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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谷(影视剧本)江南达者

发表于-2006年08月14日 下午4:29评论-1条

断魂谷(影视剧本)

江南达人 童山雷

在大巴山深处,有一道幽深神秘的空谷,当地老乡都把它叫做“断魂谷”。据传,不知在什么年代,曾经有过一对情深似海的恋人,双双在这儿纵崖殉情。然而,后来一个画家在这谷中写生,倚松小憩之际,却于绝壁断崖间,黑云浓雾内,不可思议地见到了以下的幻象……

(此段文字可用作画外音。银幕上现清幽雄峻的断魂谷景致,同时打现字幕。)

一、

荒原漫漫。阴霾满天。辽远的地平线上方,直立着一大片气象峥嵘的灰黄色云楼。大队的战车和步兵,以及少量的骑兵,连同从天际刮来的狂飚,一齐卷地而来。刹时间飞沙走石……

风声、马蹄声、呐喊声、金属的撞击声和车轱轳的咿呀声中夹杂着无数的哭声--有男子在哭,但更多的是女人和孩子在哭。……接着,鸡犬猪羊也一齐惨叫了起来。火光闪现出来了;回风助火,一时光焰熊熊。

四下都燃起了狼烟。同时,锣声、鼓声和兽角号声骤然发作。紧接着,近处也集结了大批身披铠甲、手执长戈的武士。这些戎装男儿,个个雄强骠悍,有的飞身登上战车,有的徒步跟在车后,大家暴雷也似地齐声发喊,于是驱车迈步,一涌向前……

各色各样的旌旗顿时搅混在一起。尘沙飞扬,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朦胧了。只听得人们在粗暴地相互吼骂着,同时伴随着一片混乱的兵器撞击声。战马在“咴咴”地鸣叫。战鼓在不断地发着一阵阵有节奏的急响。人和马在伤亡时所发出的凄惨叫声,也此起彼伏。血光之中,只见青铜戈矛的刃口映射着惨淡的白日,闪跳着点点寒星,--人仰马翻,如同风扫蒲塘;羽箭乱发,象是一阵阵穿林急雨……

近处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长大、脸相威猛的青年汉子,身披兽皮铠甲,手执青铜长戈,站在一辆装饰得与众不同的战车上,狂暴地吼叫说:“将士们,我巴人与楚寇不共戴天!舍命杀敌呀!”说罢,他驱车猛进,连连挥戈,只见敌军将士在他戈下纷纷丧生……

邻车一个虬须将军紧跟着他,也高声呼叫道:“都跟上太子,杀敌呀!我等要叫楚寇看看,我神佑巴国,乃是何等勇武之邦!”

一阵久久的血战……最后,终因远方来军点优势,这太子一方败撤……

二、

一缕夕照下,一个王者装扮的老人,坐在雕窗前的虎皮椅上。这老人身躯臃肿,相貌横蛮霸悍,一双鹰眼炯炯如燃,满带着一副刚愎自用的神气。在他身旁,侍立着一位英武的青年公子。那青年公子正在对这王者说:

“父王,有关事体之利害,孩儿又已陈说了这许多,如何施行,还请父王明断。”

老王犹疑地沉思着。青年公子有点紧张地偷偷审视着他。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正在这时,一个侍者模样的人急走近前,跪禀道:

“大王,太子还朝!”

老王与青年公子同时一震。

太子衣甲飘零、满身血污地赶向前来,跪拜在地:

“父王,孩儿该死!”

“如何?——讲来!”老王阴沉地说。

太子悲愤地禀报:“孩儿与周将军拼死力战,斩得楚寇不计其数,无奈楚寇人多势大,况且车马完备、兵器精良,因而……”稍停片刻,他抬起头:“父王,不料楚寇之势,似乎亦有所增长!”

老王沉吟不语。青年公子近前一步,说:

“父王,方今天下各国,尽皆力求进取呵!”

老王下意识地摩搓下巴良久。末了,他转脸对着公子,若有所思地说:

“你可再上一道奏章来……”

三、

一片青葱葳蕤的芳草地上,一位身着式样古怪的猩红色衣裙的年轻小姐,正在低着头缓缓地踱步,就象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个侍女模样的人,手提满装着白木耳的鼓形竹篮,忽然嘻闹着来到这小姐身边。一跑拢来,其中一个面容颟顸可爱的蓝衣少女,便冒冒失失地戏谑说:

“姑娘,你又在想念巴戟公子啦!”

红衣姑娘抬起脸来。原来这是一个英气勃勃的美貌女子,骨骼清奇,体魄挺健,端丽玲珑的眉眼间,微微含有一点原始的野性。她半嗔地朝着蓝衣女挥了一下手,笑骂道:

“蓝花,傻丫头,你懂个什么?”

青衣侍女笑吟吟地用手护住了一见主人挥手便嘻嘻哈哈地躲向自己这儿来的蓝衣丫头。“姑娘,”她用清脆而又甜柔的嗓子说,“你知道我这蓝花妹子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就莫与她见气啦!”

红衣姑娘含笑恨了那蓝花一眼,又看了看两个丫环手里的篮子和她们那湿润的衣裾,然后略过了片刻才信口问;

“青梅,你们到林里去了这么久,还好玩儿?”

“我们还又到那个山洞去玩了哩!”蓝花争着说,说罢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哎呀,那可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接着,两个丫环同时朝她呈上手里的篮子。“姑娘,你看:我们采了这么多!……姑娘,等回家,我们就给你熬上。你说可好?”

“谁稀罕吃它,怪腻人的,”红衣姑娘微微斜撇了一下嘴角说。说着她看着那个被叫做青梅的丫头,吩咐道;

“都各自还在草地里寻寻香菌玩罢。待会儿就回去。”

蓝花早已蹦蹦跳跳地跑向一片色泽尤为葱茏的草地里去了。青梅却只走上了几步,便又微笑着回到红衣姑娘身旁。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起什么来。一时主仆二人脸上都飞起了红晕,同时红衣姑娘还用手半掩住了自己那满含喜气的脸蛋。

坡下一个什么地方传来了一片喧闹声。青梅伸着脖子四下看了看,然后指定了一个方向,提高了声音,说:

“那正是巴戟公子带人在追赶野物儿!……呵,小姐,你看:公子骑着五花马,手里拿着雕弓翎箭,多么威武!”

红衣姑娘急切而又含有几分羞涩地顺着青梅指示的方向望去。青梅抿嘴笑着偷眼看她。待了一会儿,青梅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忘情地说:

“姑娘,以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相府小姐,与他那样的好公子相配,也实在是再美不过啦!”

这回红衣姑娘没有生气,只是更加害羞地低下了头。待了一会,她咬咬嘴唇,也不看着青梅这个方向,含羞问:

“好象,你原本就还认识他?”

“当然,从前他还救过我和哥哥呢!不然的话,我哥哥青山,又是怎样跟上他的?”

“哦?”红衣姑娘极感兴趣地转过脸来。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青梅眨眼说。“父母死后,有好几年,都是哥哥带着我,靠打柴为生。一次,我们拖着柴捆,走在山上,遇上了一只猛虎。本来,我哥哥够勇猛的:他一手挥着柴刀,一手抡着杠子,同猛虎格斗;可他又要护着我,也真够为难。正在危急之中,忽见那老虎连中三箭,乱挣扎上了一阵,便咆哮着倒地而死。——原来是公子正在山中围猎,刚好遇见了我们……”

红衣姑娘满带感动的神情,凝神遐想着。突然,青梅拉了拉她的衣袖,惊喜地说:

“姑娘,看,公子,他朝这儿走来了!”

四、

先前侍立在国王跟前的那位青年公子,戎装佩剑,来到红衣姑娘面前。他一来,青梅便暗暗地向红衣姑娘扮了个鬼脸儿,然后找蓝花玩耍去了。这公子同红衣姑娘局促不安地对视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方才听青山说,他看见他妹妹和蓝花在林子里玩,她告知他,姑娘在这儿,我便顾不得狩猎,独自寻了上来。--杜若姑娘,我俩好几日不见了,你可好?”

“托公子福,好。”这时,这名叫杜若的红衣姑娘的脸蛋,几乎红得已赶上了她的衣裙。她一边低低地回答着,一边略微屈了屈膝给对方行了个礼,并也回问了个好。接着她又问:

“公子,你说你在狩猎?”

“嗯。”

“你成日家那么忙,……今儿个还有这份闲心?”

那公子微笑起来。他带着一点感慨的口气说:

“哪是为了打几个野物儿,不过是想借此练练骑射和驾车的本领。--国运不济,时值生死存亡之秋,不尚武,还是不行哪!”

