去了。
二十二、
朝上。巴王圆瞪双眼,对垂手立在陛前的巴戟公子大喝道:
“你贻误战机,损兵折将,更有何话可说?”
巴戟拱手施礼,分辩道:
“孩儿并未贻误战机,仅仅只是不肯贸然进兵。至于说到损兵折将,——对我邦将士之死伤,孩儿心胆欲裂,深负疚愧,此自不必说。然则我邦将士所斩敌军,亦当有此数。”
“有人告发你,深夜奔向蜀营,似有降敌之意!”
巴戟愣了一下,旋即怆然大笑:
“天下也有这等奇事!我与青山摸向蜀营,正是要摸清蜀营动静,以便进军,——何反说我欲降敌?”
“此事姑且暂不追问。——那孤王问你:你私自潜入贱民家中,煽动险民反叛本朝,此事可有?”
巴戟茫然不知其所指,一时语塞。继而他火气冲冲地连呼“冤枉!”……
巴王竟不让他再分说什么,喝令武士道:
“来人哪,先将逆子拿下关押起来。待孤王查明了,再作处置!”
两旁的武士一拥而上。巴戟亦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悲悯地朝着他父亲冷然一笑,然后束手就擒。
二十三、
太子与众多姬妾在宫中宴乐。宴乐场面,略近于前面宫廷宴乐之场面。
太子之妻,一个羸弱不堪的娇小女人,可怜巴巴地坐在太子旁边,并且不停地咳着嗽。众姬妾当着她的面,公然争相向太子献媚和调笑,她也无可奈何。太子一边肆无忌惮地与姬妾们玩乐,一边也流露出嫌恶的神情冷眼瞟她。
一时,太子显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然后他挥手召来一个奶公模样的老头儿,低低地吩咐了他几句什么。
老头儿偷眼瞟瞟太子之妻。不过,他还是俯首贴耳地连声答应了太子所吩咐的事。
二十四、
杜若独自一人,心事重重地坐在雕花窗前,出神地眺望着西方天空中的彩霞。她父亲来到了她身后好一会,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孩儿。”老头儿招呼她。她转过脸来。他问:“你心里有什么事?”
她不答。他显然也知道,于是冷冷一笑,亦不再多问。待了片刻,他试探似地说:
“方才,太子又派人来过了。”
“他又来怎的?”杜若冷笑一声,开口说。“他再来百十遍,我亦是前日那话:我主意早定,决不从他。”
“唉,孩儿,你又何苦!”老头儿叹道。“太子对你一片痴情,况且,太子妃又早已是病入膏肓,辞别人世,不过只是一二年间的事,你及时从他,何等有幸!——须知,垂青于此位者,可是大有人在呀!”
“你劝他就在众姬妾中挑选一个好了,休再打我的主意!”
老头儿气恼地打量着女儿。他考虑了一会,态度突然变得坚决了起来。他正色说:
“我心知你还在望着什么人。不过我要正告你:兴许,今生你是再也难于见到那个人了!”
杜若惊恐地猛然转过身来。“爹爹,你说什么?”她失口问。
老头儿开心地欣赏着女儿惊慌的模样,说:
“实话告知与你吧:你心中那人,虽还活着,但目下却早已作了阶下之囚了!”
“啊!——为了什么?”
“他贻误战机,损兵折将,且有降敌之意。此外,他一贯恶意诽谤朝廷,认敌作友,图谋不轨,亦勾结险恶刁民,志欲乱我邦国……唔,其余种种罪证,还有待于进一步清查。”
杜若悲愤之泪夺眶而出。她激动地叫道:
“不,不!这些都乃是栽赃陷害之词!——公子,他岂是这等样的人!”
老头儿不理她,只顾说自己的:“反正,无论如何,我决不容许我的女儿,还在心头念着一个罪人。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近期之内,我打点完毕,一乘轿子,便要将你抬进宫去!”
杜若也越发显得强硬了起来。她挥去脸上的泪水,厉声说道:
“父亲,事已至此,我也顾不得女孩儿家的脸面了。你听我说:我生是巴戟公子的人,死是巴戟公子的鬼。即便是公子他遭到什么不测,我也要为公子保全自家的清白之身,直至终老。倘若有人敢于威逼我的话,——哼,何人要我登车上轿,我便当着何人之面自尽;何人敢于将我活抢出门,进得宫去,我定然早已是一具死尸;如若有人胆敢还用什么奸计来坏我的话,除非他一直将我捆绑终生,否则,我迟早都会与他同归于尽。——父亲,你是知道我的!”
老头儿火气冲天,然而也只有干瞪着眼听完女儿的这一席话。他怔怔地瞅了女儿好一会,突然恨恨地一甩袖子,离开了这儿。
杜若悲苦惆怅地在回廊上踱上了好一阵。最后,她想到什么,又找到她父亲书房去了。她父亲不知已去哪儿。她叫了他两声,未见回答,见书案上放着一幅展开的帛卷儿,于是随意朝着那帛卷儿瞥去。——她忽然失惊地俯向书案,飞快地念着帛卷儿上的文字。
“有关巴戟公子私访险民,密谋作乱之日期、地址与人证等等……啊!”她念着,猛然大惊失色地抬起了头来。
她脸上出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其中主要的是震惊、绝望、羞愧和鄙夷。
二十五、
巴戟黯然神伤地在一间破旧的板墙牢房里来回踱着步。不过,他既未戴脚镣,也未戴手铐。从小窗外那昏暗的天光来看,时间大约应是在傍晚。
“唉,”只听得他叹息道,“变法大计付之东流,率师抗敌亦受挫折,自家却又遭人谋害,身陷囹圄,--真是好不凄然也!”
过了一会,一个狱卒模样的汉子,提着一壶茶水,开门来到屋里。此人脸色看上去颇为和善,而且对待巴戟的态度,亦象是相当友好甚至于敬重的。
“公子,请用茶。”他一面将壶里的茶水斟向一只粗掏碗,一面含笑说。
巴戟带着一丝苦笑接过那人双手奉上的茶碗,同时微叹说:
“大牛,难为你一片好心,每每看顾我。”
这个被唤做大牛的狱卒做了个“不敢当”的手势。
“唉,公子,这算啥!”他说。“且慢说当初你一意为我们下人说话,我原本就对你满怀敬佩,就是看在我亡友青山的份上,我也该代他侍候你。你为国为民,反遭这等样的诬陷,这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不光是我象这样想,众兄弟都有这等想法,只是大家在牢头儿面前,不敢表露出来。”
巴戟感动地看着这个憨直的汉子,一面下意识地搓摩着手里的茶碗。呷了口茶后,他问:
“你是青山的朋友?”
