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婆已经撞墙自杀了……”
他们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我却出奇的平静。数月之内的变故使我与妻子身心俱残。女儿惨死,遗体被强行火化,我们送去的证据反成为我们被抓的“证据”……作母亲的她受不了了,而我必须撑下去。
“只要你妥协,上面有指示,可以立即放你出去,并给你一百万元!”
是威胁么,是利诱么,还有什么,你们统统使出来吧。
我们原本是快乐的一家三口。
我是名普通的快退休的公务员,妻子是位中学教师,学酒店管理专业的女儿大学毕业通过统一招考被市政府招待所——华州宾馆聘用。我们家并不富裕,但比起乡下那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受累于多收了三五斗之苦的乡亲们来说,生活也算不得清苦。女儿大学毕业后,家里的经济也就不怎么窘迫了。人们常说,女儿大了难管,可我们的女儿从小到大是很懂事乖巧不让父母操心的那种孩子,早恋、滥交朋友这些敏感问题在她身上找不到影儿。但女儿并不“封建”,对爱情她有自己的见解——学生时代谈情说爱幼稚且影响学业,我相信爱情但不相信有影视、文学中渲染的轰轰烈烈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像爸爸妈妈一样为了柴米油盐、孩子会吵嘴但却相互关爱携手一生的平淡温暖。呵呵,你瞧,这就是她的爱情观。或许是我们出身农家的老实本份的传统遗传到她的身上了吧。女儿很美,她继承了本就不丑我们的优点。追她是男孩子很多,女儿有自己的主张和处理方式;登我们家说媒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官员、富翁子弟,“尊重孩子的意见”,这不是我们的托词。相熟的人见了我们都说,谁娶了你们家女儿啊,那真是他八辈了修的福份。
周末,一家人聚在一起,饭后闲谈,电视正播放着歌曲《吉祥三宝》。“女儿是宝,健康是宝,快乐是宝,这就是我们家的吉祥三宝!”我哼哼着,女儿、妻子哈哈地笑。
也谈到女儿的工作。“有的有头有脸的领导在华州竟然要小姐,而华州竟然养着小姐!”以优异工作表现而被升职为总经理助理的女儿不无忧愤。“这事情现在也没办法,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当作没看见吧。”虽然我和妻子也很气愤,但谁把他们也不能怎么样,我们只能安慰女儿。
“你也老大不小,有合适的男孩就定下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女儿怎么了,嫁不出去呢。”妻子也是转移话题,也是唠叨。
“爸、妈,我这次回来也正想和您们说这事儿呢。我和张强谈了,如果没其他事儿,您们和他的父母同意,我想就和他定了。”
“张强?就是你们华州宾馆的那个厨师?”
“是他。他是国家一级厨师,人品不错,很勤奋,现在正准备考特(级厨师)呢。关键是待我很好……”
“我和你妈不会因为他是厨师而瞧不起他,但是你要考虑清楚了,这是你一辈了的大事。”
“放心吧。我找他也算是百里挑一了。把我交给他,他保准把你女儿养得白白胖胖又舒心的。”
“怎么,给妈提意见,嫌妈给你吃的不好,没把你这小猪胖?”母女俩嘻嘻哈哈倒成一团。
而这美好生活被几个月前夜半的手机铃声打破了。
“爸爸!哎!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对拉!星星出来……”我的手机将我和妻子从睡梦中吵醒。
“谁啊?半夜三更的。”妻子嘟囔着。
我迷迷糊糊接通电话,还没等我开口,那头就像开机关枪:
“刘叔,我是张强,爱华出事了,现在正送往市中心医院,你们赶快来啊!”
等我和妻子跌跌撞撞扑到市中心医院急救科时,急救医生已经放弃了抢救。见到被白色手术单盖住头脸的女儿,我的心像被电锤重重的击了一下,妻子晕倒了。华州宾馆的一些人默立在一旁,张强蹲在地上抱着头。会不会是弄错了?我静了静神,用尽全身的力气揭开那手术单——爱华,这就是我的爱华!如果不是嘴角那还在缓缓向外流着的血太刺眼,你一写定以为爱华是睡着了。“医生,我女儿还没有死,你瞧,她还在呼吸呢。你快救她呀!”我抓住医生的衣领。医生没有动,“对不起!”三个字击落了我的手。“刘叔,你节哀……”回头,是神色闪烁的华州宾馆总经理。
女儿体质一直很好的。我冷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我问总经理。
“嗯……具体我也不很清楚……二点多……爱华不知怎么从五楼窗口摔下来……”总经理吞吞吐吐,含糊其词。
女儿她们集体住在一楼宿舍里,晚上一点她去五楼客房干什么?