“你前次告知我的那些事,不知有无进展?”杜若象是经过了片刻的迟疑,然后才象这样问。

公子忽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侃侃地说道:

“自上次太子率兵同敌国交战大败后,父王似乎有了一点儿接受我的请奏之意。眼下,他时常召见我,我上的奏章,他偶尔也亲自过过目了。唉,的确,不象人家那么办,不行啊!你看北方的强秦,他们的国力增进起来,该有多快!秦国的国策,就正乃是我想请求父王仿效的:他们原本不过也就是个偏远落后之邦罢咧!然而如今他们却成了群雄之首。如今,还不光是他们在大兴变法,就是中原各国,也都纷纷有所变更哪。这实在乃是当今天下之大势。--而我国之国情,则很是令人担忧。唉,国人总是习惯于循守前代之法,动辄言:‘吾国立国数百年之久,祖宗法度,辈辈相习,几曾闻说过那等天外不经之言!’他们虽是也提倡施行教化,但他们所倡导的,却正是中原各国有识之士日渐不屑置理之论!我以为,凡事因势利导,以合理之策顺不可挡之势,方乃是万古常新之长法。法之新,策之变,正如岁月日新,世事多变也!……”

杜若含笑打断了他的话。“巴戟公子,你成套的对我讲起书来啦!你说得过于高深了,我如何听得明白?--这不是抛金玉于洪荒么?”她带着一点打趣的口吻说。

这巴戟公子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起来。

“呵,”他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搓着他那已经有了一点儿淡淡髭须的腮巴笑道。“说得高兴,便什么也不顾啦!况且,这些话又是成日家都盘塞在我心头的,因此不觉之中就说起了它来。”

杜若深情地凝视着他那英武俊俏、然而多少又还带有那么一点儿孩童气的面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然后低沉而缓慢地说:

“公子。我只跟着我父亲,略识几个字。你悟出来的那些高深玄妙的道理,我是不知晓。不过,我凭着我的心,也凭着我熟知的你的心,还是懂得,你想的,都必定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嗯,你就毫不旁顾,去办这件大事吧!我始终心向于你。唉,只是,我担心你呵,你说的那班人,他们的势力,是那么的强大……”

巴戟微微昂着头,两道锋利而又深邃的目光,与其说是在眺望那浩渺的云天,不如说是在反视自家的内心。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比对方更为低沉、同时却又显得十分执著刚硬的口音说:

“男儿在世,能为江山社稷抛头洒血,足矣,余者不论!”

“公子,你能将我们的国势和你的打算,都用简明之言对我谈谈吗?”杜若抚弄着她的裙带,轻轻地问。

“唔?……哦,”巴戟怔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他象是经过了一会儿考虑,然后开言说道:

“国势不妙呵!--外有东楚、西蜀与北秦诸强敌,内有连年不绝之盗寇,此乃总势。就国库收入而言,因至今因循守旧,农、畜、渔、盐、矿、冶、织、陶及茶桑百业,多不兴旺,甚而至于尽有衰微之势。而王室、兵戎之耗费则愈见繁多。职官之制腐败:豪族巨姓或连伙结党,或各家门户森严,尽皆以‘我’为规矩绳墨,非亲不取,非阿谀奉承之徒不用;--况官无明文律令:顺我心者,虽十恶之人,亦可平步青云;忤我意者,虽有军功于国,亦可片言而置之死地。功无公正之赏,罪无服众之罚。奴有功而尽皆归之主人,主人有罪,则自然委之于奴隶。……在此情形之下,虽国人禀性勇武豪强,又如何能够举国一心,内安社稷,外拒强敌?--不仅如此,有限之国力反在内乱之中日渐消耗,此岂不哀哉、痛哉!”说到这儿,巴戟又显得激动起来;他叉臂俯首,来回走动着,连连太息。猛然,他停住脚步,一手按住佩剑的柄,一手按住剑鞘的末端,双目炯炯地望着杜若,又接着说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上书父王,请他仿效强秦,采取如下措施:一、奖励耕织,提倡垦荒,明令所垦之地归垦者所有,以富民强国;二、略施小惠于奴,少则亦对刁民之戮稍减,以缓国内之乱,便于全力抵御外敌;三、明赏罚律令,论功行赏,于国无功者,虽豪裔贵胄,亦不能受禄得爵,反之,虽至贱之民,亦可按勋获位。--此最为紧要:若此,则人人踊跃,各献所长也!--此三项为首要至急者。其余诸如强兵练武、裁削冗员冗耗、重农抑商以及建立郡县等等,俱可稍缓陆续施行之。……唉,”说完这席话,他感慨地轻声叹了口气,然后总结似地补充了几句:

“果能如此,何愁国不富,民不殷,社稷不安!又更何有屡屡迁都之耻!”

他说这番话时,杜若一直专注而倾慕地望着他。她脸上有时也出现一点困惑的神情;有时,则又显出一种思索的模样。末了她轻轻地点起头来。

“公子,”她兴奋地抬头仰视着他,“你有这么好的治国之策,何愁国君不渐次倚重于你?……哦,我想,国君对太子的倚重,兴许从此将会略减一二了吧!”

她稍停了片刻才说出后一句话。而且,在提到“太子”二字的时候,她的脸色似乎还显得阴暗了些。

巴戟也隐微地皱了皱眉头。一时他就象是不愿意再说起这个话题似的。不过,他看了看杜若那对始终都脉脉含情地凝睇着他的美丽眼睛,终于还是苦笑着开口说:

“姑娘,那是你心肠太纯净了。他乃是正宫太子,我不过为一诸姬之子,怎能够与之相提并论?唉,说来,去嫡庶之腐见,本亦应为上书之款项;不过,我顾及‘谋私’之嫌,终是罢了……”

“公子,我以为,只要理正,似乎大可不必有此类顾忌。……唔,是哪卷书中不也说了么:中国贤士,也有为大义而不避小嫌的。”

“理虽如此,然此项与其余相比,毕竟不算是当务之急。我不能仅为此事,公然忤逆父王之意,以贻误变法大计。--因父王乃是十分看重嫡庶名份的。”

“唉,公子:不是我出自私心;我实在是为你不平!此话原不当由我来说,--太子的德才,远在你之下,然而今后反倒应由他主邦国之事!他的凶残乖戾,骄奢淫逸,人人皆知,可……”

巴戟打断这话,连连摇手。

“姑娘,不要再说了!他总是我的兄长。父王百年之后,我只应一意辅佐他治理邦国。何况,他也决非庸碌之辈。他的勇猛刚强,明断果敢,不也都是举世皆知的么?不然,何以那么多的人,都对他钦敬佩服,就是老相国,……”

不等他说完,杜若也连忙摇手制止着他。

“我觉得,人们佩服他,与其说是出自敬佩,不如说是出自畏怯。”说着她沉吟了一会,然后又诚恳且是显得犹豫不定和带着点请教意味地说:“公子,你提起我的父亲。我也正想与你谈他。唉,我早就感觉不解:他自从拜相以来,象是变得多啦,有时与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从前,他不单自家一心一意地想要作个读书君子,而且也总是象那样教导我;而眼下呢,……唉,他就象越来越不辨清浊、越来越巴结太子啦!我真不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

巴戟默默地苦笑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呆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开口:

“人世多变,这原本不足为奇。况且,也许以他的饱学,自有他的一番见解?”

她咀嚼着这话,先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后来却十分感动地呆望着他,微微地摇头叹息了起来。

“公子,我还有一事相告,”她忽然忘情地说。

“唔?”他略感惊讶地看着她。

她欲言又忍。他催她。

“什么?--说呀!”

“……昨夜父亲玩笑般地问我,”她低头说。“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了……太子。”

他那两道浓黑的长眉猛然聚结成了一个倒三角形。他焦躁地叫道:

“可……可太子是早已娶了亲的呀!”

“不,……他的意思,是……是就让我去……作小。”

一听这话,巴戟勃然大怒地拔出剑来。他就象是一头受伤的雄狮,毛发耸立地咆哮着,环瞪着双眼,牙齿也咬得格格地作响。他一面神经质地把手中的长剑不住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一面阴沉地断续吼叫说:

“什么话?……这是他两人中……何人的意思?!别的事还可讲孝悌,此事如何能行?哼,何人胆敢强夺我心之所爱,我……我眼里认识人,手里的宝剑,却不识人!”