大牛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呃,还是儿时的旧友啦!只是后来各干各的差事,再也难得在一处玩。唉,”说着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只可惜,他就这么战死了!”
巴戟沉默地垂下头。借着大牛正点燃的一支松明子(那本来便斜插在墙缝里的)所发出的亮光,可以看见他那消瘦的脸庞,正被一种深切的悲悼神气所笼罩。
“青山从小便是好样儿的!”大牛接着嗟叹道。“有一回,我们几个小伙计佬儿进山打柴,他还独自上前,用柴刀砍杀过一头豹子哩!”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个什么声音。于是大牛连忙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带领着青梅,回到屋里。
青梅手提着一个沉重的大竹篮,身着一套显得十分老气的装扮,并且头上还低低地缠裹着一条老太婆用的包头帕。一见到她,巴戟便惊讶而又急切地问:
“青梅姑娘,你怎么来了?你家小姐有什么事么?”
青梅含泪偷眼打量着巴戟,一时没有说一句话。过了片刻,她忽然神经质地接连摇头,一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手指着放在地上的篮子,说:
“不,不是的!小姐,……还是很好的。只是她挂念公子,才想法叫我来这儿探望一下,给公子带了些吃食来。”
巴戟疑虑地看着她,不放心地问:
“这一向,她都没遇上过什么事?”
“唉,事情当然是有。太子几次派人来……”青梅刚这样说,象是意识到什么,又一下子住了口。见她这样,大牛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了这儿,并且掩上了房门。于是青梅接着说下去:“太子几次派人来重提那件事,可是,小姐都断然回绝了他。如今小姐的态度比从前还要果决;她说,何人胆敢威逼她,她便要与那人同归于尽!……”
“目下她究竟怎样?”
“唉,自从昨日得知公子入狱之事起,小姐的眼泪一直没有干过!她深恨自家是个女孩儿,无权无势又无力,不能够帮助公子解脱苦难。--可有件事特别古怪:从昨晚起,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恨起老相国来了,再不和他说话,见了他,就跟见了仇人似的!”
青梅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巴戟深深地埋着头,并且浑身上下都象是在轻微地抽动着,就象是在暗暗地啜泣一般。她说完话,他都还象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后来他把脸转向她,一手叉腰,一手支撑在墙壁上,深沉而又缓慢地说:
“你转告小姐:她待我这片江海似的深情,我巴戟或许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倘若武落钟离山真有那个鬼神之世的话,待到了那儿,再让我竭力回报她吧!或者,即便是没有那个去处,无论如何,我的整个精魄,也都将永生永世地缠绕着她!你也转告她,不要为我过于悲痛,要多多爱惜自家。还告诉她:我是知道怎样度日的。--别的且不论,单只是我一想到她,哪怕是身陷这黑牢,也觉得满心宽慰!”
青梅泪光盈盈地听着这番话,并显得很是机械地一下下点着头。当巴戟说完话,两人都沉默下来,象是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的时候,大牛轻轻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公子,姑娘,”他象是带着深深的歉意,红着脸说。“再过一会,恰好就是由牢头儿来接班啦……”
青梅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将篮子里的吃食取出来,藏在了墙角的一个地方,然后就向巴戟告辞了。巴戟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临出房门时,大牛迟疑了一下,突然提议说:
“姑娘,以后你要再来,只管来吧!每旬的‘二’‘五’两日,通夜都由我当班。这两日内,若是小姐能出来,也都是可行的。”
听了他这话,青梅兴奋地回头望着巴戟。巴戟眼中也掠过了一丝惊喜的神情。不过,他低头想了想,一面很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还是象这样说:
“不可让她时常摸黑在外走。这样吧:下月十五那天,你可陪同她来上一次……”
二十六、
青梅走后,大牛也锁上房门,到外面去了。巴戟独自坐向墙角一架用圆木捆扎成的大床边上,陷入了深思……一个油头滑脑、长着两只惹人注目的招风耳的汉子开门张望了他一下,他都没有发觉。
过了好一阵,他忽然失声叹道:
“这些下人,倒是都有多么淳朴的心地!他们待我,尽皆是一片血心诚意,然而从前我待他们,又可算得是一片真心么?”
外面传来一派喧哗。巴戟留意地听了听,于是好奇地探向了窗口。
……许多人惊惶不安地在外边奔跑着。一边跑,一边还喳喳地说着什么,就象是在相互传说着一个令人害怕的消息。后来,人声渐渐集中了起来,且是慢慢地低落下来了……
在一个宽敞的十字街口,一道身着长袍的黑色人影,登上了人群中一个较高之处;接着,那道颇具特色的声波震颤有如破钹的嗓音,也高声响了起来。在茫茫的夜空中,这怪异的声音锵然回荡,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尔等俱已闻说了:秦寇背信弃义,于近日灭蜀之后,又乘势向我进军;目下,秦将司马错正率大军向我京都进逼,其势锐不可挡。呜呼,吾国自廪君先祖乘土船、立石城,开国以来,从未历此罗天大难。大难将临,江山社稷,黎民众生,尽皆承受血光之灾。吾国自来即以勇悍刚烈著称于世。念廪君先祖,独生武落钟离神山赤穴,掷剑独中,冠夺五姓之魁,为兴邦国,抛却情爱,射杀盐水女神,是何等神武英伟,何等大义凛然!因之,当此生死存亡之际,望尔等勿愧廪君先祖,切切不可慌乱,各宜磨剑拭戈,筹备粮糗,以便与秦寇殊死一搏。在此,吾亦以武落钟离大神忠仆之份,代尔等之意,求大神念我等自来朴忠,而将已向我等袭来之巨灾,反向秦寇压去,令十万神丁,将秦将司马错、秦寇之首惠文王,一并捉拿,刖足斩手,剖腹剜心,打入地狱底层那万劫不得复生之处!……”说着,这声音便变成了不清不楚、叽哩咕噜的一长串咒语。
巴戟猛地回过身来。
“啊,果不出我所料!--哀哉,痛哉,灭国之祸,已在眼前矣!”他惨痛失神地连连叫着,接着又冷冷地哼了声鼻子:“哼,事前不明察形势,防患在先,至此却于怆惶落魄之际,干此小儿勾当!”
他重新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他不再象先前那样忧郁和黯然神伤,却恰如一只囚于笼中的巴山猛虎:虽已没有兴风狂啸的天地,但自身的雄姿壮采,却丝毫不减自由之时。
“吁,”他长叹道,“恨自家身陷囹圄,当此家国危亡之际,却不得奋身赴疆场,挥戈斩贼寇,献上自家一腔热血!”