我依稀记得刚才揭手术单时好像女儿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手术室并没有她的衣服。张强呢,怎么不见他了。
“刘叔,你和刘姨多保重,我们回去把事情查清楚。王莹,你也走!”总经理说。王莹是女儿的好朋友,她好像想留下来陪我们。
妻子已被救醒。她呆呆地坐在手术床前,看着女儿。“有没有毛巾,我要给爱华擦擦脸,擦擦身子,我们爱华她最爱干净……”妻子喃喃而语。
“你们下去休息去吧”,医生对医院里的其他人说。一会偌大的抢救室就剩下四个人——医生、我、妻子,还有永远睡着的爱华。
“最好别给她擦洗,她生前可能受到性侵犯,曾有粗暴的性行为发生……”
“张强,你这挨千刀的……”妻子哭骂起来。我拦住了妻子。事情似乎有些明朗,但到底怎么回事还得进一步认证。
“天热,将遗体放到太平间吧,建议你们申请法医鉴定。”医生说。
“爱华是晚上二点多从5018房间的窗户摔下去的。”
只有这一点,张强和华州宾馆的叙述是一致的。其他的全部相背。
“爱华是从窗户跳下去的。5018是豪华贵宾房,当晚住着省上来的一位贵客,吃晚饭时市委书记、市长曾亲自出马作陪。据王莹说,晚上十二点多,总经理给打电话爱华,由于大家都已经睡了,比较安静,所以他们的通话宿舍的姐妹们都听得很清楚:总经理让爱华到5018客房陪客人打牌,爱华说已经睡了不愿意去,总经理发了火,说书记、市长和客人三缺一,客人点名要爱华,书记、市长让她去。爱华没办法,就只好去了。她走后小婷还开玩笑说,那人好像很有来头,爱华陪他打牌,是有可能当女市长的。大家都说爱华要当了市长,她们谁当某某局长的,好一阵没睡着觉。谁知道爱华一去就没回来。当晚五楼的值班的小傅说一两点时她听到过有女的喊叫救命,后来细听就没声音了。因为豪华客房经常有客人和小姐玩这种游戏,她也就没在意。不知过了多入,听说有人从楼上摔下去了,闹哄哄地,她就醒了,发现5018客人匆匆忙忙走了。……爱华是光着身子跳下来的,当时急着救人,我们就用床单把她一包送到医院了……但没有救活她……我返回华州,在5018发现了她被撕破的衣服……爱华一定是不甘受辱跳楼自杀的!……呜呜,我俩原本商定这个周末去向您们提亲的……”头发凌乱、双目通红像受伤的狼一样低嚎张强说得很乱,而他所提说的人、事,基本上被“事实”推翻了——来自乡下的王莹回老家了,宿舍里的其他人都说那天晚上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小傅说她记错了、看错了,当晚5018没住人。从宾馆住宿登记记录上查明,5018不但当晚没住人,而且好多天都没住过客人。
“爱华是去关窗户不小心摔下去的。她在楼下发现5018房间的窗户没关,在其他人眼里,这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完全可以不管,或者可以打电话让五楼服务员去关的,但爱华工作特别认真负责,夏天暴风雨多,她担心宾馆财产受损,又体谅楼台服务员工作辛苦,就自己上楼去关窗户,没想到不小心摔了下去……当晚5018并没有住客人。我们华州宾馆正向市委、市政府申报组织全市人民向爱华同志这个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学习,学习她对工作认真负责的精神,学习她对同事关爱……同时我们华州宾馆准备30万元抚恤金……”这是华州宾馆的说法,同时有宾馆的不少工作人员作证。
“女儿是被糟蹋死的!她的下体有那人的精液。”妻子也知道,当前要紧的不是一味地悲痛,而是要查明女儿死亡的真相,替女儿申冤报仇。没有比一位深爱自己的女儿的母亲更熟悉女儿身体的了,妻子以母亲的名义对女儿的遗体进行了检查。
留张强在医院,我和妻子来到公安局报了强j*案,要求法医对女儿遗体进行医鉴,第一犯罪嫌疑人是那位市委书记、市长陪过的曾入住华州宾馆5018房的客人。