杜若悄悄抬头偷眼看他。她脸上的神情,有点象是震惊,但更多的,却毋容置疑地是欣慰和幸福。--似乎经过了片刻的畏缩,她突然勇敢地扑向了他。

他狠狠地将长剑掷插于地,然后狂热地将她揽向了怀里。一时两人都颤栗着紧贴在一起。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含泪抬起头来,梦呓般地对他说:

“放心……我生死都是你的。”

他不说话,只是更加疯狂地紧搂住她。接下去,两人都不动了,恰似一组互为依傍的双人雕像。

在他俩相会的整个过程中,两个丫环的影子曾在远处晃动过两三次;每次,蓝花都象是想走近前来,但青梅却总是拦住了她……

五、

一盏造型奇特的大型油灯的光照下,杜若和一个身穿五彩长袍的长须老者待在一起。那老者端坐在一把铺垫着黑熊皮的笨重木椅上,神气昂然,目光深沉干练。杜若垂手站立在他身旁三五步远的地方。两人周围影影绰绰地有些家具一类的物件。

两人好一阵都未说话。--忽然,老者带着一丝恼意说:

“你且说,你为何不应允我所要你考虑之事?”

杜若埋下了头,但却没有开口。老者又问了一句。

杜若很快地抬起眼皮来看了这老头儿一眼,然后既有几分害羞,又有几分不满地撅嘴说道:

“父亲,你分明知晓的。”

老头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面也频频地摇着头。不过,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却要显得和缓些了。

“孩儿,我知道你对巴戟公子有意。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好生劝导劝导你,与你比较一下得失。你知道,为父自来便把你这晚养的独生女儿视作掌上的珍宝。自从你母亲病逝以后,你便更是为父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亲人。你说,我如何不是事事为向于你?--应允我吧;跟了太子,日后你便是王妃,还愁终身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么?”

“可是,”见女儿不开口,他接着说。“假若你跟了巴戟公子,那么,日后你最好的,不过便也只是作一名夫人。唉,由此你可权衡一下,看究竟是跟了哪个的好。--孩儿,你就应允了我吧!”

“不。”

“什么?……唔,且将理由说来。”

“不!”

“……是不愿为妃?唉,孩儿,这你就失计较了。想看,太子的正配无出,气血又是那般的衰弱,只要你跟了他,为他……”

“父亲!”

“唉,孩儿,你我父女私下议事,你就不必有所顾忌啦。难道为父考虑的不都在理么?只要你能为王家传嗣,只等那人……只等她一死,你还愁那后位,不就是你的?”

“哼,就是为后,我也不愿!”

“这我倒不明白了!--你一心向往巴戟公子,说到底,不也为的是图个飞黄腾达么?”

“父亲,你!--哼,我也老着脸说吧:他就是个狗屠,我也一意要跟了他!”

“放……肆!”

“父亲!……”

“嗯?”

“我有话,不知能否对你言说?”

“哦?--尽管道来!”

“我觉得,这几年来,你变得太厉害啦!从前,你清高,正直,轻易不肯趋附俗流;然而眼下呢,……唉,我都真不该是作何说。”

老头儿本来满有兴趣地侧身向着他女儿,一经听她说出这话,他先是一愣,接着却抖动着他那宽大厚实的身子,响亮地大笑了起来。止住这笑之后,他干瘪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拈着胡子,同时轻微地摇晃着头,带着一点自我玩味的口吻笑道:

“噢,孩儿哪,孩儿,你生就还小。--为父早年的确如你所言。可是,失意让人反思,挫折教人聪明,一个人长年厮混在公侯队里,又焉能不也变得练达起来?呵呵,孩儿,你也不想想:倘若为父还象早年那般固执,又如何能够高登这相位?”

杜若失望、惊讶且又心痛地望着老头儿。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就象是一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一件自己心爱的东西给摔碎了。于是只见她沉重地低下了一会头,然后突然扬起刷白的脸来,眼里闪动着一点儿泪花,口中激忿地叫道:

“父亲,你一定要这样,难道说我还有什么办法?不过,你现在倒是抛下你从前的为人了,但是你从前所给我的那些教导,却早已在我心头生下了根!我,是决不会象你这样,为了富贵荣华,便改变自己的初衷的!……唔,一个栽种松柏的人,或许会猝遭意外,但他所种下的松柏,却会万古长青。你为了你的高官厚禄得以长保,尽管去巴结太子吧,尽管把你心爱的独养女儿当做贡品去献给他吧;可你的女儿,我,却能够明辨清浊。--哼,我宁可身赴滚汤,也决不作那等失节丧德之人!”

一席话使得老头儿浑身发颤,两眼直冒金星。他紧握双拳,嘴唇也在胡须丛中哆嗦着,好几次,都象是要暴发出雷霆大怒来了。不过最终他还是按捺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盯上了他女儿好一阵,然后象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你自称能辨清浊,……为父都是为了你,你却如何不辨好歹?--我已如许年纪,家中又别无一人;我任有什么,最终还不尽皆都归之于你?”

杜若不由变软了些。她双手紧抱在胸前,热切而又满怀希望地说道:

“父亲,倘若你真是一心为了你的女儿,那你就答应我,让我跟了巴戟公子吧!呵,你知道么:他,是一位多好的人!”

老头儿不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一心为了黎民众生,一心为了变法图强,……”杜若还在热情地说着,但她父亲十分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听见女儿提起巴戟公子变法之事,老头儿好象格外不高兴似的。

“你休要再提他!”他喝道。“……他那些异想天开、无祖无宗的邪说,只会引起满朝公卿的反对;他不顾自家身份,公然为奴才贱民说话,只会危及江山社稷、搅乱世间的等级卑尊!”他就象是还有许多要说的话,但却都勉强硬咽回肚里去了。最后他只是咬着牙,哼哼地象这么说了一句:

“他不悬崖勒马,难保不自食其果的!”

他没心思再跟女儿论理,一口喝退了她。杜若离开这儿后,他先是起身踱了一阵步,然后又停下来,一手搔着鬓角,一手倒背在微驼的腰背间,口里自语着说:

“这女子,倔犟得好象她那死去的娘!嗯,我不能逼急了她;如若不然,她是真做得出来的。……是了:要她回心转意,便得让她自家想通;要她自家想通,最好的,当然就先得让她无望……”

他那红润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冷笑。紧接着,这冷冷的笑意,连同他的整个姿态,都象是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他显然陷入了某种深思……良久,他一甩衣袖,叫道:

“来人,备车!”

六、

仍然是在灯烛的照耀下。不过,整个场景较之先前显得更加光艳豪华。

一派古色古香、同时却又热烈粗犷的器乐之声猛起。接着,由编钟所发出的那种音域宽广的噌吰镗鎝之声,也极有气派地回响了起来。钟鼓器乐声中,只见一队队披头散发、坦胸露怀、浑身发放着珠光宝气的青年女子,跳起了疯魔般的舞蹈。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些人在拉长了嗓音高唱着,--或者宁可说是在吆喝着,似乎亦是在为舞女们伴奏……

巴戟和太子都侍立在老国王跟前。国王斜倚在一张华丽的短榻上,一边端着一只高脚铜尊饮酒,一边志得意满地瞅着那些乐伎和舞女们点头抿笑。在他身边,坐着两位贵妇。其中一个年老色衰,坐在那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并且不时还满带着嫉妒的神情,瞟上一眼坐在她对面的那个显得年轻些的女人,尤其是恶狠狠地瞪着阶陛下那班正处在狂欢之中的歌儿舞女们……

那个年轻些的女人也在四十上下,虽说已不算是艳丽了,但却显得异常端庄华贵、风采不凡。她沉静地坐在那儿,神态冷漠,只是偶尔才带着一丝慈爱的柔情,将眼光转向巴戟公子这个方向。

另外,在这几个人周围,还站立着好些个武士模样的男子和侍女模样的姑娘。

巴戟心不在焉地望着眼前这个狂歌乱舞的场面。他好几次都象是想开口对国王说什么,可是,他见他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在饮酒作乐,也就都隐忍下了。后来,趁他父亲含笑转向他和太子这方的时候,他连忙抢上前一步,满脸陪笑地朝着他躬身行了个大礼,同时便开口道:

“父王,孩儿前次所言一事……”

不等他说完,国王就颇感扫兴似地挥了一下手。

“唔!”老头儿皱着肥大的鼻子不清不楚地发了声长音,然后很不耐烦地说:“这不是商谈国事的时候。孤王让你和太子来,是想叫你等同乐!”

说罢他便转向太子,脸上恢复了笑意:

“孩儿,你看这场新编的舞乐如何?”

太子那时常都带有霸悍之气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派恭顺的微笑。他欠身回答说:

“父王亲自主持编排的舞乐,岂有不妙之理?--妙极,妙极!”

老国王以一种只有虎豹的吼叫声才能与之相比的高音,发出了一阵霹雳般的大笑,以至使得邻近的灯烛火苗,都来回地摆动了起来。他昂着他那粗壮得有如猪颈般的脖子,将尊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顺手便将那酒尊反抛向身后。--一个容长脸蛋上有着一对很深的酒窝的侍女,象是早有准备似的,十分灵巧地扬了一下手,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这酒尊。

“你说呢?”国王抹了抹嘴,又问巴戟。

“太子之言很是,”巴戟恭顺地低下头说。

太子意味深长地笑了。

“吾弟,你无论对待何事,都有自家独到的见解,为何……嗯?”