二十七、
秦国军队人强马壮,队列整肃,向着巴国大举进攻。率军主将司马错,手执长剑,威风凛凛,神态从容而又傲慢。他不时又放眼环视一下夜色中的巴国河山,同时志得意满地露出一丝微笑……他将剑指定前方,于是他的部下,越发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二十八、
巴国王室一片惊恐。上下人等,纷纷收拾细软,准备出逃。巴王全身披挂,一面喝斥着那些惊惶失措的妃嫔和宫女,一面也对正站在他面前的太子说:
“就按商定的办。你先断后,安顿好城中之事,你便出东城,追赶孤王大队。好了,——去吧!”说完,他似乎又想到什么,于是召太子近前,伏向他耳边,对他耳语了一阵。
太子连连点头。
太子走后,巴王朝外边一挥手,那个周将军立刻急走向前来。巴王默默地看了看他,然后略有一点动情地说:
“将军,你才从城外撤回,守城险任,便又须付之与你了!”
周将军并无难色。他慨然答道:
“微臣一介武夫,托身大王,得此高位,虽杀身不足以为报。当此邦国危难之际,微臣理当效法犬马,竭尽死力!”
“神师及相国等文臣,均随孤王东迁,”巴王又说。“若王城陷落,你尚能突围,亦可向东方寻来。”
周将军摇了摇头。“臣既领此令,便誓与京师共存亡,秦若不败,万无弃城而去之理。——大王,微臣只此便先与大王别过了!”说完,他俯身向巴王深深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了。
巴王手抚下巴,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息点头……巴戟生母忽然啜泣而至。她哭告说:
“大王,望看在臣妾份上,恕小儿无罪,就让他与王室一同离京吧!”
巴王迟疑了一下,旋即说道:
“此事你休管,孤自有安排。——快打点去吧!”
“公子若陷在城内,我亦死不离京!”
巴母说着痛哭起来。巴王不耐烦了,瞪眼叫道:
“你放心,他若心中还有我们,自会与我们同行的!——去吧,去吧!”说着,他推推搡搡地将她带到一边去了。
二十九、
相府内。青梅向杜若秘语罢,杜若愁颜暂解,高兴地说:
“当真!……啊,如何还要等到下月十五去,只待大牛下次当班,我们便去探监!”
正说着,老相国慌慌张张地撞进屋来,说:
“孩儿,大事不好:秦寇不义,灭蜀之后,反向我巴国扑来了!——目下,王室已决意离京东迁。我等也须快快收拾行李!”
杜若大惊,与青梅面面相觑。
老头儿催促她俩赶快收拾行装。杜若不理他。青梅看小姐的脸色,也站立不动。老头儿转命青梅。青梅不得已,欲行;杜若拉住她,面向老头儿悲愤地嚷道:
“你要逃便逃吧,我情愿就死在这里!”
老头儿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
“你!……”
三十、
巴戟仍在牢中焦躁地踱着步。牢门咿呀一响,太子走进屋来。此时太子服饰鲜明,神情爽朗,与巴戟那憔悴、褴褛和骚动不安的模样,恰恰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
巴戟抬头,满脸流露出狐疑的神色,同时口中也尖利地问道:
“噫?--你如何来了!”
“嘿嘿,来看望看望吾弟呀。”太子笑道。
“我乃是你等阶下之囚,有甚可看望的!”
“不。……我们兄弟虽说异母,可毕竟同父嘛。我还是很看重手足之情的。”
“唔!……你从未来过,今日在此景况之下方来,想必不会无事?”
“嗯……当然。”太子先还有点支支吾吾的,但紧接着,他也就变得果断了起来。他把牙一咬,说:“吾弟,想来你也听见外面的风声了。你委实是有远见的:秦乃是虎狼之国,一旦入室,人则悔之晚矣。目下,秦大军向我扑来,而且已是兵临城下。你也知道,秦师猛锐,况彼之兵器精良,战法娴熟,委实是势不可挡。若说我邦军士也在准备作一血战,那不过是表明我巴人志不可屈罢了。看来,吾军之败,吾国之倾,已是确定无疑之事……”
“若此,你又要我怎的?”巴戟急切地插言问。
“唔,方才为兄说啦,我还是看重手足之情的。只要你痛改前非,我们终归还是好兄弟嘛!……”
“哼,我‘痛改前非’!从前你们不采纳我的忠言,如今把事情弄糟到了这般地步,却不说自家错了,反倒要我‘痛改前非’!”
“唉,好啦,好啦,目下已是何等场合,还要来竞个你输我赢。就算是从前都尽皆我们错了吧!……唔,你休要象这样看我;我来,乃是奉父王之命,准备告知你一件事情的。实对你说了吧:父王已决意撤离京城了。父王之意,乃是:只要你痛改……只要你不再蔑视王室,我们便还是带你一同出走。--出走之事,已迫在即刻。”说着,太子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语调也显得温存起来。“如何,吾弟?只要你答应,我们这便一起走;而且,还可……还可去将你的杜若姑娘也叫上……”
一听“杜若”二字,巴戟顿时怒形于色。同时他也象是由此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他皱了皱眉,忿然责问:
“你是打她的主意不成,才想拉我一道,去骗她走?……”
“……哎,哎,吾弟,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太子连声叫起屈来。“你怎将为兄的一番好心,直看做了驴肝马肺!我,我自从得知她钟情于你,早已是满心想要成全你们。……唔,走吧,去带上她一道走;到了新的地方,你们便可成亲,而且,你若再要变法,为兄也都将竭力赞助于你!”
巴戟突然发出了一阵令人寒彻骨髓的惨笑。笑罢,他逼视着对方,说:
“你把我还当做三岁小儿来愚弄么?--‘新的地方’!你们还有什么新的地方可去?你以为还能象从前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迁都么?国运已至穷途末路,此乃再明白不过之事。而在此情况下,却还谈什么‘变法’,岂非叫人哭笑不得?至于说到‘成亲’什么的,哼,老实说,自打觉察到你们待我的‘美意’之日起,我便再也不作指望啦!--国亡家破,美梦幻灭,有死而已!”
“……唉,吾弟休要悲戚。走吧,望你也念兄弟之情,听为兄的,万事都还有个起头之日……”
“哼,够了!你听我说:倘若你待我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兄弟情份,你立即便放我出去,请父王授我虎符,让我重整衣甲,带领军士,与秦寇决一死战!你们要走便走,我却誓与京师共存亡,决不愿再苟且偷生。我今生对你和父王别无所求,只望你们能在我死之后,好好看待我的生母。--若此,可行么?”
巴戟说着,挑衅似地走向牢门,做了个准备开门的手势。
“噢,不……不!吾弟休得意气用事。还须从长计议,慢慢商量嘛。”太子慌忙抢上前去,用身子挡住牢门,说道。
“哼,兵临城下,还容得‘从长计议,慢慢商量’!--分明是没有半点诚意!”