办案员询问的很详细,记得很认真,我们也恨不得把所知道的全部一古脑儿告诉他们。这边报立案手续还没办完,张强头破血流地冲进来。“刘叔、刘姨,别和他们废话了,狗警察和一伙武警打倒我和医院的保安,冲进太平间把爱华的遗体抢走了……他们还砸烂了我的手机……”
噩梦仍在继续。
他们把爱华的遗体强行火化了,把骨灰盒捧给了我们。“我们不忍心要学习的榜样在死后受到的不必要的侮辱,老刘啊,您们也别上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当。市委、市政府会坚决打击这种破坏华州市形象与和谐的人和事。张强已经被华州宾馆开除了……您们节哀顺便吧。这是30万元抚恤金,只要签了这私了协议,它就归您们了。”
“我们只要女儿的命!”我和妻子已经出离愤怒了。
女儿被强抢火化,种种情况表明,女儿绝对不是失足摔死的。那怕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们也要上告到底!对手十分强大,我和妻子下定必死的决心。
感谢华州的百姓,他们在关键时刻支持了我们,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向外界报导着爱华离奇坠楼死亡、遗体被警察强抢火化等信息,最后通过凤凰卫视的报导终于引起轰动。迫于压力,华州市公安局通过媒体向我们家和大众道歉,并对直接指使抢尸的某派出所所长给予撤职处分,参与的数名协警清除出公安队伍。“法治在进步,我们不能再走过去的‘有罪推定’的路子,审理案件要讲求证据,不能假设、猜测、臆断……相信我们会将案子调查个水落石出,还当事人、大家一个清楚。”发言人最后说。
爱华案被交给了省公安厅五处查办。一番调查后,五处办案人员无奈地告知我:“缺少有力的物证!”
“我想爱华的衣服可能有用,那晚我趁乱进5018房把它收藏起来。爱华被抢火化的当晚,我被一伙人强行带走。他们把我带到新疆,我是趁机跑出的。”某晚,失踪一个多星期的张强逃犯样的出现在我们家。
“孩子,慢点吃。”看着吃东西如饿狼样的张强,妻子又一次流泪。
“孩子,也害苦你了!”
“爸,妈,如果您们不嫌弃,以后我就是您们的孩子……其实在我心中,早就拿你您们当自己的爸妈了……”张强突然放下碗筷,跪在我们面前痛哭起来。
“好孩子,别哭,别哭……”劝着张强,我和妻子老泪纵横。
张强带来的衣服中,最有价值的是女儿的那被撕破的内裤,上面有明显的精渍、血渍和男性的阴毛。想必是那家伙强*过女儿后用女儿的内裤擦过他自己的器官。
看着这些东西,我们的眼都在滴血。我们在解剖自己的女儿,我们不想去分析,但我们又不能不分析。
“要直接送给省上,不能信任市上的这帮家伙。”张强说。
第二天,我和妻子乘车来到省公安厅五处。张强本想陪我们,我们没让。孩子太累了。
“太好了,我们马上将它送到省dna检测中心。”
我们同五处办案人员一起将女儿的内裤送到省dna检测中心。进了检测中心,制度规定,我们只能在外面等,唯有五处同志进了内部。
“等待检测的dna样本很多,咱们的检测结果要三天才能出来,您们回去等结果吧!”好长时间,五处同志出来告诉我们。
没办法,只有回家焦急地等待。
第三天晚上,嘭嘭嘭,有人敲门,透过猫眼,是警察。结果出来了!张强上去打开门,对着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涉嫌伪造证据,根据……,现依法对你们实施刑事拘捕!”另一个警察给我们读拘捕令。随后两名警察给我和妻子戴上手铐。“你们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天理?”张强吼叫着准备和警察理论,我用目光制止了张强。“孩子,看好家,我和你姨很快就回来。”
我吐血了。
通过他们对我的审讯,我知道自己“伪造证据”罪名的由来。
“老实交待,你是怎么和你老婆串通,把你的精子涂在你女儿的内裤上陷害他人的。”
“你们,畜生!”我咳着血。
“dna鉴定,那精子就是你的。科学不骗人。我们理解你急于给女儿洗冤,但你也不能没有证据伪造证据啊。”