“唔!”老王很有兴趣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专注地盯住小儿子。

巴戟略微怔了一下。不过,他并未去同太子多说什么,只是十分机敏地微转着眼珠面朝他父亲,说:

“孩儿岂有不知这舞乐至为高超神妙之理?方才之所以不敢擅自颂扬,不过一来是因自家才疏学浅,二来,也因兄长有言在先,为弟自当附合罢了。”

老王又骤然发出了一阵同刚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笑。末了,他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乘兴对巴戟说:

“奏章一事,亦可试试。你办去吧,--先从京城附近办起,还须稳妥一点。”

巴戟脸上顿时现出一种大喜过望的神色。他慌忙朝着他父亲跪下,激动且又虔诚地答了句:“孩儿领命!”然后便抖擞着精神站起身来。他并未离开这儿,却比先前显得更加心不在焉了,而且暗暗地显示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模样。

国王乘兴说这句话时,两个女人的神情各各都显得有点儿微妙。而太子脸上,则明显地表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他欲言又忍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前一步,俯首对他父亲说:

“父王,孩儿以为,如此重大之事,恐怕不宜就此决定吧!”

那老王早已又沉醉在那越发疯狂的舞乐之中去了。听了太子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不过,也许是身为王者,已不能收回成命,因而他颇为自信地淡淡一笑,说:

“孤王岂未深思熟虑此事?--勿得多言!”

太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不过,过了片刻,他偷眼看了看又已转过身去的老王,还是将巴戟拉向一旁,用一种微带警告意味的口吻说:

“吾弟,父王将如此紧要的邦国大事托之于你,你可不能辜负这重托啊。”

巴戟严肃而又诚恳地拱手回答说:

“小弟愿效法禹王治水之精神:三过家门而不入!”

太子隐含着一丝嘲讽之意微笑了。接着,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巴戟,笑问:

“可你觉得,你的那些主张,都恰当么?”

“我以为,那都是十分恰当的。”巴戟不甘示弱地回视着对方,同时也不失礼貌地回答道。“不仅恰当,且实乃当务之急。小弟细细考察吾国国情,由来已久,加之纵观中原各国古今之史,方得出如此结论:当今之势,变则生,守则死。--中土文明之国尚且如此,何况,数代之前,吾国还乃是化外蛮邦!”

“未免危言耸听了吧?”太子冷笑道。“施行教化,采用中国种种典制,吾国何尝不是久已渐为?如你所言,我以为,谈谈富国强兵之类尚可,若说到竟要施惠于奴与废除豪门特权等等,你可须当心:休要反倒危及江山社稷!”

“吾国仿效中原,固然为时不短。然而我以为,所仿效者,实多为皮毛,甚或径直便为彼处所弃之物。至于谈到富国强兵,--不驱开国人头顶闷沉之气,不松解彼等手脚之缚,则又从何谈起?”

“哈,你要为贱奴松绑?--他们可要反来捆绑我等!”

“这不过乃是作一比喻。小弟自然知道分寸。”

“你侵害豪门世家利益,必导致群起而攻之!”

“如若是与人结私怨,小弟理当避免。然为国计民生而取怨于碌碌小人,吾何惧之?--想来,为了江山社稷,兄长必定也是不会计较个人得失的吧!”

太子哑然语塞。待了一会,他恼怒地哼了声鼻子:

“哼,是与不是,日后自有分晓!”

他不再说什么了,甩了一下衣袖,便回到先前站立那儿。巴戟沉思地站立不动。

一个容颜俊丽、体态妖娆的宫装女子端着一盘鲜果,从一旁轻盈地走了过来。在离国王大约十来步远的地方,她跪下了,并且将果盘高举过头,然后膝行至国王短榻跟前。她娇滴滴地叫了两声:“请大王用果”,但那老王满是油光的胖脸上正带着一种痴迷的微笑,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也正定定地朝着舞女们那方,完全就没有注意到她。

从她来到身边起,太子脸上那残存的恼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换上了一种同他那威猛脸相不大谐调的温柔神情,叉手微笑着,先是很老练地上下打量着她;接下去,因见她跪在那儿不动,而他父亲(包括母亲)又并未注意这边,于是他放大胆子,伸了手去,轻轻地拧了一下她的腮巴,然后顺势沿着她那葱白也似的脖子,放肆地朝她袒露的脊背摸去……见她战战兢兢的,既不敢躲避,又不敢吱声,他乐得嘻开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情景巴戟都看在了眼里。他鄙夷地冷眼看着他哥哥,既而还象是进入了某种更为不快的联想之中……恰在这时,有人启奏国王:老相国前来晋见。

七、

杜若之父入宫拜见国王。礼毕,国王开言道:

“老相国深夜入宫,想必是有要事?”

“哪里,哪里,老臣知道大王宴乐,不过前来助兴而已。”相国陪笑说。

两人大笑。笑毕,国王赐坐给相国。

一块儿观看了一会舞蹈,相国暗暗地向国王示意,叫他让太子和巴戟都离开这儿。国王会意,转向两个儿子,挥手说:

“老相国要陪孤王说话,你们去吧!”

两人离去后,相国拱手面向国王:

“大王洪福齐天,太子与公子,皆为吾国栋梁之材。——太子自是不必说了,就是公子,也都眼见得日益雄威猛壮,睿智精明!”

国王得意地闭目点头。相国起身,躬身走到他身边,对他耳语:

“不知大王已有意为公子婚配否?若有意,老臣倒想到了一个人,却又与王室是亲上加亲……”

“唔,——那却是何人家的女儿?”国王睁眼,很有兴趣地问。

旁边两个女人也都一齐朝着相国这方倾过了耳朵。相国故弄玄虚,一面带着沾沾自喜的微笑,一面也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国王含笑听完了他的话,说:

“嗯,待孤王细想一下,再说!”

一边说,他一边将眼光投向了那位仪态端庄的妃子。那妃子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重新面朝相国,说:

“方才孤王已命公子,就在京城一带,审慎试行新法。老相国以为如何?”

相国闻言一惊。他连忙躬身禀道:

“大王,臣以为此等大事,确应如大王一贯之意,宜慎宜缓,不宜贸然行事……”

“孤王已是一再要他慎之了,相国也不必过于谨慎。”国王打断这话,脸上似乎稍稍有了点不悦的意思。见他这样,相国不敢过于忤了他意;不过犹疑片刻后,这老头儿也还是象这样微叹般地说道:

“咳,大王,老臣就担心这等法令一旦执行起来,局势也就不好由人控制了……也罢,也罢,只要公子确是为了江山社稷,臣下就是遇些麻烦,也都该以王事为重。”

一头说,他一头偷眼观看着国王的神情。见国王脸色重新变得和缓了些,他的模样也便显得更加整肃诚笃起来……

八、

巴戟公子带着一个仪表堂堂的彪形汉子,以及七八个侍卫,骑着马在城外各处巡视。四下的田园大都荒芜了。有些地方,倒也还可以见到一点男耕女织的景象,和其他一些原始古朴的生产场面,如畜牧、渔猎、制陶和冶炼等等……一些村落,正在举行民间会社或祭祀祈祷一类的活动:人们衣着简陋古怪,表情疯狂躁动或愚昧麻木……桑间濮上,还时常可以见到正十分粗俗且又露骨地相互追逐着的男男女女……

“青山,”巴戟异常感慨地回头对紧跟着他的那个大汉说,“黎民百姓尚处于这等状态,要使邦国跻身列强之间,确非易事啊!看来,我等不也来上一番卧薪尝胆之苦斗,是绝对不行的!”

那青山挺着宽阔的胸脯,沉静地回答:

“无论公子要作何等样的努力,青山都愿效犬马,紧紧追随。”

一队蓬头垢面、披枷戴锁的囚犯在士兵的押送下,路经巴戟等人身旁。巴戟面色肃穆,默默无语地目送着那批人。青山则满怀同情地看着囚犯们,一面也偷偷地观察着巴戟的神色……巴戟似乎略有觉察,因而有意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走吧。”

一行人来到城门跟前。城门旁边张贴着一张布告。各色各样的人围在那布告跟前,一边看,一边也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巴戟示意让随从们远远地站下了。他自己也停立在那儿,悄悄地观察着远处人群的动静。

那些人面对布告,有的翘首企望,有的惊喜且又将信将疑,有的不满或者憎恶地嘀咕着以至于大喊大叫,还有的,竟然彼此恶语相向,就象是要大打出手……

人群中忽然冒出了一声尖利的怪叫:

“啥玩意儿,——无祖无宗,妖言惑众!”