“不,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太子一边重复着这话,一边不住地眨着双眼。突然,他一咬牙,迅速地拉开了牢门,侧着身子闪了出去,然后同样迅速地将门反扣上了。只听得他叫了声“当班!”接着便有人过来,当啷一声锁上了牢门。
“可笑:引诱不成,便用这种连黄口小儿都骗不过的话来搪塞!”巴戟高声笑道。于是他带着无所畏惧的神气,回到床边坐下了。
三十一、
那个油头滑脑的“招风耳”悄悄地闪进屋来。巴戟默想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
“啊嘿,公子大人!”那汉子打了个响声,然后以一种挖苦的口气招呼道。
巴戟抬起头来。他见那人手里捧着太子方才所佩戴的那把带鞘长剑,顿时警觉了起来。他迎着那人站起身,不过却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敌对神情。
“何事?”他冷冷地问。
“你哥哥走啦,”招风耳汉子趾高气扬、大大咧咧地说。“他咧,给我留下了这柄剑,还给我铺排下了一件活儿。公子老大人,你是个明白人,不必说,恐怕该是想到了,他给我派下的,会是件啥样的事。--呃,你说看:你是愿意象他说的那样,自家来领受你父王赐给你的这一死呢,还是定要让小的,来带上条命债?”
说着,他便偏着脑袋对巴戟挤眉弄眼地笑着,一面双手把那柄剑翻来复去地掂了又掂。
巴戟浑身微微一颤。接着,他发了一声很难确认其含义的深长叹息。
“给我。”他避开对方的眼睛,说。
那招风耳将剑递给了他,然后退后两步站定了。巴戟接过剑,把它慢慢地从剑鞘里抽了出来。他低头上下看着泛动着凛凛青光的剑刃,忽然感慨万端地说:
“剑啊,你是何人所铸?看你这冷冷青锋之上,布满了无数厮杀的迹印,不知你饮过了多少人血?如今,难道说你又想要来饮我的血了么?唉,这便是所谓的‘兄弟之情’!”
“公子大人,你休发感慨,”招风耳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笑嘻嘻地说道。“恕小人冒昧直言:你们王室内,原本便不兴讲个啥‘情不情’的。自然,干我这差事的人,也决不会讲这个讨嫌的字儿。快动手吧,早迟都是这么回事儿。秦兵就要来了,我还想逃命。我要赶快到你哥那去还剑,还要把你这脑壳提去,看他会不会赏点啥给我。好了,割颈子吧,捅肚子吧,只是当心点儿,莫把血往我这方溅。”
“彼既不仁,我待彼之走狗,更有何义可言,--休走,待我这就赏你一剑!”巴戟猛然大喝道。与此同时,他一跃上前,一剑朝着正惊慌转身的招风耳刺去,从后心将他刺了个对穿对过,并且连剑尖都刺进了板墙有一两寸深。
他拔出剑,看着那还在挣命的家伙,发出了一阵冷酷的大笑。等到那人不再动弹了,他自语说:
“既已做下了,又不连累什么人,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他一脚将尸首从门边踢开,提着剑,打开牢门,便一头窜了出去。
三十二、
巴戟径直来到城楼下。城外秦兵的呐喊声已响成一片。楼头上的守将却正是周将军。巴戟借着火光看清了他,大叫着说了句:“周将军,待我与你一同守城!”然而周将军见了他,二话不说,便命令十来个亲兵扑下城来……
巴戟被迫与众兵接战。周将军在楼头大骂:
“逆贼,我等自知为国战死,何消你来强充好人!”
格斗中,巴戟伤了数名军士。他不忍再战,悲愤地叫喊:“秦寇压境,即刻便要攻城,我等却在此自相残杀!”说罢用剑拨开纷纷向他戳来的戈矛,夺路而走。
众兵亦未追赶巴戟。巴戟刚走,城楼上便有人高喊:
“秦军攻城了!”
旋即只见周将军勇猛地率部与秦兵苦战……秦军火箭亦飞蝗般向城楼发来。城楼渐渐着火。周将军身先士卒,奋身灭火,不幸身中乱箭……
守军惊呼,但依旧与秦兵殊死搏斗……
三十三、
杜若闺房内。青梅和蓝花不知所措地待在一旁。杜若执拗地背对其父,双眼含泪,一言不发。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叫道:
“家什尽已打点完毕,对你好说歹说,到底是走也不走?”说着他转向屋外:“你们只管快快与我装车!装完了,便架她上去!”
三十四、
相府门前的大街上。家丁们正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将几辆马车备好,然后开始朝车上搬运东西。
许多装饰豪华的马车急驰过这儿。这正是王室出逃的队伍。从一个车厢内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好象是国舅。他朝着相府家丁们大喊:
“喂,为何还未动身?--快快请相爷上路!”
……巴戟生母突然哭叫着从一辆车上跳了下来。她打了几个趔趄,然后凄然欲绝地对着夜空呼叫:“孩儿,你在哪儿呵?”……这凄苦的呼唤声在迷茫的夜空中幽然回荡……几个宫庭侍卫赶过来,生拉活扯地将她架走了……
这车队扬着烟尘朝城东急驰而去,不知其所终……
三十五、
巴戟赶回宫中,宫中已阒无一人。到处是一片狼籍景象。他心酸地在一间屋子里来回看了看,然后举头向天,闭目低声叫道:“母亲!”
接着,他回过神来,转身另朝一处奔去。
他来到相府宅院前,因见门前家丁人多势众,因此他不敢近前,只好犹豫不决地围绕着宅院四下巡看。这宅院围墙颇高,后门也紧闭着。当他再度转到前门来时,一个家将发现了他。
“拿反贼!”那人喝道。
一伙手执器械的家丁顿时一涌而上。巴戟挺剑欲进,迟疑片刻,终于转身而逃。那伙人追赶了他一会儿,也就作罢了。
三十六、
杜若闺房内。老头儿正又对杜若大叫:
“秦军即刻便要入城,你死守在这儿,除了白白遭受凌辱,更有何益?”
闻此言,杜若吟味着,似感震惊。恰在这时,一个家丁进来,对老头儿耳语了几句。老头儿一惊,却旋即又动了动眉头,反倒在嘴角上显出了一抹笑意。他走到杜若跟前,说:
“孩儿,我心知你还在挂念着什么人。我已叫人去打听了那人的下落。--他,也都已经被押带出城去了!”