我无力和他们理论。这是明显不过的诬陷。脑子稍微好使的人都不会相信,我刘为民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我和妻子是被分开审的,分开关押的。我是一人一室,我想妻子也是。
现在,他们告诉我,妻子撞墙自杀了。
我知道,她已经撑到极点了。我又何尝没想到过自杀?但我是一个男人,是一个父亲。面对妻子和女儿,我不能逃避。
一百万,给我一千万,也别想买下我的妥协。我宁愿将这黑暗的牢房坐穿。
三个月后,我被放出来了。外面的阳光好刺眼。
我走在大街上,没有人注意我这样一个糟老头。他们纷纷向城南方面拥去。从飘散的话语中,依稀听到今天要处决一位罪大恶极的投毒杀人狂。
我一步一步地向家的方向挪动。但,我还有家么?我迷糊在水泥的条条框框中。
“这里不许睡觉,要睡回家睡去。”有人敲着什么邦邦邦地响。
我张开了眼。自己怎么睡在离家不远的公园的长椅上。公园的管理人员在用手中的棍子敲着椅背。
我坐起来。“老人家,赶快回家吧。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家里人会担心的?对,家里人会担心的。”我猛然站了起来,大踏步向回家的路走去。女儿、妻子在等着我。
家里的门没有锁。打开灯,女儿和妻子的像在屋子的正中摆放着,面前放着已干瘪的水果和一封信。
我坐在女儿、妻子面前,展开信纸。
“爸爸。请允许我这样叫您。
我近在咫尺,却没有保护好爱华,她的遗体也被从我眼前抢走,而您们两位老人家也是被他们从我的眼前带走的,我却无能为力……我本不配叫你做爸爸的。
妈妈也被他们火化了。骨灰盒是我取回来的。我把她老人家和爱华安置在一起,相信在那边,有她老人家的保护,爱华是不会再受欺侮的。
我通过网络努力向界告知真相,我也在寻找机会复仇——用我的方式。
在我的菜刀下,华州总经理告知了实情:那晚陪客的事儿是市委书记、市长安排的,那个贵客是某副省长的儿子,他借酒强*了爱华。他们认为权钱能解决一切,没想到爱华是如此的性烈。事后市委书记、市长亲自指控消除一切痕迹,统一对外口径。不少人被威逼利诱,只有我们坚持查明真相。副省长为保儿子,下了死命令,于是出现了毁尸灭证等事件。给五处提供的物证,省dna检测中心根本没有检测,而是送副省长处毁掉,并找借口推走我们,最后以伪造证据的罪名将您们二老拘捕,继续走威逼利诱封口的路子。
我得到确切的消息,害死爱华的那家伙又来华州市和市委书记、市长等人商量如何对付我们和欺骗民众。机会来了。我本想一个一个收拾他们的,现在可以一齐解决。
他们住在本市的另一家酒店,我对那个酒店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华州宾馆。为他们这些鼠辈,我准备了一大瓶毒鼠强——无色无味的那种。
我得手了。据媒体报导,某副省长和他的儿子、省公安厅某处处长及华州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等七人在华州调研遭投毒,除副省长摄入食物较少保住性命外,其他六人全部抢救无效,毒发身亡。媒体报导,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对高级政府官员实施的最大、最惨烈的一次投毒事件,已引起中央高度重视。据权威人士透露,此事件疑为受某国操纵的某恐怖组织所为。我好想笑。
我笑了,我听见爱华和妈妈也笑了。
写完这封信,美美的睡一觉,明天,将真相在网络上发布后,我就去自首。
再见,爸爸。
女婿张强敬上,××年×月×日。”
信纸无声地从我的手中飘落,我的心像秋风中的落叶,永远落不到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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