听见这叫声,青山拔剑欲进,然而巴戟拦住了他。巴戟脸上带着一种强忍怒火的神态,同时也咬着牙,又对侍从们说了声:

“走!”

进城门时,人们看见了他们。于是,好些人对巴戟怒目而视。但是巴戟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旁若无人地走进城门去了……

九、

路经一片破旧的民宅区时,一个年轻姑娘——却是杜若的侍女蓝花——正巧出门倒水,看见了巴戟等人。她高兴地憨笑着招呼:

“公子!……青山哥!”

“噫,你如何在这儿?”巴戟奇怪地问。

“我伯伯住在这儿,青山哥都知道。我伯伯独自一人,生了病,也真可怜!有人对我说了,我禀告了小姐,小姐便让我来看看。”

蓝花一叠声地说着,一面也诚恳地请求巴戟进屋去坐上一会。巴戟迟疑了一下,还是和青山一起下马进屋去了。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儿喘嘘嘘地躺在肮脏零乱的木床上。四下的屋墙和家具,都颓败不堪。老头儿看见巴戟,疑惧地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巴戟和蔼地挥手示意让他躺下。青山扶着他,用枕头把他的背部垫高了一点儿。

蓝花在一旁殷勤地拿了拿茶壶和茶碗,可她见那土陶壶碗又破又脏,只好很是羞愧地放下了它们。她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伯伯有气无力地问她:

“花儿,这爷是谁呀?”

“伯伯,他便是巴戟公子哩!”蓝花说。

“哦!……这两天,我听得外面纷纷议论,说是国中有位巴戟公子,也打算学邻国‘变法’啥的,想必,就是说的这位爷了?”老头儿惊奇地瞪大了昏花无神的老眼,咕噜说。

“老伯,我正是巴戟。”巴戟含笑说。

老头儿哼哼哈哈地又自语了几句什么,然后猛咳上了一阵。他一边让蓝花为他捶背,一边欲言又忍地犹豫上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对巴戟开口说:

“公子爷,小老儿是愚人,说话不知深浅,错说了,只求爷莫怪。——我也听得外边说了,说是,爷要立的律令,倒也好了我们。只是……只是这,这……小老儿暗自在思量:从那廪君先祖登岸建城之时算起,天底下有这等子事么?自古都没有的事,爷却要自家兴起,人家会依你么?爷就不怕……不怕人家,要整治你?”

巴戟象是挺认真地掂了掂老头儿的话,然后才含笑说道:

“老伯,要说这乃是自古都没有的事,也只是在我们这儿才没有过。天下之大,——别的那些国家,早已象这样做啦!而且,天下各国,迟早是都得象这样做的。至于说到有人会整治我,你放心:一个人既然立志要做这等样的事,也便不会把自家的生死荣辱放在心里。”

老头儿敬佩地圆瞪着眼,接连哼哼地叹上了几声“英雄啊,英雄”,又剧烈地咳起嗽来。巴戟安慰了他两句,于是给青山丢了个眼色。

临走之前,巴戟把蓝花叫到一旁去,对她低声地说上了几句什么,只见蓝花嘻嘻地笑道:

“你就放心吧,公子。我定会把信带到!”

十、

雨夜。巴戟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低矮而做工精巧的书案前奋笔疾书。偶尔他也翻翻什么书卷,或者站起身来,来回踱上几步。

先前曾在宫廷舞会上露过面的那位贵妃模样的女人,翩然来到巴戟身后。她柔声叫道:

“孩儿。”

“哦,母亲!”巴戟回过身来,连忙给她请安让座。在她的示意下,他也侧身坐下了。

“母亲,你找孩儿有事?”他问。

巴母迟疑了一下,笑道:

“孩儿,我看你成日家太辛苦了,因此过来看看。”

说着,她的眼光落在了巴戟的书案上。

“孩儿正在再次起草一道法令。”巴戟见母亲在注意他写的东西,解释说。

巴母轻轻叹了口气,说:

“孩儿,我就为你做的这类事担心呵!难道,对于这事,你真的就死了心了么?”

巴戟低下头,象是考虑了一会,然后显得十分坦诚地低声回答说:“孩儿自幼蒙母亲教诲,立志要以中国古今诸贤士为楷模,干下一番于国于民有利的事业。近年来,孩儿识见略有长进,时常翻阅中原各国有关经邦济世之书卷,并细细考察各国兴衰之道,由此得出结论:变革一事,实乃方今天下大势之所趋,凡要想兴邦强国,必得归此一道。……”

“唉,孩儿,我就担心,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反倒害了你呵。”

“母亲不必多虑。孩儿已长大成人,一切事体,均知应当作何处置。”

巴母沉吟了一会,说:“孩儿,你所面临之事,也实在太多、太杂。昨儿你母舅对我说起,如若实施你所起草的法令,他家的事,也都有些牵涉。唉,我也实在不忍让他为难!想当年,北方兵乱,你外祖父外祖母双双惨死,我就全仗了你母舅,兄妹俩才得保全性命,一起流落到此地。其后,我有了今日,他也才得以置起了今日的产业。——你说,……是么?”

巴戟脸上隐然掠过了一丝不快的神色。

“母亲,孩儿还望你多多开导舅父。说来,舅父也乃是一个知书达理、见多识广之人,他定然知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与‘无国又何以有家’之道理……你说是么,母亲?”

“……唔,此事就不说它了。孩儿,”巴母再次迟疑了一下,然后改换了个话题。“我想告知你一件事。我心知你与杜若小姐要好,因此才……我希望你心头也要有所准备,才是。”

巴戟警觉地瞪大了眼睛。

“是这样,孩儿。有人在向你父王为你提亲,说是想撮合那边国舅爷家的二小姐,将她许配给你。又说是那小姐如何如何美艳贤德,直说得你父王动了心。你父王亦对我提到了此事;看来,这两天,弄不好他便会找你去说的。”

巴戟顿时焦躁了起来。他急急地问:

“父王的意思,——是否已作决定?”

“孩儿,你先莫心焦。我看你父王,还并未全然对此事作出决定,他不过是听那人把那小姐说得天花乱坠,才有了几分意思罢了。”

“那人,——他是谁?”巴戟咬牙道。

“唉,说来可叹。他,……恰恰就是老相国本人。”

“啊!”巴戟惊愕地叫了声,随即便显得大为不自在起来。

“孩儿,他倒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好。他说是,他家杜若姑娘有意于你,他也知晓,可他已找神师算过了,她的命相与你不符,如若强与你相配,定然会冲克你的命星……”

“命星……命星,一派胡言!”巴戟怒火冲冲地大叫说。他不停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最后,他两手撑着头,颓然地伏坐向书案……

十一、

……杜若和青梅在一个山水秀丽、绿影荡摇的河湾里嬉戏着。两人一边玩水,一边欢快地笑谈。那声音竟象是从她们身旁的树丛内发出的鸟鸣一样地清丽婉啭。

“姑娘,”青梅说道,“看这样子,我们还真有幸饮你和公子的喜酒啦!”

杜若脸上顿时浮起了美滋滋的笑意。不过,她却当即便笑骂了起来:“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得象蓝花那傻丫头一样,说话疯疯癫癫、高一句低一句的!”一边骂,她一边顺手浇起水来,朝着青梅脸上洒去。

青梅格格地笑着,用衣袖拂去了满面的水珠。然后,她撒娇似地对主人偏着头,撅起了两片柔润的红唇,说:

“姑娘,你才是学得拿起小姐架子来啦,也不分辨人家说的是好话还是歹话,就处罚人家!……唉,”说着她便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当丫环的,也真晦气!人家蓝花,给你带了信儿,你倒支开她去做别的事,还在背后骂人家;我呢,忠心耿耿地陪你出来,陪你与情人相会,也还反倒要受这份气!”

说完,她撑不住,于是捂着嘴大笑起来。

“好哇,死丫头,越说越不象话啦!”杜若飞红了双颊,讪讪地笑着喝道。她一面使劲地用双手浇起水来,劈头盖脑地朝着青梅泼去。可是青梅一点也不怕她,因此两人干脆打开了水仗。

林中传来了一声马嘶。两人一齐朝那方抬起了头来。

巴戟骑着他那匹四蹄稳健的五花马,从一株盘枝错节、绿荫若盖的古老油桐树后面出现了,并很快地朝着她俩这儿驰来。

“瞧,你的……嗯,他来啦!”青梅挤着一只眼睛,顽皮地扮着鬼脸对杜若笑道。等到巴戟下马后,她知情识趣地抿嘴默笑着,一把接过缰绳,便牵着马远远地走向一片丛林去了。

巴戟满面带着闷闷不乐的神气。见了杜若,他也都只是勉强地报上了一个笑脸。

从眼前出现他的身影起,杜若的眼光便没有离开过他。此时,她惊疑而略带羞涩地问: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他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低下了头。

她的脸色也顿时阴暗了下来。她有点儿胆怯似地咬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又轻声问:

“是大事不好办理?”