杜若猛然回头,默默地审视着她父亲的眼睛。
“你想,”老头儿泰然自若地接着说,“他好歹总是王室公子,大王如何会白白将他留给秦军?……唔,又说你吧。无论你想要如何,你总得先逃性命,其余方可说起。如若不然,唔,--你说是么?”
说着,他连推带拉的,就要女儿出门上车。杜若犹豫不决,亦不再反对。青梅在一旁见了,走上前来,说:
“外边如此混乱,小姐这身装扮,想必也有诸多不便。--不若也让小姐穿件我们民女的衣裳?”
老头儿点头称许。他转身外出,两个丫环便连忙打开包袱,急急地为杜若换了装束。
三十七、
众人登车启程。
老头儿独乘一辆车在前,杜若与两个丫环合乘一辆车在中,辎重车辆在后。众家丁前呼后拥地环绕在车辆周围。
杜若在车上,忐忑不安地仔细思量着。她忽然拍过青梅,对她耳语道:
“我越想,越不敢相信老头儿的话。我想先去狱中看看,再决定何去何从。你带引我去,好么?”
青梅诚挚地回答:
“姑娘真要想去,青梅理当尽责。”
杜若又想了想,然后拍过蓝花:
“我们要去找公子,你愿跟我们走么?”
蓝花冒冒失失地正要答话,青梅一边伸手捂住她的嘴,一边朝着马车夫那个方向丢了个眼色。于是蓝花吐吐舌头,也压低了声音:
“姑娘,你待我这么好,我又没有家,肯定生死都是要跟你的!”
杜若动情地搂住了两个丫环的肩头。
“喂,那我们怎样溜走?”蓝花轻问。
杜若沉闷地低下了头。青梅考虑了一下,忽然捂嘴笑着,俯向她耳边,同时也扳过蓝花的脑袋,嘀咕了几句什么。只见那主仆二人也都一时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于是青梅招呼停车。那马车夫回过头问:
“有何事?”
“我们想要下车一会,……我们要去登东!”青梅和蓝花一唱一和地说道。
“为何都要去?”那车夫不耐烦地说。
青梅朝着低头不语的杜若呶了一下嘴。那人便不再说什么,只好停下车来,眼看着两个丫环拎着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侍候着小姐走下车去了。
“唉,女孩儿家出门!”他摇头咕哝说。
杜若下得车来,最后朝着她父亲乘坐的那辆车望了片刻--那车只顾朝前开着--然后带领着两个丫环,走向了一片暗黑杂乱的民宅区。有两三个家丁探头探脑的似想跟过来,吃了青梅一阵喝骂,也就只得灰溜溜地回转过去了……
“不要脸的东西,这也好意思跟来?”青梅气冲冲地叫道。
……
三十八、
三人赶到先前囚禁巴戟的那间牢房。只见牢门大开,一具死尸十分可怕地蜷缩在那儿。因而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全都说不出话来。
“小姐,”青梅忽然开口说,“莫不然,公子已经乘乱越狱走了?”
杜若轻轻地摇头,象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她正伤感地打量着这间破败的小屋,蓝花在一旁催促道:“公子反正都不在这儿了,我们还守着它怎的?”
此时外边的喊叫声一发高涨了起来。杜若对青梅说:
“先逃出城去,再慢慢打探公子的下落。”
青梅点头称是。于是,三人离开这牢房,随着乱哄哄的逃难百姓,隐没在夜色中的街巷之内……
三十九、
巴戟提着剑,在城内漫无目的地游荡。街市上,鸡犬猪羊,惊飞乱窜,各种器物遍撒一地,难民之呼号声,悲天怆地,不绝于耳……巴戟为之动容。
--人群突然越了惊乱起来。有人惊恐万状地高喊:
“秦军入城了!”
城西方向冒起了一派火光。凄惨的叫声响成一片。火光中,只见一队队秦兵,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横冲直闯,逢人便杀……间或亦见一些巴国的散兵游勇,以及不少民众,在与敌军殊死搏斗。
巴戟大叫着挥剑扑向敌军,发狂似地与之交手拼杀……
四十、
杜若等三人急急地奔走在离乱的人群之中。在一个十字路口,实际上她们已离巴戟很近,但彼此都没有看见。恰在这个时候,一队秦军忽然从斜里杀出,且有五六个秦兵因发现了这三个青年女子,还径直朝着她们扑过来了。
三人慌忙转身钻进一条小巷。蓝花说:“我伯父就住这儿,这一带我都熟。--跟我来!”于是三人左拐右转,来到蓝花伯父大门前。那几个秦兵紧追不舍。
屋门虚掩着。三人撞入屋内。在外面火光的映射下,可以看见,蓝花的伯父直挺挺地僵卧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咽气了……
蓝花见状,又惊又恸,但她也来不及对此有所表示,只顾将杜若和青梅引向后门,并将两人推出门去。尔后,她见门边上排立着几大捆叉叉桠桠的干柴,急中生智,奋力将其一捆拉倒下来,朝着门口一挡。不想一些柴枝挂住了她的衣裙,把她绊倒下来,恰好夹在了门框之间……
秦兵早已窜拢跟前。几条大汉挤眉弄眼,猥亵地笑着,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一边也搬开柴捆,擒住了蓝花。其中一个人用戈逼住她,不许她乱跑,另外几个人则连忙出外观看了一下。--外边小巷复杂,杜若和青梅两人,早就不知逃向哪儿去了。
众兵卒涎着脸围向蓝花。蓝花又羞又怕,跳起身来,一双眼四下乱睃。秦兵们乐得哈哈大笑。--蓝花猛然看到身后有个石臼,于是一咬牙,便朝着那石臼扑将过去……
秦兵们急忙扯住她的衣裙。然而,只听得“嘶啦”一声,衣裙破裂,半裸的蓝花,脱兔般地射向那石臼,顿时鲜血四溅……
……
四十一、
杜若和青梅重新夹杂在人流内,朝着城东方向奔去。前面已远远地出现了那城楼的暗影。
“姑娘,”青梅开口问,“出了城,我俩该又去哪儿呢?”
杜若呆呆地看了看挎在青梅肩上的小包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她轻轻地说了句:
“旧处吧。”
快拢城门口时,只见一辆本国的战车,载着一个弯弓搭箭的戎装男子和三五个带甲士卒,飞也似地也朝着城外驰去。杜若并未留意车上载的都是什么人,只管低头赶路。青梅却借着远处的火光,仔细地在观察着那个戎装男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车上有人叫道:“那好象是相国家的小姐!”话音未落,那个戎装男子,既不答话,也不叫停车,却顺手便朝着杜若这儿射来一箭……
青梅急奔向前,用肩膀撞开杜若。然而她的右胸上方早已中箭。她踉跄了一下,却并没有跌倒。她怒目瞪着远去的战车,咬着牙,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杜若,又要上路。
杜若回过神,哭了起来,一面惊问:
“那是何人,他为何如此?”
“那是……太子。”青梅惨然一笑,说。
杜若“啊”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她痛惜地扶住青梅,就要为她拔箭包扎伤口。
青梅咬牙摇摇头。“不必了,姑娘。我听人说,没有创口药,暂且不拔箭……还好一些。不然,血流不止,我支撑不住,反倒……反倒要死了。”
“你带着箭,如何行走?”杜若焦急地问。
青梅强笑着,一面强硬地说:“怕什么,……中箭的又不是腿,如何便不能走路?”
杜若束手无策,只好由她。于是主仆二人,在旁边一些人惊疑的打量下,搀扶在一块,走出城去。
四十二、
天际已露一线曙色。巴戟和本国的几名散兵游卒,结伴来到东门边上。巴戟抬头四下看了看,问众人:
“据你等所知,我邦兵士,失散在四处的,还有多少?”
兵卒之一回答道:“夜来秦军先由西门,次由北门入城后,我两处守军,大都与敌寇以死相拼了。不过,因巷战,众人首尾不得相顾,被冲散的,大约也不少。恐怕两处失散之人合算,还当不下千数,--少则亦应有五七百。”
巴戟双手拄剑于地,沉吟了一会,说:
“我有心收拾残军,再与秦寇死战,你等愿意辅佐我么?”
众卒奋然道:“愿随公子报国!……誓与秦寇同归于尽!……誓杀贼寇!我巴人岂能屈膝偷生?……我等早知公子才是好人,甘效犬马!”
“壮哉!”巴戟赞道。“既如此,我等暂且出城,待稍稍恢复元气,即便打出召集残部之旗号,……”
正说着,一小队秦兵--莫约十来人--在一个十夫长模样的下级军官的率领下,从难民队伍背后窜了出来,并发喊着朝这儿扑过来了。
“先斩尽他们!”巴戟怒吼着,率先向秦军迎去。众兵卒也齐声发喊,紧跟着他。
一场狠斗……而且为时不久。结果,秦兵全部倒地,或死,或挣命;巴人除巴戟仅带几处轻伤外,其余兵卒亦多数死去,另外两名重伤者,亦倒地挣扎。
巴戟怜惜地看着这两人。其中一人,猛然痉挛了一阵,当即也死去了,剩下那人,战战兢兢地抓紧巴戟的手,祈求说:
“公子,……成全小的,补我……一剑!”
见这人万无生理,巴戟硬起心来,背过脸去,果然朝着这人心窝猛刺了一剑……于是这人含笑而死。
巴戟挥泪站了起来。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把剑举得齐颈高……不过,他看了看烟火纷飞的街道,终于放下手来,一咬牙,走出城去……
四十三、
秦帅司马错和一大群秦国将领,站在零乱不堪的巴王宫中开怀大笑。末了,司马错说:
“巴虽倾覆,然巴王室却不知去向,且散布于城内外的巴人残部,亦在与我殊死拼搏。目下,我等亟需剿灭此等不肯臣服之人,亦应差遣士卒,寻查巴王踪迹。余者,诸位将军久已惯于为我大王攻城略地,不必细说,皆知应当如何处置了。”
众人再次笑了起来。于是大家纷纷下去,分头行事。
四十四、
天已大亮。漫目萧条。四下浓烟滚滚。巴戟手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满身血污,长发披散,双眼满布红丝,步履艰难地走在一条遍铺着枯枝败叶的青石小路上。
他沿着一条山涧溯源上行。在一个积水成潭的乱石坑前,他坐下喘息了一会,也伏在地上,吸饮了几口潭水。然后,他顺手浇起水来擦了两把脸,便又起身朝前走去了。
他来到一片撒满金黄色小花的草地上。由周围的山势看,这儿正是当初他与杜若约会定情的地方。
两只山鹰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盘旋着。巴戟举目眺望了它们一会,突然不忍似地垂下头来,接着还深深地发出了一道无声的长叹。
他身心交瘁地仰卧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阖,既象是在屏息敛气地歇着,又象是有意在使自己神游于形骸之外……
附近似乎传来了一点什么声响。他侧耳听了听,未继续听见什么,于是又躺了下来,而且一时还象是真睡过去了。
四十五、
在离巴戟不过只有三四十步远的一处荒草没胸的地方,杜若和青梅正待在那儿。青梅平躺在地,身上的箭已拔出来了,胸膛上方,还已经用裙带包扎住了伤口。杜若跪坐着,守护在她身边。
“……唉,蓝花好可怜,她多半已是没命了!”杜若流泪叹息说。“你们都是为了我呵……看你负这等重伤,连点药物也没有,我真是……唉!”
青梅面色惨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她把手搭在杜若手背上,含笑说:
“姑娘,你莫悲伤。我不痛,真个不痛。……若说到保护你,那原本便是我们的责任啊。况且,你待我们,又是那样的好……嗯,真的,我时常都在对蓝花说:今生我们总算是有福份,跟的乃是小姐这样的……”
说着,她的脸突然抽动了几下,同时呼吸也显得急促了起来。杜若慌忙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于是她很快也就昏迷过去了。
接下去,青梅时睡时醒。每当她处于短短的昏睡状态时,她就总是紧紧地捏住杜若的手,同时口中也总是喃喃地念着“小姐,快,快走”这一类的话……猛然,她变得非常清醒了,圆圆地睁大了清亮的眼睛,而且双脸也飞起了两片火焰般的赤霞。杜若慌忙俯身向她。
她深情地凝视着杜若,嘴里反复念了几声“姑娘”,然而却也没有说别的什么话。突然间,她脸色大变,嘴角流出血来,头歪向一边,眼神也一下子凝固了……
杜若嚎啕大哭,一头扑向青梅的尸身……
四十六、
这哭声将巴戟惊醒。他弹起身,提着剑,朝着哭声方向摸索而至。忽然,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由惊异转为惊喜。他忘情地大叫:
“杜若姑娘,--是你!”
杜若中电似地浑身一震。她猛地回过头,先是茫然地、不敢相信似地呆望着巴戟,待到后者再次叫她,并朝她大张开了双臂,于是她飞快地站起身,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巴戟怀里。
两人顿时涕泪交流。好一会,两人都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只是疯狂地吻抱和搓摩着对方。激情稍稍平静后,巴戟一边伸手为杜若揩泪,一边也低声问她:
“你怎么也在这儿?”
杜若似悲似喜地露出了一丝超然的微笑。她娇憨而略带凄凉意味地轻轻将眼睛一闭:
“也想来这儿看看,再说啊。”
巴戟重新搂紧了她。呆了会,他出神地问:
“你独自一人,是怎样逃出来的?”