他默然不语,而且象是根本就没听见她的话。

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袍袖,又怯生生地问了他一句。

巴戟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长长地叹上了一口气。见杜若惊惶不定地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他,他象是不忍心再让她猜哑谜了,于是干咳了一声,然后避开她的眼睛,说:

“是的。这事办起来,比我事先料想的还要难得多……”

听他这么说,她倒松了口气。

“公子,莫要烦恼,”她轻叹了一声,说。“想来这事也是会遭到许多人反对的。因你变法,侵害到了他们的私利呀!……唔,就象我父亲和我家的那些亲戚吧,不也都如此么?一提起此事,他们便坐卧不宁。而且尤为可笑的是:他们心知我俩要好,便时常在我面前诉苦抱怨,倒好象是要让我求你为他们开开恩似的!不过,”说着她冷冷一笑,口气变得坚决起来。“反正我是认了死理:要我为了亲友或自家的私利,来妨碍你的变法大计,我是宁死不愿!”

“唉,姑娘,”巴戟把目光转向她,感叹地说道。“何人能够象你这样,处处都为我的大事着想啊!”他口中象这样说着,眼睛里似乎同时也在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就不能不顾及你和你的亲友们呵……”

杜若象是不好意思接受巴戟对她的赞美。她岔开了他的话。“不过好在这点:你这是在奉君命办事,那些人,即使对你不满,却也把你莫可奈何。”说罢,她脸上浮起了一点单纯可爱的自得微笑,分明是为自己的情人手握大权而感觉自豪。

巴戟却用一种隐含悲愁的爱怜眼光瞅着她,接着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杜若本能地感觉到这声长叹来得有些蹊跷,因此,她收起脸上的笑意,圆睁了眼,急问:

“啊,--公子想必有事瞒我?”

巴戟微颤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终于一咬牙,才凄然地苦笑道:

“这事我原本也是会对你说的。方才,我就正是在考虑当如何对你说,才不致叫你过于震惊。……目下你听了也不必惊恐。反正,我是宁死也不会依从他们。”

她预感不祥地死盯着他,同时嘴也无声地动了动。

“昨夜母亲告诉我,有人在怂恿父王给我提亲了。提起的是嫡母舅家的二小姐。……可恼的是,那些人分明知道你我相好,却故意提起那姑娘,还胡乱编排些危言耸听的话语出来,说是你我的生庚属相不对,你会‘冲克’我。我当即便去面见父王,竭尽全力向他反驳了那些荒诞不经之言,并将我对你的心意禀知了他。父王显然已经听信了那些鬼话;听了我的哀告,他先是老大一阵都沉吟不语,临后也要我三思利害。到此为止,事情也就是这样了。反正走着看吧,倘若父王全然不念及一点我的心情,定要在此事上威逼于我,我想,我总还可以死与之抗争!”

巴戟越说越变得悲愤感慨了。他猛地一挥手,折断了一根伸向他近旁的拇指般粗细的小树枝,然后又恨恨地将它折断成了一些短节,使劲地扔在了地上。

从他提到此事起,杜若的脸色便骤然变得刷白了。她怔怔地听完他的话,末后一手扶树,一手微按着心窝,同时惨愁地愣笑着眯缝了双眼。尽管如此,她那恋恋不舍的目光却一直都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甚至,她脸上震怖的表情越明显,这目光也就显得越是执著和痴迷。

巴戟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望着她。两人就这样如痴如醉地呆望上了好一会儿。突然,犹如彼此都受到一种巨大磁力的吸引,两人在同一时刻,快得如同闪电般地扑在了一起……

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同样贪婪地吻抱着对方。接着,先是她,后是他,都流起眼泪来了--她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则滴落在她的脸蛋上……

过了好一阵,杜若忍住泪,勉强挤出了一点儿笑意,叹息说:

“公子,我们也真是命中多难!这段时间,我父亲不再对我提起那件事,我对他提到你,他也显得和颜悦色的。我还只当是他见国君重用你,便回心转意了。没想到,平地却又起了这等风波!”

巴戟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象是想要说上个什么。不过,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痛惜地瞅着她,频频地摇起了头。

十二、

巴戟心事重重地返回宫中。他拔下墙上的剑,正在那儿烦躁地挥舞着,有侍卫通报说,他父王传见他。

他来到一间大厅里。巴王独自一人,已经端坐在一张豹皮椅上,等候在那儿了。

“孩儿,”老头儿一见他,便开言道。“我要你三思利害,想必,你已回心转意了?”

巴戟垂首向他,神态谦恭,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父王,孩儿思量再三,无论如何,也撇不下杜若姑娘。”

“嗯?”老头儿很不满意地皱了皱鼻子。

“父王,”巴戟继续说,“孩儿自那年在祭物节会上结识杜若姑娘以来,与之情深意笃,神交莫逆。虽未曾对天设誓,生死不渝,却也真堪称‘寤寐求之’,一日不见,若隔三秋。既已若此,今忽要孩儿另娶他人,——父王,孩儿如何硬得下这等心肠!”

那老王旋转着眼珠,一时还未找到什么话来劝说巴戟。恰在此时,一个宫中侍卫急趋而至,跪拜启奏说:

“大王,苴侯避难来国!”

老王与巴戟对视了一眼。老王扬手道:

“迎苴侯!”说罢他转向巴戟,用一种介于劝说和警告之间的语气道:

“孩儿,我廪君先祖射杀盐水女神之举,你可忘了?为邦国者,岂可沉溺于儿女私情间,作妇人之态?——为一女子,你切勿执迷自误!”

巴戟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但他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远处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头儿朝他摆了一下手,于是他只好退了下去。

十三、

一个眼皮浮肿、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落魄之人,急步走上堂来。巴王起身与他相见了。寒暄已毕,巴王打量着这人,含笑问道:

“侯兄这等神色,想必国内有变?”

那苴侯略有几分愧色。他敛容答道:

“愚弟新近与蜀王反目。蜀王不念旧情,起兵伐我。我国小势微,不能与之抗衡。念大王禀神武之力,怀宽仁之性,因之不揣冒昧,径自投奔大王麾下。还求大王作主。”

巴王略一沉吟,然后爽快答道:

“你我交厚,兄既有难,不必客套了!”

侍者上果酒。应酬已毕,巴王想了想,问:

“方今秦、巴以北,各国亦有事否?”

苴侯拈须点头好一会儿,开言道:

“方今中原各国,仍处兼并之中。所极强极盛之国,西有秦,东有齐,又以秦为最。秦立国据高,雄视天下,一动而天下惧之。天下惧秦,由此乃有合纵之说。前岁与去岁间,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伐秦,名以楚怀王为纵长,实与秦交战者,魏、赵、韩三国而已。其后,三晋联军大败于秦,秦之势,由是越发不可一世。——王兄,恕愚弟直言:以我等之势,还须仰仗强秦,才是呀。”

巴王沉思,默然不语。苴侯又说:

“远的暂且不说了。可恨蜀寇,出言不逊!”

“唔?”巴王瞪大了眼睛。

“蜀寇扬言,灭苴之后,便要伐巴。——大王,那蜀寇竟全然未将大王放在眼里!”

“大胆贱奴!”

“不仅若此,蜀寇已向上国发兵来了!”

“嗯?——哼!我必亲自率军,直捣蜀都,生擒蜀王,以泄我心头之恨!”

“哎,大王息怒。大王乃一国之主,岂可轻动。量区区之蜀寇,何值得大王王驾亲征。——久闻太子神武之概,直追大王。大王何不命太子出师,先驱蜀寇于上国境外,后大举反攻,直捣其巢穴、并其国土?”

巴王瞪眼想了一下,然后抬头叫道:

“传太子!”

十四、

太子与相国等众公卿正相聚一室。在场者,还有一个妖形怪状的黑衣老人,也坐在显赫的位置上。人群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嗡嚷声之后,只听得那黑衣老者拉长了一种声波震颤、音质类乎破钹之声的嗓音,念念有词地说:

“无祖无宗者,必绝己之后嗣;背古圣贤之道者,必受皇天后土之谴责;乱等级卑尊、纵小人以反君子者,必遭巨雷震劈!--此人三罪皆具,受天之罚,必无疑矣。本师以武落钟离山大神仆役之份,代大神圣意,咒此人尸分骨散、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好些人便一齐赞叹起来:

“神师之言,公允得当,正大光明,一如大神圣口所言!……以神师之法力,置此人于阴司地狱内万劫不得复生之处,必矣,必矣!……此等王室之逆贼,混搅江山社稷之妖孽,不如此,何得消平吾辈心头怒恨!--神师伟哉、圣哉!……天意难违,神力难挡,有了神师如许巨咒,量此人之‘变革’,必如冰之近火,雪之就日矣!哈哈……”

太子端坐在那儿,并不发一言,只是矜持地含着自得微笑,一一地扫视着众人。正在这时,一个宫装侍者快步走来,跪拜道:

“太子原来在此。大王传令:太子即刻进宫!”

太子领命匆匆去了。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老相国手抚长须,眯缝着双眼说道:

“时值多事之秋,我等皆须尽力辅佐太子,加强戒心,才是。……再说那人,”沉吟了一下,他接下去,“我等亦不得等闲视之。--何也?因彼尚未失去国君倚重,手中尚有权柄。因之,汝等万万不可造次,早早地便流露出骄矜之色,尤其万不可将我等密谋,稍泄半分与他,以授其把柄,奏达国君,反遭其害。总而言之,我等在此人面前,定须一如既往,以懈其戒心。另外,也还需议出个更为稳妥的办法,才好。”

一个没有一点胡须的矮胖老头儿忿忿地哼道:“哼,我甘愿将小女与他,让他有个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的机会,孰料……也罢!他不愿与我等为伍,仍要一意孤行,那就试一试吧。委实:亲家,仇家,此皆乃是大神圣意注定之事!”

最初出现过的那个虬须将军激越地高叫:“国舅,如此屈辱,何能忍耐得了?他并非是王室嫡胄,却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连你老家中的小姐,都瞧不上眼。--这等狂妄自大、不识进退之人,还是与他以死相拼了吧!不然,你老见了他,面皮何以置放?”

有几个人都附和着他。但是,秃脸国舅尚未表示什么,黑衣老者便傲慢地冷笑说:

“此乃至公之事,我等理应名正言顺、浩气凛然地讨伐他,安能与儿女之私缠搅于一处,白白贻笑于他?”

那将军敬畏地改口:

“如此说来,依神师所言,我等也举起伐叛的旗号,堂然正大地向他搦战吧!”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了起来。没有人作出什么服众的建议。老相国面带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不发一言,既象是在留心众人的话,又象是独自沉溺于某种冥想之中。忽然,他凑向那黑衣神师,嘀嘀咕咕地对他说上了一番话,只见对方阴笑着频频地点起头来。

“老相国有何高见?……相国大人,将你的高见谈出来,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吧!”众人叽哩喳啦地说。

相国默笑不语。神师挥了一下手,然后叽哩咕噜、不清不楚地闭目念上了一番咒语。于是众人的脑袋又都凑向他。他微微睁眼对大家低声说上了一阵什么,于是只听得大家都哄然叫妙,接着便齐声地大笑了起来……

十五、

太子率军与蜀交战,失利于蜀……

营帐内,昏浊的傍晚光线下。太子面容疲惫,衣甲不整,嗓音嘶哑。他面对七八个形容与之相仿的将领,叹息说:

“我原在父王面前夸下海口,独率三军,旬日之内,便要大破蜀寇。然何曾想到,此次蜀寇,竟如此兵多将勇!——告急文书已于今日晨前发出。今又与蜀寇血战一日。唯愿诸位将军,扬我巴人雄风,死战待援!”

诸将纷纷回答:“愿为太子效命!……誓为社稷死!……不与蜀人决一雌雄,非大丈夫!”

话犹未了,军校入营急报:

“蜀寇踹营而来!”

众人急奔出营,拔剑登车……一场恶战……最后,太子等人冲开一条血路,率军后撤。

十六、

钟鼓之乐回荡。巴王临朝。整个场面,于庄严肃穆之中,多少带着一点儿新奇古怪甚至是滑稽可笑的意味。

文武百官朝拜毕,各归各位。

须臾,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从队列中出来,急趋至阶陛跟前跪下,叩首启奏说:

“大王,臣久欲启奏此事,一忍再忍,目今却不得不冒死启奏了。不若此,则不显臣忠君爱国之心也!--变法一事,臣窃以为,再也不可施行下去了。若再继续,必弄得京师鼎沸,人心不安,天下大乱!--目下,已经是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的了!”

巴王沉闷地哼了声鼻子。然后他朝着侍立在他身边的巴戟转过身来,颇为不快地盯着他。

巴戟从容不迫不迫地转向他,躬身说道:

“父王,孩儿早已禀报过:变法一事,因触及不少公卿之私利,不必说,自是会引起些须怨言。然而,为江山社稷之长治久安着想,则非如此不可!”说着他冷眼睃视着阶陛下那人。“--我以为,真正忠君爱国之人,是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便来说黄道黑,搬弄是非的!哼,民众之感戴新法,这一点,难道又岂非是有目者所共睹?……父王:万万不可听信此等耸人听闻之危言;实情乃是,自新法颁布试行后,黎民百姓,都万分感戴王家的恩德!”

巴王犹豫不定地瞅瞅那个官员,又瞅瞅他这儿子。

好些文武官员都暗暗地交换着眼色。一时,只见那黑衣神师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朝国王施过礼后,他转向巴戟这个方向。

“公子,我有一事请教,”他恶狠狠地紧盯着巴戟的眼睛,一面显得十分傲慢地朝他拱了拱手。“你口口声声言说,你的那些所谓变法之举,都乃是为了江山社稷。况且,听你所言,似乎朝中只有你,方乃是忠君爱国之士,其余公卿大夫,尽皆碌碌谋私之辈。本师倒要问问:吾王所任职官,难道说尽都错任了不成?再者:真为公者,必能深得公众之心。而你,何以在朝中弄得个众叛亲离?--你可一一问问朝堂之人,能有几个,是赞同你的?”

听了这话,巴戟冷然一笑,说:

“神师之言,貌似有理有据,实则谬矣。何为谬?一、所谓‘公’者,有大小真伪之分。集数人之同一私利,而强充曰‘公’,此乃伪公,至多亦只可算做小小之公。而为天下苍生与江山社稷之长远利益着想,甚至不惜为此取罪于些少之人,此方为至大至真之公。--谬之其二:朝中公卿多为诚心拥戴父王者,此固不必多言。然众人一时不解新政之长处,也是有的。何能将众人一时之疑虑,牵扯至父王用人之明一说上去了?……恕小子直言:神师一席话,不仅实属混淆了是非,且象是有意发难,挑起众人对朝政之不满!”

“哼,”神师也冷笑了一声,同时更加凶狠地逼视着巴戟。“众人对你的不满,何须本师挑动,那本已达到极点了!你这所谓‘大公’‘小公’之言,才真真乃是颠倒是非、荒谬至极!我且问你:一国之中,何为至尊至贵,何为至轻至贱?又有何者,却居于此二者之间?”

巴戟一时未能答话,神师便觉占了上风,因而颇为自得地干笑了两声,然后又说:

“听着,待本师道来:一国之中,至尊至贵者乃是君王,至轻至贱者乃是奴才刁民;在此二者之间者,是为公卿、大夫、将士及民间百姓。此乃是大神所定、万古不变、天公地道的尘世秩序!立国者,首先必为王室,其次乃为公卿大夫及带甲将士,再次方为百姓众生。天道岂非如此?--终不成还先便为奴才刁民着想,反倒置公卿将士,甚至置王家之利益而不顾吧?”

“我顺应天下之势,仿效中原变法图强,正是在为王室利益着想,怎能说是置王家利益于不顾?”

“你侵害文武百官共同之利,便拂却了众人拥戴王室之心,这怎能说是未危及王室利益?”

巴戟慎重地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

“此事还须得列位公卿都从大处着眼,为邦国之根本利益着想,才行。我决非不顾及列位。然列位也须权衡一下呵:国存,列位之身家性命方存;国亡,则不单列位自身性命难保,而且妻孥财产,无一不尽丧失!目下吾国正置生死存亡之秋,内外之患,层出不穷。显而易见,欲御外敌,必先使国人上下一心,至少亦须平息国内之乱。而要想如此,不公正待人,不除去旧政弊端,一味只靠屠戮暴乱饥民,可否?--由此我问列位:宁可于内外之乱中国亡家破,还是宁可通情达理,稍敛己之气焰,略施小惠于奴,以求得国人同心,共御外敌?”

这时相国亦走出列来。他上上下下地把巴戟看了看,忽然微笑着说道:

“公子,你是否过于相信你那‘新法’的功效喽?虽说你屡屡夸大其辞,然则那毕竟非是无所不能的灵丹妙药呀!”

巴戟转过身,脸上也浮起了嘲讽的笑意:

“相国大人,这固然非是灵丹妙药,然则总比失效‘古方’要好!”

说着,他扫视朝中所有官员,然后转向国王,双眼出神地凝视着虚空某处,悲愤地大声说道:

“吾国国势,难道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么?--非变法不可!而且,速变,猛变,方得久安;缓变,微变,亦可稍稍于事有补;不变,则危在旦夕矣!不明此理,岂不哀哉,痛哉!”