她怔了一下,旋即又流起泪来。她默默地摇了他一下,然后背过脸,指了指草丛中青梅的尸体。
巴戟显然是这才注意到杜若身外的一切。他大吃一惊,于是放开杜若,走到那尸身跟前。
“怎么一回事?”他把手伸向青梅的口鼻前,同时转过身,有点慌张地问。
杜若掩泣着,也来到青梅跟前蹲下。
“唉,一言难尽!”她悲叹道。“反正,她,还有蓝花,都是为了我才死的。……我要对你说的话很长,待从容了,再慢慢告知与你吧。”
“唉,这是多好的兄妹俩,竟然双双都是为了我俩而死!”巴戟愣愣地叹息说,一面也无限怜悯、甚至是无限尊敬地注目端详了青梅一会。
“来,我们先安葬了她!”他提议。
杜若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巴戟站起身,拾起方才丢在一旁的剑,就用它,开始在草地上刨一个大坑。他刨坑时,杜若一直恋恋不舍地搂着青梅的尸身哭泣,并频频地亲吻着它。末了,两人一齐动手,十分庄重地将青梅掩埋了起来。杜若还把那枝带着血迹的箭,连同自家的一张丝罗帕,做成了一面小小的魂幡,插在了坟头上。
祭奠完毕,两人双双坐在了草地上。巴戟呆呆地苦笑着,上下打量着杜若那身平民女子装束。杜若亦擦去了脸上的泪珠,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依偎向他怀里。
“公子,你是怎样逃离虎口的?”她抬起脸庞来,柔声地问。
巴戟闭目抚摸着她的肩膀。
“同样一言难尽。反正是乘机越狱逃出来的。后来,恐怕真是有鬼使神差吧,我也并未多想,却径直便来到了这里……”
“啊,公子,看来这便正是上苍的意思!”杜若抬眼,换上了一种混杂着感动的虔敬口吻。“它怜惜我们,还要让我们在一起。--我原本还以为,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巴戟不说话,更痛惜地紧搂住她。
“公子,”她突然想到什么,涨红了脸,一面咬牙切齿地说。“我好恨那老头儿!我心里再也不认他是我父亲了!唉,你知道么:编造证据诬告你的,就正是他!”
巴戟欲言又忍;半晌,他苦笑说:
“我早已料到了!”
“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料到,他已无耻和狠毒到了这般地步!”杜若羞忿地把头埋向巴戟怀里,说。这样过了一会,她仰起脸来,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饮泣道:
“普天之下,我也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他不说话,带着一种远怀般的神情。
“公子,”她又象是想到了点什么,“有一次,你不是说他们有意给你提亲么?--这事,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一面信口回答说:
“当时刚好苴侯避难来国。国事一忙,后来我又率军出征,他们还不就自然也放下了此事……”
“公子,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她觉察到他的神色,又问。
他慨然长叹了一声,一时没有说啥。她撼着问他,他方叹道:
“是啊!自入狱以后,我都忍不住时常思前想后……”
“眼下你正想什么呢?”
“咳,这如何说得清?唯其想的太多,反倒难得从中理出个头绪来。……方才我正想到庶母。当然,恐怕她毕竟是已随同王室逃出去了,此时想也无益。--唔,这段时间来,我真正想得最多的,还是这点:在我们这么个顽冥闭塞、只重征战屠戮而从不注重以法文律令治国的小邦国中‘变法’,且朝中还只是有少数人愿跟我一起干,这,到底有成功的希望么?欲行一种新法,即使欲行新法者手握权柄,是否亦仍须乘有某种‘势’?而邦国内又有这‘势’么?我自来便不敢深信天命之说。然目下回想起来,一个愚顽腐败、病入膏肓的朝廷,委实乃是注定了要覆亡的!而朝中上上下下的那班人,也注定该是落得个如此下场……唉,有时我甚至想到,如此腐朽之国,一旦覆灭了,兴许也未必就定是坏事。我更想到:一旦吾国之土归入强秦版图,兴许,就未必非是件好事。象那样,我所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是照样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得以实行么?--我早已听说过,所有为秦所吞并之处,尽皆实行了秦国本土上同样的制度;而秦的制度,不正是我从来所乐意仿效的么?……唉,不过,话虽如此,何人又不痛爱自家的父母之邦!何人又忍心眼看着家国的倾覆!何人又愿看到,本国的一派锦绣山河,一朝尽皆落入异族之手!尤其是,秦人如此残暴,--昨夜目睹彼之暴行,我真个险些是肝胆俱裂!”
说这席话时,巴戟脸上依次出现着犹疑、困惑、激忿与彷徨等种种神情,最后,一种至为惨痛的神色整个地笼罩了他的面庞,而且这脸庞上的每一条筋肉,都在轻微地跳动。
杜若万般痛惜地望着他。她撼摇着他的身子,颤抖着嗓音开口说:
“公子,既然你的心愿原本便难以实现,既然这腐败的朝廷除了倾覆原本便没有别的出路,况且目下一切都乃是既成之事,再也无法挽回了,那么,你就看开些吧!”
巴戟长啸了一声。接着,他凄然一笑,说:
“自然喽,不信天命,总得承认既成之事实。我岂敢妄想还挽回这国破家亡之势!”
“……那么,公子,目下你又作何打算?”杜若犹豫了片刻,然后显得有几分胆怯地问。
巴戟俯身向她。他的目光变得十分温柔了,充满了爱怜的情意。
“我原本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打算只在今日之内,不管能否纠集残军,都要去同秦寇拼命。然而,自从见到了你,我这生的愿望,却又如此强烈!”他看定她的眼睛,说。说着他慢慢地埋下头,深长地亲吻了她一下。
“你又是怎样在想?”他抬起头来,柔声地问。
她缓缓地睁开方才紧闭上的眼睛。同时脸上的一对酒靥也似笑非笑地闪跳了两下。接着,她深沉地舒了口长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公子。我那生的愿望,何尝又不是强烈已极!唉,这段时间来,我常常都在暗想:倘若上苍怜见,能够让我跟你过上一天,那哪怕它就是罚我死上一千回,我也都心甘情愿,而且还高高兴兴的。而我又是多想跟你长远地过下去啊!--自然,我依从你,只要你决意以死殉国,我便立即相从你于九泉之下。不过,……不过,公子,我这决非是想阻挠你的死志。你想过么:你孤身只剑,或就算是还纠结上了几名残卒,要去与十万带甲强敌负气死拼,于已亡之国,又有何益?……唔,你能否听我的,不要去以卵击石了,就让你我二人,好生在一起多过上几天吧。我们也不再去别处,就隐姓埋名厮守在这山中度日,然后待到有朝一日,若是上苍要召我们去了,我们再一无所憾、心满意足地一同辞世。你说可好?这样,既了了我俩的愿,也并未辱折你的气节。--中国不是有个‘不食周粟’的古典么?你我二人,也便权且充作伯夷、叔齐吧!”
巴戟默默地轻点着头。沉吟了一阵,他扬扬眉,换上了一种生气勃勃的口吻,说:
“好,也罢!我们这便去作准备。我自信,凭我的武艺,凭我手中这柄长剑,再不济,我也能寻上点野物儿,决不至于让你采薇度日!……不过,我们上哪儿去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呢?”
“从前我与丫环们一块来山中玩,知道离此不远的山谷中,
有一个宽敞的石洞。那儿又背静,又干燥,并且周围的景色也很宜人!”杜若兴奋地叫了起来,说罢便站起了身。
巴戟脸上也挂起了一丝微笑。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拉上杜若的手,便准备离开这儿。但杜若的双眼忽然又暗淡下来。她回眸凝视了一会青梅的坟墓,猛然返身扑向那墓前,一下子俯身在地。
“青梅,我可怜的好妹子!……我时常都会来看望你的!”她哭道。
巴戟默默地俯首站立于墓前。此时,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惭愧的神情,就象是在为自己差点儿对一个友人不辞而别而感到内疚……后来,两人终于携手离开了这儿。离去的时候,杜若依然五步一回头地含泪凝望着那坟墓,巴戟也频频地回首叹息……
四十七、
两人沿着山头上一条崎岖不平的乱石小路行走。日过中天。天上飘浮着许许多多的马尾云。云丝蔽日,云影掠地,天地时明时晦……空中始终吹拂着很大的风。这风把漫天的云丝吹得不停地翻腾舒卷,把遍地的衰草败叶吹得一阵阵飞舞滚动,也把巴戟和杜若的衣衫裙裾,吹得翩翩欲举、飘飘飏飏……
四十八、
两人来到一个地方。这儿的景色清幽雄峻,奇伟壮观,颇有几分象如今的断魂谷。不过,这四下的山巅似乎显得更为尖峭一些,同时岭壑之间,还有着更多的参天大树……
在山头一个相对显得平坦之处,两人歇息下来。杜若倚在巴戟怀里,欣喜地伸手指点着斜前方一个什么去处,说:
“公子,看,就在那儿了!”
巴戟憧憬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但就在这时候,在正前方相距他俩不过三五十步远的一片乱石后面,接二连三地冒起了一个个戴着头盔的脑袋。
这是一队搜山的秦兵,共有百十来人,个个操戈拿矛,挂弓带箭,有的手中还擎着燃烧着的葵杆火把。一看见巴戟和杜若,他们便齐声发喊,于是顿时朝着他俩冲了过来。
巴戟和杜若愣愣地对望了起来……一刹那间,两人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种共同的神色,那既象是表露出他们各自心中无限的悲苦绝望,又象是彼此在作诀别。紧接着,巴戟猛地朝秦兵转过身,狂暴地大吼着,满头的散发都几乎直立了起来,那模样恰似一头濒于绝境的雄狮。--他用身体护住了杜若,同时摆开了一个功架:左手护心握拳,右手用剑梢定定地指向一个冲在最前面的秦兵。
双方接刃格斗。巴戟英勇异常,他龙腾虎跃,左冲右突,腿踢剑刺,片刻之间便已斩掉了七八个敌人。然而,秦军人多势众,并且同样勇猛善战,所以,不多一会,巴戟本人也带上了好几处伤。
巴戟渐渐地掩护不住杜若了。几个敌兵从他身边越过,向她进逼过去。杜若被迫步步后退着……很快,她退到了悬崖边上。这时她脸上毫无惧色,有的只是无边的惨痛与憾恨,以及象是要生吞活吃了眼前这几个死敌的那种可怖的怨怒。她双手交叠着捧在胸前,用一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惨愁目光,恋恋不舍地凝视了正在那儿继续苦战的巴戟片刻,猛然,她直着嗓子高叫了一声:“公子,我先去一步了!”然后一纵身,便跃下了悬崖……
在听见杜若这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的那一瞬间,巴戟全身猛烈地一震。他手中的剑挥动得慢了一点,立刻就有三四枝戈矛的锋刃,插入了他的身体。他仰面朝天地翻倒在了地上,但那柄剑,却依然牢牢地紧握在他手中。突然,他出人意外地一弹而起,--这力量是那样的迅猛,竟至于连一柄还插在他肋骨间的浑铁戈,都被他这样从敌人手中拉脱了过来。他狂吼了一声,同时闪电一样快地将手中的剑,朝着敌军中那个百夫长模样的军官掷去,那人措手不及,胸膛早已中剑,而巴戟本人,则带着那柄浑铁戈,也翻身投下悬崖去了。
秦兵们摇头吐舌,呆了好一会才瑟缩地来到悬崖边上,一个个探头探脑地朝崖下张望。一个年轻小伙子忽然叫了起来:
“在那里!那丫头不动了,这汉子还在朝着她跟前爬哩。……唔,戈早已摔掉啦,或许正是那柄在哪儿担了一下,他才没死!”
几个秦兵不约而同地取下了弓箭,开始朝着崖下发射。等到他们都住手后,一个擎着火把的汉子笑道:
“待我火化了这两口儿吧;看来,他们倒是蛮相好的。--那就叫他们一同化灰!”
说罢,他将手中那枝冒着油烟的火把投下了崖去。另外也有几个人仿效着他。
“唔,”一个猴脸尖腮的汉子忽然眨眼说,“先前,我好象听见,那女的叫这男的,还是叫的‘公子’?看这男的浑身的装扮,虽说褴褛肮脏,却倒还象是个贵人。倘若他真是个什么有爵之人,未能生擒去请赏,实在可惜!”
“嗨,这也说不得啦!”另一个胖汉说道。说着他色迷迷地笑了起来:“不过那丫头好俊!不知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想必,也就是趁乱跟着主人私奔出来的吧?”
于是众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候,崖下已渐渐升腾起了一股股浓烟。秦兵们看着那浓烟继续说笑了几句什么,然后草草地掩埋掉那个死去的百夫长,又将他们那些战死的伙伴一一都掀下了崖去,接着便嚷嚷闹闹地离开了这儿……
四十九、
空谷内,风声凄厉,火光熊熊……
(剧终)
旧稿·据自家同名小说改编。
乙酉年冬至日--小寒后一日,
润录于江南蜕心堂寒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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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编: 400060
电邮: jndrtsl_660@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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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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