相国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他说:

“巴戟公子,要说危言耸听的话,这才真正乃是危言耸听!”

“不,此乃千真万确之事!”巴戟猛转向他,眼中光亮,灼灼逼人。

老头儿毫不示弱地也进逼向前一步,用一种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讹诈和恫吓的口吻说:

“公子,我倒要问,你说此等话,煽动人心,究竟用意何在?--你千方百计笼络刁民,其用意又何在?哼,众人皆言,你图谋不轨!”

“你!……”巴戟又惊又怒地圆瞪了双眼,一时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头儿不理他了,径自转向国王,说:

“吾王!据臣所知,这公子久蓄异志,欲排斥太子,以便在大王百年之后,自立为邦国之主。其‘变法图强’,不过为一幌子,其真意所在,实是欲借此树立一己威望,收买大批刁民险奴之心,使之为其效力。臣既久察其意,为大王及太子着想,早已私下使人留意其行踪。目下,国中之势,危矣,殆矣,大批刁民险奴,只知天下有巴戟公子,而不知有吾王,至于太子,则更不识其为何人矣!”

巴戟气得浑身颤抖地怒瞪着对方。--他狂暴地跨上前去,深恶痛绝地从牙缝里挤了话来:

“无--耻!”

听了相国的话,巴王一言不发,只是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瞪上一会巴戟,又瞟瞟众大臣。

巴戟还是很快便从暴怒状态中解脱出来。他鄙夷地朝着相国冷冷一笑,然后哼着鼻子问他:

“你要栽诬我,总也得有个证据?”

老头儿的嘴巴在大胡子丛中动了动,还未发出声来,一旁的神师便抢先一步,呵呵地笑道:

“你慌则甚?--既要告你,证据自不必说,会是有的!”

说完,他将宽大的黑色袍袖往空中一甩。

十来个文武官员立即走出列来,一齐跪在阶陛下面。大家都神情惨然真切地说道:

“大王,此事臣等也早已闻说!……大王,此事千真万确!”

巴王脸上的神情飞快地变换着,越来越象是要发作的模样。不过,他毕竟没有发作出来,而且还始终都没有吭声。

巴戟已完全冷静下来。他转向国王,微微一笑,然后提示般地说:

“父王,此等人,正是因私利而对新法心怀不满者。”

相国似乎又想到了点什么。他近前一步,神态从容地启奏说:

“大王,臣等尽皆一片赤心为国,决非诬陷好人之辈。现确已查明,公子在刁民险奴之前,每每诽谤大王朝政,尤其将太子攻击得惨烈。继之便是吹嘘自家,亦动辄便以‘新法’许愿,以讨好彼等,使其死心塌地跟随之。至于其余证据,还有待进一步详查。”

巴戟欲说什么,但是他父亲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此时巴王脸上满是一派狐疑的神色。他将阴郁的目光停留在巴戟脸上;那目光就象是在说:“他们固然有可能是在泄私愤,但我却不得不提防你了!”

他旋即挥手令众人归位。然后他开言道:

“此事暂且置于一旁。目下须议定这件大事--自苴侯避难来国,吾国与蜀寇再动干戈,太子率军抗敌,又是数旬之久了。吾国长年四面用武,国力消耗甚是巨大。昨夜太子有告急文书来,言说蜀寇势大,吾国之师,竟至难以撑持。为此,孤王欲请教于列位爱卿,当若何应对此事。--是撤军坚守,还是速发援军,抑或是求助于人?”

官员们议论纷纷。末了,相国出班奏道:

“吾王,臣等以为理当如此:一面尽倾国之师援助太子,一面则速速遣使北上入秦,恳其出师助我。秦国势大,彼一旦出师,蜀寇必望风丧胆……”

不等他说完,巴戟快步上前,连连叫道:

“不可,不可!秦虎狼之邦,况久有兼并天下之意,我若恳其发兵入境,岂不正中其下怀;于我,则无异于引狼入室矣!--此实为误国之计,万万不可行!”

“那么,依公子高见,则当若何解除此危,才是?”相国讥讽地笑问道。

巴戟并不张理对方态度。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长叹了一声,方才说道:

“如今四面树敌,况国力消耗至此,一时更又有何良策!算来只当速命太子回师,然后国人齐心协力,据山守城,以逸待劳,同御蜀寇。至于说吾国国力有限,需搬救兵,--倘若不是与东楚结下深怨,此时与其求秦,倒还不如求楚,与之陈说蜀寇东侵之利害。唉,不过事既至此,说也无益了。还是只好依仗本国之力吧!”

一听这话,巴王勃然大怒。他大声喝道:

“此是何等之言!你怎敢提起向楚寇求救?楚乃吾国世仇,吾恨不得食其国君之肉而寝其皮,何能反贻笑于他?”

众官员见状,皆暗自喜形于色。恰在这时,门卫通报说,太子还朝了。

太子气急败坏地奔上殿来。他头缨脱落,衣甲飘零,左臂上还带了一处伤。来到陛前,他一头伏拜在地,惶恐而悲愤地叫道:

“乞父王治孩儿丧师辱国之罪!”

巴王阴沉下脸来瞅了他好一会,方问:

“如何便一败涂地?”

“并非是孩儿不用心,”太子垂泪道,“委实是蜀寇势大,孩儿所将之兵太少。--孩儿悔不该于出师之前夸下那般海口。乞父王治罪!……往日军情,都见诸告急文书之内了。自那文书发出后,又与蜀寇血战了一日一夜;然此次我方之败更甚:不光败局已成,孩儿自家亦负此伤。幸喜孩儿于败撤之际,还忍痛回身一箭,将刺伤孩儿那员敌将射下车去……”

见国王没有发火,他略显自在了点。

“目下蜀寇正长驱直入。--父王,还得从速拿一万全之策!”

巴王哼了一声,同时冷眼瞟瞟巴戟,说:

“众公卿皆有意向秦国求援。而有人,竟想求助于楚寇!”

太子抬头四下看了看。众人都使眼色暗示他。他有所领悟,因而忿然叫道:

“是何人这等无耻,竟敢向仇敌屈膝?哼,我每每在外,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而这等人,净在家中安享清闲,做些有害无益之事,倒也罢了,怎敢还使出这等鬼点子?”

巴戟皱了皱眉头。不过,他瞥了一眼太子手臂上的伤,还是没有计较什么。他只是俯身转向父亲,面带沉痛神色,启奏说:

“父王,如今强寇入境,太子又已负伤,就让孩儿我率军迎敌去吧!”

巴王尚未开口,相国在一旁双眼转了转,于是出班奏道:

“吾王,此倒不失为一应急之策:一来可让太子歇息一下,二来,也可借此看看,公子对吾王的江山社稷,究竟还有无尽忠之诚心。”

巴王沉吟良久,点头应允:

“也罢,依卿所奏。一则火速遣使入秦求救,二来,”说着他转向巴戟:“--即刻点起京师附近人马,出迎蜀寇!”

巴戟俯身领命。然后他昂然挺立身子,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朝廷。

巴戟走后,相国走近国王,对他耳语了一阵,于是国王连连点起头来……末了,他叫道:

“周将军,李御史!”

那虬须将军和一个五短身材、举止灵便的官员应声而出。巴王向两人吩咐了几句什么,两人拱手听令……

·上集·

——————————————————————

·下集·

十七、

巴戟率军几次与蜀军兵刃相接。双方互有胜负。……一月色昏朦之夜,巴戟独自一人,心事重重地在帐内徘徊。周、李二人悄然而至。

“公子,”周将军颇不谦逊地开言道,“今日我等又与蜀寇血战,何不趁此朦胧月夜,蜀寇疲然无备,前去踹营?”

巴戟有点不耐烦地瞟上了他一眼:

“蜀人疲惫,我亦疲惫。况踹营之举,前次蜀寇已施行于我方,其安能无备?”

李御史拈须微笑,接口说:

“公子,下臣虽不谙用兵,然也闻说,用兵之道,在于巧度敌酋之心,当机立断。——蜀寇以为我不敢踹营,我偏踹之,若何?”

巴戟抚腮沉吟。末了,他说:

“我等终是不可造次。待我亲自潜上山去,详察敌营动静,再作定夺。”说罢,他披挂出营,叫了声:

“青山!”

营外响起青山的应答声。

营内,李御史忽然拍过周将军,与他耳语了几句。后者惊喜地点头笑了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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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落梧桐点评:

作者有很好的文字驾御能力
朴实无华的文风
期待更多佳作:)

文章评论共[1]个
江南达者-评论

谢谢!我会努力的……
  【风落梧桐 回复】:    呵呵,一起加油:) [2006-8-14 16:36:52]at:2006年08月14日 下午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